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部分 彷彿洞中之狐1923年9月

第二部分

彷彿洞中之狐
1923年9月

失去了克拉倫斯的布麗奇特,當然也有「她自己那本難念的經」。與伊茲一樣,布麗奇特也過起了獨身生活,只是打發時日的辦法要保守得多。全家人都參加了克拉倫斯的葬禮,連休也來了。杜德茲太太一如既往地內斂自持,希爾維想拍拍她的手臂以示安慰,她竟將手抽了回去。只有在眾人腳步沉重地離開墳頭時(完全不屬於美麗的一種),杜德茲太太才對厄蘇拉說:「他在戰爭中只死了一半。現在另一半也死了。」接著,她用手指在眼角輕點,拭去隱約可見的淚痕——還遠沒有達到可以稱為眼淚的地步。厄蘇拉不明白她為何選擇一個孩子來傾訴,也許因為她離她最近吧。她當然不指望她做出什麼反應,她於是什麼也沒有說。
「十歲。」
「不能。」
休又「嗯」了一聲。他為她打開車門,她舒舒服服坐在了賓利的皮座椅上。父親的車與父親一樣,令人感到莫名的安心。希爾維認為它貴得「慘絕人寰」。它的價格的確令人呼吸困難。戰爭讓希爾維節儉得近乎苛刻:肥皂用得只剩銀幣大小,還要收集起來煮開,用來清洗衣物;床單中部磨破后,要豎著一裁二,將兩側完好的部分翻到中間縫起來繼續用,帽子戴舊了,修補翻新後繼續戴。「這種做法要是能長久,以後我們靠養雞生蛋就能活下去了。」休取笑她。休與希爾維相反,戰後變得更為大手大腳。「這很難說是銀行職員應有的品質。」希爾維講。「要珍惜當下。」休說。希爾維說:「我看你並不擅長珍惜什麼,倒是很會揮霍。」
「啊,泰晤士河。」行至看得見河流的地方,伊茲說,「可惜仙女不在。」這是九月末一個可人的下午,清爽得像一隻蘋果。「倫敦真美,不是嗎?」伊茲說。她彷彿在布魯克蘭賽道上賽車一樣開得飛快,令人既害怕又刺|激。厄蘇拉心想,伊茲既然能開著救護車安然穿越戰火,在維多利亞濱河大道上開車應該不會鬧出什麼悲劇。
吉米的降生讓厄蘇拉感到自己離家庭中心更遙遠了。她彷彿一件器物,因為桌子擠而退居邊緣。一個異類,她無意中曾聽希爾維對休這麼說。一個神神道道的小異類。但是既然是在自己家裡,又怎麼能是異類?「你真的是我媽媽嗎?」她問希爾維。希爾維笑著說:「現在想改已經晚了,親愛的。」
伊茲再沒有把厄蘇拉當成「忘年交」邀她去玩,事實上,那以後伊茲便斷了消息,直到聖誕節前夜才又出現在家門前(大家按照慣例邀請了她,沒有想到她真的會來),說自己「有了一點小狀況」。這一小狀況迫使休將她帶進密室獨處了一個多小時,出來后,伊茲看來被狠狠教訓了一番。她什麼禮物也沒帶,整頓晚飯都在吸煙,不停撥拉面前的食物。布麗奇特端上白蘭地酒浸布丁。「年收入20鎊,」休說,「年支出20.06鎊。結果當然自討苦吃。」
哪裡也看不見希爾維的影子。「不知去哪兒了。」休詢問時,布麗奇特無所謂似的說。
「我只希望你能生活得快樂,親愛的。」希爾維在科萊特大夫處做了預約后這樣解釋。
「嗯,我也覺得。」厄蘇拉同意說。
「輪迴是佛教的核心思想。」科萊特大夫會抽著他的海泡石煙斗這樣說。與科萊特大夫的每一場談話都有這件器物的參与。或者通過大夫的姿勢——大量用一頭的煙嘴和另一頭的煙鍋完成的(華麗的)點指動作——自然也少不了倒煙渣、填煙葉、夯實煙葉、點火等儀式。「你聽說過佛教嗎?」她沒有。
「我當時頭有些暈。」第二天早晨,伊茲對厄蘇拉解釋道,語氣相當懊悔。
「她覺得我有意思。」
如果是小時候的泰迪這樣哭,厄蘇拉是受不了的。這種哭聲能在人心裏劃出深得嚇人的口子,在裏面倒滿悲傷。厄蘇拉希望泰迪永遠也不會悲痛得發出這樣的哭聲。候診室里的這個男人同樣也令厄蘇拉心疼。(「一個母親每天都能感到類似的心疼。」希爾維說。)
「真是愚蠢至極!」伊茲終於趕往火車站后,希爾維說,「而且化那麼濃的妝!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要演戲。當然啦,在她腦子裡,她就是在表演。她就是她自己的舞台。」
「唉,孩子一多總會這樣。」他說。
「肯定有很多次,我想。」
下一周的報紙上,厄蘇拉果然沒有出現在伊茲的專欄里,伊茲甚至沒有用她來杜撰人物,而是寫了單身女性擁有「一輛小車」后所獲得的自由。「在開闊路面駕駛,遠比乘坐公共汽車或在黑暗街道被陌生人尾隨更有樂趣。坐在陽光牌小轎車的方向盤跟前,便再也無須緊張地回頭看了。」
