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人體扶手椅

人體扶手椅

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逃出擺著那把瘮人的扶手椅的書房,跑進了日式起居室。她想乾脆撕掉那封信,可是又不能安心,便放在起居室的茶几上接著往下看。
她彷彿被人當頭澆了一盆冷水,渾身直打哆嗦。而且這莫名其妙的顫抖怎麼都停不下來。
可能的話,我希望夫人也意識到椅子里的我,而且,雖說是一廂情願,我甚至盼望能得到她的愛。可是,我該怎麼暗示她呢?直接告訴她椅內藏著一個人,她肯定會大驚失色地告訴主人和用人吧。這樣一來,不但前功盡棄,我還將背上可怕的罪名,受到法律的制裁。
看到這樣的開頭,夫人肯定非常吃驚,但是,我必須向您坦白至今為止自己所犯下的種種不可寬恕的罪行。
過了不久,商會派來的搬運工拉著大平板車,來搬運這四把扶手椅。我的徒弟(我和他兩個人住在一起)毫不知情地接待了搬運工。將椅子搬上車時,一個工人吼了一句:「這椅子怎麼這麼重啊?」我嚇了一大跳。好在扶手椅原本就十分沉重,所以他們並沒有特別懷疑。不一會兒,咔嗒咔嗒走起來的大平板車的震動,將異樣的感覺傳導到我的身體。
昨晚為了寫這封信,我溜出了貴府。因為當面向夫人開口請求太危險,我也沒有那樣的膽子。
佳子無意識地接過來,正要拆開時,不經意地看了看信封上的字,嚇得差點把信掉在地上。因為她的姓名、住址的筆跡,和剛才那封可怕的信件的字跡分毫不差。
現在,當您讀這封信的時候,我正緊張得臉色蒼白,在府上周圍徘徊著。
從那個男子一屁股坐下開始,那一整天不斷地有形形色|色的客人先後在我膝上坐下、起來,但是沒有一個人發現我在椅子里——他們深信的柔軟的坐墊,竟然是人類有血有肉的大腿。
然而,每當我剛一沉浸在幸福得一塌糊塗的玫瑰色美夢中時,就會很快被鄰家大嬸的刺耳說話聲,或是附近病兒的歇斯底里般的哭鬧聲吵醒,醜惡的現實又在我面前袒露出它那灰色的身軀。回歸現實后,我看見的是與夢中的貴公子毫無相似之處的、醜陋得可悲的自己的模樣。還有,剛才對我微笑的那個美麗的女孩兒呢……這些東西到底都跑到哪裡去了。就連附近玩得渾身骯髒的帶孩子的女人,都不願意看我一眼。只有我製作的椅子孤零零地留在原地,猶如美夢的殘片。可是就連這把椅子,不久后也將被送到和我生活的地方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去,不是嗎?
這就是椅中之戀!這戀愛具有多麼不可思議、多麼令人陶醉的魅力啊!不是親身進入椅子里感受過的人,是無法體會的。那是只有觸覺、聽覺以及一點點嗅覺的戀情,是黑暗世界中的戀情,是絕不屬於這個人世間的戀情。這大概就是惡魔之國的愛欲吧!仔細想來,在這個世界上,人們所看不到的各個角落,究竟發生著怎樣異常的恐怖事情,完全超出了人們的想象。
對於異性的判斷也是一樣的。一般情況下,人們是通過容貌的美醜來評判女性的,但是在這椅中世界,美醜完全被排除在外,這裏只有赤|裸的肉體、聲調和氣味。
進入飯店幾個月後,我的命運發生了變化。飯店經營者由於什麼原因回國了,飯店原封不動地轉讓給了某日本公司。日本公司調整了原來奢華的經營方針,將飯店改為大眾化的旅館,以便獲取更大的利潤。因此一些用不著的擺設,便委託某大型家具行進行拍賣,我的椅子也名列拍賣目錄之中。
買家是一個住在離Y市不遠的大城市裡的政府官員。從舊傢具店到其宅邸,只有幾里路,可是一路上,卡車劇烈地震動,我在椅子里被顛得要死要活的,可受罪了,但這點苦,跟買家如我所願是日本人的喜悅相比根本算不上什麼。
