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這個。」三千代從包包中拿出一本文庫本。

「就算把她找出來又如何？」三千代用濕紙巾捂住臉。

「你進他房間了？」

「然後呢，你有見到那名女性嗎？」

「那名女性拿花供奉誰呢？」

「這下我放心了。」

「由於事關重大，所以我特地確認好幾次。當然，對一個目擊死亡現場的小學生來說，可能因為過於恐懼而喪失記憶……」

三千代一坐下，就打開不知已翻過幾回的《湖風》，盯著知足的文章。

「我知道，打從事件發生，實相先生就一直強調這件事。所以我才這麼注意令公子的事件，即使退休了……」

這麼多年來她持續憎恨一個假想的兇手，或許也感到疲倦了。

三千代低頭，似乎正在啜泣。

「擔任同人志的編輯委員后，我看到藤村先生的詩句，恍然大悟。」

「那麼我兒子……不，他不可能自殺。穴井先生，浩志絕不是視自己性命如草芥的孩子。」激動的浩二郎用力敲著桌面。

「什麼？」浩二郎轉頭看三千代。

「是這樣嗎，藤村先生？」浩二郎問藤村。

「那時，我為了思索吟詠秋天的俳句，剛好也來這裏找題材。就坐在後面窗邊的位置。」知足往浩二郎背後的位置瞄一眼。

「知道我不喝酒，所以放下心？」

「她真的是高中生嗎？」

「我覺得奇怪，為什麼他不放在書架上，要收在抽屜裏面，所以就拿出來看看，結果發現裏面夾著一張紙條。」

「修行者？」

「我在浩志書桌抽屜里找到的。」

「『宛如生根／雞冠今仍／花開燦爛』，當我拜讀到詩句時，我所感受到的不只是那名少女替換花束的場景，還有一種她連心也生了根的感覺。我猜她也有自己的痛苦要承擔。」浩二郎對知足道謝，因為這句詩療愈了他的心。

「是，沒錯。只是……」

「只要有持續向前邁進的力量，事情一定能解決。」

浩二郎心想，少女為何在湖中？不知道。既然噤若寒蟬，相信她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少女認為浩志是她的救命恩人，前去岸邊供花，但絕口不提事件的經過。什九_九_藏_書麼原因讓她在天寒地凍的日子靠近湖水？或許她遭遇了某些事。

浩志賭上性命，堅持做對的事情。內心絲毫沒有想要自殺的消極想法。浩二郎知道這點后鬆了一口氣。

「沒錯，夠了。」浩二郎像是說給自己聽似的低喃。

「他實在想太多了。」

「我想盡辦法，從各種角度切入，但現場似乎沒有第三者。」

「這是浩志的字吧？這是故事中的一個段落。他一定很喜歡這段話。」

「那邊除了我兒子的事件，沒有其他的死亡意外。假如她是來對我兒子的事件表達哀悼，表示事件發生時，她就在現場。就算她是事件的目擊者，也不至於特地來供花……」浩二郎側著頭說。

沒有第三者。浩二郎聽到這句話的瞬間，腦中已浮現出一段情節。浩志在冬天的湖面發現溺水的少女，他下定決心，這次一定要展現堅強的心靈。他脫掉上半身的衣物，投身入水。少女得救了，但浩志他……

「那位少女不是說沒有其他人看見嗎？還拿花來供奉浩志。這樣就夠了，不是嗎？」

「就像穴井先生說的，還是有辦法追查到那名少女的住處的。假如我們直接跟她見面，或許她肯告訴我們真相。」

「我猜因為他恨自己看到朋友遭霸凌，卻無法出手相救。」

原來那名女生一個月中總會有幾天從自家庭院摘花送來這裏。

穴井向女生表明自己以前是警察，曾處理一名高中男子在湖岸自殺的事件。

知足眼睛濕潤。

「供奉花束的人是你嗎？」「有人叫你做的嗎？」「你知道曾經有一名高中男生死在這裏嗎？」

「嗯。」

「什麼？」

「說得也是……」浩二郎撿起腳下的石頭，往湖面丟。漣漪往四周擴散。

浩二郎與妻子三千代坐在琵琶湖畔一家家庭餐廳內，桌上擺了一本名叫《湖風》的雜誌。那是一位滋賀縣名叫穴井的退休警察和一群住在草津的同好出版的同人志。穴井當時負責打撈浩二郎兒子浩志的遺體，他近期看到俳句同好會的成員藤村知足在雜誌上刊登了一首引起他注意的俳句，便把同人志連同一封信寄給浩二郎。

