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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5

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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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我必須告訴你。」凱文說,他的眼睛瞪得比以往更大,也更悲傷。
「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你要搬去波特蘭?」凱文說。
勞倫斯給帕特里夏買了一杯熱巧克力和一小杯好喝的威士忌,她可以一起喝也可以分開喝,隨她自己。她喝掉了大部分熱巧克力,然後小口抿著威士忌,把奶甜味衝下去。威士忌的味道很濃,像是那種上好的乳酪。她感覺到自己的皮膚重新舒服起來。
她決定把卡迪電腦留在家裡。一整天,她的生活又恢復到之前的無聊狀態,錯過公交車、聯繫不到朋友、忙得沒有時間吃飯。晚上,就在她要回家的時候下起了雨,她忘了帶傘,而且也沒有地方可以買一把。於是,她只能跑過十個街區去趕公交車——而當她到的時候,公交車剛剛開走。她在一棵稀疏的樹下等下一趟公交等了半個小時,而當她像塊海綿一樣渾身濕透、跌跌撞撞地上了公交時,卻發現唯一的空座位是在勞倫斯旁邊。
「哦,」泰勒往後一靠,舉起雙手,「我還以為你知道了。他們正打算把你送到波特蘭去。」
那天晚上,帕特里夏坐在床上玩她的新卡迪電腦。除了吉他撥片的形狀,以及堅持問一些讓人抓狂的問題來使你的體驗個性化,它跟普通的平板電腦並沒有多大區別。比如,「嗅覺和味覺你更願意捨棄哪一樣?」「你上一次很開心地熬夜是什麼時候?」有一個複選框可以關閉這些問題,但所有人都說回答這些問題可以讓它的工作好一百萬倍,而且一天後這些問題就會逐漸減少。
「而且,你比我更了解那些人,」勞倫斯說,「但那個『強化』的什麼東西竟然能控制你,這讓我很驚訝。他們不希望你使用你的力量,但他們讓你用的情況除外。」
「忘了我說的話吧。我正在說服學校放棄。」泰勒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瞪得大大的眼睛和咬緊的牙關。這才像泰勒。他們總是不露聲色,所以大部分時間都看不出他們在想什麼,但之後便會扔出這種炸彈,看著其他人亂跳。
「嗨,翠西。一切還好嗎?」
「我一直以為只有教會街的潮人們才用卡迪電腦,」帕特里夏說,「不管怎麼說,聽起來還是怪怪的。」
「什麼?」帕特里夏的手套一下掉在地上。她站在打開的烤箱旁,感覺自己一邊凍僵了,另一邊又熱得要命。
「好。」帕特里夏結結巴巴地說。她們又聊了一會兒——聊羅伯塔的音樂劇災難,她最後一次試圖回到正軌——直到最後,帕特里夏感覺自己已經可以回家面對她的室友了,而她的室友們正像往常一樣窩在沙發上。她們一聲不吭地讓了個位置出來,讓帕特里夏跟她們一起看電視。
「我懷疑我是因為把卡迪電腦留在家受到了懲罰。」帕特里夏坦白說。
「其實,我認為你最好解釋一下,」瑞查琳說,她比這裏所有人都大,也是公寓的大租客,「那些人是誰,他們為什麼要逼帕特里夏搬走?」她是個很安靜的女人,常年一副研究生的樣子,一頭蓬亂的紅頭髮,溫和的圓臉,但當她決定發表意見時,所有人都將注意力集中在了她身上。