憑著嗓音想象,她還是個青澀的異國少女。當時房間里正好沒人,她似乎碰上了什麼高興的事,小聲哼著奇妙的歌曲,跳著歡快的舞步走進來。她一走到我潛藏的扶手椅前,猛地一下將她那豐|滿柔軟的肉體投向我的身上。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大笑起來,手舞足蹈,像網中的魚似的折騰個不停。
有一次,歐洲某強國大使(我是聽服務生聊天知道的)的偉大軀體坐到了我的膝上,比起其政治家的身份來,他更是享譽世界的詩人,因此能觸摸到這位大人物的肌膚,令我自豪、興奮不已。他在我身上與兩三個同胞交談了約莫十分鐘,就離開了。當然,我完全不明白他們在聊些什麼,但每當他做手勢的時候,身體都跟著一起動,他那比一般人溫暖許多的搔癢般的肉體觸感,帶給我一種難以名狀的刺|激。read.99csw.com
不知道是我的心血有了回報,還是自己鬼迷心竅,我覺得最近夫人似乎很喜歡我的椅子。她會像嬰兒躺在母親懷中,或是少女投入戀人的懷抱般,帶著溫柔的綿綿情意深深坐進椅子里。就連她在我腿上扭動身體的樣子,都彷彿特別眷戀椅子似的。
她先挑選比較短的看起,看過兩封信和一張明信片后,只剩下一個像是稿件的厚信封。這種不事先告知便突然寄來稿子的情形,過去也是常有的,這類稿子大多是冗長而無趣的,她想瞅一眼標題,便拆了封,從裏面取出一沓紙。
對我來說,這實在是始料未及的驚天動地的大事件。我覺得女人是神聖的,不,簡直可以說是可怕的,我甚至不敢直視她們。可如今,我卻和一個陌生的異國少女,共處一屋,同坐一椅,不僅如此,我只隔著一層薄薄的皮革和她的肌膚緊密貼合著,幾乎能感覺到她的體溫。儘管如此,她完全放心地將全身重量託付給我,表現出只有在沒有人時才有的放鬆而奔放的姿態。我在椅子里甚至能夠緊緊擁抱她,還能從皮革後面親吻她那豐腴的后脖頸。此外,無論我想做什麼動作,都可以隨心所欲。
由於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待在狹小的空間里,窩著手臂,屈著膝蓋,我渾身發麻,無法站直身體,以至像個癱子似的只能爬行著往返于廚房和化妝室。我這個人是多麼瘋狂啊,縱然忍受如此痛苦,也不願放棄妙不可言的觸感世界。
儘管信的內容都是千篇一律的陳詞濫調,但出於女人的溫柔體貼之心,無論什麼信件,只要是寄給自己的,她都會過目。
等了一會兒,我聽見好像是從走廊里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走到距椅子五六米遠的地方,由於房間里鋪著地毯,腳步聲消失了,只剩下幾乎聽不見的低沉響聲。接著,聽見男性粗重的鼻息,我正吃驚時,一個像是西洋人的龐大身軀已經一屁股坐了下來,還輕輕彈了兩三下。隔著一層薄薄的皮革,我的大腿和那名男子結實的巨大臀部幾乎緊緊貼在一起。他寬闊的肩膀正好靠在我的胸膛上,厚重的雙手透過皮革扶手與我的手重疊。然後他可能是抽起了雪茄,男性的豐富香氣透過皮革間隙飄了進來。
我有多麼深愛她,沒有必要在信里一一贅述了吧。她是我接觸的第一個日本女人,而且有著非常完美的肉體。我在這裏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愛情。與此相比,在飯店裡體驗過的諸多經驗絕對不能與愛相提並論。其證據就是,唯獨對這位夫人,我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欲求。我不甘心只是偷偷愛撫她,還煞費苦心地想讓她知道我的存在。
