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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1940年11月

第二部分

1940年11月

「沒什麼,相信我。」
當然他也愛老倫敦(「哪個建築師不愛?」)——雷恩諸教堂,恢宏的私人宅邸,高雅的公用樓宇——「倫敦的石建築。」他說。一周有一兩個晚上,他在聖保羅大教堂當巡夜,「必要時」時刻準備上房,保護教堂不受燃燒彈侵襲。那地方火災隱患極大,他說——老木材、錫材,到處都是,屋頂平坦,樓閣眾多,還有許多黑暗的角落早已沒有人記得。他應《英國皇家建築院刊》上的一則面向建築師的廣告,當了防火志願者,因為他們對「樓體各層結構等相關知識更為了解」。「需要我們相當敏捷。」他說。厄蘇拉擔心他的跛腿無法應付。她看見他在各種樓層平台上和被人遺忘的黑暗角落裡被熊熊烈火包圍的樣子。守夜是件快活事——大家下棋,長談哲學和宗教。她想拉爾夫必定喜歡這工作。
拉爾夫!對了,拉爾夫。厄蘇拉都快把他忘了。他剛才也在阿蓋爾路,炸彈爆炸時他還在嗎?厄蘇拉掙扎著四下里看了看,彷彿這樣就能把他從廢墟里找出來。四下無人,只她一個,被圈在炸斷的木樑柱所組成的牢籠之間,空中的灰塵,落在地上,落在她嘴裏、鼻孔里、眼睛里。不,警報拉響時拉爾夫已經離開了。
「吸煙當然有害,」拉爾夫說著,為厄蘇拉也點了一支,「但被德國人轟炸、掃射也是有害的。」
她從屋頂飛身進入黑夜。她在玉米田裡被陽光曝晒著。在田間小徑上摘野莓。與泰迪玩捉迷藏。多好玩的小傢伙,有人這樣說她。說話的人自然不是指揮官咯?接著雪下起來了。夜空不再高懸。夜空像溫暖的海洋,向她聚攏過來。
「別擔心,綿羊抖兩下尾巴的工夫,我們就出去了。」指揮官說。他費事地脫下大衣,蓋在她身上。本沒有多少空間讓他干這件好事。他碰到了什麼東西,又兜頭撒下一片碎渣來。
頭頂上,一場震耳欲聾的轟炸正在有序進行,大型炸彈定音鼓一般敲下來,炮彈在空中咻咻橫飛,不遠處,一支移動炮兵連轟隆隆開著炮。隨著炸彈不斷砸向城市,發出隆隆巨響,地窖也不時震動一下。埃米爾、比利狗,以及米勒家幾個小一點的孩子都號哭起來。大家哭得很齊,不幸符合了音樂里的對位法,與納粹德國空軍的Donner und Blitzen(電閃雷鳴)遙相呼應。一場無邊的暴風雨。後面是絕望,前頭是死亡。
「不,我兒子說得對,」米勒先生說,「聽聲音像是埃塞克斯別墅。」米勒先生擅長判斷炸彈落地的位置,且出人意料地準確。米勒全家人都精通戰爭用語,擁有戰爭精神。他們接受了侵略。(「我們也侵略別人,不是嗎?」帕米拉說,「你以為我們手上滴血不沾,其實不然。」)
「我叫厄蘇拉,」厄蘇拉說,「叫我厄蘇拉就行了。」
「勃拉姆斯,」阿波亞德太太不等她問,自動回答,「還有馬勒。」寶寶動了一下,彷彿被馬勒的名字攪擾了安寧。厄蘇拉只要是在樓梯或平台上遇見阿波亞德太太,她懷裡的寶寶必定在睡覺。就好像她有兩個寶寶,屋裡那個負責一刻不停地哭,屋外這個負責一刻不停地睡。

「來,姑娘,」指揮官說,「加把勁,蘇西,千萬別睡過去。」他的手在她的手上握緊了,但厄蘇拉正看著別處,陽光下,一隻晶瑩的東西正在轉圈。是一隻家兔嗎?不對,是野兔。一隻銀色的小野兔,正在她的眼前慢悠悠地轉著圈。多叫人沉醉啊。這是她見過的最美麗的畫面。
她已將衣領縫好,關了無線電里「狂飆突進」的音樂,開始聽瑪·雷尼的《藍調自遠方來》——近來,無線電流行播大喜大悲的東西,瑪·雷尼舒緩的旋律不啻為一劑解藥。她已經與拉爾夫一起吃了麵包和乳酪,挑戰了填字遊戲,催他早些走,並吻別了他。她還關了燈,推起遮光板,好目送他在阿蓋爾路上走遠。雖然腳有些跛(也許正因如此),他的步伐里有一種上下顛飛的輕盈,彷彿他時刻期盼著在路上遇見什麼有趣的事。這令她想起泰迪。
「我看也是個壞人。」吉米笑道。吉米是為慶祝終結一切戰爭的那場戰爭的勝利而降生的,如今即將要上戰場。他軍訓得了幾天假,恰逢河岸街上正在拆彈,兩人於是在查令十字賓館暫避。安裝在沃克斯豪車站和滑鐵盧車站間有軌電車上的地對空炮「轟!轟!轟!」地放著炮彈,但轟炸機似乎有了其他目標,已經飛走了。「難道永遠這麼炸下去?」吉米問。
拉爾夫是貝克斯希爾人,有些許刻薄,是個左傾的烏托邦主義者。(「社會主義者難道不都信烏托邦?」帕米拉說。)拉爾夫與克萊頓截然不同,後者現在想來,職位實在太高,權力實在太大。
要是那樣救得了泰迪,我會的。厄蘇拉想。當然,如果他死了,得救的就不只是泰迪,而是整個世界。大戰打響后第二天,泰迪就應徵了皇家空軍。他本來在薩福克的一個農場種地。牛津畢業后,他到一所農學院進修了一年,繼而在全國各地的農場和小型自留地上打零工。在開始種自己的地以前,他說,他想把什麼都學到手。(「種地?」希爾維仍不以為然。)他不想做那種回歸鄉野的理想主義者,落得在後院齊膝深的泥濘里掙扎,牛羊病的病、死的死,種什麼不長什麼。(他必定在某個這樣的地方打過零工。)
「寶寶。」她喃喃地對指揮官說。