大家都盯著泰勒,包括帕特里夏。「我不能說,」泰勒結結巴巴地說,「我只能說,我和帕特里夏是一樣的……一樣的社工。大家都很擔心她。比如,她自己離開了好幾天。她什麼事情都想自己解決,不讓任何人幫她。她必須讓其他人參與進來。」
對於準備自己的第一次晚餐派對,帕特里夏感到戰戰兢兢的,因為某一部分的她非常痴迷於在自己周圍集結許多很酷的人,做一個舉辦風趣沙龍的女前輩。她花了好幾個小時的時間打掃公寓,準備好歌單,烤了麵包和邦特蛋糕。室友迪迪和瑞查琳做了她們著名的「被動攻擊寬麵條」,泰勒穿著一條閃閃發光的褲子,端來一碗蔬菜沙拉。凱文穿了一件深藍色西服背心,與扎頭髮的髮帶正好相配,還帶來了奇怪的乳酪。帕特里夏的麵包使萬壽菊小廚房裡充滿了溫暖的酵母味,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已經長大了,舉辦了自己的晚餐派對。
「為什麼?」
「我很好。」帕特里夏斷斷續續地吸了一口氣,盯著操場上的火箭船和窗戶耐人尋味的維多利亞式房子,「我還好。就是……你有沒有感覺到自己總是把別人從你的生命中趕出去過?比如,太自https://read.99csw.com私了,所以大家都背棄你?」
帕特里夏正在幫雷金納德修水槽,水槽里裝了一個那種失靈的新閥門,這個閥門原本應該在幾分鐘后把水關掉的。她發現自己正在說跟凱文分手的事。「我的意思是,我想這樣是最好的結果,因為我們根本就不會有結果。不過,這是由一個更嚴重的問題導致的,就是我從來沒有給任何人時間,我一直孤立自己,所以基本上註定要永遠孤獨。你說是吧?」

她期望雷金納德會說一些什麼只需要做你自己之類的陳詞濫調,但他卻說:「買、台、卡迪電腦。」
之後,奇怪的事發生了。就在帕特里夏習慣了使用卡迪電腦,開始將它視為她個性的延伸而不只是一件設備時——換句話說,就是大約五天後——她開始偶遇勞倫斯。並且是很多次。吃午飯的時候、吃晚飯的時候、喝茶的時候、在公交車上、在公園裡。起初,這似乎不是什麼大事,因為舊金山本來就是個小城市,但過了幾天後,感覺就有點怪異了。見到勞倫斯后,她會打聲招呼,尷尬地搪塞幾句,然後迅速逃走。之後,幾個小時后,這個過程再次上演。要不是知道自己是最沒有跟蹤價值的人,她會以為他在跟蹤她。第三天,她試圖改變自己的路線,去外日落區吃點素食靈魂料理,不知為何,勞倫斯竟然也在那裡,去看什麼機械博物館的復興。
工作中間休息的時候,她拿起卡迪電腦,用手指在上面迅速寫道:「勞倫斯是怎麼回事?」作為回答,卡迪電腦告訴她一些關於勞倫斯的事實,包括他在麻省理工獲得的一些物理學獎項。她忍不住覺得卡迪電腦十分清楚她在問什麼,卻故意裝聾作啞。
「呃,」帕特里夏咬著大拇指,這是她很多年前就養成的習慣,「我很高興,高興,為你感到高興。我為你感到高興。」
但當她的舌頭碰到跑到瓶口的青檸塊,品嘗著果肉與啤酒摻雜在一起的滋味,卻想起其他人都在指責她的孤僻時,凱文甚至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我讓別人參與了,」帕特里夏無力地回應,她的耳朵一直嗡嗡響,「就現在,此刻,我在跟別人互動。」她早就應該知道的。
「哈。」現在,帕特里夏覺得啞口無言,所以,勞倫斯還是成功地打擊了她的自我。她早應該看出川島只是故意製造了一個脆弱的陷阱,而真正的陷阱在於你愚蠢地讓自己相信那是個牢不可破的陷阱。但同時她也感覺好多了——隨後,勞倫斯若有若無地暗示她是他見過的最酷的人那句話也印在了她心裏,即使那只是一種誇張的假設。