沉醉在幻想之中時,我腦中忽然冒出一個好主意。所謂惡魔的聲音,大概就是這樣的吧!儘管這個念頭如夢幻般荒唐無稽、無比恐怖,卻擁有難以抗拒的魅力在鼓動著我。
如果我出生於富裕家庭,也許能藉助金錢之力,沉溺於五光十色的享樂之中,以此排遣這齷齪的丑相帶來的悲傷。或者,如果我有藝術天分的話,也能通過美麗的詩歌忘卻人世的乏味吧。不幸的是,我沒有任何天賦的才能,只能作為一個可悲的傢具工匠之子,靠繼承父親的手藝,勉強維持生計。
夫人,想必您已明白了吧。請原諒這不可饒恕的冒犯,我所說的心上人,其實就是您。自您先生從Y市的舊傢具店買下我的椅子后,我這個可悲的人,一直對您暗戀至今。
不出所料,那是一厚沓裝訂成冊的稿紙。可是不知何故,上面既無標題,亦無署名,而是一上來就以「夫人」開頭。奇怪,這麼說還是一封信吧?她隨意往下看了兩三行,漸漸地感覺不對勁,有種異常恐怖的預感湧上心頭。然而,強烈的好奇心驅使她不由自主地看了下去。
我的想法漸漸朝著可怕的方向發展了。
每次她將身子投向我時,我總是盡量輕柔地接住。當她疲倦的時候,我會神不知鬼不覺地悄悄挪動膝蓋,來調整她的身體姿態。要是她迷迷糊糊地打起盹兒來,我便輕微地晃動雙膝,充當搖籃的作用。九_九_藏_書
還有一次,某國的知名女舞蹈家訪問日本,碰巧下榻這家飯店,雖然只有一次,但她坐過我這把椅子。那時候,我享受到了類似那位大使給我的感受,此外,她還帶給了我未曾體驗過的理想肉體美的觸感。我面對這無與倫比的美,來不及產生下流念頭,只是懷著欣賞藝術品時的虔敬心情去讚美她。
不過,眼下很遺憾,我無暇細細講述這些。因為我藏身在椅子里,發現了比盜竊更讓我快樂十倍二十倍的新奇感受。其實向您坦白這件事,才是我寫這封信的真正目的。
我脫得只剩一件襯衫后,打開椅子底部安裝的出入口的蓋子,鑽進椅內。在裏面的感覺真是奇妙極了。眼前一片漆黑,很憋悶,彷彿踏進了墳墓似的詭異。仔細想想,這確實是座墳墓。當我爬進椅子的同時,就如同披上了隱身衣一般,從這人世間消失了。
夫人,這是我此生唯一的請求,您能否願意見我一面?而且,哪怕一句話也好,能不能安慰一下我這個可憐的醜男人呢?我絕不敢奢望更多,因為我這醜惡骯髒的傢伙,實在不配奢求什麼。請您開恩,接受我這個最最不幸的男子的懇求吧!
我這個人的命運是多麼不幸啊!雖然相貌醜陋,心中卻燃燒著不為人知的極其熾烈的熱情。我忘記了自己擁有怪物一般醜陋的面容,並且是一個貧窮工匠的現實,不知天高地厚地憧憬著眼花繚亂的、甜蜜而奢侈的「夢」。
足有半小時之久,她在我的膝上時而唱歌,時而跟隨那支歌的節奏,輕輕扭動很重的身子。
夫人突然收到我這麼個陌生男人的來信,一定非常意外。這樣冒昧地給夫人寫這封信,自知唐突,還望多多包涵。
當然,按我原先的計劃,只要達到行竊目的后,便馬上逃離飯店,但沉迷於這神奇無比的快樂中不能自拔的我,非但沒有逃離,甚至把椅內當作永久性的固定居所,繼續過著椅中的生活。
我是個天生奇醜無比的男人。這一點請夫人千萬要記住,否則如果您同意了我冒昧的見面請求,讓您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看到了我原本就醜陋的容貌由於長時間的不健康的生活,變得愈加慘不忍睹的話,我是無法原諒自己的。
她的預感果然是對的。
每晚外出的時候,我都格外小心,避免發出一點兒聲息,盡量避人耳目地出來活動,所以自然沒有什麼危險。話雖如此,但在漫長的數個月中,竟能安然無恙地生活在椅內,連自己都覺得吃驚。
「與其天天過著這種蛆蟲般的生活,還不如死掉呢。」
讓您見笑了,還望不吝賜教!
