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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1926年2月11日

第二部分

1926年2月11日

「《奧古斯都歷險記》,」泰迪大聲念道,「戴爾菲·福克斯著。」(「戴爾菲?」休質疑道。)
(「作風有問題。」休判斷。「登徒子。」格洛弗太太說。)
「為什麼事情只要到你這裏都是『歷險』?」希爾維憤懣地問。
「不管怎麼說,」伊茲說,「還是回來看泰迪的禮物吧。」
「沒打過仗好,」希爾維說,「就算多麼一無是處,也還是沒打過仗的好。」
「現在,」分完蛋糕后,伊茲說,「我還有最後一件禮物——」
「啊,那是黑人音樂。」三個男孩回到屋裡,霍維說。三人立即擁進客廳,身上隱隱帶著篝火的氣味,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味(「雄性動物特有的氣味。」伊茲嗅著空氣,喃喃自語)。貝西·史密斯已經放到第三遍,休說:「聽多了還真不錯。」霍維隨著音樂跳了幾步,很有野人的感覺,接著對吉爾伯特耳語了幾句。吉爾伯特大笑,作為貴族後裔未免笑得過於粗放,雖然那貴族是外國貴族。希爾維擊掌說:「你們要不要吃點缽仔蝦仁?」就帶他們往餐廳走。等她意識到三人的臟鞋在地上留下了一串鞋印時,為時已晚。
「他們沒打過仗。」休說。彷彿這樣就能為他們的自由散漫正名。
「你多大了?」他問。
「十六歲,」她說,「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吃了蛋糕。」顯然有人同她一樣愚蠢。
「最好冰一冰再喝。」伊茲將酒遞給布麗奇特。
當大家都對這部亮閃閃的櫻桃色小汽車表示欣賞(或不欣賞,比如休和希爾維)時,梅麗說:「我得走了,我晚上要去參加一個舞會。謝謝您的茶,托德太太。」
「生日快樂。」泰迪說。
她暈頭轉向地回到家,見大家都還在車道上,雖然感到距自己離開已過了好幾個小時,但明白其實只有幾分鐘,就像童話故事里總是發生的那樣。餐廳里,小貓哈迪無比細心地舔著蛋糕殘骸。躺在桌面的《奧古斯都歷險記》上沾了一抹奶油。厄蘇拉的心仍然為著霍維出其不意的行動而怦怦亂跳。在十六歲生日被意外熱吻大概可以算是了不得的成就。顯然,她已穿越凱旋門,從女孩過渡到了女人。如果吻她的是本傑明·柯爾,整件事就完美了!
「她幹了什麼?」帕米拉急不可耐地問。
巧的是莫里斯也回來了,雖然他並不記得(「說不定他根本不知道。」帕米拉說)厄蘇拉的生日。他在牛津大學貝利奧爾學院學最後一年法律。據帕米拉說,他「比任何時期都討人厭」。他父母看來也不大喜歡他。「你確定他是我的兒子?」厄蘇拉聽到休這樣問希爾維,「在多維爾時,你不會和那個哈利法克斯九-九-藏-書的倒霉蛋有過什麼吧,就是那個……開磨坊的?」
綠色硬封面厚厚的,上有燙金圖文,畫著一個男孩,與泰迪年齡相仿,戴一頂學生帽,身邊畫著一架投石器和一隻髒兮兮的西高地獵狐梗。男孩頭髮拉碴,面貌略顯狂野。「這是奧古斯都。」伊茲對泰迪說,「你覺得怎麼樣?我是按著你塑造的。」
「快別說了。」希爾維說。她素來對經濟狀況守口如瓶,在人前談錢(雖然是伊茲的錢)讓她感到恐懼。她的胸中籠上一片黑雲。她知道,這是因為蒂芬的緣故。
「外面冷。」
「對呀,你,親愛的孩子。」伊茲說。泰迪向後縮去,遠離了伊茲和她擺在他面前的禮物。「來,」伊茲敦促,「快拆呀。又不會爆炸。」(絕對會。)