「你有沒有想過,」厄蘇拉說,「比如過去一件很小的事,一旦被改變,我是說,比如希特勒一生下來就死了,或者小時候被綁到——呃——比如說貴閣會,在那裡長大,那現在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沒炸到我們。」小孩滿不在乎地說,昂首挺胸,彌補自己受到傷害的男子氣概。
「埃米爾,」厄蘇拉喃喃地說。她過去不曾意識到這個寶寶也有名字。埃米爾照例穿得像在極地過冬。尿布、橡膠衛生褲、連體褲,層層疊疊;外套各種毛衣,衣服上無數蝴蝶結。厄蘇拉對嬰兒並不陌生,她和帕米拉一樣,都曾像愛護小狗小貓小兔子一樣熱情照看過泰迪和吉米,她又是帕米拉孩子們的好阿姨,但阿波亞德太太的這個孩子,在討人喜歡的程度上似乎略遜一籌。托德家的嬰兒身上是奶香、爽身粉香和乾爽衣物的清香,小埃米爾身上卻有一股隱隱的腐臭。
他用手蓋住她的手背,問:「你好嗎?」她說:「非常好,謝謝你。」他仍像戰前一樣,保有一雙建築師的手,戰鬥未曾損傷它們分毫。他曾在皇家工程隊做土地偵測,倖免于戰爭的交鋒,整日研究地圖、照片,沒想到竟然也被迫上了戰場,在漂滿油污和血水的海里蹚行,被四面八方的機槍掃射。(後來他終究忍不住又就此多說了一點。)
他說的是「我的孩子」,而不是「我們的孩子」,厄蘇拉感到很有意思。九九藏書在這個未來一片渺茫的時刻,似乎不該想到要孩子的事。她突然站了起來,說:「空襲馬上要開始了。」閃電轟炸伊始,兩人還覺得「他們不能每天晚上都來」,現在他們知道自己錯了。(「生活難道永遠這樣,」她在給泰迪的信中寫道,「要被一刻不停地轟炸下去嗎?」)已經連續炸了五十六個晚上,未來將永遠如此看來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了。
「哈哈,不僅聰明,說話還有意思。」
頭頂上方,什麼東西發出咯吱吱的沉吟,指揮官捉住她的手說:「沒事了,我在這裏。」她對他,對所有前來救她出去的人們,都感到莫大的感激。她想休也將多麼感謝他們啊。想到父親,厄蘇拉哭了,指揮官馬上說:「噓,噓,蘇西,沒事了,我們馬上就出去了,就像從螺螄殼裡挑肉那麼簡單。然後就有茶喝了,怎麼樣?不錯吧?很期待吧?反正我很期待呢。」
「嚯,看來老弗里茲今天是要把我們嚇死才算數。」米勒先生邊說邊鎮靜自若地重新擺了擺提燈,好像大家在野炊。他將地窖全員的士氣視為己任。他也像休一樣經歷過槍林彈雨,說自己面對傑瑞刀槍不入。世上有許多這樣的人,比如克萊頓、拉爾夫、米勒先生,甚至休,他們以為自己挨過的那種水火泥濘的苦難,一生只會有一次。
「請您千萬到我家來放,別客氣。」厄蘇拉嘴上這樣說,心裏希望長期經歷壓迫、排擠的阿波亞德太太會因為習慣而拒絕這番好意。她好奇阿波亞德太太有什麼音樂。似乎不太可能是歡快的音樂。
阿波亞德太太躊躇半晌終於靦腆地說:「我叫艾麗卡。E-r-y-k-a。」兩人門挨門住了一年,從沒像此時這樣親密過。
從井底這個位置,厄蘇拉看見自己和阿波亞德太太房子之間,那百無一用的牆已經完全消失。穿過坍塌的房梁和折斷的木地板,她看到一條裙子,軟綿綿地掛在晾衣架上,鉤住牆上的掛鏡線。厄蘇拉從印著蔫黃玫瑰的牆紙上認出,這是底層米勒家的掛鏡線。那天傍晚她還在樓梯上見拉維妮婭·內斯比特穿過這條裙子,當時裙子還是豆湯綠(綿軟程度相當),現在卻變了一種炸彈灰,且從一樓遷徙到了底樓。距她頭部幾碼遠的地方落著她自己的燒水壺,那是個咖啡色的大東西,在狐狸角時,足夠燒一家人的茶水。她從手柄厚厚的繞線上將它認了出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天,由格洛弗太太繞上去的。一切事物都脫離了它應有的位置,包括她自己。
此時梅麗也邀她入住她在菲力莫爾花園區的家。梅麗仍然過著一種天真爛漫、不諳世事的生活,並說自己準備不做朱麗葉了,要直接去當護士。「一起住,」梅麗說,「肯定很有趣呀。」但厄蘇拉覺得梅麗對有趣的認識大概絕不至於與自己相同。與開朗明媚的梅麗在一起,她常感覺自己過於嚴肅,缺乏趣味。彷彿一隻與翠鳥做伴的灰雀。而且梅麗周身的光彩有時太過耀眼。
「那你就不妨相信我,趕快走。不然你就得下到加爾各答黑洞里去了。你又不喜歡那地方。」阿蓋爾路的底樓到半地下室,住著米勒一家,人口眾多,厄蘇拉數下來起碼四世同堂。大家還能往地里再下一層,來到居民們作為防空洞使用的地洞。地洞七拐八彎,時有發霉腐爛處,到處是蜘蛛甲蟲,眾人進入后顯得尤其擁擠,特別如果米勒家那隻名叫比利、模樣彷彿被隨便卷了卷的長毛毯子的狗也被硬拖進來的話。除此之外,大家當然還得把埃米爾像一隻沒人要的包袱一樣傳來傳去,徒勞無功地加以安撫,忍受他的眼淚和哀傷。
買完布品,希爾維和厄蘇拉曾在約翰·劉易斯百貨的餐廳里喝下午茶,侍茶一絲不苟,手腳麻利。「我一直為自己不必非得改變自己感到高興。」希爾維喃喃說。
不過幾周前,他們才一起驚恐萬狀地目睹了荷蘭城堡被大火燒毀。起先兩人到梅爾伯里的酒窖去拿酒。「幹嗎不住到我家來呢,」伊茲開拔美國前,曾順口說,「正好可以幫我看房子,對你也安全。我想德國人絕不至於炸到荷蘭公園區來。」厄蘇拉覺得伊茲過於高估了納粹德國空軍的投彈精準度。再說,如果真安全,她自己為什麼掉轉尾巴逃走了?
