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手伸進作業褲的口袋，只摸到一個五塊錢的銅板。這是他原來打算買明信片寄給故鄉母親的錢。只有五塊錢什麼也做不了。即使如此，對店內情況好奇不已的田村還是遲遲無法離開店門口。

「您和她之後再也沒見過面嗎？」

「爵士樂？這就叫爵士樂啊？」田村帶著故鄉口音呢喃。

「好，好啦，我知道了，大姐姐。」他喝了人生中第一口咖啡，覺得好苦。

「沒錯。我雖然對我太太說，她是我的恩人，但或許算是我的初戀吧，雖然是只見過一次面的女性。」

「請。為了找出線索，我也曾打開過，裡頭有一段手寫的詩。還有，這種紙在當時來說質量不差。」

「把工資存下來，靠自己的力量念高中。先進去念再說，門禁的事再想辦法不就得了。我想學校老師一定可以通融。所以，你現在立刻回去，然後跪在地上道歉。」

「而且，我已經不能回公司……」

「於是就變身成酒館，對吧？」說到爵士樂，浩二郎覺得波本威士忌可能比咖啡搭。

「連名字也沒說嗎？」情報太少了，浩二郎心想。

「您的委託與她有關？」

「照約定，應該要讓我去上高中夜校的……」

「你的背上沾著泥土，而且沒有人穿著汗衫來爵士樂咖啡店喝咖啡的，又不是戰爭剛結束。你的褲子上都是木屑，應該是木工的學徒，不是什麼公司，你想說的應該是沒辦法回去見木工師傅吧？」

「對，這種強勢的感覺讓我漸漸感到害怕。從她稚嫩、清爽的外表看不出她read.99csw.com會這麼做。當時我還小，不懂女人，我甚至幻想她會不會敲我竹杠，讓我欠下大筆債務，最後連我們家那點田地都被她搶走。」

將公司交給兒子，事業告一段落，他回首自己的人生，發現「爵士樂咖啡店Journey Guitar」的邂逅是他人生的轉折點。

「跪在地上道歉？我才不要！」

他躲避穿西裝通勤的上班族，鑽進小巷弄。綿延不絕的巷弄擁有不可思議的魅力，每往內踏入一步，就感覺日常生活、常識、自己的立場都被一一甩開。

「你也是東北人？」女性瞪大眼睛跑到他身邊。

即使她退學，從早到晚都在工作，以料亭服務生的薪水來說，頂多隻能寄五千塊回去，她必須轉往薪水更高的行業。在料亭客人的介紹下，她決定在銀座的酒店工作。下定決心的當天，她碰巧遇到田村。

田村猜想她當時或許是想藉由喜愛的爵士樂，舒緩自己寂寞又不安的心。「她說，她看到我穿著白汗衫呆立在爵士樂咖啡店前的樣子，讓她想起故鄉的弟弟。」除此之外，她再也沒有提到關於自己的事。

「一點也不誇張，田村先生。」

「你怎麼知道的？」

白框格子門的玻璃處，掛著一塊塑膠板，上面寫著咖啡六十元。對日薪兩百四十元的田村來說，六十元是一筆不小的花費。但店內流瀉出的音樂，使他心情高昂。

「我了解了，這個案子我們接下了。」

此後三年，她認真到學校上課，就在剩九-九-藏-書一年就要畢業的春天，仙台的父親因為腦溢血倒下。性命保住了，但從此躺在了床上，治療和照護的費用需要她幫忙。

「她坦承，自己也是從仙台搭就職列車來到東京的。她很喜歡讀書，很想去學校上課，所以在一間肯讓她去高中夜校上課的料亭當服務生。那間料亭除了比較忙的日子，都允許她去學校上課。」

「面對年紀比我大的女性，我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和其他客人一樣，聽著爵士樂。」田村說，過了三首歌，她才開口，聲音非常清脆。

他嚇一跳連忙回頭，一名穿著淡桃紅色洋裝的女性站在稍遠處。猛一看深紅的口紅和她的年紀很不搭，但仔細觀察似乎也還好，只是她臉上還帶著稚氣。

「是的，我很小心地保管。她當時把一張摺疊后的百塊鈔票放進凹槽。」她已經付完自己的紅酒錢，並替田村留下咖啡錢。

「謝謝你，太好了。」看到田村鬆了一口氣，浩二郎覺得，他對那名女性的感情是真的。

「五點過後，店裡的咖啡時間結束。」

「哎，你對爵士樂有興趣？」

「聽我說，你回去這麼做，留在公司繼續工作，然後把高中讀完，一定可以找到你想做的工作，我保證，相信我。」她的眼神十分真誠。她的表情嚴肅到田村無法反駁。

「啊……不、不是，不是。」她急忙否定，拉著田村的手臂，打開咖啡店的門。

「被騙了吧？很常有的事。」

浩二郎認為，與影響自己人生觀的貴人見面，完全靠read.99csw.com緣分。而且那樣的邂逅與見面的時間長短或次數多少完全無關。只要能產生共鳴，哪怕只有一剎那，就已足夠。人生就是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強勢。」