儘管也有人把這家飯店當作家,一住便是一兩個月,不過畢竟是飯店,賓客自然經常更換,因此,我的奇異戀情也只能不時改變著對象,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而那些各種各樣的對於戀人的記憶,也不像正常人那樣記住的是戀人的容貌,而是以觸感的形式烙印在我心中。
每天早上,佳子把去官廳上班的丈夫送走後,雖然已經十點多了,但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時間,於是她便一如往日,把自己關進與丈夫共用的書房裡了。她目前正在這書房裡著手為K雜誌的夏季增刊創作一部長篇。
每做完一把椅子,我都要自己先坐一下,感受舒適與否。在枯燥無趣的工匠生活中,唯獨這個時候,我才會感受到說不出的得意,不知以後坐在這把椅子上的將是多麼高貴的紳士,或是多麼美麗的淑女。既然是定做如此昂貴的椅子的有錢人家,那戶人家肯定有足以匹配這把椅子的豪侈房子吧。牆上想必掛著名家的油畫,從天花板上垂吊著巨大的、猶如寶石般璀璨的水晶吊燈,地上一定鋪著名貴的地毯。在和椅子配套的桌上,一定綻放著令人眼前一亮的西洋花草,它們散發出濃郁甘美的香氣。我沉浸於這樣的幻想中,感覺自己成了那豪華房間的主人。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間,我卻感到無比愉快。
就是這樣,每完成一把椅子,我就會產生無法言表的空虛感。那難以形容的、讓人厭惡至極的心情,隨著歲月的流逝,逐漸積累到讓我無法忍受的地步了。
起初,我的願望很單純,只不過是不想讓凝結著自己心血的美麗椅子離開自己,可以的話,我想跟著它去天涯海角。可是當我迷迷糊糊地伸展夢想的翅膀時,不知不覺間竟然和平日在頭腦中發酵的那個可怕的念頭結合起來了。而且,我是個多麼可怕的瘋子啊,居然決意實踐這古怪離奇的異想。九-九-藏-書
聽說了這件事後,我頓感失望,甚至考慮藉此機會重返俗界,開始新生活。當時,我偷竊來的錢已達到可觀的數額,即使回到現實世界,也不會像從前那樣悲慘度日了。可是轉念一想,離開洋人的飯店雖令人失望,卻也意味著一個新希望。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幾個月來,我雖然戀上無數異性,卻是清一色的外國妞,縱然她們有著多麼漂亮、多麼讓人驚嘆的肉體,也不能不覺得缺少某種精神上的滿足感。日本人大概除了對同胞,就不會萌生真正的愛情吧,我漸漸有了這樣的想法。恰好我的椅子被送去拍賣了,這次說不定會是被日本人買下的,然後放在日本人的家裡。這就是我的新希望。總之,我決定在椅中繼續生活一段時間。
今早也是如此,她在書桌前坐下,在開始工作前,要先瀏覽一遍那些陌生的人寫來的信件。
她因驚嚇過度而茫然失措,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檢查椅子?那麼恐怖的事,她怎麼做得了。縱然裏面已然沒有人了,必定還殘留著食品以及他的穢物。
所以,我至少要讓夫人覺得坐在這把椅子上,感到舒適無比,從而愛上這把椅子。身為藝術家,想必夫人具有比常人更為纖細的感知能力吧。如果她從椅子上感覺到了我這個生命的話,如果她不把椅子當成一件物品,而視為一個活物而喜愛的話,只要能夠這樣,我就別無他求了。
那麼,我從哪兒開始寫起為好呢?由於此事實在超凡脫俗,離奇古怪,因此採用這種人世間通行的寫信的方法,覺得怪難為情的,所以寫信的過程中常常不知如何下筆。但是即使再為難也不能不寫。不管怎麼說,我還是決定從頭開始,按照事情發展的順序往下寫吧!
