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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1926年5月

第二部分

1926年5月

「你得做掉它。」伊茲繼續說,「在這點上,我們沒有異議吧?」
「我不知道。」厄蘇拉說。
「孩子怎麼樣?」厄蘇拉重複說,「他們有沒有把他送給好心人?」
「出什麼事了嗎?」一天下午,莫里斯問。他倒在草坪上的一把帆布躺椅中,一邊讀漫畫雜誌,一邊將格洛弗太太做的橘子醬蛋糕整個塞進嘴裏。
「我走了一下午,」厄蘇拉說,「身上沒有錢。」又補充道,「而且好像有孩子了。」
「除了發明新的殺人方法外,科學還為世界做過什麼貢獻?」希爾維說。
「不用多久你就能恢復正常,」伊茲說,「別擔心。他們給你用了葯。短期內你還會感覺有點奇怪。」伊茲何以對這可怕的程序如此了解?
黑蝙蝠降臨時,休陪在她的身邊。夜伸出一隻手,厄蘇拉便向它握去。她聽到高處光明的世界向她發出呼喚,感到輕鬆,甚至喜悅,在那裡,一切謎題將會得到解答。天鵝絨般的黑暗,彷彿多年好友,將她包圍起來。空中彷彿飄起了雪,細潔如粉末,刺骨如東風刮在了嬰孩的皮膚上——然而,厄蘇拉的手被拒絕了,她重新跌回醫院的病床。
她偷看了肖克洛斯太太的醫學百科全書。肖克洛斯一家去諾福克度假,厄蘇拉出現在後門口,說自己為一本書而來,肖家的女僕絲毫沒有覺得奇怪。
那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房間。高大的窗戶,掛著系有流蘇束帶的窗帘,簾頂有半月簾飾。房中有豪華大理石壁爐,爐膛中卻燃著一架煤氣爐,爐台上的鍾面上除巨大數字外沒有任何裝飾,凡此種種,透露出這裏原來有一份不一樣的生活。腳下的綠色油氈地板和屋中的手術台之間也有欠協調。四周瀰漫著一種學校實驗室的氣味。厄蘇拉在推車周圍轉圈,觀看一塊亞麻布上排列著模樣殘忍、閃閃發光的銀色器皿。它們似乎與嬰兒無關,而應該拿去屠宰牲畜。屋內沒有搖籃。她的心開始忐忑不安。
她準備開口說話,他卻在她出聲前用手蒙住她的嘴,事實上一下子蒙住了半張臉,他露齒一笑說:「噓——」彷彿兩人是這場遊戲的同謀。他的另一隻手摸索著她的衣衫,她輕輕地尖叫,拚死相抗。他整個人壓上來,像奔牛場下的公牛抵死在柵欄門上。她試圖抵抗,但他比她要大一倍,甚至兩倍。她覺得如果一隻老鼠落進哈迪嘴裏,要掙脫出來的勝算也比她更大。
再反應過來,她已經坐在了伊茲的奧斯汀上,正暈乎乎地盯著風擋玻璃窗外。
是夜,她醒來又吐了一次,這次她既沒有自己清理,也不叫伊茲來,直接又睡了。早晨再醒時,她感到體熱。熱得彷彿要燃燒起來。她的心敲擊她的胸膛,每次呼吸都極為困難。她試圖下床,但立即頭暈目眩,雙腿發軟。一陣天旋地轉,世界模糊了。伊茲肯定給休打了電話,等她汗津津的額上感到一隻冰涼的手,睜開眼睛時,休正對她笑著,這笑容令人安心。他坐在床邊,身上還穿著大衣。床讓她吐滿了。
她突然明白自己應該去哪裡了。當然是那裡,這無法避免。
「這是劍橋的不幸,」休說,「莫里斯如此愚鈍,卻動不動名列前茅。」為了安慰帕米拉的失望,休為她買了一輛蘭陵牌女式自行車,泰迪想知道如果自己也落榜能得到什麼。休笑笑說:「要小心啊,你現在說話開始像奧古斯都啦。」
「孩子怎麼樣?」厄蘇拉問。
「完全沒有。」
