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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09 控制台

第一部分

09 控制台

「你要是看到我看到的那玩意兒,你也會尖叫的。」
「死了嗎?」
「我不能去。」他對螃蟹說,「我不能一個人回那裡。」他轉身面對沙子里的坑。本一聽到另一個聲音——還算善意,即使不太友好——他是不會放手的。「你能跟我一起去嗎?」
「我什麼也找不到。」他跟螃蟹說,「我哪兒都找了。」
「行了,行了,我悠著點。我們要進房子里嗎?還是就站這兒?」
「我看過一次。」
「我不知道。你怎麼會說話?」
「沒有。」
他的手在流血,還開始一陣一陣地痛。他從背包里取出一截乾酪包布,把傷口包紮住,但布頃刻就被血浸透了。
本站了起來,沖螃蟹踢了一腳沙子。
他又回到怪獸蟲子身邊。蟲子的後腿翹起來,纖細的觸角亂七八糟,伸往各個方向,彷彿是想觸摸所有東西。
「傻子,我又不是你的通信員。我來這兒只是看你再出糗的。」
「我們進去。我得等一下。」他轉頭看螃蟹,「你能替我傳個信嗎?如果我沒能活著出來的話。」
本再也喊叫不出來的時候,開始說話了,他憋不住了。特蕾莎不在身邊,但他還是透過模糊的淚眼跟她講話,像跟上帝對話似的。「特蕾莎,拜託幫幫我……我好愛你。我只想回家。求你了,特蕾莎。求求你了,上帝,幫我找到回家的路吧。」他的嘴角像槓桿似的不自覺地垂下來,下巴也止不住地顫動,他張開嘴放聲大哭,一臉古希臘悲劇的表情。
「好像得輸對密碼,才能拉操縱桿。」他對螃蟹說。
「什麼控制台?」
「求你了?」
「跟你打招呼呢。」那聲音說。
「一邊去!」
沒有應答。
「兄弟,你叫啥名字?」螃蟹說。
「看著死了。」
沒有應答。
「沒動。」
他又試了一下操縱桿,還是拉不動。
「唉,確實啊。」
「離我遠點,」本說,「我的腦袋不知道在搞什麼鬼,別鬧了。」
「哦,原來是這麼回事啊。」螃蟹說。
本狠狠地九_九_藏_書拉操縱桿,但拉不動。他摸到了右邊的把手,指尖劃過光滑的亞光漆面。把手的邊緣都有凹槽,他看到每一格上面都刻著小小的數字:從零到九十九。控制台看起來像一套昂貴的音響系統,好像某個丹麥來的瘋狂工程師將轉動把手的工藝塑造到完美,鑄造了這件傑作。
海灘上有人跟他說話,聽起來像是個上了年紀的男子。
「我覺得你應該在我上去之前,先去看一眼。」他跟螃蟹說。
他看到蟋蟀身後有個控制台。控制台看起來是全新的,鉻合金材質,閃閃發亮。上面有根紅色的操縱桿,兩個大大的黑把手。每個把手旁邊各有一個黑色方形空格。本透過控制台後的玻璃滑窗看到大海的全景。在這棟房子的正前方,他可以看到水中有個側影,一個龐然大物的黑色輪廓。但這側影一動不動。它不是魚,是一件被拴在海床上那個位置的東西。
「這樣可踩不死我。」地下傳來螃蟹模糊的聲音,「別踩了,你太傻了。」
「嘿,別這樣。」
本轉動了一下左邊的把手,感覺到它咔嚓響了一下子。旁邊的黑色方形洞變成了紅色。他又轉了一下,方形洞又變成了綠色,接著是黃色、白色,然後是紫色、粉色,最後回到黑色。他轉了另一個把手,相同的顏色顯現了出來。
他想起把刀子插|進怪物眼睛的那一刻,又在旁邊的沙地里嘔吐起來,然後把嘔吐物蓋起來。接著,他再次躺下來,快速呼吸。他最小的兒子皮特一歲的時候,兒科醫生說孩子的頭太大了。醫生拿出一份對照表,上面標著體重、身高、頭圍的數值——醫生就是用這上面的基線曲線來告訴父母,你的孩子比正常孩子長得快(幹得好,小子!)或長得慢(不錯,起碼他不會胖了!)的。醫生為本和特蕾莎畫出小皮特的頭圍曲線,他的筆觸離開了紙的邊緣。皮特的頭圍已經超出了數值計算範圍。醫生解釋道,皮九九藏書特的腦部可能有積水。他們要掃描一下他的頭部,如果發現了什麼,神經外科醫生就會切開並掰開他的頭骨,把水放出來。
