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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1940年11月

第二部分

1940年11月

「趕快,親愛的,一起到米勒的地窖去。」拉維妮婭說,興緻竟十分高昂。「每天晚上都是一場冒險。」路德又加上一句。兩人搜集了一大摞東西——披巾、杯子、正在看的書和正在補的衣物。「電筒,電筒,別忘了電筒!」拉維妮婭歡快地說。
路德用枯枝般的手指捉住她的手,說:「真好,你結婚了!」噢,該死,厄蘇拉想到,自己竟忘了摘下戒指。她先是扭捏地「嗯」著,繼而發覺實在說來話長,才靦腆地應道:「是呀,我想是吧。」兩人激越地祝賀了一番,彷彿她獲得了某種輝煌的成就。
由於那包傑拉德的舊衣服,她決定兌現答應蕾妮的事,特意提早下班,六點剛過就來到阿蓋爾路。她沒有穿制服,因為下班后、轟炸前,似乎除了呼吸、進食,就沒有更多的時間了。「你的工作本來就跟戰爭直接相關。」克萊頓指出,「現在當然會忙得不可開交。你那個什麼部怎麼樣了?」
「噢,還能如何,當然是忙。」需要登記的訊息多如牛毛。每一件事——炸彈型號、破壞情況、傷亡人數(統計數字急劇飆升)——都要經手他們辦公室。
偶爾她在牛皮紙信封里找到她認為的「一手資料」——來自ARP(空襲防禦部)的報告,甚至是手寫原本—九*九*藏*書—便想象身處戰鬥焦灼的中心是怎樣的感覺。而那正是「blitz(閃電)」一詞的意義所在。有時她收到轟炸破壞情況示意圖,有一張是拉爾夫繪的。此人在圖紙背面用鉛筆淡淡簽了個幾乎認不清的名字。他們是朋友,她在德語班上見過他。雖然他曾表示希望與她有朋友以外的發展。「你的另一個男人。」克萊頓每每這樣戲謔地稱呼他。
拉維妮婭戴了一枚黑貓琺琅胸針。貓眼處鑲著假鑽。路德麻雀般瘦窄的胸前鋪了一大串黃玉,像癰瘡里沁出的膿。這串沉重的首飾幾乎要讓瘦削的她站不穩了。
她似乎叫蘇西,這很明顯。她不知道,也什麼都不記得。有個男人一再要將她從黑暗中喚出來。他說:「加把勁,蘇西,千萬別睡過去。」又說:「我們一會兒美美喝它一頓茶,怎麼樣,蘇西?」她就快被灰塵嗆死。她感到身體里有什麼已被永久撕裂,再也無法複原。她彷彿一隻金缽,已經破碎了。「簡直像詹姆斯的小說。」她聽到泰迪的聲音。(他說過這話嗎?)她感到自己彷彿一棵巨樹(多麼奇怪)。她也感到冷。男人握著她的手,握得很緊:「加油,蘇西,保持清醒。」但她不行了,溫軟的黑暗讓她想永遠地沉睡,示https://read.99csw.com意她跟它去。雪也輕輕地落下來了,直落得她周身素裹,萬物寂滅。
蕾妮提議:「再給我們來一圈,尼基。」後者氣得要冒出煙來,此時厄蘇拉恰聞有人說炸彈已被排除,覺得還是離開為妙。尼基堅持要埋單,好像這是個原則問題。厄蘇拉覺得不如放棄爭執,以免對方為防止他們付錢而火力全開。蕾妮親吻擁抱了她,說:「來看看老街坊,他們會很高興的。」厄蘇拉答應一定去。
「那邊那個艷俗妖氣、笑得很開的紅嘴巴姑娘好像認識你呢。」吉米說。
「你真好,」阿波亞德太太見厄蘇拉抱著一包小衣服站在她門前,說,「請進。」
「我們回去拿,親愛的。」路德說。厄蘇拉說:「不行,得趕快躲起來。」
「好險,我以為她要吃了我。」兩人小心避開廢墟走在亨利埃塔大街時,吉米說。
厄蘇拉想起自己戴著結婚戒指,萬一死在空襲中,休和希爾維認屍時看到了該多麼困惑。克萊頓會來參加她的葬禮並做出解釋嗎?她剛想摘掉戒指,不料蕾妮突然將埃米爾塞給她,緊接著,一發炸彈劇烈的爆炸震動了樓宇。
「我正給阿波亞德太太的孩子織鬆緊褲呢。」拉維妮婭說,彷彿這是個置生死於度外的好理由。