一個比休更老的男人穿著白大褂走進來,他行色匆匆,彷彿馬上要趕往別處,他讓厄蘇拉躺上手術桌,雙腳踩在「馬鐙」上。
「那叫司爐。」帕米拉說,「這可是相當考驗手藝的活。問問你的朋友史密西就知道了。」聽她說到「史密西」,莫里斯的脖頸兒更紅了。
「先進來再說。」伊茲說。
「你竟會開火車,莫里read•99csw•com斯。」泰迪說,突然覺得自己的哥哥有了亮點。
「馬鐙?」厄蘇拉疑惑道。這裏應該沒有馬吧?直到制服筆挺的護士將她摁倒,把她的腳套進腳鐙里,她才明白過來。「我要動手術?」厄蘇拉不願意,「我沒有生病。」護士給她罩上面罩。「從10數到1。」她說。為什麼?厄蘇拉想問,然而不等此話在腦中成形,周遭的屋子和屋中的一切,就都消失了。
她坐在貝爾格萊維亞區一幢大房子的一間,這間屋子原來肯定是餐廳,這把椅子也很不舒服。屋子只是個供人等候的地方,屋主也就沒對它多花心思。壁爐上方掛了一幅荷蘭黃金時代的靜物作品,彭布魯克摺疊桌上擺放著落灰的菊花。從這一切看不出房子其他屋中正在進行的事,也無法把它們與后樓梯上與霍維的那次苟且會面聯繫到一起。誰能料想從一種生活落到另一種生活的速度竟會這樣快?厄蘇拉想象著科萊特大夫要是知道了自己的尷尬處境,不知會說什麼。
「我們要上倫敦去援助罷工了。」莫里斯說。休表示驚訝,說真沒想到莫里斯的政治立場竟然傾向於工人。莫里斯對休竟然這樣想也表示驚訝,說他們其實是去開巴士、開火車,做力所能及的一切,以「保證國家的運轉」。
接著她意識到一件可怕的事,相當可怕的事,相當恥辱但木已成舟的事,她一想到這件事,便彷彿有一團烈火在體內燃燒起來。她細查了希爾維藏在她卧室箱中的《青少年生殖教育》,名義上,箱子一直是鎖著的,但因為鑰匙很久以前就丟了,因此實際上一直處在未鎖狀態。《青少年生殖教育》的作者似乎並不關心如何生殖。她建議給女孩們「吃家庭自製麵包、蛋糕、粥、布丁,並按時用冷水拍打下體」,以此轉移她們對生殖的注意力。這種做法顯然沒有效果。厄蘇拉想到霍維的「下體」與自己的「下體」如何一插便邪惡地組合到了一起,不禁打了個抖。難道希爾維和休也做這種事?她想象中母親是絕對不會容忍這種冒犯的。
「這邊走。」她連厄蘇拉的名字也不招呼一聲。厄蘇拉彷彿羔羊跟隨屠夫,乖覺地跟上了她。
「什麼事?」
打完電話,伊茲端著一隻盤子走進客房。
「什麼?」
「兩個白痴。」休高興地說。「你還好嗎?」他看見厄蘇拉時問。
「白蘭地,」她說,「還有黃油吐司。你來得急,我只有這些。你真傻,」她嘆息道,「這種事是有措施的,你知道嗎?一些很方便的措施,與其治療不如防範。」厄蘇拉完全沒聽懂。
貝爾格萊維亞區,身穿護士服的女人打開候診室的門,向里張望。她的制服漿得筆挺,即使脫下來也一樣能站住。
「我們馬上送你去醫院。」他似乎並不介意床上的狀況,「你好像受了感染。」遠處傳來伊茲的抗議:「他們會處決我的!」「很好嘛,讓他們把你關到牢房裡,最好再把鑰匙扔了。」他抱起厄蘇拉,又說:「我想開賓利去會更快。」厄蘇拉感到自己輕若無物,好像馬上要飄走了。再醒時已經置身一間洞穴般的病房,身邊的希爾維面孔緊繃,神色不悅。「你怎麼能做出這種事?」她說。傍晚,休來替換希爾維,厄蘇拉很高興。
莫里斯考到了夢寐以求的第一名(「這怎麼可能?」帕米拉震驚不已),在家休息幾周,就要趕往林肯律師學院接受訴訟律師培訓。霍維要回美國長島海灣的夏宅,回「自己的人民」中去。莫里斯沒有受到邀請,生了一陣悶氣。
