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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一年四季1910年2月11日

第一部分

一年四季
1910年2月11日

「很正確。但就連這也令人嚮往。」希爾維說著,從休的懷抱里掙脫出來。
「真可怕。」
「太對了。」希爾維說,「正因如此,我恐怕應該再給厄蘇拉喂一次奶!」她不太喜歡自己口吻中的感嘆語氣。不知為何,希爾維發現自己同格洛弗太太對話時常強作高昂,彷彿要同格洛弗太太形成對比,以便使世間的情緒達到一種平衡。
「不好。」
「不過嚴格說,」休說,「房子可以稱為『角』嗎?它不是應該處在某個角上才對嗎?」
「真的要叫狐狸角?」休遲疑道,「這就定下來不是太隨意了嗎?而且聽起來像個兒童故事,《狐狸角的大屋》。」
婚姻真是不過如此,希爾維暗想。
希爾維青筋暴露的蒼白乳|房,從細紗大袍下洶湧而出,格洛弗太太不禁打了個冷戰。她趕緊噓著把孩子們趕出了房間。「快去喝粥。」她兇巴巴地命令道。
陽光燦爛,如銀劍般刺破窗帘,照醒了希爾維。她慵懶無力,睡在蕾絲和開司米中。格洛弗太太端著一大盤早餐昂首走進來。如果不是事關重大,格洛弗太太很少走出自己的小窩。餐盤上的花器中插著一朵垂頭雪花蓮,呈半凍僵狀態。「噢,雪花蓮!」希爾維說,「破土的第一朵花。多麼勇敢!」
兩人警覺地向搖籃靠近,彷彿不知道裏面睡的是什麼。希爾維想起自己去工藝繁複的包銅橡木棺材里(由皇家學會同人募資贈送)看父親遺體時,也有這樣的感覺。又或者他們是怕搖籃邊的格洛弗太太。
「哦——」希爾維一波三折地說,彷彿突然明白了一件讓她困擾的事。
「真亮。」希九九藏書爾維說著蒙住了眼睛。
「可花園裡又沒有這些樹。」希爾維指出。他們站在新房的落地窗前,看後院里叢生的亂草。「我們得雇個園丁。」休說。房子太空,所以有迴音。他們還未購置沃伊齊織毯和莫里斯裝飾布,以及其他為二十世紀家居增添美學享受的物件。她想與其住這個婚房,真還不如住在自由百貨來得高興。
「走前還吃了早餐。」格洛弗太太說。語氣既彷彿讚許,又似乎不很高興,「那位先生的飯量真大。」
「謝謝你,廚子。」格洛弗太太像蜥蜴一樣無動於衷地眨了眨眼,「我是說『格洛弗太太』。」希爾維改口道。
「費洛維大夫呢?」希爾維問。
「我還以為他只是玩女人。」母親說。她坐在一個行李箱上,擺出聖母憐子的造型。
「又是個女的。」莫里斯不高興。他今年五歲,比帕米拉大兩歲,休不在時,他是家裡唯一的男人。「他出差去了。」希爾維這樣對人說,其實休過海去了,恨不能日行千里,去救他跟有婦之夫私奔到巴黎去的傻妹妹。
「那叫綠地居、美景居、陽光草園?」休攬過新娘,繼續提議。
休聽自己不久前才失去處|子之身的妻子的嘴裏竟吐出這樣直白的詞彙,不禁眨了眨眼。(男人總有這樣的心理設定和期望。)
「該起床了。」格洛弗太太說,「午飯有九-九-藏-書美味的牛排,餐後有埃及米布丁。」
「上邊看了看,」希爾維說,「決定不要她。」
「他們還說馬力多厲害呢。」格洛弗太太粗聲地不屑道,彷彿一頭牛,「這就是相信花哨新機器的下場。」
一隻狐狸從草坪后的樹叢里冒出來。「你看,」希爾維說,「膽子真大,也許習慣了這房裡沒有人。」
前屋主把所有產業變現,搬到義大利去了。「想象一下義大利。」希爾維帶著夢寐以求的語氣說。她小時候母親去伊斯特本療養她的肺時,父親曾帶她周遊過義大利。
格洛弗太太不甚讚許地點點頭。中產階級真是無法無天。她那虎頭虎腦的兒子名字就簡單直白,叫「喬治」。「是希臘語『犁』的意思。」為喬治行洗禮的牧師這樣說。事實上,喬治在附近艾特林漢莊園農場做的正是犁地的工作,他的名字彷彿引導了他的命運。不過,格洛弗太太對命運或希臘語都不怎麼感興趣。
「恐怕狐狸看我們也覺得討厭。」希爾維說,「狐狸角——我們的房子應該叫這個名字。還沒有誰給自己的房子取這個名字呢,這不是正好嗎?」
洛提死得毫無波折,希爾維十八歲生日那天,休毫不張揚地將她娶了過去。(「好了,」休說,「這下你不可能忘記我們的結婚紀念日了。」)他們去法國度蜜月,在多維爾度過了愉快的兩周,此後便在比肯斯菲爾德附近一幢約莫有些魯琴斯風格的住宅read.99csw•com里過起了幸福的田園生活。家中設施一應俱全——大廚房,客廳帶法式落地窗,開窗即通花園,一間漂亮的起居室和幾間為尚未出生的孩子們準備的卧房。房后甚至建了小屋,專做休的密室。「我隱居的地方。」他這樣戲稱它。
