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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美好的明天1939年9月2日

第二部分

美好的明天
1939年9月2日

「為了永別。」克萊頓說著,也走到窗前,遞給她一杯酒。
一種不滿的酸楚,連同水煮捲心菜令人作嘔的氣味,從牆壁那邊滲透過來,叫人消沉、難耐。厄蘇拉希望她隔壁的流亡者充滿靈性和情懷——為追求文化生活而來,不願她是被虐待的保險職員的妻子。雖然這種荒唐的希望對隔壁的女人不大公平。
「你今晚應該住下,厄蘇拉,」哈羅德好心勸道,「明天那種日子,不該獨自一人待著。你就當這是醫生的命令吧。」
他無所謂地「哼」了一聲。這麼說,他新的日德蘭半島將不是這場戰爭,而是她這個人了。
「沒錯,我心裏是明白的。」厄蘇拉在休吵吵嚷嚷的六十大壽春慶上承認道。)
「那孩子們呢?」(只是順便一問,她想。)
「謝謝,」厄蘇拉說,「但我有安排了。」
「永別,我們的?」厄蘇拉很納悶,「你把我帶到上等賓館,準備了這麼多香檳,就是為了結束我們之間的事?」
「別生氣,帕米,」哈羅德說,「家裡怎麼這麼靜?你把孩子們怎麼了?」
中國縐紗裙看來有失時宜。她也後悔在裏面穿了皇家藍絲長裙——她最好的三件晚裝之一,克萊頓很快就會把它脫下來,假設他還顧得上。豐盛大餐已然泡湯了。
助理職員福塞特小姐看見躺在桌上的文件,驚慌地看了她一眼。「奇怪呀,」她說,「真的要接受審計?」
與之一比,阿波亞九_九_藏_書德太太顯得又黃又瘦,每當她丈夫出門,厄蘇拉就聽見她拿一種自己聽不懂的語言唱憂傷的歌。聽起來是某種東歐話。卡夫先生教的世界語此時該派多大用場啊。(當然得在人人都說它的基礎上。)尤其那段日子,倫敦突然擁入許多難民。(「她是捷克人,」內斯比特小姐們終於告知,「以前我們可不知道捷克斯洛伐克在哪兒。真希望我們永遠都不知道。」)厄蘇拉猜想,阿波亞德太太一定也是個想在英國紳士懷中安然度日的難民,沒想到卻找到了暴脾氣的阿波亞德先生。厄蘇拉決定,一旦聽見阿波亞德先生打起他的太太來,她就去敲門制止,雖然還不清楚具體的制止辦法。
「『不結婚的女兒』真有那麼糟糕?」厄蘇拉恣意享受了一番這個誘人的可能性,說,「簡·奧斯丁就認為不錯。」
厄蘇拉突然感到一陣意想不到的惶恐:「可我不想嫁給你。」她說完才意識到自己的確極其反感嫁給他的念頭。
她知道明天英國就要宣戰,雖然在帕米拉處裝了傻。克萊頓把許多不該說的都說給她聽了,原因是反正兩人「都簽署了秘密行動協議」。(她則什麼都沒告訴他。)最近他為兩人的事又動搖起來,厄蘇拉對他究竟會採取什麼動作心中無底,也不清楚自己希望他怎麼做。
「我在艾格頓花園租了房子,」他說,「我想也許你會願意一起來。」九-九-藏-書
「天哪,你可真大胆。」她說,「你的事業怎麼辦?」
透過阿蓋爾路淡薄的牆壁,厄蘇拉聽見阿波亞德太太正用英語與一個來去毫無明確規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男人爭吵——也許他正是神秘的阿波亞德先生。厄蘇拉只在樓梯上與真人打過一次照面,當時他情緒欠佳,瞪她一眼就繼續走了,也沒有打招呼。他身量高大,面龐紅潤,有一點讓人聯想到豬。厄蘇拉想象他站在肉鋪櫃檯後面或者大力拖動釀啤酒的麻袋,覺得都很合適,但據兩個內斯比特小姐說,他其實是干保險的。
「二房裡有人佔著,還是我們的事見得天日了?」厄蘇拉問,克萊頓正打開一瓶在綴滿汗珠的小銀桶里等了許久的香檳。「這是為了慶祝?」
「『職業女性』。」希爾維的語氣彷彿職業和女性二字不該出現在同一場合。「老姑娘。」她又深思熟慮地加上一句。母親如此費心地刺|激她,厄蘇拉感到莫名其妙。「你大概是不會結婚了。」希爾維總結道,似乎說厄蘇拉的生命等於就此結束了。
「對和平的永別,」克萊頓說,「對我們所熟知的世界的永別。」他向窗外暮色中輝煌的倫敦舉了舉酒杯。「為了終結的開始。」他沉鬱地說,又彷彿突然想起似的補充道:「我已經離開莫伊拉了。」厄蘇拉吃了一驚。
