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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27 度假村

第二部分

27 度假村

而且還有啤酒呢,涼涼的冰鎮啤酒。有瓶的,也有罐的。本抓起兩瓶,敲掉瓶蓋,把衣服脫掉,只剩內褲,跑出了度假村,跳進海灣里。啤酒里進了一點鹹鹹的海水,但啤酒更好喝了,他盯著映射在閃光海面上的日落。脫了上衣、滿臉尷尬的西斯科跑了過來,出現在他身後的海浪里,他站著,因為他不會游泳。本也站起來,兩人用瓶子碰杯。
「不是人,是一種化學物質,它能讓空氣變冷。」
他從水裡探出頭來,回頭看仍然擺著給他的餐具的那張圓桌。它看起來好大,一切看起來都好大。一波大浪拍過來,本被拉向與度假村相反的方向,遠離海灘,遠離岔路口。浪將他帶進蔚藍的大海,讓他像只啤酒罐一樣漂浮。過了一會兒,他意識到自己有槳鰭,調整了方向,對他來說,右側向上翹與上下顛倒的區別已經不大了。他只能看到眼前三英尺遠,他看到的東西也朦朧晦暗得很。水感覺好燙,像是在翻滾。他感到身後有太陽照著,這時他知道了,他需要遠離海岸,遠離溫暖的淺灘,進入深而廣闊的涼爽深海。
「知道,我會變成一隻該死的螃蟹。」
西斯科跳進車廂里,緊緊抓著方向盤,閉上雙眼,回味這股力量。
「你什麼也不需要說。這就是愛。愛不需要解釋。」
「你確定嗎?」西斯科說。
他跑到海里,讓水填滿他的鰓、灌滿他的肺。他還能呼吸。他感覺輕飄飄的,十分敏捷,不論是往哪個方向,他都能勻速前進。
「那就快點來嘛。」
「你知道這是聖誕節?」
「這不可能。」
「確定。我的世界里,所有人都會開車。你肯定也能學會的,你可能已經比馬里蘭州有些司機的技術好了。」
「好好看一眼。你看一個人的最後一眼,是你關於他們最清晰的記憶。上帝保佑你,本。」
「說實話,我的世界跟你所認識的世界其實沒太大不同,有些人幸福,有些人憤怒,有戰爭。我不知道時間究竟能不能帶來大的改變。世界會變,但人們的行為不會有太大變化。」
「記住,」本說,「左邊的踏板讓你停下,右邊的踏板讓你前進read.99csw.com。」
「西斯科,到了這一步,我想不想都不重要了。」本走到通往度假村的台階上,示意探險家跟過來,「來吧。不用著急。我們不如先享受享受。」
他向前游,他現在可是游泳大師了。
西斯科狠狠踩了一腳油門,卻什麼也沒發生。
「想起來了。噢,天哪,我想起來了。」
他們對瓶喝了啤酒,西斯科指了指沿海岸線拐彎的那條支路。
「苟活沒什麼高尚的,你就該活著。很多人經歷一些事後倖存,卻根本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怎樣活下來的。就不知道。『高尚』只是人們為了拍自己馬屁杜撰出來的詞。你只要說你的意圖是高尚的,就幾乎可以做任何事,免於責任。」
「我快了。」
他們無窮無盡的故事中還有最後一個奇異的轉折:費爾蒙娜離開后,西斯科和本看著通往沃里斯老巢的瀝青路憑空多了一截出來,繞過沒了頂的地下室,向西邊的沙漠平原延伸。本和西斯科上了卡車,在路上開了好幾個小時。兩人都大口吃著垃圾食品,西斯科不停地在空調出風口擺動手。
西斯科探頭從本的肩膀上看卡片。「這什麼意思?」他問道。
「我不需要。」本說,「你說過了,沒必要久留。我們今天在這兒結束我們的友誼,在它最輝煌的時候。我回家以後,會在歷史書里查查你的。」
「你也聖誕快樂。」
「不,我的上帝和我的女王在召喚我。我不會在這兒做不必要的停留。」他轉身看著本,「但你知道的,這就是跟你永別了,我有句話要說。」
「在商店三十美元就能買到了,兄弟。」
「這是高尚的行為。」