雨終於停了,帕特里夏身上除了鞋子都幹了。雖然他們的路線有四個街區是一樣的,但倆人還是去了不同的公交車站。倆人擁抱著道別,帕特里夏回到家后,一邊刷牙一邊望著自己的卡迪電腦,它像一面空無一物的鏡子,卻為她填充了她錯過的一切。上床前,她把卡迪電腦塞回了背包里。
「我沒事,」帕特里夏一直不停地說,「很抱歉讓你看到那些。我沒事。已經解決了。」
歐內斯托回到自己的躺椅上,留下帕特里夏一個人在那裡反省。這是那些最煩人的測試之一:既是卑鄙的手段也是治愈練習。她很確定自己聽得很對。她已經準備好再扔一次食物。
帕特里夏又做了一個在森林里迷路的夢,這一次,她跟一群鹿一起跑,喉嚨里發出野蠻的叫聲,鼻腔里是樹汁的味道。她肚皮著地、四肢並用地使勁跑,直到喘不過氣來。帕特里夏雙手著地絆倒了,她大喘著氣,放聲大笑。她抬起頭,再次看到了那棵鳥形的大樹,透過樹枝意味深長地凝視著她。帕特里夏走上前,用手掌摸摸它破舊的樹皮,感覺到樹中不斷上升、翻滾的力量。摸著童年夢中那棵奇怪的樹,帕特里夏感覺自己好像呼吸一下就可以治愈一支軍隊。空氣透過樹枝撲面而來,好像在聚集氣息用它洪亮的嘶嘶聲跟她說話……然後她就醒了。她睡過頭了,雖然定了鬧鐘。
帕特里夏上沙拉的時候,凱文在跟迪迪和瑞查琳講遛狗心理學。(有幾次凱文在帕特里夏這https://read.99csw•com裏睡下后想偷偷溜走,正好碰到她在沙發上半睡半醒的室友們。她們就開始叫他「不過夜先生」,雖然從來不當著他的面叫。)
「所有人都認為西伯利亞的事是我的錯,」帕特里夏說,「因為我太自以為是,太魯莽。」帕特里夏的腦中浮現出托比生前和死後的照片,先是活的他,後來是死去的他,就像來自地獄的GIF動圖。「他們現在還是覺得我太自大。但我只是想幫忙而已。」
「你理解錯了,」歐內斯托起身站到她旁邊,她感覺到他身上不同往常的溫暖,「大家警告你說你『強化』,但你卻一直只聽他們所說的對立面。」
歐內斯托坐在他常坐的椅子上,吃著微波爐加熱的冷凍快餐。他超愛微波爐這項發明,因為微波爐不但符合他對即時滿足感(「滿足慾望的特徵」)的熱愛,而且可以使食物在他身邊放好幾分鐘而不會長出釘子狀的白黴。他穿著一件絲綢袍子,翠綠色的睡衣還有加絨拖鞋,一個膝蓋上放著威廉·布雷克的詩集。
「更用心地聽,」書後的歐內斯托只是重複著這句話,「我們不想把你送走。別逼我們。」
帕特里夏第一次去危險書店就愛上了那裡,每次爬上那木樓梯,她就會覺得纏繞自己靈魂的膠帶打開了一點點。但這一次,當她來到欄杆搖搖欲墜、紫色地毯早已破損的頂層時,只感覺到脖子上的刺痛感更強烈了。
非常確定的是,幾天後,卡迪電腦「如此細心」地引導她經歷了一些愉快的邂逅和小發現。海耶斯谷有一家雞蛋主題小餐廳,在那裡,所有人都坐在雞蛋椅子上,吃著雞蛋做的菜,既有蘇格蘭煎蛋也有中式蛋撻。喝的是有蛋黃的雞尾酒。整個餐廳就是即將發生的過敏反應,但這裏又很溫暖、很舒適,空氣中有一絲奶油和糖的香味,讓她覺得像是在外婆的廚房裡,而她只有5歲。
這已經不是勞倫斯第一次聽到別人這樣說起自己的卡迪電腦,好像它們是會嫉妒的神似的。他告訴她人們對於自己的淚珠形電腦所有那些奇怪的迷信——因為需要一個更好的世界。有個人可能相信他的卡迪電腦可以拯救他的婚姻,而你會碰到另一個人,卡迪電腦毀了她的婚姻,但她後來卻認定那是最好的結果。有人賣房賣車,就因為他的卡迪電腦向他展示了一種更簡單的生活方式。有些人甚至找到了上帝,真正的上帝,這也多虧了他們的卡迪電腦。人們對卡迪電腦的依賴超過了任何人之前對蘋果或黑莓手機的依賴。