同吉米在一起很快樂。他穿軍裝相當帥氣,且任何地方都去得——比如略顯放蕩的迪恩路和阿奇爾路和奧林奇路上相當不羈的Boeuf ser le Toit(屋頂公牛)(不只是不羈,簡直是不安全),令厄蘇拉對吉米的性向產生懷疑。這些都是為了體察人世,他說。他們喝得痴傻爛醉,比起躲在米勒先生的地窖里,這種活動的安慰效果是巨大的。「答應我要活著。」她對吉米說。兩人一邊像盲人般在乾草市場里摸索前行,一邊聽著倫敦的另一頭被炸成平地。

布麗奇特總是說,透過玻璃看月亮不吉利。厄蘇拉落下遮光板,將窗帘拉得嚴嚴實實。
午茶很精美,按商場能力來說已屬上品。不久后約翰·劉易斯商廈被毀,儼然一張臉,變成焦黑無牙的骷髏,(「真可怕。」希爾維因倫敦東區的大空襲,破天荒受了不小的震動,寫信說。)但很快又整頓整頓,重新開張,人人都誇這是「閃電精神」,但是話說回來,不這樣又能怎樣呢?
「肯定是情場失意。」路德·內斯比特怕哈特奈爾小姐生氣,故意壓低聲音對厄蘇拉說,鳥爪一般的手緊貼胸前,似乎怕心臟跳船跑了,附到別人身上。內斯比特兩位小姐因為沒有經歷過愛的折磨,一說起來都十分神往。哈特奈爾小姐看起來更是那種令人失意的角色,別人不至於有令她失意的能力。
「你就像條狗,」拉爾夫說,「對空襲有第六感應。」
「恐怕做不了了。」克萊頓說,似乎已經為既成的往事追悔莫及。
接下來的一聲巨響帶有一種緊迫的意味,厄蘇拉放棄了該死的防護服,抓起布麗奇特鉤的菱形圖案的羊毛毯。(「本來要寄給紅十字會,」布麗奇特用小學生胖乎乎的字體寫道,「但後來我想你也許更需要它。」「你瞧,即使是自己家裡的人也對我如難民。」厄蘇拉寫信給帕米拉時說。)
「謝謝你,托德小姐,」阿波亞德太太說著抱回孩子,「很高興跟你聊了幾句。」
「我聽你屋裡的音樂挺有意思。」一日在樓梯上與阿波亞德太太擦身而過時,對方說。兩人之間隔著一面紙薄的牆,厄蘇拉道歉:「對不起,沒想到打攪了您。」雖然她覺得阿波亞德太太家小寶寶整夜號哭,才真真是擾得人不得安眠。寶寶才四九_九_藏_書個月大,卻胖大紅潤,彷彿吸幹了阿波亞德太太所有的元氣。
雖然分手是他促成的,他反倒生了氣。難道她毫無感覺?「你很冷靜。」他說。
可她反而同德語班上一個男同學開始了一場開誠布公的關係。上完第一節課(Guten Tag.Mein Name ist Ralph.Ich bin dreizig Jahre alt.大家好。我叫拉爾夫。我三十歲。),兩人就來到南安普敦大道上的卡爾朵瑪咖啡館,那時街邊堆的儘是沙包,誰也看不見咖啡館里的他們。兩人同看轟炸災情地圖時,發覺竟在同一幢樓里上班。
米勒先生為了讓地洞更「賓至如歸」(當然這是不可能做到的),在牆上貼了很多「偉大的英國藝術」。這些畫作——《乾草車》、庚斯博羅的《安德魯斯夫婦》(兩人的表情多麼傲慢)和《肥皂泡》(厄蘇拉覺得這是米萊斯所有的作品里最病態的一幅)——統統像是從昂貴的美術圖典里偷偷撕下來的。「文化。」米勒先生聖人般搖頭晃腦地說。厄蘇拉思忖自己會如何選擇「偉大的英國藝術」。也許有透納晚期那些寫意、模糊的作品。恐怕合不了米勒一家的口味,厄蘇拉想。
「啊。」她突然感到翻江倒海的緊張,但很快平靜下來。樹葉伴著沙土、灰塵和死人的灰燼一起飄落下來。突然間她置身於一片山毛櫸樹葉之下。樹葉散發著蘑菇和篝火的氣味,還有一絲甜滋滋的氣味。那是格洛弗太太烤的薑餅的氣味。比地溝和煤氣味好聞多了。
「不,當然沒必要,」厄蘇拉說,「真殘忍。」關於敦刻爾克,她當然在劇院的時事片里看到過。「牌雖然不好,但我們打得很精彩。」克萊頓說。疏散部隊后她曾在白廳遇見他。他想念她,他說。(他似乎又有些動搖,她想。)厄蘇拉決意要若無其事,說自己還有報告要送到戰時內閣辦公室,拿牛皮紙信封當鎧甲一樣護在胸前。她也曾想念他。她覺得此事萬萬不能讓他知道。
二人樓下的二樓住著本特利先生(大家一致認為他是「怪胎」),家中瀰漫著他晚飯總吃的奶煮煙熏鱈魚的氣味(很符合他這個人的氣質),隔壁的哈特奈爾小姐在海德公園賓館當管理員,相當嚴苛,對一切都看不上。她與大家都不相往來(房裡也沒有什麼特彆氣味),且尤其令厄蘇拉感到自慚形穢。
窗戶,或至少是窗框還在,位於她上方很遠很遠的地方,不在它平時的位置。這扇窗肯定是她的窗,焦黑破爛的窗帘她還認得出,正隨微風搖曳。那是一掛——曾是一掛——希爾維幫她從約翰·劉易斯百貨商店挑選的提花織錦厚窗帘。阿蓋爾路的公寓是裝修后出租的,但希爾維嫌窗帘地毯粗製濫造,就給了厄蘇拉一筆錢,讓她搬進去以前換上新的。
「但誰也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而且不管有沒有貴閣會的干涉,他終究都可能變成這個樣子。綁架不夠,可能要殺掉才行。你能辦得到嗎?你能拿槍殺一個孩子嗎?或者假設你沒槍,你能若無其事地拿自己的雙手去殺一個孩子?」