「在說你。」厄蘇拉說。很多女孩都喜歡莫里斯,這讓托德家的女人相當吃驚。他有一頭金髮,捲曲但不凌亂,絲絲服帖,溝壑分明。他因為划船而練就一副健美身材,但同時他又顯然缺乏迷人的技巧。相反,吉爾伯特這時已經吻起了希爾維的手背。(「噢,」梅麗說,「還有比他更內行的人嗎?」)莫里斯介紹希爾維時,說她是自己的「老媽」,吉爾伯特立即介面:「您做誰的母親都嫌太年輕了。」
「你嫁人的時候不也還是孩子?」伊茲說。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伊茲,」休再難克制了,「究竟是誰在替你付錢?你一分錢都沒有,債務都堆到房頂了。你跟我保證過要節儉的。」
「我來幫你暖和。」他說著——激動人心地——抓住她的雙肩,將她拉近——這個動作要求他大幅度欠身——將他的嘴唇貼在了她的嘴唇上面。「吻」一詞不足以形容霍維的這個動作。他將他牛舌般巨大的舌頭探進她的嘴裏,抵住她閘門般嚴防死守的牙齒,後者發覺前者原來希望自己將牙齒張開為舌頭放行,感到無比驚訝。肯定會被噎死的呀。她突然想起了格洛弗太太的壓舌器。
那以前,伊茲曾來狐狸角小住,除了泰迪誰都不理。她帶他去散長步,不厭其煩地捏他的臉。「她想把他從牧人手裡解放出來。」厄蘇拉告訴帕米拉。「為什麼?」帕米拉問,「為了吃掉他嗎?」
三個年輕人將狐狸角填滿了,房子突然縮水般小得不得了。當三人宣布要「上外頭轉轉」時,休和希爾維都鬆了口氣。「好主意,」希爾維說,「發泄一下過剩的精力也是好的。」三人以奧林匹亞諸神的風範跑進花園(活力四射,但缺乏神聖感),開始投入地踢莫里斯在大廳儲物櫃里找到的一隻皮球。(「是我的皮球。」泰迪指出,似乎在自言九*九*藏*書自語。)「他們會踢壞草坪。」休一邊觀察他們一邊說,三人正像流氓般呼嘯,灰撲撲的拼花皮鞋踢飛草皮無數。
「來,我送你。」厄蘇拉說。
他將桌上的書翻到扉頁,只見伊茲在上面用華麗的字體題詞:給我的侄兒,泰迪。我心目中親愛的奧古斯都。
「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伊茲推辭。最後又從她帶來的豐富禮物中拿出一瓶香檳。(「她還不到喝酒的年齡!」)
莫里斯帶了兩個朋友來度周末,一個吉爾伯特,一個美國人霍華德(「叫我霍維吧,大家都這麼叫」),兩人要擠一張床,這讓希爾維有些為難。「你們一人睡一頭吧,」她特意強調,「或者誰到大西部鐵路那間房裡搭張摺疊床睡。」大西部鐵路是泰迪的一套霍恩比軌道交通模型,佔據了閣樓上的一整個房間,這房間原先是格洛弗太太的卧室。這套玩具吉米也可以玩。「他是你的小跟班?」霍維對泰迪說,一邊使勁揉吉米的頭,揉得吉米險些要摔倒。霍維的美國身份賦予他一種額外的魅力,但論長相,吉爾伯特才真正是一副深沉、異域的電影明星相。他的名字——吉爾伯特·阿姆斯特朗、他的父親(高等法院法官)以及他所受的教育(畢業於斯托中學)都明白無誤地彰顯著大英民族的精英氣質,然而他的母親是西班牙一支舊日貴族的後代(「也就是吉卜賽人。」格洛弗太太總結。格洛弗太太認為,所有外國人都是吉卜賽人)。
「我自己付的。」伊茲莊嚴宣布,「另外,這件禮物也不是給厄蘇拉的,而是給泰迪的。」
厄蘇拉送完梅麗回來,走過車道底端花草間被長期踩踏成的小路,意外地有了一次巧遇——不是那奧斯汀旅者,而是一個人——她絆在了霍維身上,後者四肢著地,正在樹叢間翻找。「我在找球,」他抱歉地說,「是你的小弟弟的球,我想我們把它落在了——」他跪坐在腳後跟上,無助地環視種滿小檗和醉魚草的四面八方——「灌木林。」厄蘇拉說,「這是我們費盡周折搞出的名堂。」
另一件了不得的事。「誰要坐我的車回城?」伊茲若無其事地問。