她並沒有特意要避開勞倫斯。但與此同時,她也並不渴望與答應過川島會看著她,防止她過於自大的人一起出去玩。已經有很多人跟她說「強化」的問題了,她不需要一個發誓要打擊她的朋友。當然,這一直都在川島的計劃之中:如果他跟帕特里夏說,不允許她再跟勞倫斯一起出去,她會很生氣,並且不管怎樣都要跟勞倫斯一起出去。所以,川島反過來跟帕特里夏說她可以隨意跟勞倫斯一起出去——之後,再將勞倫斯加入打擊她的人員名單中。這樣就可以確保她再也不想見到他了。即使她看穿了他的陰謀,但依然無法阻止這個計劃完美地實施。
「我花了三十年的時間,痛苦地尋找離開這裏的方法。」歐內斯托說得特別輕,她不得不冒著生命危險靠得很近。他用眼神看了一眼滿是書的房間。「直到最後,我接受現實,這樣的囚禁就是我選擇付出的代價。現在,我儘可能地享受自己的處境。但你還沒有開始體會作為巫師的痛苦、錯誤、所有的遺憾。能讓你承受這種力量的唯一方式就是牢記自己多麼渺小。」
「我已經準備好坦承我的感覺。我覺得……」帕特里夏尋找著合適的措辭,「我覺得,我們很好。我喜歡你,非常喜歡,我準備——」
「說真的,一點兒也不。卡迪電腦一點兒也不怪,而且用起來很容易。它不會偷窺你,也不會讓你跟蹤你的朋友。我從來沒有覺得它在侵犯我的隱私。卡迪電腦只是……讓邂逅變得更頻繁。它毫不唐突,也不會給你一大堆警告。但你總是知道什麼是你不應該錯過的。我以前覺得很孤獨,雖然你也常常來看我,我很感激。後來我買了這台卡迪電腦,就感覺好像又回歸了自己的生活。」
雖然雷金納德堅持說卡迪電腦一點兒也不怪,但他這麼賣力地read.99csw.com推銷本身就有點奇怪。他聽起來像是剛剛加入了某個邪教。帕特里夏發誓她絕對、永遠不會買卡迪電腦。永遠。
「呃,嘿,又見面了。」他說。他想說點其他的,但似乎又覺得不說為妙。
「一方面,他最終實現了科技讓生活更便利、更簡單,或者根據你想要的,更刺|激的承諾,」勞倫斯說,「另一方面,人們把一些生活中非常重要的東西都託付給這些東西。」
她把剩下的麵包扔完,然後沖了出去,一邊哭,一邊使勁往乾燥的人行道上啐口水。
「我一直在反覆思考這件事,那個承諾的措辭太不準確了,甚至都不算是承諾,沒有任何實際意義。我應該防止你不切實際地高估自己——但是,如果說,我恰巧相信你就是我認識的最酷的人,那我就不太可能認為你會高估自己的魅力。這取決於我自己的看法,以及我對你對自己看法的評估。這全都是一堆主觀標準。再加上我只說了我會儘力,這又是一個主觀判斷。如果我要把違反這個承諾作為畢生追求,我都不確定能不能找到方法。」
「買台卡迪電腦。它會改變你的生活,我沒有開玩笑。一點兒也沒有。你會與生活中的所有人密切關聯。這個跟常規的社交網路也不一樣。它非常神秘:你只會在你最需要見到某個認識的人時見到他,是真人。我的固定收入剛剛能買得起一台卡迪電腦,但後來卻發現,這是我做過的最明智的投資。」
一走出危險書店,她便看到自己手機里全是簡訊和語音信息。她給凱文打了電話,他現在很擔心她,她回了「我很好,就是需要喝一杯」之類的。
「什麼?」她的腦袋差點撞到水槽上。
「哦,該死,」勞倫斯說,「你都濕透了。上帝啊,真遺憾。真是糟透了。」他把自己上好的棉衛衣遞給她當毛巾。她想說沒事的,他不用這樣,但他卻一直把衛衣塞給她。
「到底是怎麼回事?」歐內斯托還沒跟帕特里夏打招呼,帕特里夏便直接問道,「你們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要把我送去波特蘭的計劃?」她差點把標著「好到令人難以置信的想法」的書架碰倒。
倆人陷入長久的沉默。壁爐里的火噼啪作響,斯迪利丹的主打專輯成功地放到了最後一首歌,不出意外,是「Rikki,Don't Lose That Number(Rikki,別丟了那個數字)」。帕特里夏覺得應該說說自己為什麼要躲著勞倫斯,雖然她的卡迪電腦一直想把倆人湊一塊兒。她也不確定要說什麼。