「我憑什麼要告訴你?你剛剛還衝我踢沙子來著。」
「你多大了?」
本在蟋蟀房門口台階前的推拉門處停了下來。
「你好,你在哪兒?」
「沒,你沒搜完。」
「我保證。」
「我要給你起個名字。」
「我靠!」
「我是只螃蟹,我沒有名字。」
「這名字也就比傻子好那麼一點點吧。」
「愛達荷州。你以為我是哪兒來的?當然是海洋了。」
「你給我回來。」他對螃蟹說。
「你怎麼會說話?」
「為啥?」
「你……一隻螃蟹,在跟我說話?」他問道。
仍然沒有應答。
「你要知道,我能把你的整根指頭都鉗掉的。我很有勁兒,你很笨拙。」
本帶皮特去了醫院,看著神經外科醫生給他麻醉,把他送進可怕的核磁共振儀里,那機器看起來像是外星飛船上用來關被綁架的人類用的。兩周后,本和特蕾莎才收到結果。結果是否定的,不需要動手術。很快,他身體的成長速度就會趕上他的頭顱,一切都會恢復正常比例的。電話那邊的護士給他們傳達這條消息時,語氣彷彿是在訂比薩。
「你叫什麼名字?」本問道。
這場噩夢……皮特當初如果真的需要手術,大概就會是這種感覺吧。這就好像你的頭骨需要被扒開,重新裝回去……
「你上去嗎?」螃蟹說。
「沒,只見過你。」
「那密碼是多少?」
「我逗你的啦。」
本感到指尖被狠狠掐了一下子,連忙把手抽了出來,痛得喊了起來。他在螃蟹剛剛挖坑的地方跺起腳來。
「我們在哪兒?」
他回到了閣樓,不知如何是好。
「裏面有隻大得要死的蟋蟀。」
「我收回剛剛的話,你回海里去吧。」
小螃蟹從沙子里探出頭來。
「別再把手伸進坑裡了,你那手還得留著操縱控制台呢。」
螃蟹挖了個坑,現在本https://read.99csw.com已經看不到他了。本跑到它挖坑的地方去,急匆匆地挖了起來。
「什麼意思,我沒有嗎?」
「別給我起名字。」螃蟹說,「我活了這麼久沒名字不好好的嗎?」
他們並排朝房子走去。
「什麼控制台?!」
「不能。」
「不知道。」
「你要我幹嗎?」螃蟹問道。
本沒有試圖繼續這次對話。他走進房子里,跨過被砸壞的傢具,爬上樓梯,在第三層的樓梯底下停了下來。閣樓的門仍然敞開著。樓上很安靜,完全沒有聲響。
「你知道那兒有什麼嗎?」他問螃蟹。螃蟹爬上了窗檯。
螃蟹舉起一隻鉗子,沖蟋蟀指指。
「你在說什麼?」
「你有朋友嗎?」
「呃,我也沒什麼別的好做。」
「沒錯,夥計。我就是螃蟹。」
本完全明白了。他這麼一想,還真想起來之前將手伸進蟋蟀眼睛里時摸到了什麼東西,可他當時還以為那只是蟋蟀的什麼器官。
「你要是敢叫我弗蘭克,我就叫你傻子。」
「好吧,那你是從哪兒來的?」
「不管是什麼,看起來倒是很大。」
本用手肘撐著坐起來,結果與一隻藍色小螃蟹四目相對。螃蟹站在路中央,用兩條後腿站著。螃蟹身後並沒有人類。本左看看,右看看,把沙堤四周看了個遍,螃蟹是他所看到的唯一活物。
本回去看了看轉動把手,狂躁地嘗試每種他能想到的顏色和密碼組合,可這樣根本沒用。每轉過一圈,同一數字所對應的顏色就變了,這樣,排列組合的結果就無窮無盡。
他使勁拉動操縱桿,很容易就轉換了擋位。他看到窗外那巨大側影出現的地方,海水在翻滾。水翻騰、冒泡,一艘七十英尺長的氣墊船從淺水域中冒了出來,乾淨的白色機體是加強纖維玻璃製成的,底部裹著厚厚的橡膠邊。氣墊船衝著大海,本能看到飛機尾部的巨大雙螺旋槳高高挺立。氣墊船的威力像是能吹起整個海里的水。氣墊船被一根碼頭繩拴在一個固定的楔子上,楔子長得像個巨大的音叉。本看著沙九*九*藏*書地里的路重新出現,形成了兩條清晰的平行線,通往碼頭。