「我看到外頭的蘆葦十分翠綠，但苦於不知怎麼把它化為詩句。」知足說，他非常不擅長推敲詩句。為此他想出一個辦法，那就是持續觀察吟詠的read.99csw.com對象。「就在這時，一名高中生年紀的女生拿著雞冠花束出現了。在一片翠綠的蘆葦之中，那束供奉用的紅花顯得特別鮮艷。看到這個景象，我才寫出雜誌上的這首俳句。」知足的視線落在浩二郎手中那本同人志上。

「實相先生，你想和她見面嗎？當時我怕引起她的戒心，沒有交叉詢問，但只要想找，還是找得出答案。」穴井很自然地說出警察的行話。

「一個月以前吧，有偷偷進去一下。放心，我沒喝酒。」

「他看到朋友被欺負，自己卻無能為力而痛苦掙扎，同時又急切希望往前邁進。」

「到時候再翻開這個。」浩二郎拿起《夜航》。

「你在想什麼？」

「這樣啊……」穴井浮現半信半疑的表情。

「是這樣沒錯，但要是她真的搬家了……」穴井語氣中帶著困惑。

「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孩子，只是我不想再原地踏步了。就在這時候，穴井先生剛好帶來那封信。」

「嗯。可是，就算是修行……」

浩二郎心想，少女有看見殺害浩志的兇手嗎？

「他很痛苦。所以才會看到那名少女就……」三千代盯著湖面。

與穴井他們分開后，浩二郎和三千代在湖岸附近散了一會兒步。夏天已步入尾聲，但釣客絡繹不絕，散布各處垂釣。

「真的很謝謝你。」浩二郎深深一鞠躬。

「她確實這麼說，接著就當場跑走了。」穴井說，之後就再也沒看到她了。他發出嘆息，似乎對女孩做了什麼壞事似的，露出十分過意不去的表情。

「『我需要堅強的心靈』，記得浩志的詩嗎？」

「本來我也不想提起這件事，怕讓你感到痛苦，但實在忍不住，只好聯絡你了。」

「像個男子漢嗎？」

「沒錯。藤村先生寫的俳句有個特徵，就是忠實地描述眼見景象。當我讀到『宛如生根／雞冠今仍／花開燦爛』，隱約覺得他想表達有人頻繁地更換花束，彷彿花生了根。」

「這樣想的話，就能理解他說的『艱難』。」

他告訴過三千代，在她心情尚未穩定前，千萬不要進浩志的房間，因為裏面堆滿了浩志的遺物。醫生告誡過，情緒太過興奮或沮喪都是讓她再次接觸酒精的重要誘因。

但現在知道這些又如何？對少女來說，浩志是她的救命恩人，這就夠了。

「但你也認同我read.99csw.com的想法嗎？」

「一廂情願？」

「沒錯。所以我很慎重地詢問她。畢竟我也調查過了，在她供花的地方，除了實相先生的兒子之外，沒有發生其他不幸事件。」

「救命恩人嗎……」浩二郎盯著岸邊的蘆葦。

「就算是這樣，那她……」

「事情能這樣解決，真是太好了。」浩二郎對走在前面、打著遮陽傘的三千代說。

「我希望從她說浩志是她的救命恩人那句話中推測浩志究竟做了什麼，即使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

「和你一樣。」

「哪樣呢？」三千代停下腳步，轉頭並將遮陽傘側向一邊。

「也對，就讓浩志鞭策我吧。」三千代微笑著回應。

束手無策的穴井只好請她用點頭或搖頭的方式回答，儘可能地問出情報。

「恍然大悟？」

「知道這件事後，我們兩人一起在湖邊蘆葦叢附近埋伏。藤村先生的詩是上個月寫的，其實能否再順利見到那名女性，我們都沒把握。」穴井順著知足的話尾說下去。

「她最後默默地冒出一句話：『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普通的高中生為什麼會想到做這種帶有濃厚宗教色彩的事情？

三千代彷彿全身虛脫般，深深點頭。

「……」

「她默默低頭，什麼也不說。」

那裡正是七年前發現浩志遺體之處。根據穴井的調查，在此之前和之後，此地未曾有過溺水死亡的記錄。穴井在信中寫道：「若俳句中少女獻花代表供奉，表示她可能知道令公子的事件，於是我自己多管閑事地進行調查了。」接著，穴井還安排藤村知足和浩二郎見面。

「她有點頭回應，應該沒錯。」

「她對我的問題時而點頭時而搖頭，雖然動作不大，總的來說，我們知道她是照自己的意思前來供花，不過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而她最近就要搬家，不能再來，所以從上個月起大概每周會來一次。另外，我們從別的問題得知她知道浩志的事件。但一提起那個事件，她又毫無反應。」穴井一邊搖頭，一邊用紙巾擦臉上的汗。