半小時后,她靠在凱文的繡花絲絨雙排扣外套上,在藝術酒吧濕軟的16號密室里一口接一口地喝著「日冕」,牆上是新的塗鴉,一個DJ正在打碟,是經典的嘻哈音樂。凱文配著厚厚的黃瓜片喝著皮姆酒,並沒有問她晚餐的時候是怎麼回事。酒吧金黃色的燈光襯得他格外迷人,鬢角勾勒出他順滑的面龐。
就在帕特里夏去拿麵包時,泰勒四處掃了一眼,說這個公寓不錯。遺憾的是帕特里夏可能很快要搬到波特蘭去了。
最後,帕特里夏在深夜來到了德洛里斯公園。天氣仍然熱得像是直接在太陽底下曬著,她的嘴巴渴得難受。她沒法回家面對迪迪和瑞查琳。出於某種原因,她發現自己在給姐姐羅伯塔打電話,她們倆已經有好幾個月沒說過話了(雖然她和父母聊到過幾次羅伯塔)。
「『他們』是誰?」凱文眨眨眼問。
「求你們忘了我說的話吧,」泰勒不安地扭動著,「我們快吃飯吧。」
「我遇到了另一個人,」凱文突然打斷她,「她的名字叫瑪拉。也是一個有點知名度的網路漫畫家。她住在東灣。我們是兩個星期前才認識的,但已經有一些跡象表明我們的關係是認真的。我甚至都不用看,但我的卡迪電腦提醒我,我和瑪拉之間有29個共同點。」他盯著自己的皮姆酒:「你和我之間從來沒有說過是彼此的唯一,甚至都沒有說過我們是在約會。」
這是一家以「獵人小屋」為主題的酒吧,牆上鋪著厚木板,有一面牆上都是假的動物頭,一開始帕特里夏覺得很噁心。但後來他們走到最靠近壁爐前的位置,豆科灌木的香氣和木材燃燒的青煙真是治愈雨天的良藥。音響里放的是斯迪利丹樂隊的專輯,布魯斯女中音是它的特色,她猜那張專輯的名字應該叫《斯迪利·丹妮爾》。https://read.99csw.com
「更用心地聽。」歐內斯托說。大多數時候,厚重的眼線讓他的眼睛顯得很活躍,沒有焦點。但現在,他似乎看穿了帕特里夏靈魂中最醜陋的角落。
「那個承諾,」勞倫斯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你朋友逼我做的那個承諾。不是第一個,不是如果我亂說我就永遠變成啞巴那個,是另一個。」

大家看看自己的盤子,又互相看看,但誰也沒說話。直到瑞查琳首先打破沉默。
凱文羅列那幾次的時候,她能非常清楚地看到那些場合:所有錯過的線索和偏差,所有親密時刻的流逝。一直以來,她都以為他是那個不敢做出承諾的人。但在這個過程中的某個時刻,是她自己變成了混蛋。
「謝謝,」帕特里夏用衛衣儘可能地把自己拍干,「至少熱浪終於退了。」
「我家裡有三台,」勞倫斯說,「有一台『越獄』了,現在用起來不太一樣。OS系統里有什麼東西,不允許進行任何分析。你可以在卡迪電腦上安裝野莓Linux系統,這樣它就變得跟其他平板電腦一樣,沒什麼特別的。」
「我發現你沒有卡迪電腦。」帕特里夏的威士忌已經喝完了。她又給自己和勞倫斯各買了一杯。
「但這是事實,」迪迪說,「帕特里夏,我們總是見不到你。你住在這兒,但你從來不回家。你從來不想告訴我們你生活中發生的任何事情。你來這兒已經快一年了,但我覺得我根本不了解你。」
「好。」帕特里夏心裏還是覺得悲痛而絕望。她意識到自己應該在歐內斯托提出去隔壁給她一杯雞尾酒之前離開,因為她現在可不想醉得東倒西歪的。
「嗯。」帕特里夏緊張起來,雖然肚子里的威士忌依然在發熱,她卻感到一陣由內而外的惡寒。
她刷銀行卡買下了那台卡迪電腦,感覺自己完全是個白痴。接下來,她要買副大大的方框墨鏡,還要一個可以根據她最近跟別人上床的時間改變顏色的圓形紀念章。上帝啊!
