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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15 深坑

第一部分

15 深坑

「就看一下,看看他的牙齒。幫幫我嘛。」
驗屍官拿著閃亮的刀子,向本的小腹衝來,刀子戳進了他的肚子里。沒有疼痛,只有一種超然的放鬆,一切都變得鬆弛。他的下巴鬆開了,他的肌肉放鬆了。他吐氣,彷彿這是他所呼的第一口氣。
「是的。」
「謝謝,算是安慰。」
「呃,我可能繞了繞路。」螃蟹說,「那邊海灘上魚碎塊又多又好。」
「那真是太好了。你的勁兒攢回來了,你很快就能準備好了。來……」
本在包里翻了翻,重重嘆了口氣。

「不,不。我理解。你知道自己隨時可能會死,想念家人再正常不過了。」
「沒關係的,覺得高興並不是壞事。你現在蠻高興,對吧?」
「你怎麼樣?」她問道。
「對,我特別恨它。」
「給我講講他們,你的家人。」
「離我遠點……」
「沒關係的,非常正常。」
本站起身來。他穿著西裝,但沒打領帶。醫生揮手讓他到桌旁,給他看幾件被燒焦的物件,放在一塊布上:一枚金戒指、一塊手錶、一雙焦了的鞋子。
「我看你已經休養好了,可以開始決鬥了!」
費爾蒙娜關上了門。他又躺回到地板上,閉上雙眼。火炬所造成的白光在他的眼皮后愈拓愈寬,閃得明亮。
「當然是真的了。我怎麼才能拿到那個包?」
「跟我講講。」
「你認得出這些物件嗎,本傑明?」
「是啊,當然了。你還沒過來看他一眼呢,對吧?」
「難不成我還是去加油站問的路?你以為我怎麼找到你的,笨蛋?我當然是溜進來的。」
「我需要穿上靴子才能穿上釘鞋,然後才能爬上去。」本說。
「怎麼了?」螃蟹問道。
本把手機扔到土中,踩了一腳,一根鞋釘刺穿屏幕,玻璃碎了,手機內部也壞了。然後,他拿起費爾蒙娜送他的狐狸,把它放進背包里。
「真快啊。」
第七天,她打開門,低頭看看他。
「為什麼?」
「所以呢?」
「咱們看看,能不能把那些悲傷從你身上剔除。」
「我們走。」
醫生轉身看著本,一臉驚訝。
她丟下來一隻狐狸毛絨玩具。狐狸胖胖圓圓的,像只沙灘球,有兩隻耷拉read.99csw.com的小耳朵、四隻團成球的小爪子。黑暗中,他能看到狐狸在沖他微笑。芙洛拉肯定會喜歡這樣的狐狸。她晚上睡覺時就抱著一隻,她的床上還有七十五隻毛絨玩具,每一隻都有特定的位置。她睡覺時簡直是被一支希臘戲劇合唱隊盯著。本把狐狸抱在胸前,哭了起來。
他按照本說的做了。
「我不知道。」
「信可能被另一隻螃蟹吃了。」螃蟹說。
「不要放棄。我知道這不容易,畢竟你現在被困在一個破洞里,她還想殺掉你,但不要放棄。不論要花多久,不論繼續下去要付出多大代價,答應我你不會放棄。」
他父親的頭已經完全炭化了,只剩下焦黑的骨頭。有幾根頭髮倖存下來,但老人的臉已經完全被燒沒了。他的牙齒是唯一仍然可辨的特徵,一口發黃、沾滿煙漬的牙齒間,一顆門牙依然白得閃亮——鑲的假牙。
「是的,是他的。」
本從包里拿出冰斧,開始光著腳爬,把腳趾扎進洞壁的土裡。
螃蟹從門邊跑開,接著,從小門裡塞進來一隻舊水瓶。那是本給特蕾莎的漂流瓶。可裏面的字條不見了。也許她拿到了字條吧。也許她此刻正在召集刑偵專家,研究紙裏面水的鹽分,推算我的位置呢,還有海岸警衛隊和海軍聯合組成的衛隊到遠海來,把我從這山頂救走呢。炮艇、戰艦,還有戰鬥機,裝載著殺傷力令人難以置信的炮火……
他醒來時,在費爾蒙娜的洞里。地板上,離他三英尺遠的地方,有一塊焦黑的東西。他伸手去拿,是一枚戒指。是他父親的畢業戒指,上面還粘著炭灰。他把灰擦掉,滿是斑點的銅戒指在火炬光中反射出朦朧的光。他把戒指戴在自己的右手無名指上。
螃蟹低頭看著他,像個對學生失望的校長:「我去幫你拿靴子。但是你得答應我一件事,你個愛哭鬼。」