「什麼意思？」聽到浩二郎和三千代的話，穴井面露訝異。

「我長年在警界工作，查問的功夫還算了得，但她口風真的很緊。」

「謝謝你還記得我https://read.99csw.com兒子的事，感謝。」浩二郎一低頭，一旁的三千代也一起行禮。「恕我冒昧，我們直接來看藤村先生寫的俳句吧。」浩二郎盯著桌上翻開的同人志。

兩人佇立在湖波微微蕩漾的沙岸邊。再往前踏出一步，浩二郎的鞋子就會碰到湖水。

「我感覺這是他內心深處的吶喊。」

兩人一起低頭拜託，或許能打動她的心。

「那束花看起來像供奉用的嗎？」三千代問知足。確認的語氣帶點緊張。

「原來如此。」

浩二郎打開文庫本，裏面夾著一張對摺兩次的紙條。他攤開紙條念道：「人生沒有解決方法，只有持續向前邁進。你必須創造出那股力量。只要有那股力量，一個人也能找到解決方法。」

下午一點多，穴井與知足一起現身餐廳。今年春天進入五十五歲、從警察一職退休后改為務農的穴井，雖然才退休沒多久，但比起當巡查部長時，皮膚更加黝黑。理短的頭髮上，白髮的數量變得更多。相較之下知足皮膚白皙，介紹自己從事酪農業。

「《夜航》。聖修伯里的作品？」

最重要的是，她知不知道浩志的事件？但她現在是高中生，就代表浩志死去時，她還只是小學生，不太可能是浩志的好友。假如不是朋友，那她獻花的理由為何？浩二郎努力在心中尋找合理的答案。他內心抱著一絲希望，那名女生雖不是浩志的朋友，但可能是事件目擊者，所以前來供花。

「救命恩人……」浩二郎身體更往前傾。

「接下來你就全心投入在智代女士的案子上吧。」

「我覺得他說的堅強，是指健壯、健康的意思。」

「不，已經夠了。是吧，親愛的？」三千代用濕紙巾壓住眼角。

「我全心投入工作，盡量不想兒子的事……但偶爾還是會浮上心頭。」打招呼過後，浩二郎說。

「是啊。我沒關係的，只要你下定決心就好。」

「是。不過，第三句是很久以後才寫出來的。之前，我三度前往那片湖邊的蘆葦叢觀察，原以為早該枯萎的雞冠花依然鮮紅地開著。看來有人專程將舊花回收，擺上新的。」

「有。」穴井深深點頭。

穴井確實和這名女性見過面，也說過話，但她絕口不提獻花的理由。

「穴井先生、藤村先生，非常感謝你們為我兒子的事情奔波至今。我想她應該ｈｔｔｐｓ://rｅａｄ.９９ｃｓｗ.cｏm也有難言之隱。」

「我需要堅強的心靈。遭遇困難，寧大勿小。遭遇艱難，寧深勿淺。」浩二郎彷彿仔細玩味般，一字一句地念出來。

「結果發現這個？」浩二郎看著書的封面上畫著一架雙翼小型飛機。

「我會努力的。但搞不好會累到走不動。」

「不過可以肯定，她知道浩志的事件吧？」

「她說什麼？」三千代著急地問。

「我問過了。我問她在現場有沒有看到打架、拉扯或有人跑走等，但她都搖頭。」

「只是？」浩二郎目不轉睛地看著穴井。一旁的三千代轉頭看一眼浩二郎。

「這就不得而知了，實相先生。」穴井看著浩二郎和三千代。

「那我們就往前踏出一步吧。」

「錯不了。」穴井替知足回答。

「既然現場沒有第三者，就代表我兒子的死並非特別的案件。而且從她口中說出『救命恩人』這四個字，我就能確定我兒子不是自殺。所以我們覺得不繼續追究可能是最好的選擇。沒錯吧，三千代？」

「這樣啊。」浩二郎身體前傾。浩二郎通過過去與穴井交流的經驗，知道他這人絕不會說大話。當時，其他的搜查官都草率地以自殺案件處理兒子的事，唯有穴井獨排眾議，拚命搜尋目擊情報。

「你也一樣，忘不了這首詩吧？」

浩二郎將文庫本還給三千代時，鏗鏘有力地宣布。

「也有這個意思。不過我覺得還包括堅持做對的事情，有一點修行者的味道。」

這大概是穴井在職的時候，絕對不會用到的字眼。

「你說什麼？」浩二郎提高分貝。浩二郎一直認為浩志並非自殺，而是被他人殺害。他曾發誓要逮到殺死浩志的兇手，替浩志報仇，這幾乎成為他的信念。當時他竭盡全力也找不到的目擊者，現在終於出現，照理說離抓到兇手就差這麼一步了。

「……」

「這也是。我只是很高興，原來浩志已經擁有堅強的心靈了。」

「我想真的沒有第三者涉入。更重要的是，那名少女說了一句關鍵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