「吉米呢?」泰迪問伊茲,「你為什麼不寫他?」吉米身穿天藍色絨線夾克,顯得很精神,正專心用勺挖馬鈴薯泥吃,似乎並不在乎自己的形象是否出現在偉大的文學作品中。他是和平帶來的孩子,那場結束了所有戰爭的大戰是為吉米而打的。然而,希爾維對這一家庭新成員的到來又一次表現出驚訝(「原先我覺得四個已經很齊全了。」)。希爾維一度對生育一無所知,現在她反倒對如何節育一籌莫展了。(「吉米是計劃外產物。」希爾維說。「那種時候我無法做計劃。」休說。兩人笑了。)
厄蘇拉在向帕米拉講述倫敦見聞時,隱瞞了一幕景象。事情發生時,伊茲正在煤窯小酒館門外的馬路當中忙著掉車頭,沒有看見。那是一個穿貂皮大衣的女人,挽著一個舉止高雅的男士從薩沃伊酒店走出來。女人因為男人說的一句什麼話而恣意笑著,突然抽手在手袋裡翻起錢包來,為了給人行道上一個討飯老兵的碗里扔一把硬幣。老兵沒有腿,身體架在一輛可摺疊的小車上。厄蘇拉在瑪麗勒本車站外也看過一個類似的裝置,上面架著一個沒有四肢的人。事實上,她在倫敦街頭觀察得越久,看到失去肢體的人也就越多。
「真是的,別說了。」伊茲憤然離席,泰迪還沒來得及給她的布丁點火。
「好,謝謝。」

「哦,這可說不好。我想我還是懂一些的。」
兩人離開餐館,出乎厄蘇拉意料,伊茲沿河岸街往上走了幾碼,坐進一輛閃閃發光的敞篷車裡。車被極為大意地停在煤窯小酒館的門外。「你竟有車!」厄蘇拉驚呼。
回到家。泰迪和吉米正在起居室桌上規規矩矩玩多米諾骨牌。帕米拉和戈爾蒂·肖克洛斯待在隔壁。維妮比帕米拉稍大,戈爾蒂則比帕米拉稍小,帕米拉將自己的時間均勻分配給兩姐妹,但三個人很少一起玩。厄蘇拉最喜歡跟梅麗玩,她覺得帕米拉的這種安排十分奇怪。泰迪喜歡肖克洛斯家所有女孩,但只有南希小小的手中牢牢掌握著他的心。
「奧斯丁。」希爾維立即說,「《曼斯菲爾德花園》。她借瑪麗·克勞福特之口說的。雖然她對這個人物表示輕蔑,但我認為奧斯丁阿姨本人其實很相信這句話。怎麼了?」
他從屋角的一隻俄國茶炊里給她倒了一杯茶。「我不是俄國人,遠遠不是。我是梅德斯通人。但是大革命前我去彼得堡玩過。」他和伊茲只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對待兒童的方式:他對你就像對待大人一樣,至少表面如此。茶濃得發苦,只能放許多白糖,就著擺在兩人中間桌上的亨特利-帕爾莫牌read.99csw.com馬利餅,才喝得下去。
「我知道。我沒有沾沾自喜。」
「當然,我並不相信上帝。」科萊特大夫說,「但我相信天堂。人必須相信有天堂。」他似乎十分沮喪。厄蘇拉不明白他說的這一切究竟為何能對她起治療作用。
「這輛車好吧?嚴格地說我沒有付錢買。上車吧。陽光牌跑車。不用說比救護車好得多。現在這種天氣開正合適。我們沿著河堤兜兜風怎麼樣?」
「我覺得很恐怖,」帕米拉說,「你覺得這事在她身上發生過嗎?被陌生人跟蹤?」
此時,科萊特大夫走出來說:「進來,厄蘇拉,我稍後再看比利。」而當厄蘇拉結束當日治療回到候診室時,比利已經不在了。「可憐的人。」達科沃斯太太憂傷地說。
「還有那個髮型。」休痛心疾首。不用說,伊茲當然是他們認識的所有人里第一個剪波波頭的人。休明確禁止自家女眷剪短髮。父命剛一下達,平時總是很聽話的帕米拉就同維妮·肖克洛斯一起進城,兩人各剪了一個腦後推高的波波頭回來。(帕米拉的理性分析是「這樣做遊戲時方便」。)她保存了自己的兩條粗辮子,不知是為它們自豪,還是為了留個念想。「你這是要造反?」休說。由於兩人都不是針鋒相對的性格,對話就此結束。兩條辮子放進了帕米拉內衣抽屜的後面。「誰知道呢,或許哪天能派上用場。」她說。家裡沒有人能想得出可以派什麼用場。
「這麼說,從本周起你變成布爾什維克了?」休問。
彷彿要趕走頭頂飛舞的一圈蚊蠅,希爾維將頭猛地向後仰去。她真嫉妒伊茲有這場戰爭,連戰爭的醜惡都一起嫉妒。「不管怎麼說,她都是個白痴。」她說。休笑著說:「對,她的確是白痴。」
「這年頭十三歲可以算大人。生命可以很短,你知道。」伊茲補充說,拿出一個烏木和象牙鑲嵌而成的煙嘴。她四周掃了一眼,想找個能打火的招待。「我真想念你常去倫敦的日子。陪你去哈利路,然後請你到薩沃伊酒店喝茶。順便也請我自己。」
「從更科學的角度說,」他講,「或許你腦部負責記憶的部分有一點瑕疵,一個神經上的差錯,導致你產生重複經驗的錯覺。就好像什麼東西卡住了一樣。」他說,她並不是真的死而復生,而僅僅是感覺如此。厄蘇拉不明白二者之間有什麼區別。她究竟有沒有卡住?如果卡住,又是卡在了哪裡呢?
