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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28 螃蟹

第三部分

28 螃蟹

它試著順著桶壁爬上去,但是桶里有太多蝦蟹,它很難踩實。一個穿著黃色雨衣的男子拿起桶,把它帶進了一個食堂,看樣子像是一條大貨船的食堂:一切都是鐵質的,所有的口都在排出廢氣。餐廳的牆是純白色,地上擺滿了橡膠地毯。本只能看到桶口外的東西,但它看到的可一點都不讓人舒心:一個多功能爐子、一鍋燒開的水,鍋有垃圾桶那麼大。鍋里冒出熱氣來,打在白牆上,牆上沁出了汗珠。廚房的牆可能已經很多年沒幹過了。它聽到一個男子在給其他人下達命令。
它們都不會。它是唯一被魔法變成螃蟹的人類,唯一經受存在性考驗的。
只是花的時間比本預想的要久一些。它一周又一周地在污泥中前行,躲避鯊魚。它極少去海面露頭,去的時候,也從沒看到過陸地。它開始煩躁,它對路的信仰動搖了,一天又一天,它成了無垠大海的囚徒。這就是一個可笑的大笑話。打敗一群怪物,兩次被囚禁(兩次!)都逃脫了,可你費了那麼大功夫,最終卻只得到這些笨拙的螃蟹爪子。
它跌跌撞撞地逃到門外,到了主甲板上。穿著迷彩服的男子們舉著大步槍在外巡視,它又一次變得過於顯眼。
貨船甲板邊上有一圈鋼邊,本看不到那以外的任何東西。兩條膠帶貼的線延伸到船的邊上,越過去,下了船。它走到了護欄邊上,這過程中偶爾有人追它,最終它跨過了鋼邊,從貨船的側邊爬下來。兩條白線還在繼續,延伸到水下。
但現在它成了一隻螃蟹,氧氣就根本不是個問題了。它可以隨心所欲地在水下舞蹈、嬉戲,一待就是一天。實際上,它也只能做這些了。在海下,娛樂的選擇非常有限。可以游泳,可以吃,還有就是不被吃掉了。它以此為標準來計劃自己的日程,它知道有一天,命運會將它帶到科特郡的。對吧?對吧?九*九*藏*書
不,這不是……
「媽咪,有隻螃蟹!」
它抬頭看貨船的駕駛艙,看到裏面沒有船長,船是自動駕駛的。指揮塔的LED霧燈發出的光明亮而集中,比它見過的任何燈都更強。
出了餐廳,它進入一道繁忙的走廊,裏面的廚師、保潔員、乘務員、乘客都在尖叫。所有人看起來都面容憔悴,狼狽不堪。他們身上的衣服似乎就是他們所有的衣物。本跳一跳,沖他們招手,但還是只在路的範圍內走。一個激動的幼童跪下來,仔細看本,本小聲對他說:「嘿,孩子,能把我帶出去嗎?」
「這兒啊。我在這邊呢,傻子。」
接著,一天晚上,它在沙中行走,被絆到了。它試著游到水面,卻撞到了網面。這是個拖網,在撈海床上的所有東西:龍蝦、蛤蜊、鰻魚、蝦米、金槍魚、鱈魚、靴子——你隨便提,什麼都有。本試著鉗斷橡膠化尼龍繩,可沒成功。網子被收起來了,它與其他海洋生物一起被撈出了水。然後,網一甩,把它們都扔在運行的傳送帶上。它看到戴著金屬手套的手在給魚分類,把浮木扔掉,不能吃的東西都扔回海里。