我的虛幻的妄念不斷地膨脹著。我這個貧窮、醜陋的小小工匠,在空想的世界中化身為風流倜儻的貴公子,坐在自己製作的華麗椅子上。而且我身邊坐著常常出現在我夢中的美貌女子,她嬌媚地微笑著,專註地聽我說的每一句話。不僅如此,我們還握著彼此的手,互相訴說著愛的絮語。
這樣,我通過不斷變換的各種女人,也嘗到了別樣的奇妙滋味。
有些人像馬駒般精悍,有著苗條緊實的肉體;有些人像蛇一般妖艷,有著靈活自如的肉體;有的人胖得像皮球般渾圓,脂肪厚厚的,肉體富於彈性;還有些人像希臘雕塑般粗壯有力,擁有豐|滿健美的肉體。此外,不管哪一個女性的肉體,都具有其個人的獨特魅力。
佳子猶豫了好久,該不該打開信封呢?最後她還是撕開封口,戰戰兢兢地讀起來。來信很短,但信里所寫的奇異內容,令她不禁再次吃了一驚。
這幾個月來,我完全從人世間隱形遁跡,一直過著形同惡魔般的生活。當然,這廣大的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知道我所做的事。如果沒有特殊情況,或許我將不會再返回人世了。
話說我這異想天開的計劃,因其異想天開,而出乎人們意料,非常成功。抵達飯店第三天,我就順利地幹了一大票。偷竊時害怕又快樂的心情,順利得手時難以言表的歡喜,以及眼看著眾人在我眼前七嘴八舌地嚷著「他逃到那邊了」「他跑去這邊了」的熱鬧場面,好笑死了。總之,這些效果都以不同尋常的魅力,讓我愉快萬分。
我深深地靠在椅子上,兩手愛撫著渾圓的扶手,陶醉其中。於是,我犯起了妄想的老毛病,無邊無際的空想猶如彩虹一般,帶著耀眼的瑰麗色彩源源不斷地湧現出來。這些就叫作幻覺嗎?由於內心所想過於清晰地浮現在眼前,我甚至害怕起來,我是不是已經瘋了?
讀到一半,佳子已被恐怖的預感嚇得花容失色了。
最後,這封詭異的信,以一句熱烈的祝福之語結尾。
此外,我還有過許多稀奇古怪或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經歷,不過細述這些經歷並非此信的目的,而且我已經說得太多了,所以還是儘快言歸正傳吧。
恰巧在那時,我接到一份訂單,客戶要求我製作一批從未做過的大號皮革扶手椅。這批椅子要被送到同在Y市的一家外國人經營的飯店去。飯店一向是直接由本國運送傢具過來,但僱用我的老闆從中介紹說,日本也有手藝不輸給舶來品的工匠,這才拿下了這份訂單。由於機會來之不易,我廢寢忘食地投入到了製作之中,簡直稱得上是嘔心瀝血、殫精竭慮。九九藏書
夫人,請不要為我這過分露骨的講述而感到不悅,因為我在椅子中,強烈地愛上了一名女子的肉體(她是第一個坐上我這把椅子的女性)。
夫人:
我的手藝是製作各式各樣的椅子。我做出來的椅子,無論多麼挑剔的客戶,都絕對滿意,因此在商會裡,我也受到另眼相待,常常給我高級客戶的訂單。由於是高級客戶,所以要求特別苛刻,有的客戶對椅子靠背或扶手部分的雕刻要求很高,有的客戶對坐墊的彈性及各部位的尺寸有特別的偏好,作為製作者所耗費的心血,外人實在難以想象。但付出的心血越大,做出成品后的喜悅就越是無法形容。我這麼說或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可以說就和藝術家完成一個傑作時的喜悅心情一樣。
