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這樣，別說你抱歉。每次跟別人講，他們都說很抱歉，對我又沒什麼好處。」

「哦，本……」

「是我的錯。」她說，「是我殺了他們。」

「我不能說。」她說。

當本醒來時，氣墊船撞上了冰山。

「什麼？」

「你養狗嗎？」

「謝謝。」

「為什麼有兩個月亮？」他問螃蟹。

「不知道，反正鉗對了。」

「不是你的錯。」本說。

「我一點頭緒都沒有，我的手疼死了。」

「你看到人死了。」

「你臉上那個大疤。怎麼來的？」

「那就想想你的家人吧。」

「那你想先洗澡嗎？」

「你幹嗎要跑這兒來，不留在下面的豪華卧室里？」

「沒錯，確實是胡說八道。是狗。」

「當然不了。」

「那我們輪班吧。我先值班，你休息。我要是需要你掌方向盤，我就掐你的屁股叫醒你。」

「那好吧，做自助餐的人真渾蛋。你去洗澡，你回來的時候我去水裡找點晚餐來。我自己去，你們人類真沒用。」

他獨自躺在床上，特蕾莎不在，她還在叢蔭醫院上晚班。他起來去小便，透過衛生間的窗子看月亮，只有一輪月亮。他聽到樓下大門打開了。於是他走到了樓上的大廳里，只穿著內褲。其他卧室的門都緊閉著，孩子們還在熟睡。

他回到客艙，試著在床上睡，可怎麼也睡不著。他的大腦無論如何也不願休息。他太需要睡眠了。他只需要幾個小時的時間，遠離這一切瘋狂。睡覺。別想了。睡覺。

可是，他的眼睛仍然睜開著。他把床上的被子拉起來，抓起一隻枕頭，回到駕駛室。然後他https://read.99csw.com把後窗處剩下的那些碎玻璃掃出去，在地上躺下。海邊的空氣更暖一些。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但這絕對不是十一月。

「沒有，沒有，你沒有殺任何人。」

這下本立馬站了起來。沒錯，他能看到氣墊船在往錯的方向漂，兩條夜光藻線中已經有一條處於船下面了，角度還很奇怪。他們若是完全漂出了路，恐怕會來頭抹香鯨，把他們生吞掉。他連忙跑回駕駛室，轉動鑰匙，什麼反應也沒有。

「不是。」

「就這一次，告訴我好嗎？」

「也許吧。」

「我們要去哪兒？」

「一條羅威納犬。」

手機亮了，上面顯示的是一張照片，只有一張。那是他們一家五口在魯迪六歲生日派對時在查克芝士餐廳照的。本在照片的正中央，一手摟著漫不經心的皮特，另一手緊緊摟著過生日的魯迪，魯迪想溜走，接著吃他的巧克力蛋糕。芙洛拉從他們身後探出腦袋來。她在做鬼臉，九歲的孩子從來不會為相機露出真誠的笑容。最後是右邊的特蕾莎。她像往常一樣，咧嘴笑著，努力伸長手臂，把一家人都摟緊，支撐著他們。她在用拇指摩挲手上的金質婚戒，這是她的老習慣，一緊張就這樣。

她哭了起來：「我沒法談這個。」

「發動不了。」

「你得起來。」螃蟹說。

「想他們什麼？」

他醒來時，躺在床上，他自己的床。他家裡樓上那張加大雙人床，白色的床頭櫃擺在床的兩邊。他看了看表，早晨五點鐘。你剛剛不是還在船上嗎？船，什麼船？沒有什麼船。你在家裡。你跟平時的每天一樣，在家裡……hｔｔpｓ://rｅaｄ•９９ｃｓw•ｃｏm

「沒什麼。我只是覺得想想他們能減輕疼痛。」

本回到甲板下的豪華客艙。客艙里傢具齊全，床鋪乾淨整潔，每個床頭柜上都擺著一瓶花。每間客房裡都有私人浴室，裏面放著乾淨的毛巾、浴巾、浴袍。他脫掉自己的濕短褲和破襯衫，走進一個淋浴間。沾到熱水的那一秒，他就癱倒在了瓷磚地板上。他緊閉雙眼，把花灑直接對準他的臉沖水，接著他攤開劃了口子的手掌，看著上面的血被衝下來。他身上到處都有撞在窗子上時弄的淺傷口，好在沒有深的傷口，他不需要給自己縫針或用燒熱的箭頭來消毒。

「那好吧，去他娘的破狗，這樣回答好點嗎？」

「不，算了吧。」

他從淋浴間里出來，穿上一件毛茸茸的白色浴袍，柔軟的毛巾布搔得他皮膚痒痒的。他記起來了，儘管很慢，但他漸漸記起了舒服的感覺。舒服還是有可能的。

「好吧。」

「啊，天哪，太抱歉了。」

「趕緊爬起來，我們要漂離路線了。」

她什麼也沒說。

「我得睡覺。」

螃蟹快步走下去，跳進了水裡。幾秒鐘后，它就回來了。

她有條規定，永遠不把工作帶回家。這是他們很久以前定下的規矩——工作就留在工作場所，不把痛苦帶給彼此。她時常失去病人，但從沒給他講過，她的規矩很管用。她很聰明，堅持執行這項規則。他們在一起即使沉默也很和諧。有時候，這是他們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刻，畢竟孩子們總是那麼吵。九九藏書他們很擅長沉默。