帕特里夏試圖捕捉凱文的視線,但感覺卻像是在用繩索套蜂鳥。她手裡還拿著麵包,麵包還在烤她的手。「我真的在努力了。你看我此刻就在努力。我在舉辦派對。」她聽到自己提高了音調,直到聽上去像她媽媽一樣。紅色的光暈遮住了她的眼睛。「你為什麼要毀了我的派對?」她把好幾塊麵包朝泰勒扔去,泰勒捂住了臉,「你想吃麵包嗎?你想吃麵包嗎?吃點破麵包吧!」現在,她聽起來像極了她媽媽。
迪迪在說他們斯卡樂隊最近的演出,同往常一樣,樂隊里那個藍頭髮、瘦長結實的歌手散發出凱瑟琳·漢娜似的天然性感,沒有人會想到她其實是個無性戀。
他重新拿起威廉·布雷克的詩集,帕特里夏不知道這是不是意味著他們的談話結束了。
「我們應該談談這到底算什麼,對吧?我和你。我們在做什麼,」她開口道,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壓過DJ的音樂聲,但又不至於大喊,「我感覺我們非常努力地不給我們的關係貼上標籤,但這本身就是一種標籤。」
帕特里夏就在公園裡放聲痛哭起來,甚至比先前哭得更厲害了。她感覺到眼淚噴涌而出,流到臉上,並且深切地感受到一切都被打破了,滿滿的全是甜蜜。她從來沒有意識到姐姐會這樣想她。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不用去波特蘭了?」
卡迪電腦幫帕特里夏找出坐哪趟公交車上班不會遲到,什麼時候她的一隻瑪麗珍鞋子鞋帶開了,卡迪電腦還帶著她找到一個有牆洞的地方,那裡正好可以放下它。幾天之內,帕特里夏已經基本知道任意時刻她生活中的十幾個人在忙什麼,並且不會感到不知失措。她成功地抓住充滿歉意的泰勒吃了頓午餐,騰出時間跟迪迪和瑞查琳開了一次冰激凌會議。
「請坐。」歐內斯托指著一把蛤殼狀的扶手椅說。帕特里夏本想反抗一下,但後來還是放棄坐下了。「我們不願意把你送走,但我們確實談過https://read.99csw.com。你讓我們很難看住你。別人想關心你,但你卻不接受。」
帕特里夏直接用手抓住麵包,讓麵包烤著自己的手。「真是無稽之談。他們不能讓我搬去波特蘭。」在波特蘭,所有的年輕巫師都住在一個大房子里,還有宵禁,還有幾個年長的巫師看著。
「這輛公交車不到你家,對嗎?我的意思是,你得倒車。」勞倫斯說。帕特里夏承認,可能確實是這樣。「呃,如果你要立刻回家的話我也理解。不過右手邊有家酒吧,那裡有個很暖和的開放式壁爐,還有熱棕櫚汁和其他東西。我們應該儘快讓你暖和起來。」
「好,」帕特里夏決定今晚不鬧翻,於是說道,「我會更用心地聽。我會試著不那麼自私,試著更謙遜。我會讓別人參與進來,如果今晚過後還有人想跟我做朋友的話。」
羅伯塔哈哈大笑。「我的問題恰恰相反:我是處理身體處理得很艱難。哈哈。翠西,你這一輩子就聽我這一次。我知道我們倆一直處得不好,對於你離家出走的事,我也有一部分責任。但我了解你的一點就是,你是一個寬容的人,是一個心腸太軟的人。別人作踐你,包括我——尤其是我——,所以你有很多自衛機制。但你總是站在別人的立場上。你不會推開別人——你試著為別人做一切事情,但他們卻不肯為你做任何事情。拜託,別讓任何白痴告訴你不是這樣,好嗎?」