那裡是身體無法動彈的皮革里的黑暗天地。那是多麼充滿奇異魅惑的世界啊!在那裡,你會感覺外面的人,是與平日所看到的人完全不同的一種奇妙的生物。他們不過是聲音、鼻息、腳步聲、衣物摩擦聲及幾個渾圓而富於彈力的肉塊構成的。我能夠通過皮膚觸感取代相貌識別外面的每一個人。有些人胖嘟嘟的,感覺猶如腐爛的魚肉;與之相反,有的人骨瘦如柴,簡直像是骸骨。此外,綜合考慮背脊彎曲度、肩胛骨間距、手臂長度、大腿粗細或尾椎骨長短等,我知道了,就算身材再相似,人和人也必定有所差異。人類這種生物,除了容貌和指紋外,絕對可以憑藉觸摸全身的方式進行區分。
他的死,不僅會嚴重影響日本與他的國家的外交關係,從藝術方面來看,也是世界的一大損失。而這麼一樁大事,不過是我一伸手就能夠輕而易舉完成的。想到這裏,我不能不深感得意。
當時,我突發奇想,倘若我用利刀從皮革後方猛刺向他的心髒的話,會引起什麼樣的後果呢?不言而喻,會給他造成致命傷,使他再也站不起來。為此,他的國家自不必說,日本政界不知會掀起多麼巨大的波瀾,報紙會登出多麼富於激憤的報道。
「可是,等等,既然有決心一死了之,難道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嗎?比如……」
儘管我一路上提心弔膽,但最終平安無事地于當天下午到達飯店,裝著我的扶手椅被安放在某個房間里。後來我才知道,那個房間並非私人客房,而是供顧客等候、看報、抽煙等使用的,有各種各樣的人頻繁出入的類似休息室的房間。
想必夫人早已意識到了吧,我這古怪行為的首要目的,就是趁著沒有一個人的時候,溜出椅子,在飯店裡四處轉悠,伺機行竊。有誰能想到椅子里竟然藏著一個人呢?我可以像影子一般自由地進出每個房間,進行偷竊。等到客人發現丟了東西,人們亂作一團時,我只需逃回椅中的秘密藏身之所,屏住呼吸瞧熱鬧就夠了。夫人知道海邊有種叫作「寄居蟹」的螃蟹吧,它們外表酷似大蜘蛛,沒有人時,它們就神氣十足地橫行霸道,只要聽到一點兒腳步聲,便以驚人的速度躲回貝殼裡了。而且它們還從貝殼裡伸出噁心的毛茸茸的前腿,窺視敵方的動靜。我就好比那「寄居蟹」,雖無外殼,卻有椅子作為隱身之所,我不是在海邊,而是在飯店裡旁若無人地肆意橫行。
我在舊傢具店外,度過了幾天極為難熬的日子。不過,拍賣開始后,我的椅子很幸運地馬上被拍走了,大概是雖然舊了些,但仍是一把十分引人注目的豪華椅子吧。
啊,這是多麼駭人聽聞的事!她每天坐的那把扶手椅里,竟藏有一名陌生男子!
這是個相當大的扶手椅,所以椅座以下部分是箱體結構,最外層的皮革一直包裹到接近地面,而且,裏面的空間是通的,靠背和扶手也非常厚實,即使裏面藏進一個人,從外面也絕對看不出來。當然了,椅子裏面是由結實的木頭框架和許多彈簧支撐的,我還進行了一些改造,使椅座下面能伸進腿部,靠背裏面能伸進頭部和身軀,只要照著椅子的形狀坐進去,人便能潛藏在其中的空隙里。
這種改裝對我來說不在話下,所以我三下兩下就將椅子改造得符合要求了。例如,為了在椅子裏面能夠呼吸和聽見外面的聲響,我在皮革一角留出不易被人察覺的空隙;在靠背裏面的頭部位置旁邊,安上了一個小儲物架(可以放水壺和壓縮麵包),還裝進去一個大橡皮袋,以備不時之需。除此之外,還準備了很多雜物,達到了只要有糧食,就算在裡頭待上兩三天,也絕不會感到不方便的程度。可以說,這張椅子等同於一間單人房。https://read•99csw.com
倘若您肯答應我這個冒昧至極的請求,請將手帕蓋在書房窗戶的石竹盆栽上吧。看到這個信號后,我會裝成普通的訪客,去貴府的玄關按門鈴。