「你們想將一種文明從將死的痛楚中拯救出來?」休的語氣輕鬆,彷彿談論天氣,「簡直是無稽之談。」
「沒關係,」弗雷德說,「只要我點個頭、眨個眼,檢票員就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了。」她是弗雷德·read.99csw.com史密斯的朋友?她很高興能這麼想。當然,如果他了解她的情況,就不會再跟她做朋友了。誰也不會再跟她做朋友了。
整個下午,她在倫敦的大小公園裡晃悠,從聖詹姆斯皇家公園逛到格林公園,途經白金漢宮,到海德公園,再進肯辛頓花園。在倫敦,你能走很遠很遠的路,而不踏一步人行道,不過一條馬路。她身上一分錢也沒有,在肯辛頓一杯茶也買不起——她已經意識到不帶錢是個愚蠢至極的錯誤。這裏沒有弗雷德·史密斯來幫她「點個頭、眨個眼」。她又熱又累、風塵僕僕,被熱浪烤得彷彿海德公園的草皮一樣焦干。
她想看他要幹什麼,但被按得太嚴實,只看見他稜角分明的下頜和遠看時不曾發覺的胡楂。厄蘇拉見過自己兄弟們的裸體,知道他們腿間有一樣東西——彷彿一隻皺巴巴的小噴嘴。那東西與眼下正像戰爭武器一樣以活塞驅動馬力在自己體內挺進的東西毫無共同點。她的身體被刺穿。通向成熟的凱旋門變得粗暴而冷漠,不再令人感到勝利的喜悅。
艾特林漢莊園又要辦慶祝會了。唐茲一家搬走了,唐茲夫人歷經多年仍無法從小安吉拉的慘死中恢復過來。莊園賣給了一個神秘的男人,此人姓蘭伯特,有人說他是比利時人,有人說他是蘇格蘭人,但誰也沒跟他說過多少話,因此誰也不知道他的家鄉究竟在哪裡,只聽說他的財富是大戰時賺的,而且大家都有一個印象:此人相當靦腆,不愛聊天。除了慶典,每周五傍晚在鄉政廳還有一次舞會。有一回,弗雷德·史密斯在舞會上出現,依次邀請了帕米拉、厄蘇拉以及肖克洛斯家最年長的三姐妹跳舞。場內沒有樂隊,只有一台點唱機。大家跳的都是老派舞蹈,沒人跳查爾斯頓舞或黑臀舞。弗雷德·史密斯舞技出眾,與他在場中一圈圈跳華爾茲。厄蘇拉感到十分安心,心想如果有個像弗雷德的人做自己的心上人,似乎也很好,雖然希爾維肯定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什麼?一個鐵路仔?」)
「親愛的,你是不是有什麼麻煩事?」兩人一起織補衣物時,希爾維問她。托德家的孩子只有在與希爾維單獨相處時才能得到她的全部注意。共處時他們是難分難解的一團麻,只有分開后才顯出個性。
不可思議之驚奇再一次發生。她輕輕走上后樓梯,準備上閣樓拿件無關緊要的東西——一本書、一張紙巾,一件此後不會記得的東西——差點被下樓的霍維撞得飛出去。「我在找衛生間。」他說。
希爾維和布麗奇特手忙腳亂地弄出一壺咖啡和一大盤鬆餅。「我們不多待。」莫里斯說。希爾維長舒一口氣:「太好了,家裡沒有那麼多吃的喂你們這些大個子。」
半小時后,她經歷了比以往周六早晨更激烈的思想和感情活動,終於下樓來,看見希爾維和休正朝著霍維遠去的車屁股禮節性地揮手。
「噢,上帝,」伊茲說著捂住嘴,「這種事我可處理不來。」
「不,我沒事。」厄蘇拉說,「我很好,好得很。」
「不就是燒鍋爐嘛。」莫里斯不快地說,「能有多難?」
「好的,謝謝你。」她說。無票上車一下子變成了一樁小得不能再小的問題。
「好。」她說。任何別的答案都將令人不忍卒聽。
