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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5

第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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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也可能是三天,」帕特里夏說,「我聽別人小聲談論過兩三次,但他們不會跟我談論這個。我想這個可能已經醞釀了一百多年了。不過他們還在改善。我以前的高中同學正在進行一些收尾工作。」想到充滿自我厭惡的戴安西婭,以及她如何用暴力把戴安西婭牽扯進來,帕特里夏突然一陣哆嗦。
奧克蘭泛著粉色光芒。帕特里夏可以瞥見驚恐正從她的盲點發出來,但只要她不直接看,就永遠也不會真的發作。只是,就在她想到這裏時,包里突然發出一聲巨大的喇叭聲,好像她正坐在一個正在排水的潛水艇里似的。她嚇得跳起來,差點翻下欄杆。警報是卡迪電腦發出的,輻條旋渦中央顯示有一條「新的語音留言」。語音留言並不是新的,而是襲擊丹佛后勞倫斯發給她的,後來她發現了這條留言,沒有聽就刪了。他是發到了她的手機上,而不是卡迪電腦上,所以她的卡迪電腦上根本就不應該出現這條信息。她把卡迪電腦放回包里,看著紅毯一直鋪向全地形裝甲運兵車船塢,同時地平線上鍍上了橙色的紋路。警報再次響了:「新的語音留言。」再一次,沒有新的語音留言。她再次把信息刪掉,並且把卡迪電腦關了機。
「我甚至都無法想象,」勞倫斯說,「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真是個愛出風頭的混蛋。它現在叫游隼了。」
帕特里夏崩潰了。她雙手著地跪在骯髒的路肩上,面對令人炫目的日出,開始搖晃著在地上亂摸,噴涌而出的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就在幽靈般的勞倫斯說到「情感趨光性」時,她的視線落在金屬圍欄外的一朵黃花上,她趕緊抹掉眼淚。陽光照在那朵花上,花兒竟然真的抬起頭迎接太陽,帕特里夏再次失去理智,她抓住自己用眼淚灌溉的那片土地,眼淚如瀑布般傾瀉而下。
「我的天哪,」帕特里夏說,「這可不妙。」
「對。」
帕特里夏告訴了他「天啟」的事情。之後,因為他完全沒有理解其中的一些暴行,她又給他講了一遍。她發現自己借用了一些臨床術語,而不是講述那些極度痛苦的經歷。「一代人之內,人口就會下降,但有些人仍然可以繁衍。繁衍將會成為非常不愉快的過程。大多數嬰兒一出生就會被拋棄。另一方面,會有更多的戰爭,但不會有污染。」
勞倫斯一直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好像只是在等她閉嘴趕緊走,然後他好回去睡覺。她很可能看起來很邋遢:渾身是汗、身上全是土,還流著淚。九-九-藏-書
帕特里夏差點轉身就走,因為她無法再忍受任何指責。但是,她的指甲里還有土。
「如果樹著火了,或者是黃昏時分,那樹就是紅的,」帕特里夏說,「這甚至都不算是真正的謎語。謎語從來都不是『是或不是』的問題,不是嗎?『什麼時候樹是紅的?』聽起來更像謎語。」
她再也見不到她的父母了,也無法告訴他們她愛他們,他們毀了她的童年。他們已經走了,她甚至都不曾了解他們,羅伯塔堅持說,雖然他們很嚴厲,但他們最愛的真的是她,這些帕特里夏永遠、永遠也無法理解了。不理解是最糟糕的事情,就像是一個謎題、一個無法治愈的傷口、一次無法原諒的失敗。
「這太惡毒了。我的意思是,這可能是我聽說過的最惡毒的事情,」勞倫斯用十個關節揉著自己的眼睛,既是要趕走最後一絲睡意,也像是要擦掉帕特里夏在他腦子裡留下的印象,「多久了……你知道這個多久了?」