唐突給您寫信,還望海涵。我平素十分喜愛先生的作品,之前另寄的稿子是我的拙作,請先生御覽之後,予以指教批評,為此我將不勝感謝。出於某些原因,稿件是在此信提筆前寄出的,因此推測先生已過目,不知評價如何?假使拙作能讓先生有所感慨,實在不勝欣喜。
稿子沒有題目,是我有意為之,我考慮起名為《人體扶手椅》。
買家住在一棟很豪華的小洋樓里,我的椅子被擺放在那座洋樓的寬敞的書房裡。最讓我滿意的是,比起男主人來,倒是他的年輕貌美的夫人經常使用書房。其後的一個月里,我常常和夫人在一起。除了用餐和就寢的時間以外,夫人柔軟的身體總是坐在我身上。因為這段日子,夫人總是關在書房裡埋頭寫作一本書。
於是,我的熱情一天比一天熾烈地燃燒起來。終於,啊,夫人,終於有一天我產生了一個不自量力、膽大包天的願望。我走火入魔地想,只要能看到我的心上人一眼,與她說說話,我就死而無憾。
我認真考慮起這個問題來。即使在工作間里敲著鑿子、釘著釘子,或是攪拌氣味刺鼻的塗料時,我也在執拗地想著這件事。
關於這件事還要回到前面,從我的椅子被擺在飯店休息室時講起。
自從有了這個驚人的發現之後,我最初的偷竊目的便退居第二,我完全沉溺於這神秘莫測的觸覺世界中了。我想,這個椅中世界,或許才是上天賜予我的真正歸宿。像我這般醜陋而懦弱的男人,在陽光明媚的地方,除了總是懷著自卑,過著羞恥而悲慘的生活之外別無所能。可是,一旦換個居住的世界,蜷縮在這個椅子里的狹窄空間里,我就能親近在光明的世界里不可能交談,甚至不可能靠近的美麗女人,聽她們說話、觸摸她們的肌膚。
佳子是一位美女作家,近來聲名鵲起,名氣甚至蓋過她在外務省任書記官的夫君。她幾乎每天都會收到好幾封仰慕者的來信。
然而,最近,我的心情發生了奇妙的變化。我不能不為自身的罪孽進行懺悔。只是,我這麼說,夫人一定感到困惑不解,所以,請夫人務必讀完這封信。讀過之後便能明白我為什麼會這樣苦惱,又為什麼懇請夫人傾聽我這番懺悔了。
看著完工後的椅子,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滿足,覺得椅子完美得令人著迷。像往常一樣,我從四把一組的椅子中搬出一把,搬到光照好的木地板房間,緩慢地坐了下來。這椅子坐著真舒服啊!不軟不硬的坐墊,為了柔軟的觸感,特意使用不染色的原色鞣皮,保持適度傾斜、微微托起背部的豐|滿靠背有著精美的弧形曲線,還有鼓鼓凸起的兩個扶手,整個椅子不可思議地協調而完美,渾然天成地物化了「安樂」這個詞語。
椅子送到后,飯店的老闆們都來一一試坐,但之後卻靜悄悄的,聽不到一點兒聲響了,我想大概房間里沒有人吧。可是剛到這裏,就從椅子出來,我害怕被人發現,沒敢貿然行動。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或許只是我這麼感覺吧),全部精力都集中在耳朵上,不漏掉任何聲音,一動不動地傾聽外面的動靜。
「太太,有您的信。」
夫人,請您從我的角度想象一下當時的情景吧,那是一種多麼荒誕離奇的感覺啊!由於過度恐懼,我在黑暗中使勁蜷縮著身子,腋下滴答滴答不停地流著冷汗,腦袋裡一片空白,呆若木雞。
我以最快的速度拆卸了四把扶手椅中自己覺得做得最好的一把。然後,按照實施我那奇妙計劃的要求,對椅子重新進行了組裝。
佳子猛然一驚,回頭一看,女傭拿來一封好像剛剛送來的信。
「哦,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