休完全糊塗了,又驚又疑地盯著伊茲:「這些東西難道是你偷來的?」
外面冷極了,但出來前誰也沒顧上穿外套。「往年此時還要冷,」希爾維說,「比如你出生那年。雪大得空前絕後。」
「我知道。」希爾維說。
「又不九*九*藏*書是十六歲,我那時已經十八歲了。」希爾維板起嘴唇,「要不我們也來說說你十六歲時都幹了些什麼吧,伊索貝爾?」
「我?」泰迪突然處在舞台中心,醒過神來。他原本正想著蛋糕很好吃,不知道能不能再吃一塊,不願此時被推到聚光燈下。
「比賓館還好。」格洛弗太太說。雖然誰也沒請格洛弗太太或布麗奇特去過伯克利賓館,事實上,倫敦的賓館布麗奇特一家也沒去過,除了「久得不知多少年以前」在鄧萊里郡等英格蘭渡船時曾到附近的舒爾本賓館大堂膜拜了一下外,布麗奇特壓根兒沒走進過任何賓館。格洛弗太太呢,她說自己對曼徹斯特的米德蘭賓館「相當熟悉」,她的一個外甥(她似乎有無窮無盡的外甥供她取用)曾「不止一次」帶她和她妹妹一起去吃過晚飯。
「啊?」他說著,一骨碌站起來,馬上顯得無比高大。他看來剛打過架,眼睛下面還有一塊烏青。以前替肉鋪送肉的弗雷德·史密斯,現在在鐵路工作,曾是個拳擊手。弗雷德參加倫敦東區的業餘賽時,莫里斯曾帶小夥伴一起前往助威,最後演變為一場醉酒鬧事。霍維身上有月桂朗姆酒味——這是休的氣味。他周身簇新,一絲不亂,彷彿一枚剛剛鑄出的錢幣。
「噢,天哪,」梅麗輕聲對厄蘇拉耳語,「真像諸神降臨我們中間。」她將雙手在胸前交叉,像翅膀一樣扇了扇。「莫里斯不算。」厄蘇拉說,「像他這麼煩人的傢伙肯定會從奧林匹斯山上被踢下來的。」
「呼咿。」他發出一個不知何解的聲音(她注意到它與他的名字似乎有很大關聯),雖然它聽來似乎是一種歡呼,彷彿活到十六歲是一個很了不起的成就。「你在發抖。」他說。
「我知道。」厄蘇拉說。
「噢,親愛的,」休關切起來,「不至於這麼糟吧?」
「不過是輛奧斯汀。」伊茲說,「大路旅者——雖然是四開門——但價格遠不及賓利,上帝保佑,休,跟你那台窮奢極侈的車比,我這車絕對是大眾品牌。」「無疑你是分期付款的。」休說。「不不,一次付清,現金支付。有人出版了我的書,我有錢了,休。你再也不用為我擔心了。」
「你記性真好。」希爾維笑道。
「找到了嗎?」她問,「那個球?」她的聲音聽在自己耳里突然十分刺耳。她本來覺得二位來客中吉爾伯特較為英俊,然而面對霍維如大型動物般簡單直接的力量美,以及他矯健的肢體,她突然傾倒,感到自己在他面前顯得愚蠢。
「幹嗎要去那麼貴的賓館喝午茶?」布麗奇特說,「我看在家就挺好。」
泰迪小心翼翼地剝去昂貴的包裝紙,read.99csw.com拆開禮物。禮物和它包著時看上去一樣,的確是本書。坐在泰迪對面的厄蘇拉努力倒著辨別書名——《……歷險記》。
人家問泰迪何以得到伊茲如此的關注(主要是被希爾維逼問),泰迪表示不解。「她只是問我平時做什麼,學校怎麼樣,有什麼愛好,喜歡吃什麼,交了哪些朋友,以及諸如此類的事。」
「你不會是又買車了吧?」休幾乎是呻|吟著說。
從頭到腳裹著狐皮大衣的伊茲說:「我帶了禮物。」這話其實多此一舉,因為她手上的大包小包個個包裝昂貴,要「給我最喜歡的侄女」。厄蘇拉迅速瞟一眼帕米拉,同情地聳聳肩。帕米拉看了一眼天花板。自從幾個月前和休開車去瑞士小屋區給伊茲送了箱狐狸角夏天豐收的蔬菜后,厄蘇拉已經好幾個月沒去看她。(「一箱菜?」伊茲一邊翻箱一邊說,「我要一箱菜乾嗎?」)
伊茲最後一個來,隔窗看見這運動三人組。「噢,」她說,「多漂亮的小夥子。可否讓我帶一個回去?」
「小弟弟」泰迪出現了,滿臉失落地說:「他們把我的球弄丟了。」
「我?」泰迪驚恐萬狀,「一點也不像啊。狗也不是這種狗。」