「真倒霉。」
它醒來時,在淺水中漂浮,太陽在天空中安全地掛著,正如自然規律。它能感覺到沙子了,柔軟,可移動。它把自己重新埋在海床中,下沉的天際線,以及看著太陽最後一聲嘆息尖叫的遊客們,都讓它不禁打寒戰。這些不是真的。我經歷了這麼多,不能就得到這樣一個結局,不能讓一切如此晦暗、毫無意義。為什麼會有人想讓它看到那些?它自己還猜不到人類的滅亡嗎?為何要看到如此確定的結局?去他的。它想爬回歷史的小空間,那之前或之後發生的任何事都不重要。至於那條船呢?那是它永遠不需要參与的一段歷史。九*九*藏*書
「明白,長官。」
「你好,你在哪兒?」年輕的本問道。
水變淺了,本走上布滿沙子的海灘,海灘上有一排柱子架起來的夏日度假房子,兩條平行線延伸到一棟房子門口,這棟房子比其他的要高一層。本不需要爬上台階,就知道閣樓里有什麼。果不其然,一個三十八歲的男子走了過來,他臉上的疤像淚痕,他肩上背著一個背包。螃蟹把自己埋起來,男子從它身旁走過,怒氣沖沖地進了那棟高一層的房子。接下來的二十分鐘里充滿了沉默。之後,閣樓里傳來一陣掙扎,然後年輕的本從房子里沖了出來,流著血,像匹著了火的馬一樣尖叫著。
夜裡可以吃的碎塊很多,這時不會有太陽照亮海里漂浮的每一塊食物(包括它自己),讓所有的捕獵者都看到。光太強時,它就會往深潛,把自己埋進沙子里,一待就是幾個小時,在沙子里往前鑽,偶爾還會碰到石魚、等足類動物或其他嚇人的海洋生物。在海上泡沫之下,它不能說話,也沒有人跟它說話。反正它也太害怕海里的獵食者,不敢發出聲響。它們什麼都能聽到。它們甚至不需要看到,它們太擅長察覺周圍的東西了。
很多人的聲音整齊地回答:「明白,長官。」
「一號冰箱現在已經滿了。所有食物都將真空包裝,裝進二號冰箱。堆放要遵循從裡到外、從兩邊到中間的順序,不然我就親自去踢你屁股。明白了嗎?」
走廊盡頭有一扇推拉門,門上有扇小舷窗。乘客們毫無規律,也無目的地九_九_藏_書進進出出。很多人都在哭,相互安慰。所有人看起來都快凍僵了,用袖子或厚圍巾捂著臉。他們戴著各種顏色的袖章,袖章可以在他們面前打出投影,顯示他們想看的任何東西:遊戲、簡訊、照片。母親們用這儀器投射電影,哄孩子。他們看起來都像是一無所有,卻有最先進的科技儀器。
孩子大聲尖叫起來,本差點沒躲過孩子媽媽要踩死它的腳。
它生活在一片短視的濃霧中,隨海浪翻滾、游泳,直到有限的視線內隨機出現什麼東西。一天的時間里,它可能遇到食物(好)、有著怪物大口的琵琶魚(壞)、鯨魚(可怕,但同時又驚艷)、珊瑚(煩人),還有其他一些爬在海床上的奇奇怪怪的、軟軟的無脊椎動物(無所謂),這裡能殺掉它的東西都能迅速結果了他。它想起自己也曾吃過許多次螃蟹,心裏不是滋味。但馬里蘭州每個人都吃螃蟹啊!