「你能替我抱一抱埃米爾嗎?我得找找鑰匙。」阿波亞德太太不等回答就把沉重的寶寶遞了過來。
「差不多,」她說,「所以我干情報,而你只能畫地圖。」
兩人打著電筒在酒架間巡邏——伊茲走時,拉斷了房子的電力——厄蘇拉從架上抽出一瓶看來相當高級的Pétrus(柏圖斯干紅葡萄酒),對拉爾夫說:「你覺得這個配炸馬鈴薯餅和午餐肉怎麼樣?」話音剛落,空中響起可怕的爆炸聲,兩人以為房子中彈了,立即撲倒在酒窖堅硬的石板地上,拿手抱住了頭。這是近來去狐狸角時休反覆強調的一個做法。「千萬保護好你的頭。」他打過仗。她有時會忘記這一點。架上所有的葡萄酒都搖顫起來,倘若這些拉度酒庄(Chateau Latour)和滴金酒庄(Chateau d'Yquem)的好酒紛紛雨落,那些玻璃碴像榴霰彈一樣,砸在兩人身上,後果不堪設想,厄蘇拉回想起來不禁一陣后怕。
可憐的帕米拉被這場假惺惺的戰爭和關在一起的男孩們搞得沒精打采,「感覺像在男校里當護士長。」珍妮特又是個「懶姑娘」(還喜歡無病呻|吟和打鼾)。「人們總以為本堂神父的女兒斷不至如此,」帕米拉寫道,「當然,誰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們要這樣先入為主。」春后她逃回芬奇利,自從夜半空襲開始后,雖說不願與希爾維同一屋檐下,她又帶著一窩小崽子回到了狐狸角「避風頭」。在聖托馬斯醫院就職的哈羅德被調到了前線。醫院的護士之家幾周前遭轟炸致毀,五名護士死亡。「每天晚上都像在地獄。」哈羅德說,見識了轟炸現場的拉爾夫也說過一樣的話。

「您叫什麼名字,小姐?能告訴我嗎?」厄蘇拉囁嚅著自己的名字,但她知道自己說得太含糊。「厄麗?」他確認著,「不是?那是瑪麗?蘇西?」
多可惜呀,厄蘇拉心想,不能再與克萊頓幽會了。戰爭其實給他們之間輕率的舉動行了方便。燈火管制最合適不軌的結盟,轟炸終於爆發,又為他不回沃格雷夫與莫伊拉和女兒們待在一起提供了取用不盡的借口。
「我還以為你擔心我是共產主義者呢,原來你以為我是法西斯主義者。」厄蘇拉生氣了。(「真是個渾蛋,」帕米拉說,「他不過是害怕自己受到影響,面子上不好看罷了。倒不是說他就有道理。他就從沒有過道理。」)
門一關,寶寶照例哭開。「她不會是在用針扎它吧?」帕米拉在信中問。帕米拉的孩子個個心平氣和,「都是到了兩歲才野起來。」她說。去年聖誕前,她又生了個男孩,取名傑拉德。「下次好運吧。」厄蘇拉見到她時說。她坐火車北上看望新生兒,一路舟車勞頓,與一火車趕往訓練營的大兵同路,大部分時間在乘警車廂度過,很受了一番調戲言語的轟炸,一開始還覺得有意思,後來也就沒勁了。「算不上是彬彬有禮的完美騎士。」好容易抵達目的地時,她這樣對帕米拉說。路途最後一段的交通工具是一架驢車,很有時光倒流、甚至到了外國的感覺。
「你很善於做自己。」厄蘇拉說罷,發覺這話未必是褒獎。
「看來是。」
「在軍隊里還更安全。」他笑道。雖然軍隊給了他一個長官的職務,他還是堅持當了普通兵。他想成為基層的一員。(「但總得有人指揮吧?」休不解,「不如讓有點腦子的來指揮。」)
離開教室——坐落在布盧姆茨伯里區某樓三層的一間逼仄的房間——時厄蘇拉才發現,拉爾夫原來是跛子。是在敦刻爾克受的傷,他不等她提問就主動說。站在水裡等去大船的小駁船時被射中的。他被一個福克斯通的漁夫拖上船,少頃漁夫脖頸中彈。「清楚了吧,」他對厄蘇拉說,「再沒必要談這事了吧。」
「寶寶?」他突然警惕地說,「您有孩子?」他直起身,朝身後的誰嚷了幾句。她又聽見了其他聲音,這才明白周圍有很多人。彷彿為了證實她的觀察結果,指揮官說:「我們都來救你們了。煤氣工已經關掉了煤氣,我們即刻就會轉移你們。別擔心,蘇西,您剛才說您的寶寶?是抱在手裡的那種寶寶嗎?是小小的嗎?」厄蘇拉想到埃米爾,想到他像炸彈一樣沉(房子爆炸的那一刻,誰是那個輪到抱他的人呢?),她準備說話,卻再一次發出了貓受傷一般的嗚鳴。
拉爾夫在她身邊躺下來,把頭擱在九-九-藏-書沙發扶手上,穿著襪子的雙腳插|進她大腿之間,看起來彷彿睡著,但每回她對他說話,他都喃喃地做出反應。「羅蘭與奧利弗?你說填『聖殿騎士』怎麼樣?」她問。

人生第一次,她感到了惶恐。不會有人來救她。阿波亞德太太暈頭轉向的鬼魂肯定不會來的。她將在阿蓋爾路的地窖里孤獨地死去,只有《肥皂泡》和無頭的拉維妮婭·內斯比特陪伴左右。假設休在這裏,或者泰迪,或者吉米,或者就算只是帕米拉,也一定會排除萬難把她弄出去,把她救活。他們會管她。但這裏誰也不會管她的。她聽到自己哭泣起來,聲音彷彿一隻受傷的貓。她是多麼可憐呀。她像可憐別人一樣,可憐起自己來了。