埃及米布丁是什麼,希爾維完全不知道。她想象著金字塔。
格洛弗太太將餐盤放在床上,拉開窗帘。陽光耀眼,黑蝙蝠落敗了。
「他來看過你,不過你正睡著。」格洛弗太太說。有時,希爾維懷疑格洛弗太太能洞悉別人的想法。果真如此該多麼可怕。
「您準備叫她什麼?」格洛弗太太問。
「厄蘇拉。」希爾維說,「我想叫她厄蘇拉。意思是『變成熊的小女孩』。」
「不就是遍地義大利人嘛。」休不屑。
「有些人覺得狐狸討厭呢。」
「村裡出了些人,想把大夫的汽車挖出來,最後還是我的喬治來把他接走了。」
「此乃世外桃源。」休將希爾維翩然帶進門時曾笑著說。相對而言,這是一個樸實無華的居所(與梅菲爾有雲泥之別),不過已超出了他們的能力範圍,兩人都沒想到會做出這樣一次財政上的魯莽之舉。
「嗯——」希爾維說,無心對如此強硬的觀點做出反駁。費洛維大夫既未檢查自己,又未檢查嬰兒,竟就這麼走了,她感到有些驚訝。
「只是這回不要,難保下一回。」布麗奇特說。
「山牆居、田園居?」
「希望別被獵人捕了去,」休說,「這東西真瘦。」
「快住嘴。」希爾維說。
「我們都得恢復恢復體力。」格洛弗太太說。
「我現在也吃得下一匹馬https://read.99csw•com呢。」希爾維笑道。她當然吃不了一匹馬。此時,蒂芬的形象短暫滑過腦際。她拿起匕首一般沉重的銀刀叉,準備對付格洛弗太太做的黃芥末焗羊腰。「好吃。」她說(真的好吃嗎?)。格洛弗太太已經忙著檢查搖籃里的嬰兒去了。(「像只圓鼓鼓的小豬。」)希爾維恍惚想到,不知哈莫太太是不是還困在查爾芬特-聖彼得的某處。
兩個小孩謹慎地從門口探頭。「原來你們在這兒。」希爾維笑道,「莫里斯、帕米拉,過來跟你們的小妹妹問好。」
就這樣,她們沒落了,過起虛擺排場的清貧生活。希爾維的母親衰弱下去,雲雀再也不為她一飛衝天。為生計所迫,她逐漸變得蒼白無趣。十七歲的希爾維險些要去給畫家做模特,卻在郵局櫃檯前遇上了救她於水火的男人。休,金融界冉冉上升的一顆新星,資產階級尊嚴的代表。一個一文不名的美麗小姐難道還能嚮往得更多?
兩隻幼崽也竄到草地上,嬉鬧著滾到一起。「你瞧,」希爾維悄聲說,「多漂亮的小傢伙!」
莫里斯用手指戳戳嬰兒的臉,嬰兒醒了,受到驚嚇,扯開嗓子哭起來。格洛弗太太擰住莫里斯的耳朵。希爾維見狀疼得閉上了眼,莫里斯卻面無表情地忍受著。希爾維心想,等自己身體好一點,一定要同格洛弗太太談談。
此地房屋外形均近似,房屋與房屋間都被謹慎地隔開距離。遠處有草坡,有小樹林,一條溪澗逶迤其間,一到春天遍地鈴蘭。一站不到便有火車,方便休在一小時內趕到銀行上班。
「我們得給房子取個名。」休說,「比如月桂居、松柏居、大葉榆小https://read.99csw.com屋。」
「這隻是雌的。正在哺乳,看乳|頭就明白。」
「雪真大。」格洛弗太太說,不知是驚嘆還是厭惡,她搖起頭來。格洛弗太太的心思是很難摸透的。
格洛弗太太不相信花朵可以具備勇氣這種品質,事實上,花朵不可能具備任何性格品質,無論好品質還是壞品質。格洛弗太太是個寡婦,來狐狸角掌廚才幾周時間。在她之前,做這份工的女人叫瑪麗,手腳怠惰,什麼都能烤焦;而格洛弗太太喜歡將食物做得半生不熟。希爾維幼時井然有序的家政班組中,廚子就叫「廚子」;但格洛弗太太堅持要別人叫她「格洛弗太太」,顯得她獨一無二。不過,希爾維仍難改叫她「廚子」的老習慣。
「出急診去了。有個農夫被牛踩了。」
同日早晨,布麗奇特又端著一碗牛肉高湯走進來,她說:「是上帝把她送回了人間。」
「我聽說差點死了。」格洛弗太太說。
「唉……」希爾維說。生與死真是一線之隔。她做皇家美術學會肖像畫家的父親,一天傍晚喝了許多上好乾邑,被一塊伊斯法罕地墊絆倒,從樓梯上摔下來,次日早晨在樓下被發現時已經斷氣了。誰也沒聽見他摔倒,也沒聽見他喊人。他才剛開始畫貝爾福伯爵的一幅肖像,最後自然沒有完成。
「偶爾隨意一下沒有害處。」
死後人們才發覺,他揮霍錢財比他妻女所意料的更為無度。竟是個賭徒,全城欠債。完全沒有想過自己可能猝死,於是也沒有為母女做任何安排。很快,梅菲爾區的高檔房子里,債主開始絡繹不絕。美好生活南柯一夢。只得將蒂芬送走。這讓希爾維心碎,比她父親死時更傷心欲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