一到街上,伊茲便大口呼吸起來,彷彿勞犯從囚禁中出來放風。「啊,薄暮時分。」她說,「青紅的天空,真可愛,不是嗎?」她在厄蘇拉的臉上親了一下,說:「見到你真好,我們應該多像這樣見見面。從這裏開始你就認識了吧?往前到證券街左轉就能看到騎士橋地鐵站。快走吧。」
「胡說!你明明知道不是這樣的。」厄蘇拉奮起捍衛帕米拉。
「肯定是因為你又漂亮又聰明。」帕米拉說,「而我只聰明,不漂亮。」
陽光牌小轎車慢慢在人群中開出一條路,大本鍾莊重地鳴響下午三點。「在那之後,有一條長龍般的人流,我不敢相信,死神竟毀掉這樣多生命。你讀過但丁嗎?應該讀一讀,他寫得很好。」伊茲為什麼知道這麼多詩?「哦,」她輕描淡寫地說,「上學學的唄。戰後我還在義大利待了段時間。當然,有個情人,是個落魄的伯爵。找情人在義大利幾乎是習俗。你很吃驚嗎?」
「我已經行過堅信禮了,」她想幫助大夫了解自己,因此說,「在英格蘭教會。」
伊茲在卧室里旋轉舞蹈,哼唱「希望自己像凱特一樣會跳抖肩舞」。「你會抖肩嗎?瞧,很簡單。」事實證明抖肩並不簡單,兩人笑得在緞面鴨絨被上滾作一團。「挺好玩的,不是嗎?」伊茲啞聲模仿倫敦本地口音。卧室相當亂。絲質襯裙,縐紗睡袍,絲|襪,不成對的鞋,扔得到處都是,都覆有一層薄薄的柯蒂牌修容粉。「你可以隨便試穿,」伊茲滿不在乎地說,「雖然你身體比我小。小美人。」厄蘇拉拒絕了。她害怕中蠱。她知道這些衣服只要穿上身,你就不再是你了。
格洛弗太太在爐上溫一鍋模樣樸素但好吃又管飽的燉羊肉。格洛弗太太已經不跟他們住在狐狸角了。她在村上租了一間小屋,工作之餘照顧喬治。喬治很少出門。布麗奇特說他是「一個可憐的靈魂」,誰見了都會這麼說。天好(或就算不怎麼好)時,他就坐在門前的一輛輪椅上,看外面的世界熙來攘往。他英俊的頭顱(「曾經像一頭雄獅。」希爾維惋惜地說)耷拉在胸前,嘴中掛下一條長長的口涎。「可憐的傢伙,」休說,「還不如死了。」
「在伊茲那兒玩得開心嗎?」休在車站接她時問。休頭戴灰氈帽,身穿深藍羊毛長大衣,令人感到莫名安心。他上下打量,尋找她外貌的變化。她考慮再三,認為不宜將自己獨乘地鐵的事告訴他。旅途相當嚇人,彷彿在森林中度過黑夜,不過,像所有女英雄一樣,她活了下來。厄蘇拉聳聳肩說:「我們去辛普森之家吃了午飯。」
這說明她的胃口已經恢復。她在瑪麗勒本的火車站接厄蘇拉時,臉色發綠,說自己因為在哲曼路酒吧里一場「有傷風化」的派對后吃喝了牡蠣和朗姆酒(「永遠不要將它們搭配在一起」),所以「有些暈乎」。現在她顯然已經完全忘了牡蠣的事,像鬧飢荒一樣吃著,雖然她照例聲稱自己正在「控制體重」。另外她還聲稱自己「窮得叮噹響」,但花錢仍似行雲流水。「沒有樂趣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她說。(「她的人生除了樂趣就沒有別的。」休曾經這樣氣鼓鼓地說。)
她們終於來到伊茲位於貝賽爾路的公寓(「地段一般,但離哈羅德百貨近」)。伊茲的衛生間鋪了粉紅色和黑色的大理石壁磚(「我自己設計的,漂亮吧?」),線條僵硬,到處是稜角。厄蘇拉想到一個人在裏面滑倒的後果,覺得心裏很疼。
「這兩個男孩究竟是誰?」希爾維質問。她面前擺著格洛弗太太做的維羅妮卡龍利魚,這道菜格洛弗太太的發揮時好時壞。她將報紙折起放在桌上,只用食指尖點著伊茲的專欄,好像上面沾了細菌。「跟莫里斯和泰迪到底有沒有關係?」
「對。但同時也是此世。」
「這叫下等酒吧音樂。」伊茲說。一個女人粗放地唱起來,帶美國口音。聽嗓音,就彷彿唱的人在監獄九_九_藏_書里度過了大半輩子。「艾達·考克斯。」伊茲說,「是個黑人。唱得棒極了,不是嗎?」
希爾維對伊茲的不滿並不局限在她的髮型和妝容上。她為伊茲孩子的事至今無法原諒她。孩子現在應該已經十三歲,與厄蘇拉同齡。「小弗里茨,或小漢斯。」她說,「流著與我的孩子一脈相承的血。但是,當然啦,伊茲關心的人只有她自己。」
伊茲的專欄大致只描寫她自己的紊亂生活,穿插一些荒謬無稽的社會評論。上周的《到底要多短?》本應討論「被解放的裙擺不斷變短」的問題,然而,伊茲在文章中大談自己練就一對漂亮腳踝的心得。用腳尖站在一級樓梯上,腳跟懸空,向下壓低,低過樓梯平面。帕米拉在閣樓樓梯上練了一個禮拜,宣布此法無效。
有時,托德家的一兩個孩子會跟著希爾維——或不大情願的布麗奇特——一起,趁天亮去看望他。他們去他家看望他,他的母親卻在他們家照顧他們,這之中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希爾維每次都毫無必要地不停地整理他腿上的蓋毯,喂他喝啤酒,再像替吉米擦嘴一樣替他擦口涎。
「我們做些什麼好呢?」伊茲突然覺得很無趣,說,「打牌嗎?打不打比齊克?」她繼續跳著舞,往客廳里一個亮閃閃的鉻合金製品跳過去,這個好像從海輪駕駛艙里搬出來的東西原來是個吧台。「要喝點什麼?」她面帶難色地看著厄蘇拉,「不,什麼也別說,你才十三歲。」她嘆了口氣,點起一支煙,看著鍾。「現在看日場表演太晚,看晚場表演又太早。約克公爵劇院正在演《倫敦來電》,據說很有意思。如果去看,你可以趕晚一班的火車回去。」