「噢,我打賭,她肯定是個小烈性子。等等,我有東西給你。」
九*九*藏*書真的?」
驗屍官走到一扇不鏽鋼門前,打開了門。本感到一陣寒霜般的風從冷凍箱里吹來。醫生伸手進去,拉出滑動鋼托盤。屍體上蓋著藍色單子,兩隻焦黑、掉渣的腳從前面露出來。腳趾幾乎全碎掉了,都快不夠掛信息牌了。
「噓!」
「他在火焰中沒多久就去世了。嗑藥嗑太嗨了,正在吸的煙從手裡掉下來了……應該沒有痛苦太久,希望這能給你些安慰。」
本搖搖頭:「我覺得還是不看了吧。」
「你本來好幾天前就可以來幫我?」
沒有回應。
「不想。」
「你怎麼找到我的?」
「這些是你父親的嗎?」
本抬頭,一臉慍怒。「我需要我的包。」他說。
「我才不會在那兒磨磨蹭蹭,那女人隨時都可能醒過來,把我踩扁。」
他青春期的時候有過抑鬱的經歷,關於抑鬱,最可怕的就是他能感覺到抑鬱的襲來。他能感到恐懼飄來,彷彿一股微風從破窗吹進來。他只要感受到一絲絲無助,就知道還會有更多的到來,他無法阻擋。要是抑鬱能化成人形,肯定得頂兩個費爾蒙娜,魅力度也會跟她不相上下。他無法抵禦,而那個時候,他甚至都沒有去嘗試。抑鬱有誘惑力,它逼得你不再在乎。他太容易被它擊垮了,當然,這樣會反過來加重他的抑鬱。
每天三次,費爾蒙娜來到洞口,打開門,給他扔些火雞腿和水。他唯一可以期盼的,就是她來的時候。她要謀殺他,吮他的骨頭,可至少她還挺歡快,甚至有點鄰居般的溫暖。
「她睡覺也在那兒睡。」
「呃。」
「上去殺掉你。」本爬到一半,掉了下來。
「還有什麼別的選擇嗎?我拿不到包,就沒法幫你拿到包。你理解我的問題了嗎,螃蟹?」
房間另一邊,站著一個肥胖禿頂的醫生,穿著白大褂,在一張桌子旁整理小文件袋裡裝的東西。他沖牆那邊看了一眼,看到一排不鏽鋼門,每一扇的大小跟烤箱門差不多。
「我有什麼好處拿?」
「不客氣。」
螃蟹考慮了一小會兒:「沒關係,我去。在這兒等著。」
「誰啊?」本問道。https://read.99csw.com
「噓!」
本哭了起來:「是的。」
「還記得他離婚後買的那艘船嗎?那艘差勁的船?」
「沒關係的,誰也不想來這地方。」
「他總會帶他那些品行不端的朋友去,記得嗎?那些總是精疲力竭的人,還有離婚的,每天一過中午十一點,就開始在弗萊徹勛爵酒店裡酗酒。你最恨那艘船了,對吧?」
他沒有了日夜的概念。他唯一的光源就是火把,要是盯著火焰時間夠久,火焰周圍的一切就會變成明亮的白光,而火焰本身會變成一個黑點,嚙噬他的大腦。
「咱們來清理一些空間嘛。」
「別替我說話。」
「你在逃跑?」
「是他嗎?」
「他確實是個大渾蛋,你知道的。」
「你想看屍體全貌,還是只看臉呢?」
「她第一次沒醒啊。」
「告訴我:這些空間如果都空著,你會怎麼做?你難道不累嗎?一直這樣把所有事情都裝起來,再不過問。」
「你不想來這裏,對吧?」
螃蟹沒有回答。它從門邊走開了,回來時帶著一隻靴子,用它的鉗子夾著鞋帶。然後它再次離開,回來時帶著另一隻靴子,接著是外套、褲子、毛衣。本把這些都穿上,包括靴子和釘鞋。他正要開始爬洞壁時,頓了一下,從背包里拿出他的手機。屏幕是黑的,毫無動靜。他試著開機,但沒用。他抬頭看著地牢的天花板。
「是的。」
「溜了一周?」
「我不能……別……」
「閉嘴,幫我盯著有沒有人過來。」
「你想看他的遺體嗎?」
「怎麼樣?」驗屍官問道。
「沒錯,可她這次很可能醒,你個渾蛋。」
「我答應你,絕不放棄。」他對螃蟹說。
「答應什麼?」
「你可以高興的,本傑明。即使他什麼也沒為你做過,你還是給自己創造了完整的生活。你靠自己掙錢上完了學,找到了工作,成了家。這一切都是你和你媽媽努力得來的。你得到了他本應給你的一切。可他還是要求你去見他,去他那間在蒙德的破公寓。你高興這一切都結束了,是正常的:他終於不礙你的事兒了,你終於可以好好繼續你的生活了。所以你才一直沒來看他的屍https://read•99csw.com體,沒去他的追悼儀式,對吧?你一直期盼著他的死。」