兩人九_九_藏_書煮上了茶,正不亦樂乎地構思茶點——吐司上塗馬邁特曲精還是塗果醬時,空襲警報發出了彷彿來自地獄的顫音。厄蘇拉向窗外望去,還看不見轟炸機,但是一束光柱已在黑暗的空中掃射。一彎美麗的新月在漆黑的天幕上蓋了一枚鐮刀形的印章。
蕾妮態度極為熱誠,彷彿前世曾與厄蘇拉至交(「這女的實在太活潑。」兩人溜走後,吉米笑道),堅持要兩人與她和「尼基」共飲一杯。尼基對此不置可否,但還是握了手,並揮手招來了侍者。
「他叫埃米爾。」阿波亞德太太說著,把他遞到厄蘇拉懷裡。她在他的橡膠衛生褲上感到了某種潮濕,幾乎直接要把他還回去。「埃米爾?」她擠眉弄眼地逗著他,強迫自己露出一個愉快的微笑。他反過來瞪著她,面露慍色,無疑遺傳了其父易怒的脾性。
「太巧了,那是蕾妮·米勒。」厄蘇拉發覺蕾妮對她狠命招手后,說,「那個跟她在一起的男人又是誰?看著像黑道上的。」
帕米拉寄來一包傑拉德穿不下的小衣服,厄蘇拉就想起了阿波亞德太太。她本不會想起她來。厄蘇拉搬到艾格頓花園后,與阿蓋爾路上的鄰居就失去了聯繫,她想到自己曾十分喜愛兩個內斯比特小姐,不知兩人在持續不斷的狂轟濫炸中過得如何九九藏書,很是後悔。但是幾周前,她無意中碰到了蕾妮·米勒。
「可惜你沒有訂婚戒指。」拉維妮婭說。
「嚯,看來老弗里茲今天是要把我們嚇死才算數呢。」米勒先生愉快地說。
厄蘇拉突然想起兩人喜歡收集不值錢的小首飾,後悔自己沒帶點什麼來。她有一盒伊茲留下來的腰扣和發卡,都鑲了亮閃閃的假鑽,兩個小姐一定會很喜歡。
「別擔心我們,親愛的,」路德說,「我們一會兒就回來了。」
按吉米的說法,當時厄蘇拉正與得了幾天部隊休假的他「進城找樂」。兩人因為一發UXB(未爆炸彈)困在查令十字賓館——有時她覺得沒爆的炸彈比爆了的更討人厭,在底樓咖啡廳里暫避。
「我們就像賊喜鵲,」路德笑說,「喜歡閃閃發亮的小東西。」
蕾妮給厄蘇拉更新了阿蓋爾路上的「每日生活」,聽來與她一年前搬去艾格頓花園時沒有兩樣,只是阿波亞德先生參軍了,阿波亞德太太生了個寶寶。「是個男孩。」蕾妮說,「丑得很。」吉米大笑,說:「我喜歡女孩子直言不諱。」吉米的殷勤可人叫尼基生氣,蕾妮一杯加水金酒下肚,竟與吉米調起情來(看樣子很專業),更令尼基火冒三丈了。
多日不見,她差點忘了米勒家的人那麼多,忘了哈特奈爾小姐的刻板read.99csw.com僵硬,忘了本特利先生的古怪。而蕾妮呢,似乎也忘了上回見面時的熱切,只說:「噢,天哪,又來一個跟我們搶這鬼地方的空氣。」蕾妮正勉勉強強地將壞脾氣的埃米爾在懷裡顛著。她說得對,這的確是鬼地方。她與克萊頓在艾格頓花園的地下室相當整潔,即便如此,厄蘇拉(和克萊頓,如果他也在的話)有時也還會抱著僥倖心理賴在床上避難。
「哎呀,如果你們一定要拿,那麼讓我去。」厄蘇拉說,但兩把老骨頭已經咯吱吱地往樓上爬去了。米勒先生又把她推進了地窖。
「蕾妮,朵荔,大夥——看看誰來看老朋友了!」他隆重地對地窖里的人們宣布,彷彿此地是音樂廳,而厄蘇拉正登台亮相。
厄蘇拉極不情願地跨進屋裡。過去阿波亞德太太家煮捲心菜的氣味,如今又混上一種更倒人胃口的氣味,似與嬰兒有關。蕾妮對阿波亞德太太之子的外觀描述不幸完全屬實——他的確「丑得很」。
阿波亞德太太建議用些茶水,厄蘇拉忙說不必,往樓上內斯比特小姐的巢穴逃去。
兩人仍是老樣子,溫煦和善。與姐妹同住一定很開心,厄蘇拉心想。與帕米拉在一起住到死她都不介意。
三人下到底樓,一發炸彈在幾條街外炸響了。「啊,真是的!」拉維妮婭說,「我忘了拿毛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