他想起過去中學老師總是嚴格遏止頹廢的風紀。或許這就是頹廢，讓充滿好奇心的少年想踮起腳尖一窺究竟。他被土裡土氣的鄉下城鎮所缺乏的魅惑氣氛吸引，在一間掛著稱不上好看的木製廣告牌的店門前停下腳步。

「因為你和裏面的人吵架，跑出來了？」

「對超過四十年的東西而言，這紙鶴保存得真好。」

田村同意浩二郎的觀點，他點點頭，享用浩二郎妻子三千代端來的煎茶。接著，他繼續說：「當我逐漸習慣煙味、音樂后，總算敢正眼看她了。店內光線昏暗，她的白皙臉龐逐漸浮現，很漂亮，看得我小鹿亂撞。」

「這樣啊。田村先生覺得她有恩于您，為什麼呢？」浩二郎把按下錄音鍵的錄音筆挪到田村旁邊。

「原來如此，這是一首詩。」

當時不是暑假，穿著一件汗衫的少年在街頭徘徊，說不定會被抓去做少年輔導。田村彎著腰走，想找一個藏身之處。總之，他當時不想回宿舍，也不想再看到公司的人。既然和上司撕破臉，回去一定得受罰。田村有些自暴自棄，不願再想後果。

浩二郎緩緩展開紙鶴，將它還原成邊長十五公分的正方形，並看了上面的文字。

「你讀哪間學校？」她轉向田村。她只喝一口紅酒，卻滿臉通紅。白皙的皮膚更襯托出她的紅顏。

「半小時，我們只同read.99csw.com桌半小時，這或許有點誇張，但那半小時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

「大姐姐頭腦真好。」田村告訴她，他自四月起在木材加工公司工作，因為向公司爭取去高中夜校上課，結果遭到孤立。

「扣掉咖啡錢六十元，我還欠她四十元。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當面向她道謝，並歸還這四十元。」田村深深點頭。

「這就是當時的紙鶴。」田村放在浩二郎等人面前的紙鶴，形狀確實和一般的紙鶴不同。喙、尾巴、羽毛和一般的紙鶴一樣，但背部呈四角形凹槽，可以放小東西。

「根據徵信業法規，待會兒要請您簽合約。對了，這隻紙鶴可以打開嗎？」

「五點前，點一杯六十元的咖啡可以泡上一個小時。但變成酒館的時候，價錢就是咖啡的十倍起跳。店內昏暗，我們坐在最裡面一桌，稍微讓我放鬆一些，但接著我開始擔心錢的問題。」田村老實地對她吐露，自己身上沒帶錢。但她毫不在意，恣意點了咖啡和赤玉紅酒。

「關於她自身的事情，就只說了這麼多。」

「裏面餘味瀰漫，我這才想起脖子上掛著毛巾，趕緊捂住口鼻。那家店面不寬，倒很長。」田村形容他當時的感受，大姐姐肌膚的柔軟觸感、初次聽到的爵士樂、咖啡和煙臭味全部雜糅在一起，形成一種獨特的氛圍。

「我聽她的話，回到公司后立刻下跪，求他們不要解僱我。薪水扣掉寄回家的部分，剩下的我全拿去繳一個月一千三百元的學費。高中夜校畢業后，我換到建設公司工作。二十歲的時候，我正式成九九藏書為木工學徒，一步步朝建築師邁進。」

一塊用深綠色油漆隨意塗過的實木上，這幾個深紅色文字被一道白框圈起。假如電燈泡的光沒打在上面，它應該會完全淹沒在黑暗之中。

田村屁股著地，四面八方又傳來嘲笑聲，滿面羞愧的他飛奔出工廠。穿著工作褲跑步的田村，為了躲避路人的目光，往南邊跑。他跑累了就走。當四周霓虹燈初亮，他走到盡頭，發現眼前的風景似曾相識。眼前是上野車站附近。

緊張的情緒稍微得到放鬆，田村起身小便。回到座位時，她已經不見了，桌上只留下一隻他從未見過的紙鶴。

「你也的意思是，大姐姐也是？」

田村緊緊揪住學長的胸口，把他撂倒在地上，然後騎坐在他身上。正當他舉起拳頭時，他的上司從背後抓住他的手臂。對自己的臂力頗有自信的田村，面對年近四十的上司毫不畏懼。但那位上司以前是名軍人，輕輕鬆鬆就把田村扔到遠處的地上。

「爵士樂咖啡店Journey Guitar」。

「她說，她因為江利智惠美的歌喜歡上爵士樂。而且那天是她第一次喝紅酒。她當時十九歲，那晚或許是她下定決心與自己青春歲月告別的日子，她心裏應該相當不安。」

田村害臊地說，現在回想起來，他終於了解了原因。因為她顯現出一種在他的故鄉或職場上的女性所沒有的美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