「我也有些唱片。」阿波亞德太太的語氣熱絡得彷彿一個同謀,「但是,唉,沒有留聲機。」一聲「唉」彷彿要嘆盡國破家亡的所有痛楚。「唉」的使命沉重,幾乎被壓垮。
反正他從來不是她的,難道不對嗎?相反,他一直屬於莫伊拉。(或是海軍部。)她把信扔回紙簍。煙盒就在她包里。他離開她後過了幾天,她在床底下發現了它。
「好極了,好極了,大夥都來了。」大家一個一個聚到地窖后,米勒先生歡呼說。潮濕陰冷的地窖里擠滿款式各異的破椅子和一些臨時卧榻。米勒先生不知從哪兒弄來兩張古老的行軍床,安排給兩個內斯比特小姐歇息她們的老骨頭。眼下兩人暫時離開,小狗比利就在其中一張上安頓下來了。地窖里還有兩個小火爐,一個燒乙醇,一個燒煤油,厄蘇拉覺得在天上落炸彈的時候,這兩個火爐哪一個放在身邊都相當危險。(米勒一家面對危險似乎極為樂觀,堪稱視死如歸。)
她向昏迷飄移過去。她想對指揮官說一句話。謝謝你。但說不說並無所謂。什麼都無所謂了。黑暗降臨了。
對,拉爾夫來阿蓋爾路了,兩人喝著啤酒,吃了些東西——麵包和乳酪。接著她做了昨日《鏡報》上的填字遊戲。近來厄蘇拉為看近物,不得不買了一副老花鏡,戴起來相當丑。買回家才發覺,這副老花鏡,和內斯比特兩小姐戴的款式一模一樣。難道她的命運也跟她們一樣?她打量壁爐上鏡中的四眼,這樣想。她會不會也落得老姑娘的下場?話又說回來,戴上紅字是否意味著不可能再是老姑娘了?昨日午休時,她在聖詹姆斯公園吃三明治,一個信封悄悄來到她的辦公桌上。她一見是克萊頓的筆跡(他寫得一手好看的斜體字),寫著自己的名字,就連信帶信封一起撕得粉碎,扔進了紙簍。後來,當所有事務員都像鴿子一樣圍著送茶車躁動時,她撿起碎紙,把信拼了回去。
拉爾夫對待自身安危相當大意。既然挨過了敦刻爾克,他說,就說明自己不可能遭受突然的暴力死亡。而厄蘇拉覺得,戰時到處死人,暴死的概率激增,沒有誰是安全的。
她在樓梯上遇見兩個內斯比特小姐。「哎呀,」拉維妮婭咯咯笑道,「在樓梯上撞見可不吉利,托德小姐。」
拉爾夫大笑。「今晚哭得不算凶。要是我的孩子吵成這樣,我肯定會瘋掉。」
他渴望經歷。他說自己要成為作家,還有比戰爭更能讓他體會世態炎涼的東西嗎?「作家?」希爾維說,「難道邪惡仙女哄你睡過覺?」厄蘇拉猜她指的是伊茲。
你的,C。
「你覺得貴閣會有可能綁架小孩嗎?」拉爾夫隨口問。
「謝謝,不必了。」她說。那房子太大,而且空落落的。不過她仍然拿了鑰匙,偶爾去房裡搜刮一通有用的東西。櫥櫃里有厄蘇拉存著以備走投無路時自保的罐裝食物,當然,還有整整一個酒窖的酒。
阿波亞德太太在舊得走了形的大手袋裡摸了好一會兒,手袋看上去也和她一樣,是跨越歐洲,從另一個(厄蘇拉顯然一無所知的)國家遠道而來。終於,阿波亞德太太一聲長嘆,在包底摸到了鑰匙。寶寶彷彿感應到了自家的門檻,在厄蘇拉懷裡蠕動起來,似乎在做著變身的準備。它張開眼,顯得很不高興。
「還是不妥。」莫里斯說,「不過至少他躺在床上聊天時不可能透露他們戰艦的位置了。」
他知道她在看,卻沒有回過頭,只是舉起一隻手臂招了招,就被黑暗吞噬了。四下還有微光,天空高懸一彎明月,稀星四散,彷彿誰在黑暗裡撒了一把鑽石的粉末。月後與她的星星侍衛。不過,厄蘇拉懷疑濟慈寫的那個是滿月,而阿蓋爾路上空的這個弦月看來不像月後,倒像她懸著心的貼身侍女。她心裏感到一陣——不甚高明的——詩意。這是因為戰爭罪惡滔天,人不得不絞盡腦汁尋一個能夠接受的辦法去思考它。
兩人在一起很自在,不像戀人,倒像有多年交情的朋友。兩人都尊重彼此的個性,從不相互苛求。因為都在統戰室工作,相互之間很多事不說也都明白。
阿波亞德太太肯定也漂亮過,但一日復一日,她越來越瘦,越來越愁苦,到後來,似乎活在世上只為承受嬰兒沉重的身體(委實相當沉重),為滿足它的需要了。
拉爾夫又點了一支煙,厄蘇拉說:「哈羅德說吸煙對人體危害很大。說他在手術台上見過不少肺葉,像從來沒掃過的煙囪。」
想想梅麗,她告訴自己,想想窗帘,實在不行也可以想想克萊頓。但千萬別想眼下的困境。尤其不能想煤氣。不知為何,她覺得不想煤氣十分關鍵。
地鐵上,坐在對面的一個男人突然湊上前來——她也就向後縮——對著尚未完成的填字格點了點頭,說:「您真厲害。我能給您我的名片嗎?有興趣的話,請來我的辦公室。我們正在招募聰明的女孩子。」一看你就知道是個規矩人,她嘲諷地想。男人在格林公園下車時,對她輕點帽檐行禮。名片上的地址居然在白廳,她把名片給扔了。
「他又不是共黨內部的什麼重要人物。」她說。