站長鳴響口哨,一短,一長,火車隆隆駛出站台。厄蘇拉坐在蓬鬆的坐墊上,思索著未來。她想,自己或許可以加入其他在倫敦街頭悲傷飲泣的失足女孩。蜷縮在公園長椅上等待夜晚來將自己凍死,可惜現在是仲夏,而她又特別經得起凍。或涉入泰晤士河,輕輕隨波漂浮,漂過沃平,羅瑟海斯,格林尼治,經蒂爾伯里進入外海。等她溺死的屍體被打撈上來,家裡人該多麼困惑。她想象希爾維補著襪子,皺起眉頭,她不是出https://read•99csw•com去散步嗎?她說她要去小路上采野莓的呀。厄蘇拉惋惜地想起自己扔在矮樹籬中的細瓷布丁碗,準備在回去的路上撿回來。碗里還剩半碗小野莓,她的手上還留著野莓的紅色。
「小母牛?」真的。她的身體的確把夏衫都撐滿了,連手和腳似乎都臃腫起來。「一點嬰兒肥罷了,親愛的,」希爾維說,「我小時候也經歷過。少吃蛋糕多打網球就沒事了。」
「謝天謝地,他們不在這裏住。」希爾維說,「我可受不了莫里斯大聲嚷嚷。」
九曲湖裡的水能直接喝嗎?雪萊的第一個妻子就是在這片湖中自殺的,但厄蘇拉覺得,倘若在這樣一個人群齊聚享受陽光的時刻跳入湖中,難免會有第二個文登先生跳水相救。
醫院的淡綠床單上灑滿耀眼陽光。休睡著了,臉上皮膚鬆弛,滿面倦意。他以一個彆扭的姿勢坐在床邊一把椅子上。一隻褲管稍稍吊起,厄蘇拉看見坍縮下來的灰色光面襪和父親小腿上光滑的皮膚。父親曾經是泰迪的模樣,厄蘇拉心想,有一天,泰迪也會長成父親。孩子心裏的成人,成人心裏的孩子。這句話讓她想哭。
她一對弗雷德起了這樣的念頭,腦中的小櫥門就彈開了,發生在後樓梯上的可怕的事整個地滾了出來。
夏天來了。帕米拉被利茲大學錄取,要攻讀化學。她說她對這個結果十分滿意,外省人沒什麼優越感,比較「親切直接」。暑期中,她常同戈爾蒂打網球,兩人還與丹尼爾·柯爾和他的哥哥西蒙組隊混合雙打。她把自行車借給厄蘇拉,讓她與梅麗一起騎出去玩,兩人大開車閘俯衝下山時,都要激動地大叫。有時,厄蘇拉與泰迪、吉米一起外出閑逛,身旁有喬克跟著繞圈。泰迪和吉米不像莫里斯,並不把自己的生活對姐妹們保密。
「嘿。」他看見她說。她這才發覺自己幻想中的戀人還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厄蘇拉不期而至,伊茲將她讓進梅爾伯里路家中的客房,她在門廳打電話尋找借口,厄蘇拉在閃緞的被褥下嚶嚶地哭——「可不是嗎!她就這麼突然出現在門口,這隻小羊羔……只是想我了,來看看……帶她參觀博物館之類的地方,到劇院看戲,沒有兒童不宜的東西……別像個老媽媽似的,休……」幸好接電話的不是希爾維,否則她就待不久了。最後的結論是,允許她在倫敦住幾天,以便「參觀博物館之類的地方」。
「噢,快別說了。」一提這本書泰迪就窘迫不堪。由於《奧古斯都歷險記》一書大獲成功,「賣得飛起來」,已經再版三回,據伊茲說她已經賺到了一張「小小的巨額版稅支票」,搬到奧溫頓廣場的高檔住宅區。家裡人人覺得難為情,尤其是泰迪。伊茲在報社採訪時還提到了她的「原型」,她「迷人的淘氣鬼侄子」。
自那次相遇后,厄蘇拉時常想起霍維。倒不是想霍維這個人——牛津大學的書包、衣領柔軟的襯衣、油光幽香的頭髮——而是想他費神替泰迪找球這件事。他的善良弱化了他異己的事實——身材高大、性別為男、來自美國。雖然還理不清心緒,但她見到霍維從莫里斯停在狐狸角門口的敞篷車裡輕盈地跳出來時,內心仍起了一陣悸動。
那天下午,她來到火車站,在站台長椅上坐下,考慮在快車經過時卧軌。然而最近一班進站列車恰好要去倫敦。它喘著氣、慢吞吞地在她面前停穩,這日常一幕是如此熟悉,她覺得自己要哭了。她看見弗雷德·史密斯從駕駛室跳出來,身上穿著油膩的連體工裝,臉上沾著煤灰。他也看見了她,走過來說:「真巧,要坐我們的車嗎?」