本將受傷的手伸進蟋蟀的眼睛里。他邊伸手到裏面抓住蟲子的內臟,邊吐在了地上,他在摸索他第一次碰巧摸到的那東西。最終,他花費了比預想中/期望中多得多的時間后,終於抓住了一個小小的硬質圓盤,把它從蟋蟀的眼睛里拽了出來。圓盤覆蓋著一層黏糊糊的黃色膿液。他把圓盤扔到地上拖著走,好把它弄乾凈些,過程中也沾上了灰塵。最後,他終於看出圓盤一半是紅色、一半是白色;紅色寫著61,白色寫著12。他轉身面對控制台,按照這個數字排列來轉動把手:左邊紅色61,右邊白色12。
「一邊去,我才不。」
「好吧,我明白了。懂了。就叫你螃蟹。」
螃蟹快速走過樓梯的木包線,接著又沿著曲折的路線進了閣樓。幾秒鐘后,它就回來了。
「我恨你!」
「我要……我要踩死你!」
「我不知道。一般這樣的謎題都有其他元素啊,得有解密的線索。我們只需要找到線索。」他伸手按了按天花板,想找鬆動的地方——秘密藏匿點什麼的。可這房間里光禿禿的。他衝下樓去,在狼藉一片的廚房和客廳里尋找線索,可他能找到的只有鬆動的衣架和發霉的抱枕。他撕開枕頭,灰色的小泡沫粒從裏面迸出來,飛得到處都是。他撕下牆紙,在管道間里尋找小洞。他還跑到房子外,確認他沒有越界,惹惱了路。然後他檢查了房子的底座,焦急地搜查每一塊木材、每一節管道,可他仍然沒有找到任何線索。他回到房子里,把已經壞掉的東西再砸壞一遍。
「本。」
「弗蘭克。」
「你在這海灘上見過人嗎?」
「你能不能幫我去……」他向螃蟹暗示道。
本嘬了下指尖,轉身面對海景房。蟋蟀再次出現在他的腦海中——抽搐、躁動,重新找回了力氣,越來越飢餓。火上澆油的可怕。
本僵直地站著。他站在樓梯底都能聞到蟋蟀內髒的氣味兒:一肚子很久以前吃下去,已經消化掉的蘑菇碎片,糜爛、九_九_藏_書往地板里滲著汁液……腐爛且在散發腐爛氣味的東西。
「我在攢勇氣呢。」
「你怎麼知道我去過這棟房子?」
「你該回閣樓去看看那是什麼東西。」
「這可問倒我了。」
「我才不想當什麼弗蘭克,我就是只螃蟹。別給我亂取名字,不然我就鉗掉你的一根腳指頭。」
本走上台階,巨蟲的屍體再次進入他的視線。它的一雙眼睛仍然在流出黏糊糊的白色液體。這讓本想把自己的皮膚扒下來,今後他每次上下樓梯恐怕都會覺得樓梯盡頭有隻馬匹一般大的穴居蟋蟀。他要是還能回到家,絕對會跟家人一起搬去個牧場式平房。他現在住的房子有三層樓。也不要閣樓或地下室,所有閣樓和地下室都該被燒毀。
「好吧。」
「這兒啊。我在這邊呢,傻子。」
「你真是什麼事兒都得攢勇氣。五分鐘後走上去也不會比現在容易多少。」
「好吧,那你選錯了逗我的時間。」
「你怎麼知道樓上有什麼?」他問螃蟹。
「我要去的話,你不會耍我吧?」它問本。
「因為我看到你進去了啊,之後又跟著了火的馬似的尖叫著跑出來。這又不需要什麼名偵探才能梳理明白。」
「它動了嗎?」
「成交。」
「嗨。」
他還得回到閣樓去。那蟋蟀身後的東西就是他打敗蟋蟀的「獎勵」,最好還是去拿上吧。一想到再次看到那玩意兒,他就嚇得動彈不得……看到它的內臟都流在地板上,看到它再次活過來,現在這種情況下,它要是活過來,本一點也不會覺得意外。現在還有什麼事是講得通的嗎?誰能說得准它就不會復活過來,撲到他身上,把他吃個乾淨呢?順便再把狗臉歹徒也弄回來唄,上帝。再渾蛋也不意外了。
「我就是需要陪一下。是誰都行的,就算是幻覺也行。我很抱歉剛剛生你的氣,好嗎?我不能再獨自多待一秒鐘了,不然我會瘋掉的。我知道我已經瘋了,但要讓我再孤零零一個人,我就游進海里,永遠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