兩人早已退休——過去都是哈羅德百貨的接線員——生活拮据,唯一的收藏是一大堆「工作年間」午休時陸續從伍爾沃斯(Woolworths)買來的假珠寶。她們家聞起來與阿波亞德太太家截然不同,是一股薰衣草水和曼森地蠟的氣味——這是老小姐的氣味。有時候,厄蘇拉為大小內斯比特小姐和阿波亞德太太跑腿買東西。阿波亞德太太開門取物,手裡永遠備好買東西的錢,一分不差(她知道每樣東西多少錢),且很有禮貌地說聲「謝謝你」。內斯比特小姐們則總要連哄帶騙地請厄蘇拉進屋,喝寡淡的茶,吃已不新鮮的餅乾。
拉爾夫從煙盒裡抖出兩支煙,一一點燃,遞給她一支,說:「你是不是特別聰明?」
「老弗里茲到底想幹嗎?」他安慰那些更小、更膽怯的孩子,「是不是不想讓我睡覺了?」來炸米勒先生的德國人,不是叫弗里茲,就是叫傑瑞,或者奧托、赫爾曼,或者漢斯,有時候,阿道夫本人也會在四英里上空駕駛飛機,投擲高爆速炸彈。
兩人跑到外面,看見荷蘭城堡化為一片火海,火舌吞噬著一切,厄蘇拉心想,千萬別讓我死在火里。請上帝讓我死得乾脆些。
蕾妮的「人際關係」不甚明朗,但是幾周前,厄蘇拉曾看見她在查令十字賓館的底樓咖啡廳動作優美地小口啜著金酒,身邊陪著一個衣著光鮮利落,且似乎很有錢的年輕人。此人渾身寫滿「投機倒把」。
雖然轟炸很殘忍,他說,但它也有它read.99csw.com的好處。他覺得未來有希望(不像休和克萊頓)。「有些破地方炸了也好。」他說。伍利奇、西爾弗頓、蘭貝斯、萊姆豪斯全數被炸,戰後都要重建。這是個機會,他說,我們可以建造簡潔的現代化樓房,配備齊全設施——一個玻璃鋼筋、空氣澄澈透明的社區,告別維多利亞式的髒亂,成為未來的聖吉米尼亞諾。
「你的個人生活不完全是你一個人的,尤其打仗的時候。」他面帶反感地說,「而且,對了,你究竟為什麼去學德語?你這是在期待侵略,為歡迎敵軍做準備嗎?」
昨天她在地鐵上時發生了一件怪事。她不喜歡地鐵。轟炸以前她去哪兒都是騎車,但現在滿地玻璃碴、碎石塊,騎車不方便了。為了忘掉坐地鐵的事,她在地鐵上做《鏡報》的填字遊戲。大部分人來到地下都感到更安全,但厄蘇拉不喜歡被關起來。前幾天才有一顆炸彈落在了地鐵口,轟炸的氣浪和火焰順著通道進了地下,結果相當慘烈。不知此事是否登了報,這種事情公布了,對士氣不利。
米勒太太剛說完「要不大家都來杯熱可可吧」,米勒先生就又擔心起了兩個內斯比特小姐,厄蘇拉受夠了地下的幽閉,主動提出去找,剛起身,就聽見「嗖——」「嗖——」一發高爆速炸彈登場了。接著是一聲炸雷般的巨響,彷彿地獄的圍牆咔嚓裂開了,所有惡鬼傾巢而出。周遭出現巨大的負壓,彷彿要把她的內臟——肺葉、心臟、脾胃甚至眼球——從她身體里吸出去。禮讚這永恆的最後一日。就是它了,她想。原來我將這麼死。
人幾乎到齊——阿波亞德太太和埃米爾,怪胎本特利先生,哈特奈爾小姐,米勒全家人口。米勒太太對內斯比特小姐們的去向表示關心,米勒先生主動提出去催她們。(「都是編織活計給鬧的。」)就在此時,一次轟然的爆炸震動了地窖。厄蘇拉感覺身下的地基隨著爆破的震波搖晃起來。她遵照休的指示,撲倒在地,雙手抱頭,同時撲倒離自己最近的一個米勒家的小孩。(「喂!別碰我!」)她狼狽地匍匐在小孩身上,後者掙扎著扭開了。
「我們怎麼說起若無其事殺孩子的事來了?」厄蘇拉對拉爾夫說,「喏,你聽。」她把頭朝牆那邊埃米爾跌宕起伏的號哭聲晃了晃。
「是呀,畢竟做了這麼多年。」
厄蘇拉不贊同這種現代化塔樓群的辦法,如果讓她來規劃,她將在未來建立各種花園城市,許多舒適的小屋和充滿野趣的花園。「你真是個保守的老東西。」他滿心喜愛地說。
「只是向次長的一個助理彙報情況罷了。其實也不算什麼助理,只是個跟我差不多的『姑娘』。」
她相當喜歡拉爾夫。有些女人會為愛情而困擾,她沒有。與克萊頓在一起時,她因一種愛的可能性而不斷受到誘惑。而與拉爾夫之間一切都是直截了當的。然而那不是愛,更像是喜歡一條狗(當然她絕不會把這話對他說的,有些人,或者說很多人,並不了解人與狗之間那種情感的高度)。
她覺得冷。身下的水塘令她更冷。她需要動一下。她還能動嗎?顯然不能。她在這裏躺了多久?十分鐘?十年?時間停止了。世間一切似乎都停了下來。只剩下紛雜的氣味還在繼續。她看見了《肥皂泡》,知道自己在地窖里。圖畫仍奇迹般地貼在離她腦袋不遠處的一個沙包上。難道她要看著這麼平庸的東西死去嗎?然而突然間,平庸變得不那麼令人困擾了,因為一幅可怕的景象,出現在她的身側。一個惡鬼,灰臉上有兩隻煤黑眼睛,毛髮聳動,伸出利爪捉住了她。「你看見我的寶寶了嗎?」惡鬼問。厄蘇拉緩了半晌才明白過來,那東西不是惡鬼。那是滿臉炮灰和血淚的阿波亞德太太。「你看見我的寶寶了嗎?」她再問。
天平傾斜了。克萊頓做出了選擇。自然並不堅定。「好吧,」她平靜地說,「如果你想的話。」此時她已開始懷疑,克萊頓神秘外表之下其實並沒隱藏著一個別樣風採的他。他其實不難了解。克萊頓就只是克萊頓——他是莫伊拉,是他的孩子,是日德蘭半島,僅此而已,雖然未必以這個順序呈現。