「小心,」弗雷德·史密斯說,「托德小姐,你怎麼臉色發青了?」厄蘇拉只好推說場內太熱,想自己出去呼吸新鮮空氣。近來她經常感到噁心。希爾維說她肯定得九_九_藏_書了夏季感冒。
「我沒有買票。」厄蘇拉說。
厄蘇拉開始一個人長時間散步。梅麗不在身邊(即使在,難道能對她說嗎?),帕米拉去德文郡參加女童子軍團露營。厄蘇拉以前對女童子軍毫無興趣,現在有點後悔——如果她也參加,也許就能學到與霍維之輩打交道的常識。也許就能不被半途攔截,就能拿到那塊手絹、那本書了。
月初,帕米拉丟掉拐杖回到網球場前,已經知道自己考劍橋落了榜。「我很緊張,」她說,「看到不會的題我就崩潰了。我應該準備得更充分些,或者更冷靜地思考,也許能考上。」
「就算你偏要做女學者,也還有別的大學可以上啊。」希爾維說。雖然她從未說明,但內心覺得學術對女人沒什麼用。「不管怎麼說,女人的天職是為人母、為人|妻。」
「上帝呀,出什麼事了?」伊茲嘩啦一下敞開家門,彷彿她正在等一個很有趣的人物,「你的樣子真嚇人。」
有時,帕米拉和厄蘇拉會帶泰迪和吉米上倫敦城裡去玩。他們去過自然歷史博物館、大英博物館、西郊皇家植物園,從來不告訴伊茲。伊茲又搬家了,這次搬到荷蘭公園區一幢大房子里(「藝術氛圍很濃的地段」)。一日,大家走在皮卡迪利大街,在書店櫥窗里看見一堆《奧古斯都歷險記》,邊上有張作者像——戴爾菲·福克斯小姐,塞西爾·比頓拍攝,照片中的伊茲貌似電影明星、交際名媛。「噢,上帝。」泰迪驚嘆,而充當家長角色的帕米拉並沒有叫他不要妄稱上帝的名。
「嗯,家裡只有一個衛生間,」厄蘇拉開口道,「它不在上面這些——」話還沒說完,就被緊緊按在了后樓梯間陳舊的花牆紙上,那還是房子初建時糊上去的。「你真漂亮。」他說,氣息里有薄荷的香味。她再一次全力推搡著高大的霍維。但這次他不再用自己的舌頭去攻破她緊閉的嘴,而是干起了更令人難以啟齒的事。
回到梅爾伯里,伊茲扶她上床。她在客房裡蓋著閃緞的被子沉沉睡去,直到天黑,伊茲才又端著托盤進屋來。「牛尾湯。」她興高采烈地說,「我用罐頭做的。」伊茲身上有一股酒味,又甜又膩,透過妝容和興奮的外表,可以看出她其實已經很累。厄蘇拉心想,自己一定給她造成了不小的負擔。她掙扎坐起,但因酒精和牛尾湯的氣味太濃,忍不住吐在了被子上。
「你胖成小母牛了。」
希爾維建議改名派洛特,她告訴厄蘇拉那是「夏洛特·勃朗特的狗」。(「總有一天,」厄蘇拉對帕米拉說,「我們與母親之間所有的事物,都會帶上歷代作家的名字。」帕米拉說:「好像已經這樣了。」)
厄蘇拉獨自留在原地,看著牆上的花苑圖案。她過去沒有留意過這些紫藤,它們與后廊種植的紫藤花遙相呼應。剛才發生的事,一定就是文學作品里所說的「摘花」了,她想。過去,她還一直覺得這個詞語很美。
厄蘇拉發覺,閉口不提此事比她想象的更容易。說到底,希爾維自己也說,「不端」本身就意味著人們不該去提。厄蘇拉想象腦中有個櫥,放在角落裡,由北美脂松製成。櫥門緊鎖,霍維和后樓梯都高高地放在最上面的一格。
此時厄蘇拉離開屋子。對她來說,世上只有一件事比思考政治更討厭,那就是談論政治。