由套房望去,從滑鐵盧橋到國會大廈和大本鍾之間的泰晤士河盡收眼https://read.99csw.com底,河面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中變得影影綽綽。(「紫藍色的一小時。」)她只隱約辨出了像手指一樣在黑暗裡指著天空的克婁巴特拉方尖碑。不見了倫敦往日的燈火閃爍。燈火管制開始了。
厄蘇拉透過窗戶凝視著泰晤士河。天黑得幾乎看不見河水了。
他邀了她出去喝一杯。要求以海軍部文件的形式,在她暫離辦公室時神秘出現。厄蘇拉不止一次疑惑究竟是哪個精靈在送這些字條卡片。您的部門即將接受審計。卡片上這樣寫。克萊頓喜歡文字遊戲。厄蘇拉但願海軍密報部門的水平千萬別像克萊頓一樣拙劣。
「我們應該說句祝酒詞。」她說,「海軍里是怎麼說的——『祝情人和太太老死不相往來』?」她將自己的酒杯碰在克萊頓的酒杯上,「我餓了,我們去吃飯吧!」
隨著隔壁的爭執到達頂峰,阿波亞德家的門被重重摔上,爭吵聲靜了下來。可以聽見進出動靜極大的阿波亞德先生,咚咚咚咚跺著樓梯下去了,邊走邊甩出一通髒話,關於女人和外國人。被迫偃旗息鼓的阿波亞德太太恰好既是這個,又是那個。
「賣了。」帕米拉打起精神,開玩笑道,「買二送一。」
「你答應嗎?厄蘇拉?」
(「但她本來就是現實中的一人,」帕米拉不解,「你的邏輯太狡猾了。」
在約翰·劉易斯百貨喝茶時,希爾維曾問她:「你從來沒有很想抱窩的感覺?」
「只https://read.99csw.com要你願意。」
她從頭上脫下茶裙,只穿胸衣、絲|襪,無聲地走到水池邊,在水龍頭前接了杯水,又搜刮出一片奶油餅乾。這是典型的監獄伙食,她想,對即將到來的日子是一種很好的歷練。除了在帕米拉處吃的蛋糕外,她早上只吃了一片吐司。她本希望晚上與克萊頓一起吃頓好的。他約她在薩沃伊飯店見面,兩人絕少在這樣的公共場合私會,她心想不知會不會發生戲劇性場面,抑或他只是想談談這場依然戲劇得過了分的戰爭。
那天早些時候,她在肯辛頓高街做戰前最後一次瘋狂購物時買下一條黃色縐紗茶裙。她將它穿起來。茶裙上規律地印著飛燕圖案。她喜歡,覺得穿起來很漂亮,或者說覺得梳妝鏡內照出的各部分很漂亮。為了照到下半身,她必須站在床上。
「都離開了。生命短暫,不該為不快樂的事活著。」厄蘇拉想這天晚上倫敦城裡不知有多少人在說這句話。雖然說話的環境也許不那麼考究。雖然有些人說它時,不是要破釜沉舟地拋棄,而是要更珍惜身邊人。
她從床上下來,在鏡前微微旋轉,覺得茶裙的確很合身。她快三十歲了,但還保持著年輕人的身材。何時才能發展出希爾維護士長般飽滿的腰腹呢?有孩子的可能性如今看來越來越渺茫。她抱過帕米拉的孩子——抱過泰迪和吉米,她記得那種憐愛與惶恐並存的感覺,那種誓死保衛的本能願望。假若是自己的孩read.99csw.com子,這感覺會強烈幾分?也許會強烈得難以承受。
「你是說同居?不清不白地住在騎士橋區?」
「我也不想娶你。」克萊頓說,厄蘇拉還是感到了一陣失望。
他喜歡替她脫衣,喜歡看她。他說「像雷諾阿」。雖然對美術知之甚少,她想這至少比說她像魯本斯好。或者畢加索。他賦予她對裸體的一種習以為常。莫伊拉則是個以法蘭絨及地長裙裹體、做|愛必須關燈的女人。厄蘇拉有時候懷疑克萊頓也許誇張了他妻子的刻板。有一兩次,她想到要長途跋涉去沃格雷夫看看那飽受非議的妻子是否真是個灰頭土臉的女人。問題是,假設親眼見到莫伊拉(她想象她更為魯本斯,而不是雷諾阿),莫伊拉便不再是想象,而成為現實中的一人。厄蘇拉將無法再毫無負擔地背叛她。
「有人開玩笑而已。」厄蘇拉說著,沮喪地發覺自己正在臉紅。這些表面無辜實則放蕩(甚至下流)的字條里有一種與克萊頓不符的東西。我發覺鉛筆不夠用了。或者,您瓶中的墨水是否充足?他如果學過皮特曼速記法,或者行文風格更謹慎些就好了。完全停止這種遞字條的遊戲自然更好。
薩沃伊的門童侍候她走進門,克萊頓已經在開闊的大廳等候。他沒有陪她向底層的美國酒吧走去,而是上二樓來到一個套房。整個房間似乎都被一張大床佔據了,床上裝點了許多枕頭。噢,原來我們是為了這個來的。她想。
「你是說像母雞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