「你說得倒容易。她要逮住我,就把我當蟲子一樣蹍死了。」
「你開什麼玩笑。我還得回去,再給你拿那些東西?你那背包那麼重呢!」
「我不知道你抱怨個啥,這山洞挺好的。我說這兒無聊是我說錯了。這兒有泥巴,有蜈蚣……我在這兒待待是沒什麼關係的。」
「她要是醒了怎麼辦?」
「嗯,我還沒看。」
「沒有,一丁點兒也沒有。」
「你心裏希望他會死。」
「我知道我說了就一次,但是拜託了……求你了,再讓我看他們一眼。」
「確認身份?」
「挺高尚的職業,上帝保佑她。這工作可不輕鬆。」
驗屍官拿起一把手術刀。
「我們從沒釣到過任何東西。」
本的母親與特蕾莎一樣,是當地一家醫院的夜班護士。她的工作就是絕望,當抑鬱襲擊本時,她可以看出來。他看上去與她在醫院等候室里那些怕極了的家屬別無二致。有時候,她上完十二小時的班回家,他已經上了床。她就會拉著他的手,就那樣握著,沒有言語,沒有命令。有時候她會順他的頭髮,用手指輕撫他的脖子。這樣通常就能把他從床上喚起來,肩上仍然架著抑鬱,去上學。
「記得那些『釣魚』之旅嗎?你總求你媽在醫院調班,你就不用去釣魚了。他讓你去那艘破爛的波士頓捕鯨船上做日光浴,而他喝了一罐又一罐施密特啤酒,把易拉罐扔進霍爾斯特德灣里。那老傢伙從沒把釣鉤扔進水裡過。」
「是的。」
「我需要靴子。」
「不太好。」
「你聽到消息的那一刻如釋重負,對吧?」
「對啊,可不。」
「你丟下我,讓我被困在這裏一周?
「螃蟹?」
「過來吧,我帶你去。」
他坐了起來。他手上沒有傷疤。但手上為何會有傷疤呢?你從不會割傷自己的。你三十五歲,身體非常健壯。
「等她睡著了就拿。」
「臉。」本說。驗屍官伸手拉起蓋布的上角,把它掀起來。本做好心理準備,跟迎接一記拳頭似的。
「認得出。read.99csw.com
「你現在感覺如何?」
「蓋上吧。」
他睜開眼時,躺在醫院的滑輪床上。他身上蓋著廉價的薄床單。你怎麼跑到這兒來的?你剛剛不是還在山洞里嗎?山洞?什麼山洞?沒有山洞。你不知道你在哪兒嗎?你在里奇維尤醫院。明尼蘇達州,里奇維尤。
「抱歉。」螃蟹說。它的道歉聽起來可不真誠。
「是的。」
「好吧,我的妻子是個護士。」
「在哪兒呢?」
「是啊,我知道。」
「你得好好學學教養,這才是你需要的。」
「當然是了。」
「在巨人坐的那堆東西的最上面。」
「你對悲痛的胃口就像牛的瘤胃,本傑明。你有許多小空間,來容納巨量的悲痛和憤怒,對吧?」
她沒關門,本試著爬洞壁去夠門。這一周有食物,可以休息,他強壯了一些。他的手也結痂了,但還是不好使。向上爬了四步之後,本沒抓穩,掉到了地板上。費爾蒙娜又從底部的小門探進腦袋來。
他聽到門上的小門打開又關上。
他和螃蟹走到地牢的走廊盡頭,發現這是個死胡同。他們轉身,走進主山洞,等待他們的,是龐大而清醒的費爾蒙娜。見到本,她只有一臉的微笑。
「謝謝。」
「我的靴子。我的靴子,還有褲子、外套……這些都在那堆東西里。它們不在這裏面。」
「啊!你醒了。很好。現在你能確認身份了。」
「不,這不正常。」
「我頭疼,膝蓋也疼。我想我的家人,雖然我知道你嫌家人無聊。」
「我這不是回來了嗎?你可別發牢騷了。你該看看我看到的其他人。跟他們比,你就是健康的代言人。還有,我還在海灘上找到了你的東西呢……」
我知道這是什麼房間。
「你沒事的,她還睡著呢。」
本又癱坐下來。幾秒鐘之後,他聽到門底的小門響了。又過了幾秒鐘,一個背包從上面掉下來,砸到了他的後腦勺。
「是我,傻子。」
他沒費多大勁兒就爬到了洞口。他的肌肉已經自我修復了,除了輕微的酸痛,他現在是前所未有地健壯。
「是的。」
「你在幹嗎?」螃蟹問。
「記得。」
「很好。」
「呃,我女兒很愛狐狸。」
「你在幹嗎?」本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