「我在用腳踝畫圈。」帕米拉答,毫不顧及希爾維的心情。最近帕米拉的膽子大起來,同時卻又很有理,這讓希爾維尤其不快。(「你簡直跟你父親一模一樣。」這天早上,她剛為一次小小的分歧這樣說過帕米拉。「跟父親一樣不好嗎?」帕米拉說。)帕米拉擦掉吉米粉紅小臉上沾的馬鈴薯泥,說:「先順時針轉,再逆時針轉。伊茲阿姨說,這樣練就的腳踝形狀姣好。」
「我真傻,真的,」伊茲說,「我搞砸了。」
「如果我是你,就會採取傳統的道德引導。」他說,「不要隨便談論命運,這對一個小女孩來說實在太沉重。」他從椅子里起身,在火上加了一鏟煤。
厄蘇拉以為必有一番詢問,希爾維只是說:「天哪,我都忘了你去倫敦的事了。你全須全尾地回來了,我真高興。」
(「我知道她有時會說些奇怪的話,但有必要找精神醫師嗎?」休皺起了眉頭,「她只是年紀還小。她沒病。」
公寓房裡一切都是新的。與狐狸角很不同。在那裡,祖父傳下的老座鐘在大廳里噹噹敲打著時間,實木拼花地板上隱約可見經年形成的銅綠。缺指斷臂的邁森瓷娃娃,耷拉耳朵的模擬斯塔福德郡鬥牛梗,這些東西與伊茲房裡的電木書擋和縞絲瑪瑙煙灰缸毫無共同之處。貝賽爾路上的一切徹骨的新,彷彿屬於一個商店。連書都是新的。小說、散文、詩歌。作者厄蘇拉都沒聽說過。「做人要跟上時代。」伊茲說。
「我嗎?」厄蘇拉說,「沒有了。也不是沒有,有時有,但不經常。以前有,你知道。現在差不多沒了。」真的沒了嗎?她不知道。她的記憶彷彿許多一小汪一小汪的回聲,瀑布般傾瀉下來。回聲能夠傾瀉嗎?也許不行。在科萊特大夫的幫助下,她曾努力學慣用詞精確(很大程度上沒有成功)。她思念周四下午那愜意的一小時(他稱為面對面。又是更多的法語)。她喜歡從狐狸角解放出來的感覺,喜歡跟這個給予她全神關注,且只給予她一個人以關注的人在一起,自從十歲第一次上門問診就一直如此。有人會送她去火車站,這個人有時是希爾維,更常是布麗奇特,伊茲在另一頭的車站接她,雖然希爾維和休都懷疑把孩子托給伊茲並不可靠。(「便利,」伊茲說,「便利往往戰勝原則。就我自己而言,如果有個十歲的孩子,是不會放心他一個人出門的。」「你是有個十歲的孩子。」休指出。也就是小弗里茨。「我們不能找找他嗎?」希爾維說。「大海撈針。」休答,「而且德國佬加入了盟軍。」)
「伊茲有車了。」厄蘇拉主動說。
「我們聽了一個女黑人唱歌。」
「別再寫我的孩子了,伊索貝爾。」希爾維情緒激動,對伊茲說。
「保姆對嗎?是你推下樓的?」這個問題由一個提倡「謹慎」和「小心」的人提出來,顯得粗暴而直接。
「噢,你知道,無藥可救了。伊茲說到底只能是伊茲。」
「你挺愛開玩笑,對吧?」伊茲深吸香煙,噘起她弓得很厲害的嘴唇,彷彿在呼出香煙以前她準備先吹一會兒小號。坐在近旁的幾個男人紛紛轉頭,痴痴地看著。她對厄蘇拉眨眨眼。「你學的第一個法語詞肯定是即視感。可憐的小東西。也許你小時候摔跤撞了頭。我真希望自己也撞過。來,吃吧。我餓死了。你呢?其實我正在節食。不過說真的,生活中需要忍耐的事已經夠多了。」伊茲說著,興緻勃勃地切起牛肉來。
他是在維也納學的醫(「還能是別的地方?」),但據說他的路是自己走的,誰也沒有收他做過門徒,雖然他「在許多老師門下學習過」。「一個人在前進時必須謹慎,」他說,「要在紛亂的思維里小心理出一條路來。完成分裂自我的統一。」厄蘇拉一個字也沒聽懂。
「在漢普斯泰德?在奶奶家?」
「我沒來曼斯菲爾德之前,從沒想到一個鄉下牧師還會費盡周折去搞個灌木林之類的名堂。寫得很棒。我一直覺得灌木林一詞能夠令人聯想起某一類特定的人。」
「如今人人都是布爾什維克。」伊茲輕率地斷言。
村上還有其他退伍軍人,從他們傷殘甚或缺失的肢體上可以看得出,所有弗蘭德土地上無人認領的斷肢——厄蘇拉想象著它們奮力在泥濘中生根,向天空破土而出,重新長成完整的人,組成一支隊伍歸來複仇。(「厄蘇拉心理有些病態。」她聽到希爾維悄悄對休說。厄蘇拉已經很擅長偷聽,這是知道人們真實想法的唯一途徑。可惜沒等她聽見休的回答,布麗奇特就火冒三丈地闖了進來。原來是哈迪——昆妮的幼崽,繼承母親的秉性——偷走了他們午飯準備吃的煨三文魚。)
「在伊茲的留聲機里。」
「一個泥點子都沒沾。」厄蘇拉朗聲說,「對了,你知道我所知獲取幸福最有效的秘方就是賺大錢這句話嗎?」希爾維的知識面與伊茲一樣,雖不系統但很廣泛。據希爾維說,這樣的人的知識都是從小說里學來的。
駛近威斯敏斯特橋時,伊茲不得不放慢車速。一大群失業者正在示威遊行,示威很安靜,大多數人默不作聲,隊伍擋住行人的去路。我曾出征海外。懸在高處的一塊標語牌上這樣寫道。另一塊寫著:我餓,我要工作。「一群懦夫,」伊茲鄙夷地說,「這個國家永遠也不會有革命。至少以後不會再有了。我們不過砍了一個國王的腦袋,竟一直檢討到今天。」一個衣著破爛的男人來到車邊,對伊茲喊叫了一通,雖然口齒不清,但意思很明顯。