無疑,做女孩須謹慎,不該像厄蘇拉喜歡的哥特小說女主人公一樣,常被困在後樓梯上——或灌木林里。但誰又想得到現實竟然如此齷齪血腥?他一定在她身上洞悉到了她自己不曾察覺的放蕩。在將事件束之高閣前,她曾千百次回溯它,希望搞清自己究竟錯在哪裡。她皮膚上、面孔上一定寫了什麼東西,有些人看得到,有些人看不到。伊茲看到了。「一種步步逼近的邪惡。」而那邪惡之物正是她自己。https://read•99csw•com
霍維發出一聲低吼——比牛津男生更像牛的一聲低吼,繼而重整衣衫,又露齒一笑。「英國女孩。」他說,他一邊搖頭一邊笑著,向她搖了搖手指,彷彿對她的行為不甚讚許,彷彿是她設計了剛才發生的那件事。他說:「你這妞還真帶勁!」說完又笑了一通,這才三級一跳地衝下樓去,就好像兩人的幽會並不曾打斷他剛才下樓的動作一般。
但是小狗已經覺得自己是喬克,大家便不為難它,讓它繼續做喬克。時間久了,雖然血統不好,大家還是逐漸喜歡上了它,絲毫不比之前養的狗喜歡得少。
伊茲是個務實不務虛的人,拿車送她到地方(「祝你好運」)后,扔下一句「回頭見」就走了。厄蘇拉對伊茲的「祝你好運」和「回頭見」之間將要發生的事一無所知。她猜不會是好事。也許是一口難以下咽的藥水,或盛滿在一隻大腎形盤的藥片。還有必不可少的談話,關於她的道德問題,她的性格問題。但只要最後一切如初,她並不關心當中要經歷什麼。孩子多大了?她想。她在肖克洛斯家百科全書上做的潦草調查並沒有給她透露多少信息。她猜孩子在降臨前還要費一番周折,降臨后他會被裹進襁褓,放進搖籃,有人悉心照料,有一天,一對像厄蘇拉迫切想要擺脫他一般迫切想得到他的好心人,會來將他領走。然後,她就可以乘火車回家。就可以沿小路回去找那個裡面裝著酸莓的細瓷碗,再若無其事地回到狐狸角,彷彿除了參觀博物館外什麼也沒有發生。
「但沒說出我的名字。」泰迪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說。為了鞏固關係,伊茲送給泰迪一條小狗。特里克西死了幾星期,泰迪一直沉浸在哀傷里。新來的小狗是只白色獵狐梗,與奧古斯都的狗相符——他們自己是不會選這種狗的。伊茲給小狗起名喬克,自然又配了一條昂貴的項圈,把這個名字掛起來。
周六早晨,莫里斯來了。這次只帶了霍維,而沒有吉爾伯特,後者因為「行為不端」據說被退學了。帕米拉問怎麼「不端」,希爾維說「不端」一詞本身就意味著人們不該去提。
休睜開雙眼看見她,虛弱地笑了,說:「你好,小熊。歡迎回來。」

百科全書解釋了「性行為」的原理,它應該「發生在婚床上緊密結合的愛人之間」,而不該是后樓梯上去取手絹或書本的途中。百科全書還介紹了未順利拿到手絹或書本的後果——月經中止,噁心嘔吐,體重增加。整個過程耗時九個月。馬上要八月份了,很快,她就必須每天把自己塞進海軍藍校服跟梅麗一起趕校車去上學了。
厄蘇拉思忖如何措辭。您記得莫里斯的朋友霍維嗎?我好像要做他孩子的母親了。她偷看一眼希爾維,後者表情寧靜,橫一針豎一針地往泰迪的一隻襪子上縫羊毛線,看來不像被刺穿過下體的樣子。(也即「陰|道」,肖克洛斯太太的百科全書上如是寫著。「陰|道」是一個在托德家從未出現過的詞。)
她看到弗雷德跳回機車頭的駕駛室。站長沿站台一扇扇地關上車門,態度決絕,彷彿它們永遠不再打開。煙囪里湧出滾滾濃煙,弗雷德從車窗探出頭喊道:「麻利點,托德小姐,不然要被落下啦。」她便聽話地登上了火車。
「你的氣色很差。」帕米拉對她說,「怎麼回事?」
「你是希望我困在熱灶台上,不希望我困在本生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