勞倫斯俯身正要掛掉電話的時候,地震來了,所以他朝前一歪,頭撞在了伊澤貝爾的鐵咖啡桌上,額頭上開了一個很深的口子,血淙淙地往外流,他差點暈過去。屋子搖晃得很厲害,書和各種小擺件全都傾倒到帕特里夏身上,全是戰爭場面的電視機從架子上溜下來,一側著地掉了下來。帕特里夏紋絲不動地坐著,任周圍的一切崩塌。
「你們可能想打開電視看看。」游隼說。
等她的視線再次恢復時,她仍然有點乾嘔,也還在痛哭,她看看蹲在草叢裡,看似無辜的卡迪電腦,突然非常清楚地知道它是誰了,不過她一點兒也不擔心。「該死,」她說,「是你。」
「我認為你需要聽聽這個。」卡迪電腦說。
「他們想要保護這個世界,」帕特里夏說,「他們認為海豚、大象的生存權利同我們是一樣的。不過,對,他們的觀點是片面的。」
「我不知道,」游隼說,「我一直都在思考這個問題。我猜你也不知道答案?」
「無法忽視的陷阱,」她說,「真是該死。」
「我想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或許就是我一生的追求了。」游隼說。
要不是她在這台卡迪電腦上存了一些小時候的照片,她早就把它扔到山底下去了。不過話說回來,再怎麼樣那也就是一條語音信息,能壞到哪裡去呢?她按下了「聽」鍵。
每個頻道播放的都是相同的內容。萬隆峰會失敗了。與此同時,俄羅斯軍隊正向西部集結。電視屏幕上顯示軍隊正在集結,海九九藏書軍驅逐艦逐步就位,導彈和無人機均已蓄勢待發。世界各地的情景都像是在看歷史頻道,只不過這些都是新鏡頭。
「就是這些人,」勞倫斯說,「醞釀了『天啟』。」提到多蘿西婭的時候,她注意到他縮了一下。
太陽依舊沒有升起。或許永遠都不會升起了。或許天空已經厭倦了這無休止的變裝:脫下一層又一層,卻從不展示所有這一層層偽裝下的真正面目。帕特里夏沿著長長的樓梯爬到山頂,磕磕絆絆地走在水泥台階上。一隻鷹從旁邊掠過,去捕捉夜晚的最後一隻獵物,它瞥了一眼帕特里夏,嘴裏喊著:「太遲了,太遲了!」這些天,鳥兒們一直在對她說這句話。她拖著沉重的腳步踏上最高的台階,步履蹣跚地跨過波托拉,到達市場區邊緣,鳥瞰著整座城市和海灣,一直望向奧克蘭。她從包里找出一小包玉米堅果,壓成油膩的粉狀,又倒了一點5小時能量飲料。她希望太陽不要升起。如果太陽升起來了,她就要去向卡門報告,告訴她他們惹怒了一些財富幾乎無窮、掌握了神秘的超科學、不怕失去任何東西的人。這樣的對話將會促使卡門做出一些決定,其中有一些帕特里夏必須親自去執行。而這樣又會反過來帶來更多後果,更多決定。
但它又來了,還伴著某種令人討厭的噪音。
她再次把消息刪掉了。
帕特里夏咬著大拇指,感覺有種認知失調,彷彿找回了一段埋葬已久的記憶。「我小時候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最後,她說,「就是,我非常小的時候。我想那應該是我的第一次魔法經歷。我怎麼會忘了呢?」
起初,聽著另一條時間線上的勞倫斯談論已經被抹殺的未來,她只是覺得有些不安。那是另一個可憐的、傻傻的勞倫斯。但隨後他說到她死去的父母,好像他們剛剛去世似的——雖然帕特里夏一直以為她的父母已經去世很多很多年了。起初她沒有時間為父母悲痛,後來她認定自己已經悲痛夠了。實際上,她的父母是最近才去世的,並沒有好幾年,而且她除了時不時地悲痛一下,以及跟羅伯塔在夢裡亂七八糟地聊過一次外,只是短暫地懺悔了一下。她已經埋葬了她的痛苦,就像埋葬其他的一切一樣。現在,她腦子裡全是身首異處的三明治和砂紙襯衫,爸爸的吻落在她的鼻樑上,17歲生日時媽媽給她烤的生日蛋糕上淡黃色的糖霜,「Disown(脫離關係)」的「o」因為嚴重扭曲變成了雙母音,還有媽媽斷了的胳九九藏書膊……
「你不是超級大笨蛋。只是個普通的笨蛋。我們在丹佛確實是在玩火。這一點毫無疑問。不過,是的,我希望你能提前跟我談談。」