本特利先生的聲音比往常高了八度,問道:「是我們嗎?」不是,厄蘇拉想,不然我們早死了。她在米勒先生提供的一把快散架的木椅上坐下。她的心怦怦直跳,清晰可聞。她開始顫抖,緊了緊布麗奇特編的毯子。
四周靜極,厄蘇拉懷疑自己的耳膜是不是震破了。她怎麼會躺在這兒呢?她記得望出阿蓋爾路窗外——這扇窗戶現在離得很遠——見到鐮刀般的月牙。那以前她記得自己坐在沙發上縫紉,把襯衣領拆了翻過來再縫上,聽無線電里一個德國短波節目。她在夜校里學德語(所謂知己知彼),但發覺短波里除了少數幾個暴力名詞(Luftangriffe,轟炸;Verluste,傷亡)外,其他內容一概聽不懂。由於氣餒,她關掉無線電,在留聲機上放了一張瑪·雷尼的唱片。赴美前伊茲曾將自己收藏的唱片全數贈給厄蘇拉,幾乎囊括了所有美國藍調女歌手。「這玩意我已經不聽了,」伊茲說,「已經passé(過時)了。未來屬於更soigné(清雅)的音樂。」伊茲在荷蘭公園區的房子已經封起來,房中一切都蓋上了遮灰布。她嫁了個有名的劇作家,夏日里搬去了加利福尼亞州。(「兩個懦夫。」希爾維說。「我不覺得,」休說,「我要是能在好萊塢隔岸觀火,肯定也會去的。」)
她認為談話已經太長,至此應該結束。他凝視她的眼神令她想要投入他的懷抱。「我得走了,」她朗聲說,「外面還在打仗呢。」
儘管如此,翌日她還是為失戀哭了一天。她對他的「喜愛」似乎不像帕米拉想的那麼無足輕重。接著她擦乾淚,洗凈頭髮,拿上一片塗博維爾肉醬的吐司和一瓶1929年的上布里昂葡萄酒上床去了。葡萄酒被隨隨便便扔在伊茲梅爾伯里路家中的高級酒窖內。厄蘇拉有伊茲家的鑰匙。「能找到什麼就拿。」伊茲曾經這樣說。於是她照辦不誤。
米勒太太(名朵荔)信奉希望敵不過現實的道理(與其配偶恰恰相反),正在給大家分「小點心」。有茶、可可、餅乾、麵包和人造黃油。由於大女兒蕾妮的「人際關係」,慷慨的米勒一家從來不缺食物配給。蕾妮十八歲,各方面都發育得很好了,品性相當隨便。哈特奈爾小姐嚴正聲明了自己對蕾妮的不滿,但也從不拒絕她帶回家來的福利。厄蘇拉覺得米勒家最小的幾個孩子里有一個其實是蕾妮的,不是米勒先生的,但是現實主義的米勒一家很自然就把這件事接納了。
「你在想什麼?」拉爾夫問。
「我盡量。」吉米回答。
她仰面躺在一窪水裡,一開始,心裏並不犯愁,只是覺得氣味很難聞。氣味的來源很多,但都不是什麼好味道,厄蘇拉試著想把它們一一聞出來。首先是煤氣的臭味(這是主要組成部分),然後是地溝的臭味,相當濃郁,她乾嘔了兩聲。在此基礎上還有各種潮舊牆粉、磚灰的氣味,混著牆紙、衣物、書籍和食物等氣味——顯示此處曾有人居住——及一股陌生的爆炸后的酸味。簡單說來,是一股死亡之屋的氣味。
好像下雪了,她的皮膚隱隱感到了一粒一粒針尖般的冰涼。「真冷。」她含糊地說。
她不想死後被稱為蘇西。不過,名字這東西真的重要嗎?
「你升入戰時內閣了?」克萊頓刮目相看。
一切安靜下來。
她覺得自己彷彿躺在一口深井底。透過蒙濛霧靄般的灰read.99csw.com塵,她看見一方黑色的天空,懸著一彎指甲屑似的月亮。想起傍晚早些時候,自己望窗外時就已經注意到它,卻感到彷彿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搬家的事發生在慕尼黑相識之後不久,厄蘇拉與克萊頓已經開始,覺得獨居更切實際。回首往事,厄蘇拉發覺自己在克萊頓身上的付出要比他在自己身上的付出多得多,她存在的重要性似乎從根本上就被莫伊拉和他的女兒們比下去了。
「被共產黨追求?」莫里斯在「聖牆之內」遇見她時,問。她覺得自己遭到了審訊,「要是被人知道了,恐怕對你不利啊。」
厄蘇拉下樓去,兩姐妹上樓來。「你們走錯方向了。」她多此一舉地說。
如她所料,空襲警報拉響了,很快,海德公園傳來槍聲,緊接著是第一批炸彈落地,從聲音判斷落在了泰晤士河彼岸。她一躍而起,從前門邊的鉤子上摘下像聖跡般供在那裡的電筒,並拿起同樣放在門邊的書。這本書是她專門的「避難讀物」——Du côté de chez Swann(《去斯萬家那邊》)。既然戰爭看來將永無休止,厄蘇拉決定,是開始讀普魯斯特的時候了。
她又沒有「戀愛」過他,她說,「希望我們還能做朋友。」
厄蘇拉已經不再與海軍部的戀人同床共枕。戰爭的打響讓他心裏突然充盈一種愧疚。他們必須終止戀情,克萊頓說。比起戰爭對他的要求,肉體的誘惑應該放一放——彷彿她是為愛情而毀了安東尼的克婁巴特拉。就算沒有「暗藏情婦」的危險,世界看來已足夠精彩。「我是情婦?」厄蘇拉說。她從沒想過要去爭取一個紅字,那個符號應該屬於兩性世界中更活躍的女人。
「假設他們知道將要發生的事,當時也許會的。」