「嘿,伯特。」
她說了聲「嘿」,就轉過身去跟泰勒說話了。
「我不去。」帕特里夏說,她急得噎住了,開始咳嗽起來。
「這一點兒也不奇怪。」帕特里夏說。她懷疑自己是不是應該直接把它扔掉。
兩天後,帕特里夏出現在聯合廣場附近的卡迪電腦店裡。店面很窄,彎曲的牆壁像環繞岩石的溪流一樣,蜿蜒著一直將你引領到後面的櫃檯。牆壁看上去似乎閃閃發光。帕特里夏從一面牆的陳列台上取下一台卡迪電腦,電腦屏幕便啟動了。屏幕上是一些彩色旋渦,隨後又變成了車輪的形狀。旋渦從車輪中央逐漸擴大,有點像道家的八卦,所有被她點到的地方都會變得更大。裡面包括通訊、定位、自我表現及自省等模塊。
沒有人知道歐內斯托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但坊間有很多傳言。比如,他施了一個很大的咒語,結果遭到了反噬。還有,曾經有一種瀕危物種,類似犀牛什麼的,所有存活下來的動物都將自己的生命精華注入了一個巨大的生物體內,裏面充滿了他們後代喪失的潛能。好像是這個巨大的怪獸從鄉間經過,被它碰到的所有東西都枯萎了。它的眼睛、耳朵、粗壯的腳趾都冒著血泡,身上發出腐爛的惡臭。故事里說,那個生物威脅到一個鎮子,鎮子上全是無辜的民眾,直到歐內斯托接過它身上過多的生命重負。歐內斯托那麼老,他進學校的時候,艾提斯利學院和迷宮還是兩所獨立的學校。
「那個承諾充滿了漏洞,」勞倫斯說,「即使不算違反了也沒有任何懲罰這一點。我的意思是,我從來就不應該答應,要是我沒喝得那麼醉的話,我肯定不會答應的。監管別人的自大本來就不是我的工作,在任何瘋狂的世界里都不是。不過在任何情況下,那都是個沒有意義的承諾。」
「我已經在努力改變了,」她在椅子上踢著腳說,今天真是最糟糕的一天,「我一次又一次地努力。所有人都指責我『強化』,但我真的已經很努力了。我已經很小心了。」
不過話說回來,這確實是個有趣的玩具——此刻,她願意嘗試任何可以讓她覺得自己不那麼像幽閉恐懼症、不那麼自我專註的方法。雖然買一台標著巨大的「自省」楔塊的機器,奢望它讓她變得更會社交好像有點不正常。
「謝謝你對我這麼坦白。」帕特里夏說。她坐在那兒喝完了自己的酒,直到杯子里只剩下檸檬皮和苦澀的果肉。
「帕特里夏,」凱文握住她的雙手,「你真的像個瘋子,但又很可愛。能認識你我真的覺得非常、非常開心。但我已經犯過很多次傻了。而且我也試過了,我真的嘗試過要跟你說說我們之間的關係,分別在五個不同的場合。我們在公園裡滑旱冰的時候,還有在那家比薩店的時候……」
「要是有任何人試圖告訴你你很自私,」羅伯塔說,「把他帶來見我,我幫你擰斷他的脖子。好嗎?」
「誰要讓你搬走?」迪迪坐在沙發上,挑著穿孔的眉毛問,「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