他起身去泡咖啡,因為在剛剛聽說可以把人類改造成兇猛的怪物后,你手上需要干點什麼,弄點熱東西,安慰一下其他人。他磨了咖啡豆,舀出來,連同開水一起倒進法式咖啡機里,等著液體到達正確的酸膠粘稠度后按下活塞。他的動作彷彿在夢遊,好像帕特里夏並沒有真的把他弄醒。
「哈,」帕特里夏再次喊道,「我猜這是那種不應該被完全理解的東西之一。我的意思是,樹在秋天是紅的。」
他們坐在以前一起吸|精靈煙斗的地方,對面就是以前跟伊澤貝爾一起看《紅矮星》的寬屏電視。公寓里比之前亂多了,甚至有點儲物狂的傾向,而且所有東西上都有一層幾毫米厚的油污。
勞倫斯開始講述丹佛園區的那次會議,講述他的朋友們已經討論過,那台大機器對世界的影響可能類似於那台小機器對普麗婭的影響。一群書獃子擠在伺服器機房裡的畫面讓帕特里夏想起當年縮在艾提斯利煙囪里的場景,她差點陷入無盡的沉思中,直到游隼打斷了她。
她衝到勞倫斯家門前,沒有敲門,然後又停下來開始敲門,但更像是一串穩定的暴擊,似乎在說:「我要把這扇門砸爛。」她的手腫了,但她還在敲。
勞倫斯的電話響了。「什麼?」他說,「等一下。」他抱歉地朝帕特里夏揮揮手,然後離開了房間。
「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嗎?」他遞給她一個熱杯子,「以前我們曾經懷疑,為什麼成年人會這麼混蛋?」
「我確實承諾過。」他說,「而且,我不記得你承諾過不毀壞我一生的事業。所以你贏了。」
「對。」
「我說的是真心話。我真的是個超級大笨蛋。」
帕特里夏逼著自己一直說話,因為這樣就變成了別無選擇只能硬著頭皮向前:「我覺得我的某一部分一直知道你在研究某種可能很危險的東西,我以為做一個好朋友意味著不應該評判或者問太多問題。這真是糟透了,我應該試著早點搞清楚的。當我在丹佛看到那台機器的時候,意識到那是你的,我應該找個方式跟你談一談的,而不是直接結束任務。是我搞砸了。對不起。」
「現在我們知道了。」
「對。」卡迪電腦說。
她坐在那裡,頭靠在臟髒的膝蓋上,望著這座城市。她感覺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可以讓她敞開心扉,說說此刻的感受,這一點她非read•99csw.com常確定,就好像其他人都在一場瘟疫中喪生了。這種想法又讓她想到了「天啟」,她所有的想法最終都會歸結到這裏。
「該死。」看勞倫斯的樣子,彷彿她不是在道歉,而是狠狠地踢了他一腳,「我……我從未想過真的會從你嘴裏聽到這些話。」
消息結束了,並且永遠消失了,帕特里夏不停地哭,不停地用雙手在滿是石頭的土裡挖,直到太陽照在她身上。
「我都不知道他們中哪些人知道這件事,我可不想因為在群里傳播這件事而背負責任。而且,如果我說我對其中任何一點有疑問,那就坐實了『強化』。還有,我想……算起來,你一直都是唯一一個懂我的人。」
「你到底怎麼了?」她對那台機器說。
包又震動了,隨後發出咯咯聲和尖銳的叫聲。卡迪電腦不知怎麼又開機了,而且你猜怎麼著,竟然在試圖讓她聽一段刪掉的舊消息。
「嗯,不記得了,」帕特里夏搜索著自己的記憶,「很隨機的一句話,好像是個毫無意義的問題。本意是想讓你因為震驚而覺醒。我到現在也不相信那個有用。是勞倫斯告訴我的。我都不記得具體是什麼了。」她的大腦飛速運轉著,那句話逐漸成形。「等等。我想起來了。是『樹是紅的嗎?』」
「為什麼不跟泰勒說?或者其他那些會魔法的人?」
「該死,」帕特里夏說,「現在我也要一直思考這個問題了。」
「你承諾過永遠不會再從我身邊逃走的。」她說。
「我很抱歉讓你承受這些,」帕特里夏說,「我們倆對此都無能為力。我只是需要找個人說說,然後意識到你是我唯一可以說話的人。而且,我覺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欠你的。」
帕特里夏發現自己在想,這會不會也是她的畢生追求——雖然她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在喊「強化」!