「西斯科,榮耀對我來說屁都不值。」他又在海水中坐下來,讓腳趾露出水面,他動動腳趾,以這種方式跟自己打招呼,「你知道嗎?我現在甚至想不起來我的孩子們長什麼樣了。我的記憶里,我畫的他們比他們真實的樣子要清晰。我現在回想他們的樣子,想出來的都不對。好多年了,就算我回到他們身邊,他們也不會是我所熟悉的孩子了,我也九*九*藏*書不再是他們心裏的爸爸了。他們可能連發色都變了,我們會變成徹底的陌生人。這麼久以來,我一直想回家,西斯科。但現在,我知道家已經不是我能認出的東西了,我甚至不知道我現在見到妻子,該跟她說什麼好。」
早晨,西斯科堅持要走。探險家仍然瘦骨嶙峋,還因為逃出沙漠的困境而疲憊不堪,但這對他來說仍然是一次奇遇冒險:新的、神秘的大陸在等著他,等著他為歐洲介紹它們。不論本多努力地說服他,西斯科都堅信他是在尋找財富。
盤子下面放著一張卡片。有人用優雅的筆跡在上面寫下一個名字:
「但是我得走另一個方向。」
本拍了拍他的肩:「我也不想,老朋友。」
「這是個奇迹。」
「我想,我讓你失望的可能性更大吧。」
「你想這樣嗎?變成一隻螃蟹?」
「幹了,製作人先生。」
「不可能的,你為你的家人帶來了榮耀。」
「我不知道,但還是聖誕快樂。」
「這完全是有可能的,沒錯。」
「哦,我也愛你,西斯科。」
不過那個不急。此刻,他要先飽餐一頓。他喝掉了所有啤酒,吃掉了所有龍蝦,一天洗了三回淋浴,很快體重就增加了,他身上的改變肉眼可見。每晚,他都坐在海灣里,手拿啤酒,跟自己的腳趾打招呼,再抬頭看看造型奇異的星星和兩輪月亮,然後再去睡一晚,每次休息都彷彿是睡在羊水中。也許他可以永遠待在這個度假村。這有那麼壞嗎?他已經再次習慣了一個人。這片海灘上,他不需要面對任何東西:沒有怪物,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所有人都不來招惹他,這是一個中年男性夢寐以求的啊。這種生活的安全吸引著他,嬌慣著他。
「明早,我就走。」他說。
「我可不確定啊,哥們兒。我害怕死了。我猜我現在在這條路上比回到家裡還要自在。它毀掉了我,你知道這有多糟糕嗎?我甚至不知道該拿自己怎麼辦。我還活著的唯一原因,就是純粹的習慣。」
西班牙人沒有回答。他只是回到了度假村,又開了兩瓶啤酒,把它們帶到read.99csw.com了海灣。他們兩人一共喝了十幾瓶,直到兩輪月亮終於出現在天空中,不那麼具有威脅性的夜晚降臨了:涼爽、開闊、宜人,他們身後的叢林中還傳來金剛鸚鵡的叫聲。
「現在就來。」
幾百英里后,路突然遇到了一大片濕地林。沙漠邊緣,樹木拔地而起,直衝天邊的太陽,組成了一道濃密到無法穿透的樹冠牆。路從黑漆漆的雨林中央穿過,樹冠將他們埋在一片綠油油的陰影中。
「你這是幹什麼?」本問道。
「你生活的那個未來……我會喜歡嗎?」
「你跟我一樣,見到很多不可思議的事,為什麼要懷疑這點呢?」
雨林中的路變得顛簸、狹窄,樹木開始剮蹭卡車,差點就要纏住它。一隻狐猴跳到了車前蓋上,嚇得西斯科畫起了十字,接著,它又蹦到了附近一棵樹上。他們繼續向前開,周圍看不到的動物、昆蟲發出無法辨識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卡車開到了一片乾淨的白沙灘上,沙子全是磨碎的貝殼。太陽低低地掛在天上,融進了絕美的加勒比藍海中。這水只需看到一眼,就能治愈任何人。夕陽初落的薰衣草和粉色映在沙灘上,讓沙子看起來像珍珠母一般閃亮。
他下了卡車,拿起卡片,摸著厚厚的紙的紋理。西斯科拔出他的劍,掃視海灘,警惕著潛在的獵食者,但海灘上什麼也沒有。本沒有西班牙人那麼神經質。他們在這裏不會被打攪的,沃里斯已經不在了。這是他們的獎勵,他們在這裡是安全的。
「我真希望我能給你留點禮物。」探險家說,「但我知道你帶不走任何東西。」
「聖誕快樂。」本說。
「你覺得我能駕駛這個卡車嗎?」
「哦。」
「這麼快?你應該在這兒多留一陣兒,休息休息。你的狀態糟糕極了。」
「製冷劑,氟利昂。」本說。
西班牙人轉動鑰匙,猛地掛了擋。卡車一開始磕磕絆絆地前行,慢慢地走上了正軌,沿著海灣上的沙灘拐彎,最終消失在海角另一邊。本又一次形單影隻,但他知道,他不會一個人太久的。他會遇到一個人,應該是在大海的另一邊。