「就像是另一九*九*藏*書世?」科萊特大夫問。
「順隨命運(Amor fati),」科萊特大夫說,「聽說過嗎?」她以為他說的是「更胖的胖子(A more fatty)」。厄蘇拉糊塗了。她覺得自己和科萊特大夫都是瘦子。尼采(「一個哲學家」),他說,對這四個字很感興趣。「迎接所發生的一切,無論其好壞。」
「佛教有個分支,叫禪宗。有些禪宗派的人說,壞事的發生可能是為了阻止更壞的事。」科萊特大夫說,「不過,世上當然也有一些壞到不能再壞的情況。」厄蘇拉猜他一定是想起了蓋伊,迷失在阿拉斯,永遠放棄了他的下午茶和他的黃瓜三明治。
翌年初,陽光牌小轎車不見了,伊茲的地址也從貝賽爾路換到了更不起眼的瑞士小屋區(地段更一般了)。儘管如此,伊茲仍是不可撼動的伊茲。
「噢,太好了。」休看見格洛弗太太端著女皇米布丁站在餐廳門口,準備隆重登場時,鬆了一口氣,「您一定是得了艾斯克菲亡靈附體,格洛弗太太。」格洛弗太太情不自禁地看了看身後。
「當然,」伊茲說,心裏惦記著身邊格洛弗太太端的那鍋溫莎濃湯,「下等階級的女人世世代代都在工作。」格洛弗太太狠狠瞪了她一眼,捏湯勺柄的手攥緊了。(「溫莎濃湯,多麼美味的東西,格洛弗太太。你往裡放了什麼竟這樣好喝?是嗎?是嗎?真是太有意思了。」)「我們正向無階級分別的社會轉型。」這句話是針對休說的,卻從格洛弗太太處收穫了冷嘲熱諷的「哼」的一聲。
伊茲以黛爾菲恩的身份寫作,已經不止一次提到了「我的兩個侄兒」(「兩個都是小壞蛋!」),幸好沒有給侄兒署名。「只是目前沒有。」休陰沉地說。她為這兩個顯然是虛構的侄兒杜撰了許多「奇聞逸事」。現實中,莫里斯已經十八歲(伊茲的「健康結實的小朋友」一個九歲、一個十一歲),還在念寄宿學校,一生與伊茲相處的時間加在一起不足十分鐘。泰迪則生來不喜歡牽扯任何可能發展成奇聞逸事的事情。
「讓他們去吃蛋糕吧,」伊茲嘀咕道,「她可從來沒說過這句話,你知道吧?瑪麗·安托瓦內特。歷史對她歪曲得相當厲害。歷史對一個人的評價你永遠不要全信。基本大部分評價都是謊言,能有一半是真的就很不錯了。」很難判斷伊茲究竟是保皇派還是共和派,「最好不要將自己與任何一派牽扯得太緊密。」她說。
「我們家就有灌木林。」休說,希爾維不理他,繼續對厄蘇拉說:「你應該讀讀奧斯丁。你現在這個年紀讀正合適。」希爾維的興緻不知為何十分高昂,這與桌上暗褐色湯盆中漂著白色脂肪顆粒的燉羊肉形成對比。「真是的,」希爾維突然厲聲說,情緒彷彿天氣驟然惡化,「現在的生活標準真是越來越低,連自己家都這樣。」休雙眉抬起,趕在希爾維呼喚布麗奇特之前就起身把湯盆端了出去。他們從前的雜務女傭瑪喬麗年紀已經不小,前不久不辭而別,將照料一家的重擔留給了布麗奇特和格洛弗太太。(布麗奇特提醒她戰爭結束后瑪喬麗一直沒有得到加薪的事。「我們又沒讓她做多少事,」希爾維生氣地說,「她應該知足了。」)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他們是虛構的呀,希爾維。」
「在辛普森之家?」休糊塗了。
「你幾歲?」
「真不像話。」希爾維對厄蘇拉說。
「噢,太好了。」伊茲說,「內閣布丁。辛普森之家做這種保育食品很有一套。以前我們有個保育室,你知道嗎?占房子最高一層。」
「嗯,我們在學校說。」厄蘇拉說,「但這不代表我會說。」
休「嗯」了一聲,似乎不知道辛普森之家。
「她嘴裏還吃著我們的飯呢!」休大笑道。
「這可是家傳的寶貝。」休說著搶下伍斯特果盤。
「難道我不快樂?」厄蘇拉很納悶。
「虛構也不行。」她撩起桌布,觀察腳下。「你的腳在幹嗎?」她生氣地問對面的帕米拉。
「我已經一年多沒看科萊特大夫了。」厄蘇拉說,「他們說我已經好了。」
「你母親很擔憂。」
「反正我挺想你,」伊茲說,「所以就想讓你白天來一次。沒想到希爾維竟同意了。我和你母親之間,可以這麼說,某種程度上存在冷淡的關係。她覺得我瘋狂墮落,為安全起見不應該結交。不管怎麼說,我都想把你從牧人手中解放出來。你讓我想起我小時候。」(厄蘇拉心想不知這是好是壞。)「我們可以做一對忘年交,你說呢?帕米拉同你相比缺一點靈氣。」伊茲繼續道,「打網球、騎自行車,難怪她腳踝這麼健壯。雖然運動能力強,但是嘛……還學科學!科學簡直沒有意思。再說你們家的男孩……唉,男孩還有什麼可說。但是你,你那些關於未來的知識,很有趣,厄蘇拉。你似乎能未卜先知。我們應該給你配一輛吉卜賽大篷車,再給你一隻水晶球,一副塔羅牌。你說些類似『被淹死的腓尼基水手』之類的話。你能看見我所有的未來嗎?」