飛機從頭頂呼嘯而過,接著,她聽見可怕的一聲。「嗖——」那是炸彈墜落的聲音。接著勢大力沉的「轟隆」一聲,炸彈落在附近的某個位置。有時候爆炸的真正位置比聽上去遠得多。(這一課題世所罕見,但人們很快掌握了這方面的知識。)她尋找自己的防護服。她身上的衣服太單薄,不能抵禦地洞里的寒冷潮濕。防護服是轟炸開始前希爾維進城時給她買的。兩人去皮卡迪利路散步,經過辛普森之家時看到一則廣告,「定製防護服」,希爾維堅持進去穿穿看。厄蘇拉連自己母親躲在防空洞里的樣子都無法想象,更勿論她套上連體防護服的樣子。但很明顯,母親被這制服般的款式吸引住了。「正適合清掃雞舍時穿。」她邊說邊給兩人都買了一件。
「我忘了拿編織的活計。」拉維妮婭說。她別著一枚黑貓琺琅胸針。貓眼上有一顆閃閃發亮的人造鑽石。「她在為阿波亞德太太的寶寶織鬆緊褲。」路德說,「她屋裡太冷了。」厄蘇拉心想,那可憐的孩子要是再穿下去就要胖成綿羊了。但不會像羔羊。阿波亞德家的孩子與可愛的羔羊扯不上關係。她提醒自己孩子有名字,叫埃米爾。
寂靜中突然響起一個聲音,一個男人的聲音,幾乎就在她耳邊:「振作一點,小姐,讓我們想辦法幫你出來,好嗎?」厄蘇拉看得見他的臉,又臟又汗,好像是掘了三尺地才找到她似的。(她覺得實際上很有這個可能。)她驚訝地發覺自己竟然認得他。這是她部里新來的防空指揮官。
那一日希爾維興緻頗高,兩人聊了窗帘,聊了愚昧的國民如何竟以為張伯倫的一張紙真有什麼用,兩人相談甚歡。
我的金煙盒找不到了。你知道是哪一個——由家父在日德蘭戰役后贈予。你不會恰好見過吧?
這話什麼意思呢?難道莫里斯知道克萊頓的事?
「好吧,但是動作要快,好嗎?」她說。
兩人在一樓有個共用的衛生間,一直擺一個搪瓷桶,阿波亞德太太要先把寶寶的臭尿布在裏面泡過後,才放到煤氣爐的一個火圈上去煮。旁邊的火圈上常常同時煮一鍋捲心菜。也許由於這種操作辦法,導致她身體隱隱有種煮爛的蔬菜和潮濕的衣物的氣味。厄蘇拉認得這種氣味。這是貧窮的氣味。頂樓內斯比特家的老小姐們,以老小姐特有的方式對阿波亞德太太的情況百般關心。兩個老小姐,一個叫拉維妮婭,一個叫路德,住在閣樓上(「住在屋檐下,像燕子。」她們嘰嘰喳喳地說),差異不大,像雙胞胎,厄蘇拉費很大勁才勉強分出誰是誰。
泰迪仍然寫詩。休說:「這麼說是個種地的詩人咯?跟維吉爾一樣。希望你也能寫本《農事詩集》吧。」厄蘇拉想,不知南希願不願意做種地人的妻子。她聰明絕頂,在劍橋研究數學里一個鮮為人知、高深莫測的分支學科。(「完全看不懂。」泰迪說。)然而他兒時飛行員的夢想,突然間唾手可得。眼下他安然身處加拿大,在一所皇家訓練學校學習飛行,總是寫信告訴家裡說,那邊的食物如何充裕,天氣如何晴朗,令厄蘇拉艷羡得雙眼發紅。她希望他就永遠待在那裡,待在噩運之外。
「無疑是一家英國的脊樑咯。」希爾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與他們打交道時就對厄蘇拉說。米勒太太邀希爾維下樓去她廚房喝杯茶,但希爾維還在為厄蘇拉的窗帘地毯生著氣。她以為米勒太太是房東,而不是一個普通住戶,因此責怪米勒太太。(厄蘇拉的解釋希爾維似乎沒聽見。)她因此傲慢得像個視察鄉下租戶的公爵夫人。「得意得都快上天了。」厄蘇拉想象米勒太太過後對米勒先生這樣說。
「沒。」厄蘇拉發出很小的一聲,天上掉下的各種粉塵,令她口腔發乾。她閉上雙眼,再次睜開時,阿波亞德太太不見了。這也許只是她的想象,她也許被炸暈頭了。又或許那的確是阿波亞德太太的鬼魂,而兩人此時正一道困在陰陽兩界之間。
阿波亞德太太也撲倒了,懷裡護著自己的寶寶。米勒太太懷裡護著的不是她的孩子,而是裝有她積蓄和保險文件的法拉哈羅蓋特太妃糖盒。
阿波亞德太太手裡抱著睡死的嬰兒,後者把頭擱在她肩上,擺擺手說:「別擔心,打攪不了我。」阿波亞德太太好像是東歐難民,渾身散發著陰鬱氣質,雖然英語說得挺純正。幾個月前阿波亞德太太曾消失過一次,似乎投奔了一個大兵,厄蘇拉沒有細問,因為顯而易見(也能聽見)隔壁的婚姻生活並不美滿。阿波亞德先生離家時,阿波亞德太太已經懷孕了,前者一直沒有回來看望他家這個聒噪的小子。
她的注意力再次被吸引到拉維妮婭·內斯比特的裙子上,裙子掛在米勒家的掛鏡線上。但那並不是拉維妮婭·內斯比特的裙子。裙子沒有胳膊。誠然有袖子,但是絕沒有胳膊。胳膊上還長著手。裙上有一樣東西朝厄蘇拉閃了一閃。那是一隻被弦月照著的小貓眼。掛在米勒家掛鏡線上的是拉維妮婭·內斯比特無頭、無腿的屍體。這景象極其荒謬,厄蘇拉感到體內醞釀起了一陣笑意。這笑聲最終沒有發出來。不知是柱子還是斷垣,反正有什麼動了一下,撒了厄蘇拉一頭一身的灰土。她的心臟失控,在胸腔里飛快地突突敲打,彷彿一發就要爆炸的定時炸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