本轉過身,把她放在床上。他想九九藏書探索她身體的每一部分。她用雙手捧著他的臉,問道:「你現在想起來了?」
「西斯科,你得先轉動鑰匙。」
「這是說,我必須去海里。」本說。
他感到嗓子里一陣辛辣,並不是像酒精一樣的辣,而是像純酸液。他趴在地上,開始抽搐。他的頭縮進了脖子里。他的肌肉緊縮起來,感覺像他的整個身體在同時抽筋。他的視野破碎成了八千個小塊,然後又合併成一塊,只是變得短視而模糊。他能聞到所有東西的味道:大海、沙子、空氣。每種氣味兒都被放大了,像地鐵列車一樣衝進他的腦中。他的四肢變得僵硬,無法移動。他的手指都凍住了,開始融合起來。
「我不想這樣做。」
他們面前的路則通往水邊,那兒有一張小雞尾酒圓桌,鋪著白色桌布,只擺著一人的餐具和一瓶在銀桶里冰著的香檳(總是香檳)。餐具里沒有刀、叉,只有一個大餐盤,桌子中間則擺著一隻塞著木塞的小玻璃瓶。桌子前方,變寬的路通往水中。
「不能。」
西斯科盯著他看。
一周后,他在夜裡出現了幻覺。只不過這一次,他的幻覺並非來自他的過去。這一次,他醒來時看到的還是他睡覺的地方:在度假村裡,平滑的白色大雙人床上。他看到有人從卧室房間門後走了出來,站在月光中,是特蕾莎,她只穿著一件白色半透明袍子,長度只到她的胯部。她的袍子敞開著,身體像一把大提琴。本從床上起來,走到她身邊。他用手指輕觸她的下巴,然後向下滑,小心避開衣服。接著,他將手伸到她的袍子後面,把她抱了起來,將她晒成小麥色的雙腿繞在他腰上,用力吻她,用的勁兒大到兩人的臉都傾斜到與身體垂直了。
「沒錯,路想讓我們分開。」
「也許你的『亞美利加』會是用我的名字命名的,骯髒的垃圾人亞美利哥·維斯普奇會在深淵里腐……」
他感到他的肋骨處長出了小一些的肢干。兩條,然後是四條,接著是六條:每一條都硬而尖利,每一條都天生適合在沙地里行走。一對槳鰭從他的臀部長出來,開始搖動。兩條毛茸茸的觸鬚出現在他的頭頂,它們垂在他的九*九*藏*書眼前,像釣魚線似的。他的皮膚轉化成了盔甲般的殼,緊湊貼合。沒過多久,他就感到新的肢體中的神經與他的大腦連通了,他重新掌控了他的身體,一切都可以動了,而且感覺都很自然。
他們站在三岔口的路上道別,本把卡車的鑰匙遞給他。
他身上所有的關節都在同時吱吱呀呀地響。
「你必須喝掉瓶里的東西?」
「風怎麼能變成這樣的?」他問本。
「你知道你喝了之後會發生什麼嗎?」
度假村是一個開放式的三卧套房。中間的庭院里有一張大桌子,上面擺著各種新鮮美食:杧果、菠蘿、橄欖、一排排切片義大利乾酪和牛排番茄、冷龍蝦尾、大塊的烤牛肉,比公園長椅還長的鍋里盛滿熏三文魚,各類檸檬、柑橘鮮榨果汁裝在瓶里。
「喂?」他的聲音變得低沉了一些,變得發緊。
「氟利昂是誰?」
「你也一樣,老朋友。」
「不是,我說的是這個。我不想讓咱們的友誼繼續,我不想看到它凋零、死亡,就讓它停留在這個點吧,在最輝煌的時候結束。這是件好事,我不想在你身邊久留,免得我讓你失望。」
度假村的衛生間里有乾淨的毛巾、剃刀、剪子,於是兩人洗漱並颳了鬍子(西斯科還留了長長的山羊胡)就去睡覺了。本閉上雙眼,睡眠將他徹底隔離。沒有夢,沒有幻覺。他的過去也沒有以更好的方式重新上演,有的只是休息。
路在沙灘上分出三個方向來。右邊是一座度假村,山毛櫸木建築,有個豪華的後院,還有一個泳池,裏面的水清澈得比手術室還乾淨。沙子里甚至還劃出了一個停車位,可以用來停紅色卡車。左邊,路沿著海岸線延伸,海灘繞著一個小海灣拐彎。
「沒錯,遲早要喝。」
醒來時,他又成了一個人,躺在白色的毯子下。太陽照耀著東邊叢林的樹冠。院子里的食物已經被吃得差不多了,所有的啤酒都喝光了。雖然永遠留在這裏的誘惑還在,但他知道,是時候離開了。再好的假期,一周也都夠了。他走出度假村,去了海灣邊的那張圓桌。然後,他打開餐具墊旁小玻璃瓶的木塞,獨自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