「轉世,」科萊特大夫問她,「這種說法你知道嗎?」十歲的厄蘇拉搖搖頭。她所知道的事還沒有多少。科萊特大夫在哈利路上有一套好房子。他領厄蘇拉走進一間,四壁鋪有暖色華美橡木牆裙,地上是紅藍幾何圖案厚地毯,堆滿木炭的火爐里燃著飽滿的爐火,壁爐兩側各有一把大皮扶手椅。科萊特大夫身穿哈利斯手工細條紋三件套禮服,掛大金錶,身上有丁香和煙葉氣味,臉上總是笑盈盈的,好像他馬上就要去烤麥芬蛋糕,或給她念一個特別有意思的故事,不過他沒做這兩件事,而是面帶笑容地對厄蘇拉說:「那麼,我聽說你想殺了你家保姆?」(哦,原來我是因為這個才來這裏的呀。厄蘇拉心想。)
「伊茲。」
達科沃斯太太說,戰爭迫使許多人不得不重新尋找人生的意義——「神智學,玫瑰十字主義,人智學,靈性學。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的損失找可以接受的理由。」科萊特大夫失去了一個兒子,他曾是女王皇家軍團團長,名叫蓋伊,死於法國阿拉斯。「我們不得不稱頌犧牲,厄蘇拉。不得不承認它的崇高。」他給她看一張照片,不是穿軍裝的藝術照,只是一九九藏書張普通照片,照片上一個男孩身著白色板球制服,自豪地與球拍立在一起。「本來可以上縣裡打球的。」科萊特大夫憂傷地說,「當我想起他時——當我想起他們所有人時,我都想象他們正在天堂打一場永不結束的球賽,那是六月一個完美無瑕的下午,球賽一結束,茶點就會端上來。」
「不不。」其實她很吃驚,而且完全明白了母親和伊茲之間為何存在「冷淡的關係」。
「你可以嗎?」科萊特大夫湊上前去說,嘴裏的海泡石煙斗顯示出濃厚的興趣,「你真的理解嗎?」
「她也沒有那麼膚淺,」休說,「我想,她一定是在戰爭中目睹了不少可怕的事。」好像他自己不是一樣。
雖然很不情願,休仍然每周五買一份伊茲供稿的報紙,在回家的火車上閱讀,「看看她又在寫什麼」(然後將這不堪入目的報紙扔在玄關桌上,再由帕米拉搶救下來)。休內心深藏一份恐懼,怕伊茲會在報上寫到他。唯一讓他鬆口氣的是,伊茲寫稿時總是用筆名黛爾菲恩·福克斯,希爾維說這是她聽過「最愚蠢的名字」。「嗯,」休說,「黛爾菲恩是她的教名,是她教母給她起的。『托德』又是『福克斯』的舊稱,所以這裏面還有一些邏輯。當然我並不是在維護她。」
「無論如何,我們都不希望看到這種感覺引導你去殺可憐的用人,對不對?」
「然後你就好了,像變魔術。多神奇。」伊茲說,「那個精神科醫師,人挺古怪,不是嗎?我們要不要再叫盤乳酪?這裏的斯蒂爾頓乳酪氣味濃郁。還是現在就走,去我那兒?」
「試試這個。」伊茲說,她擠壓霧化球往厄蘇拉方向灑了些香水,「香奈兒五號。它真了不起。她真了不起,她和她新奇的合成香水。」她哈哈大笑,彷彿開了一個高明的玩笑,又在衛生間里灑了一朵看不見的香雲。這與希爾維時常鄭重塗抹在身上的花香很不同。
真的好聽。
厄蘇拉在浴室鏡前審視自己。伊茲站在她身後。一個靡菲斯特,一個浮士德。伊茲說:「天哪,你大了還挺好看的。」然後把她的頭髮擺弄成各種形狀。「必須剪一剪,」她說,「你應該去找我的髮型師,他很厲害。你再不弄弄就要變成擠奶女工了。但我覺得,你有潛質成為美艷而危險的女人。」
但也有人的傷情不顯眼——比如科萊特大夫候診室里的人。又比如一個叫查理·肖爾利的人,曾在皇家炮兵團服役,從戰場上回來時毫髮無損,卻在一個春天的早上將自己的妻子和三個孩子捅死在各自的床上,並用一支巴波姆戰役中殺死德國人後得到的毛瑟槍轟開了自己的腦袋。(「炸得一塌糊塗,」費洛維大夫說,「這些人應該為事後收拾現場的人考慮考慮。」)
「真的?怎麼寫?」
「尼采說,werde, der du bist,」科萊特大夫繼續道,在壁爐前的地板上磕凈煙灰,厄蘇拉想象一會兒會有人來掃掉。「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厄蘇拉懷疑科萊特大夫以前沒有接觸過多少十歲兒童。「意思是:成為你自己。」他說著,在海泡石煙嘴裏塞入煙絲,(這一定是無之前的有了,厄蘇拉想。)「尼采是跟品達(Pindar)學的。γένοι' οἷος ἐσσὶ μαθών,你懂希臘語嗎?」她已經完全墜入迷霧。「它的意思是:明白你是誰,成為你自己。」
「任何一個理智的正常人都不會去聽伊茲的話。」(「什麼?」伊茲說。)「另外,你現在還小,不必關心腳踝形狀。」
厄蘇拉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度量快樂的尺碼。她模糊地記得升騰的愉悅,記得黑暗中的墜落,但它們似乎都只屬於那個夢影重疊的世界,那個世界從未消失,卻飄忽不定。
「沒關係的。」
正是周六的午飯時間,兩人在辛普森之家吃飯。「這就是女人閑暇時的消遣。」伊茲說。兩人眼前擺著大塊血淋淋的去骨牛排。梅麗的母親肖克洛斯太太是個素食主義者。厄蘇拉想象著她面對這樣大塊的腿肉時會多麼驚懼。休說,肖克洛斯太太是個波希米亞浪漫主義者。格洛弗太太說,她是瘋子。
「有問題的不是我。」希爾維說著,盡量露出最為親切可人的笑容。