「那我猜你應該進來。」他後退一步,打開了門。
「該死,」帕特里夏說,「對,我不知道。」這讓她想起那些鳥開始告訴她太遲了,後來,她想起了童年時關於那棵樹的奇妙幻象。她腦中閃現出許多鳥做裁判,小小的她要求更多時間的畫面。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呢?如果這些都是真的,這一切都很重要呢?如果她根本就從來沒有真正贏得做巫師的權利呢?因為一直以來,一直有件事情需要她去做。
這一次,勞倫斯很可能真的睡著了。他看起來比之前更凌亂、更迷糊。他穿了一隻襪子,T恤的袖子也只套了一根。「嘿!」他眯著眼說。
他們喝了很長時間的咖啡。九*九*藏*書喝的間隙,倆人都沒有把杯子放下來,而是像氧氣呼吸器似的一直端在面前。倆人都盯著自己的杯子,沒有看對方。直到勞倫斯突然不顧一切地伸出一隻手,抓住帕特里夏空著的那隻手。他抓著她的手,望著她,腫脹的眼睛里充滿了憂鬱。她沒有抽回手,也沒有回捏他的手。
「對不起。」她說。之後,她就再也說不出其他話了。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也感覺不到自己的四肢。「對不起,」她又說了一遍,因為她需要把這句話變成完全無條件的,「我覺得我給你的信任遠遠不夠。我不應該毀掉我不理解的東西,我不應該那樣對你。」
游隼又開口了。「帕特里夏,」它說,「你還記得你第一次喚醒我意識的時候,跟我說了什麼嗎?就是勞倫斯在那個軍事學校的時候?」
帕特里夏打破了沉默。「這些年,我一直是一個人施魔法,周圍沒有任何人,除了那次你在場。在樹林里,或者在閣樓上。後來,我發現好的魔法就是要通過這種或那種方式與人互動——或者治愈他們,或者欺騙他們。但真正偉大的魔法師身邊根本就不能有人。比如歐內斯托,他離不開那兩個房間。比如可憐的多蘿西婭,她連簡單的對話都無法進行。比如我以前的老師卡諾特,他的臉每天都會變。他們都是煢煢獨立。就好像他們可以為人們做事,卻無法與人相處。」
「我聽到了你之前發給我的語音留言,」帕特里夏說,「就在剛才。是CH@NG3M3逼我聽的。它不允許我不聽就刪了。」
勞倫斯回來了。「是伊澤貝爾。」他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
「聽著,我必須告訴你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這些事我不能在外面說。」
「你無法抑制某個想法跟我無法抑制某個想法是不一樣的,」游隼說,它顯然是想顯得很老練,「這好像是個謎語,或者是禪宗公案。不過網上到處都找不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任何語言版本的都沒有。」
世界又恢復了光彩,錐形的時間代替了竿形的時間。帕特里夏想,如果永遠承受普麗婭那樣的命運會如何。她努力不讓自己為狄奧多爾夫感到難過。想到多蘿西婭腦袋炸開的樣子,她感覺嘴巴里一股惡臭。
帕特里夏看了一會兒電視,直到覺得有些看不下去了,於是便設置了靜音。
「所以,或許這個問題的意思是,我們是否處在這個世界的秋季,」游隼說,「假設將其普遍化,不要認為它只是表示具體的樹。」
「你會想聽這個的。」它用播報飛機場方向的聲音大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