「你知道那位女士說的製作人是誰嗎？」

「過來告訴我。」

「我得睡覺，螃蟹。但我們不能偏離路線。」

「你喜歡狗嗎？」

「沒關係，」他跟她說，「你什麼也不用說。」

「太抱歉了，T。」

「你還好嗎？」

「你看看我啊，夥計，」螃蟹說，「我長得像需要吃兩磅食物的樣子嗎？」

他再次啟動了發動機，望著夜光海藻，兩條線在遠方匯聚成了一點。

「對啊。不要一整條魚，哥們兒。來點碎的就行，一般魚都被鯊魚搶先了。」

於是，他開始想那張在他手機上閃了一瞬間的照片。他可以閉上眼睛，在眼帘后描摹他的妻子和孩子們。他可以想象那張照片里沒有他們的樣子。比薩餅店、廉價的紅色桌布、特蕾莎尷尬地摸著她的婚戒。他睡著時，還在腦海里給那張照片上色。

本探頭到控制台下面看，找到一根斷掉的線頭。他急忙找另一端，船接著漂向……天哪，是漂向那個方向了？

「我一會兒給你帶東西回來。你想要什麼？」

「我不能。」她低聲說，「我不能告訴你，不然我會死掉的。」

「哦。」

「嗯，可想他們也痛苦啊。」

「我跟你說了。」螃蟹說，「我把這玩意兒搞壞了，我把導線鉗了。」

「今天發生的事太多了。跟一隻會說話的螃蟹交朋友反而是最不奇怪的事了，我要想的太多了。」

他現在能聽到樓下客廳里傳來哭聲。他小心翼https://read.99csw.com翼地走下樓，看到特蕾莎趴在沙發上，仍然穿著她的護士服和黑色木底鞋。她一動不動。

「我們現在怎麼辦？」螃蟹問道。

「我起不來。」本答道。他渾身濕漉漉的，還沾滿血。他現在能做且不疼的事就只有呼吸了。「我動不了。」

「我睡不著。」本答道。

「我不知道。」

本被這問題惹惱了。「我打架弄的。」他答道，「跟鯊魚打架。」

「不怎麼喜歡。」

「碎塊？」

「我不知道你是誰，是上帝，還是我要找的那個製作人，但我想求你幫個忙。」他懇求道，「我需要我的家人，至少讓我看看他們的臉。你要是還有一絲憐憫心……」

「胡說八道。」

「你看起來好多了。」螃蟹說。

「我不知道自助餐里有沒有蠕蟲和魚碎塊。」

「什麼狗？」

「這就完了？」本問道，「這麼快？」

水槽下面有個急救包，裏面有一瓶雙氧水，一些棉球、醫用膠帶，還有布洛芬。他用雙氧水清理了手，看著傷口冒泡。他甚至有點喜歡這種刺痛。接下來，他把手包起來，吞下三粒藥片（他能不需要水就吞藥片，這是他引以為豪的技能），走到樓上，在自助餐台上拿了一隻蝦尾，把它當玉米熱狗一樣咬著吃，邊吃邊走回駕駛室。他在控制台下面找到一卷電用膠帶，用它把發動機那根切斷的線重新接上。

「也許那種痛要好一些。」

「為什麼我要坐在這兒站崗？」

「特蕾莎？」

然後屏幕再次黑了下來。本抬起頭，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下。

「我是在做夢嗎？」

「哪一根？」

她緊閉雙眼。

「為什麼睡不著？」

可她看起來與早晨不同了，她很絕望。他拉起她的手，吻了她的臉頰，她蜷曲在他身旁，還是一言不發。他們就那樣坐了一小時，她才終於開口。

本心裏已經有了答案：「我得先洗個澡。你在這兒待著，確保我們不漂離路線。」

本關掉了引擎，船速慢了下來，開始漂流。「現在去吧。」

他輕拍她的腿，儘力不踩到理解與過度關切之間的那條模糊界線。

她發出一聲深深的嘆息。他在她身邊坐下，用一隻手臂摟住她，手指穿過她的秀髮。

輕輕地點頭。

「來點甲殼動物和魚碎塊什麼的。」

「還有蠕蟲。」

「好吧。」

「不知道。你的疤怎麼來的？」

終於，他靠運氣找到了另一端。他把兩截導線接在一起，產生的電流又一次給他的手帶來痛苦的打擊，可他成功了。發動機打開了，本輕輕地把氣流閥推開，把船正過來。沒用多久，船就回到了路所設定的界線中，在兩道月光之間向前移動。駕駛室里的光再次亮了起來，他看到螃蟹坐在儀錶盤上，沒用的手機還扔在駕駛室的角落裡。他拾起手機，又試了一次電源鍵，還是沒反應，再插到那個能用的插座上，也沒用。他抬頭望著天。

「那我的食物呢，你個渾蛋？」

本大笑起來：「嗯，好點了。」

「要是漂跑了呢？」

「不是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