厄蘇拉以為他說尼采是跟皮納(Pinner)學的,她知道那是休的老奶媽退休后居住的地方,老奶媽和自己的妹妹住在皮納高街一家商戶的樓上。休曾開著華美的賓利,在某周日下午帶厄蘇拉和泰迪去看望她。米爾絲奶媽很嚇人(顯然休並不怕她),不斷試煉厄蘇拉的禮儀規範,檢查泰迪的耳朵里是否有耳屎。她的妹妹卻很和藹,端出接骨木糖水和塗黑莓果醬的奶香小麵包招待他們。「伊索貝爾怎麼樣?」米爾絲奶媽問,雙唇皺成一顆烏梅干。「伊茲還是伊茲。」休說。後來泰迪一直不停地重複這話,聽起來像一小群黃蜂的嗡嗡聲。原來伊茲很久以前就是那樣了。
「她是孩子里比較奇怪的一個。」她又對科萊特大夫這麼說。
厄蘇拉聳聳肩說:「沒什麼。」
「我今年十三歲。」厄蘇拉說,認為這句話應該可以同時回答對方的兩個問題。
「她唱盡了女人的悲苦。」伊茲說,又點了一支煙,狠狠吸一口,「要是能找到一個富得流油的人結婚就好啦。我所知獲取幸福最有效的秘方就是賺大錢。知道是誰說的嗎?不知道?你應該知道。」像一頭半馴順的野畜,她突然發起脾氣來。電話鈴響了,她說:「鈴聲救了我們。」接著便手舞足蹈地與那頭看不見、摸不著的人展開了激烈對話。最後說了句「那太好了,半小時后見」,便掛了電話,對厄蘇拉說:「本來我是要送你去火車站,但現在我要去克拉瑞琪家,那裡離瑪麗勒本十萬八千里,然後我還要去朗茲廣場參加派對,就不能送你去車站了。你可以坐地鐵去,對吧?你會坐地鐵嗎?坐皮卡迪利線,到皮卡迪利馬戲團下,換乘貝克魯線到瑪麗勒本下。來吧,我們一起出門。」
樂趣——以及與之伴生的一系列好處——對她是很有必要的,伊茲說,這可以緩解她「加入工人階級」,必須「終日狂敲」打字機來賺取生活費的苦楚。「苦楚!天哪,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在煤窯里敲煤為生呢!」在狐狸角一次氣氛緊張的家庭午餐后,希爾維不快地說。伊茲走後,她同布麗奇特一起收拾餐桌,氣得將皇家伍斯特骨瓷果盤摜在桌上,發狠道:「她從會說話開始就沒有一句人話,除了胡說什麼也不會。」
「呵呵,別人我不清楚,反正我想。」休說。
然而薩沃伊酒店的一個門童突然沖了出來,來到沒腿的男人跟前,後者迅速雙手劃地離開現場。給錢的女士與門童起了爭執——他英俊而不耐煩的樣子仍歷歷在目——而一邊文雅的男人輕輕挽住女士的胳膊,將她向河岸街的上游帶去。這件事的重點不在於發生了什麼,而是它牽涉到的人。厄蘇拉從沒有見過那文雅的男人,但那生氣的女人——毫無疑問——正是希爾維。即使認不出希爾維,她也絕不會認錯那件貂皮大衣,那是休送給希爾維結婚十周年的禮物。她所在的地點與傑拉爾茨十字村相差十萬八千里。
「還小。也許你還存有前世的記憶。不過佛教並不認為轉世后的你還是前世的你,轉世后的環境也不會是前世的環境。而這恰恰是你的感覺。你在前行的路上時上時下,我想偶爾還會時左時右。涅槃是最終目標。也即達到無的境界。」作為一個十歲的兒童,厄蘇拉感到有才應該是她的目標。「大多古代宗教,」他繼續道,「都與輪九_九_藏_書迴有關——都像蛇咬住自己尾巴。」
「那件事已經過去很久了,」厄蘇拉說,「您說得彷彿我一直想殺用人似的。」
「她總是很消沉。」希爾維帶厄蘇拉去哈利路見科萊特大夫時說。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帶她一起來,在此之前她顯然與科萊特大夫已經談過話。厄蘇拉很想知道他們當時都說了些什麼。「總是很惆悵,」希爾維繼續道,「如果是大人,我倒可以理解——」
伊茲說得對。她沒聽過。音樂起頭是鋼琴,但與希爾維曼妙(而帕米拉處理得十分激昂)的肖邦、李斯特很不一樣。
「她說下個禮拜要把我寫在報紙上,不過我覺得她不會寫。」
科萊特大夫是他家鄰居肖克洛斯少校介紹給自己太太,再由他太太介紹給希爾維的。肖克洛斯少校說,科萊特大夫治好了很多從戰爭生還「需要幫助」的男人(據說少校本人也曾「需要幫助」)。厄蘇拉的行動軌跡偶爾與大夫的其他病人有所交集。比如在候診室里,她曾看見一個精神崩潰的年輕男人一邊凝視地毯一邊靜悄悄地與自己交談,還有一人在和著一段誰也聽不見的聲音用腳不停打拍子。前台接待員達科沃斯太太的丈夫死於戰場,她戰時就是護士,對待厄蘇拉一貫和藹可親,給她吃薄荷糖,向她家裡人問好。一日,樓下門鈴未響,一個男人卻步履踉蹌地衝進候診室。他看起來不知所措,略顯狂暴,木樁一般戳在屋子當中,直勾勾地盯著厄蘇拉,彷彿以前從未見過兒童。達科沃斯太太走過去,帶他來到椅子跟前,一起坐下,像母親一樣溫柔地摟住他說:「比利,比利,今天你又怎麼了?」比利就把頭放在她胸前,嗚嗚地哭了起來。
「我也是。那就走吧。是由我來付錢嗎?」
那天晚上,帕米拉在床上——厄蘇拉和帕米拉依舊擠睡在閣樓上的卧室(泰迪說她們「像牢房裡的囚犯」)——說:「她為什麼不請我一起去?或者只請我?」這話的語氣符合帕米拉的一貫形象:毫無惡意,似乎純屬好奇。
這麼說是我有問題?厄蘇拉心想。不管怎麼說,她不是要殺布麗奇特,而是要救她。但如果不救她,就等於讓她去犧牲。科萊特大夫不是說過,犧牲是崇高的嗎?