它被捲入風中。它不知道這條船船速有這麼快——40節——這時才意識到。它差點要被颳走,掉進海里了,這時它看到了陸地。船正在穿過一處海峽,這是一條寬闊的河的河口。這是哈得孫河,右邊是曼哈頓下城區,左邊是新澤西州。
游泳是最好的體驗。本小時候,他媽媽經常帶他去社區游泳池——一個又熱又擠的泳池,所有不富有、沒錢加入像樣的鄉村俱樂部的家庭都來這裏——他會在那兒試著一直待在水下,在離泳池底非常近的地方伸展開,漂著,假裝漂進外太空。當然了,他沒法屏住呼吸太久,很快,他就得露頭,被其他煩得要死的小孩子包圍。然後,他就會把雙臂搭在泳池浸濕的水泥邊上,把頭放在上面,看著太陽,感受水泥孔里的水變得像人類的汗液一樣溫熱的過程。
魚碎塊,它發現魚碎塊是九_九_藏_書最好吃的。它們通常會在鯊魚吃完魚之後被剩在海床上。其他的魚路過時也會撿一些殘渣吃,但本總能找到足夠它吃的。大海就是這樣:死東西很多,足夠所有生物分享。
沒人回答。又來了一隻戴著金屬手套的手,伸進桶里,開始一把一把抓螃蟹,把它們扔進鍋里。本一次又一次躲避那隻手,一心希望它能遇到更友好的巨人。桶快要空了。手越伸越靠里,開始掃桶底,終於,它抓起了本和其他一些被落下的螃蟹。但是它還沒來得及把本扔進冒熱氣的鍋里,本就掙脫了手,跳到地上的黑色地毯上。爐子下面的空隙剛好能容下它,於是它衝到地毯另一端,藏在了巨大的爐子下面。
「嗨!」本在桶里喊道,「有人能把我從這兒弄出去嗎?」
即使離得這麼遠,視力也十分有限,本還是能看出來整個城市一片死寂。建築的二十層以下都被淹沒了,有些建築有一半都被新形成的火山岩覆蓋。有些塔尖都從塔上分離了下來,在水中漂浮,沒有被浸濕的東西都在燃燒。本抓住船體,探身向外,想多看看,但天空依然晦暗多雲。這些究竟是不是雲呢?它們太黑了,太嚇人了,這樣的雲應該下傾盆大雨才對啊。
「記住:你要是被逮到偷偷多拿食物,就會被扔下船,不遵守物資分配紀律的懲罰是死刑。」
「跟你打招呼呢。」那聲音說。
突然,太陽變得明亮,明亮到不正常。本抬頭,看到它的光透過了濃密的灰塵,變成鮮艷的紅色,噴出火焰,亮度還在加劇,直到幾秒之後,它被澆滅了,又變成了日食般的黑色。一串尖叫聲從甲板上傳來,一陣溫度低到開爾文零度的風穿過貨船,所有人都被凍住了。本的身下,海水迅速結成了化不開的冰。它的身下形成了一個漩渦,緊而迅速,中心是一個錐體,似乎探進了地心裏。空氣變得太過寒冷,即使它有厚殼保護,還是感受到了冷。接著它脫離了貨船邊緣,掉進了旋轉的漩渦里,在黑乎乎的冰冷中旋轉,直到它暈了過去。螃蟹能暈厥嗎?現在能了。read.99csw.com
本是能吃的。一隻大手把它從傳送帶上拿下來,把它放在卡鉗旁邊量尺寸。它的個頭夠大,可以留下。它與其他一堆螃蟹一起,被扔進了一個桶里。
它沖了過去,穿過打開的餐廳門,躲過了好幾雙重重踩下的腳。它比他們都要快,還比他們聰明。
不,那是一團一團的灰塵,漂浮在水面之上,徹底擋住了太陽,即使黎明正在來臨。這場面看起來就像是沃里斯手下的煙人控制了整個世界。本聽到甲板上的人們在哭泣,央求他人給點食物,這些聲音夾雜在他們胳膊上那先進儀器發出的各種聲音中。貨船駛過死去的紐約市的軀殼,並沒有停留的意思。陸地已經死了,無法踏足。這條貨船是這世界上僅有的東西了:所有的人、所有的食物、所有的燃料都在上面。一切都在這條船上,只能姑且多撐一會兒,拖延著不可避免的結局。
另一個孩子伸手抓它,這一次,它狠狠鉗了那孩子一下。孩子嗚咽哭泣著,像是自己要死了似的。天哪,孩子,振作點好嗎?
「我靠。」它聽到一個聲音說。接著,一個掃帚把兒掃過爐子下面的空隙。本在鋼架下面跑起來,跑到了一台工業用冰箱下面,這時它看到五英尺外的地方,有一扇掛著黑色帘子的雙開門。從冰箱底部到門口,有兩條白色膠帶貼出的平行線。本低頭一看,發現自己正在兩條線中間。這是路。
「嘿!」本輕聲說,「你們這群傻瓜,有會說話的嗎?有嗎?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