「甜蜜的十六歲。」休說,深情地吻了吻她,「生日快樂,小熊。你的未來在前方!」厄蘇拉仍然覺得有時未來也在身後,但她已經知道不應該把這種感覺說出來。他們原來要去倫敦城裡的伯克利賓館喝下午茶(正是期中放假時),但帕米拉在不久前的一場曲棍球賽中扭傷了腳踝,希爾維剛剛得過肋膜炎,在醫療站觀察了整整一夜(「我好像長了一對我母親的肺。」泰迪覺得希爾維說的這句話很好笑),而吉米的扁桃體又再次發炎,剛恢復不久。「一個個都倒下了呀。」格洛弗太太一邊把做蛋糕的黃油和進糖里,一邊嘆道,「下一個會是誰呢?」
「因為生活本身就是一場歷險。」
「諸神的自我,」梅麗說,「做小說標題多麼好。」梅麗很想當個作家。或者藝術家,或者唱歌,或者跳舞,或者演戲。只要能萬眾矚目。
「知己知彼嘛。」帕米拉說。
厄蘇拉打開的第一件禮物是貝西·史密斯的唱片,伊茲立即將它放上電唱機,電唱機平常只播放愛德華·埃爾加和休最喜歡的歌劇《日本天皇》。「這是聖路易斯的藍調音樂,」伊茲介紹說,「聽這短號!厄蘇拉很喜歡這種音樂。」(「你喜歡?」休問厄蘇拉,「我怎麼不知道?」)接著拆出一本紅皮封面英譯版《神曲》。又拆出一件從自由百貨買來的綢緞蕾絲睡衣——「你母親發瘋一樣喜歡這家店。」希爾維嚴正聲明它「太成熟」,說:「厄蘇拉九*九*藏*書平時穿的是薄絨睡衣。」最後又拆出一瓶沙麗瑪香水(「法國嬌蘭的新產品,氣味高雅。」),也招致希爾維類似的評價。
梅麗·肖克洛斯也被請來吃茶,她到得很早,來時照例樂呵呵的。她花零用錢從鎮上的布藝店買來許多天鵝絨髮飾送給厄蘇拉。(「這下你永遠也不會剪短髮了。」休略顯得意地對厄蘇拉說。)
帕米拉放棄部分學習時間,做了張精美的賀卡——一件用布麗奇特的雜誌上剪下來的圖畫粘貼而成的藝術品,烤了一爐(在狐狸角範圍內)遠近聞名的皮卡尼尼餅乾。帕米拉正在準備劍橋格頓學院的入學考試。「想想看,」帕米拉雙眼放光說,「成為一名格頓女生,多麼光榮。」厄蘇拉與帕米拉同校,後者即將結束高中最後兩年的衝刺學習,前者的高中時代則剛剛開始。厄蘇拉擅長古典學。希爾維完全看不出拉丁語和希臘語的好處(她自己從沒學過,也不覺得可惜)。厄蘇拉相反,對作古者的殘章斷句尤為痴迷。(「酸文假醋,你就直接說『死人』好了。」格洛弗太太不高興地說。)
厄蘇拉正因月桂朗姆的氣味和缺氧感到頭暈目眩,左右為難,突然兩人聽見莫里斯近在咫尺地喊道:「霍維!我們不等你啦,朋友!」厄蘇拉的嘴被鬆開了,霍維對厄蘇拉半句話也沒有,只震耳欲聾地嚷了句「馬上來!」便鬆開手,衝破樹叢離去了,留下厄蘇拉一人在原地喘氣。
「我知道。」厄蘇拉說。她出生那年的雪已經成為一件家族奇事。她聽了太多遍,已經覺得自己能記得當時的情景。
「你們這些小姑娘在嘀咕什麼?」莫里斯說。莫里斯最怕別人評論他,可以說已經到了過敏的地步。
「什麼亂七八糟的。」泰迪怒視題詞。厄蘇拉拿起杯緣沾有紅唇印的半杯香檳,往一個果凍杯里倒進一半,遞給泰迪說:「乾杯。」兩人碰響酒杯,各自一飲而盡。
「也許她想叫我們把泰迪過繼給她。」休對希爾維說,「或者賣掉他。泰迪肯定能賣個好價錢。」希爾維怒道:「不許這麼說,開玩笑也不行。」然而很快,伊茲就把泰迪給忘了。大家也不再去想這件事。
「說它是耐力賽更貼切,」希爾維說,「或者障礙賽。」
「我停在車道最下面了。」伊茲溫柔地說,「為了不惹你心煩。」大家一齊走下車道去看車,仍然拄著拐杖的帕米拉慢慢蹦躂著跟在後面。「那些貧窮、殘廢、瞎眼、瘸腿的人。」她對梅麗說,梅麗大笑:「作為一個科學家,你《聖經》倒背得挺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