「你自己覺得呢?」
「誰?」(母親?還是車?)
厄蘇拉的手指滑過窗前桌上皇家牌打字機的機鍵。「作為獎勵,」伊茲說,「我會把你寫在這周的專欄里。」
「但這就是我的名字,我的出生證上就是這麼寫的。」喝開胃酒時受到質問的伊茲看起來很委屈,「而且也與先知戴爾菲諧音。我覺得很適合我。」(「所以她現在是先知了?」希爾維說,「她要是先知,我就是圖坦卡蒙的女祭司。」)
伊茲湊近火速趕來給她點煙的男招待。「多謝,親愛的。」她含糊地說,雙眼定定盯著對方,看得對方的臉紅成了盤中牛排的顏色。「烤牛肉。」伊茲對厄蘇拉說,揮揮手趕走了招待。她說話總是夾著法語詞(「我幼時在巴黎待過一段,當然,還有戰爭的緣故……」),「你會說法語嗎?」
厄蘇拉和帕米拉之間就克拉倫斯下葬時究竟有沒有戴面具(如果沒戴,那麼面具現在在哪裡?)展開了漫長的討論。兩人都覺得不該去問布麗奇特。布麗奇特酸溜溜地說,杜德茲老太太終於把兒子永遠留在了身邊,再也不擔心他被別的女人搶走了。(「未免有些刻薄。」休低聲道。)克拉倫斯的照片也同山姆·威靈頓的一樣被放進花園小倉庫里。這張照片原本是他為自己母親拍的,拍照時他還不認識布麗奇特,還不曾踏上那條有去無回的命運之路。「人越死越多了,」希爾維感嘆道,「大家一定都像我一樣,希望儘快忘了這一切。」
「是意外。」她不認為布麗奇特是「保姆」,布麗奇特就是布麗奇特。而且這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當然不是病,但是需要一點治療。」)
「所以你再也不去看科萊特大夫了?」伊茲問,她打開琺琅煙盒,盒中整齊陳列著一排壽百年黑俄羅斯。「抽不抽?」伊茲把所有人都當作同齡人來相處。這出於她的懶惰,但也給她增添了一種迷人之處。
「可是,」帕米拉說,「你跟我一樣大時,都快嫁給爸爸了。」
如此看來,尼采大概不可能從皮納區學到什麼,至少不會學到信仰。
「那就好。我則相反,全家人說我無藥可救。你嘛,當然啦,是個有教養的小姐,從來不懂什麼是為別人的罪孽付出代價。」
「你覺得她怎麼樣?」
「是嗎?」休說,「肯定不如我們這隻猛獸華麗吧。」他滿心喜悅地拍拍賓利的儀錶盤。他們一邊開出車站,他一邊低聲說:「她不怎麼可靠。」
休的雙眼看希爾維,向厄蘇拉的方向點點頭,說了句「伊茲」,用速記式關鍵詞精彩地完成了信息的傳達。
「我沒有錢,我十三歲。」厄蘇拉提醒她。
希爾維回來時,正趕上吃格洛弗太太的蘋果醬吐司。吐司里的蘋果是自己種的——希爾維從戰爭末期開始經營的小果園終於長出了果子。休問她去了哪裡,她只含糊其詞,提到了傑拉爾茨十字村。她在餐桌前坐下,說:「我不是很餓。」
「唉,」伊茲終於把車頭對準了正確的方向,「這個頭真難掉!」
帕米拉笑道:「她還覺得格洛弗太太的溫莎濃湯有意思呢。」
只有一點很可惜:球賽不會結束,小夥子們永遠都吃不到下午茶。寶森也在天堂,老皮靴山姆·威靈頓也在。克拉倫斯·杜德茲也在。他在停戰那天染上西班牙流感,速度驚人地死掉了。厄蘇拉很難想象這些人聚在一起打板球比賽的樣子。
「我飽了。」厄蘇拉說。
「正是。當時我還很小,就像現在的吉米。」伊茲顯出一絲憂傷,彷彿憶起了一段忘卻已久的傷心事。她帽端的鴕鳥毛也彷彿感到了情緒變動而顫抖起來。直到侍者送來盛在船形沙司碟里的蛋黃醬,她才恢復情緒。「這麼說,你不再有那種奇怪的即視感了?」
「真是造物弄人,」希爾維說,「克拉倫斯熬過了戰爭,卻死於一場疾病。」(「萬一是你們得了流感,我該怎麼辦?」她常這樣說。)
「不知道,還是虛構吧,」她說,「作家都虛構。」她從留聲機下的櫥里拿出一張唱片,放到轉盤上。「聽聽這張,」她說,「你以前沒聽過。」
伊茲曾設法在報社找到一份寫專欄的工作(「天知道怎麼找到的。」休說),專欄面向「單身群體」,名叫「現代單身女性的多彩生活」,一周發一篇。「誰都知道,現在單身男性的數量已經周轉不過來。」她坐在狐狸角攝政風格的華麗餐桌前,一邊撕麵包卷一邊說。(「沒見你缺過。」休低聲數落。)「可憐的年輕人都死光了。」伊茲只當沒聽見,繼續道。她毫不體諒母牛的辛勤勞作,大方氣派地往麵包卷上抹著黃油。「我們無力改變這一事實,只能盡量在沒有他們的前提下活得更好。現代婦女必須學會自食其力,不能再將希望繫於家庭保護。女人們必須在心理、經濟上達到獨立,最重要的是還必須在精神上達到獨立。」(「一派胡言。」又是休說。)「大戰犧牲的不僅僅是男性。」(「區別是他們死了,你還活著。」希爾維發出冷冷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