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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1940年11月

第二部分

1940年11月

牆那一邊,厄蘇拉聽見埃米爾又折騰起來,阿波亞德太太溫柔地哄著。她用自己的語言唱起一支搖籃曲。這是她的家鄉話,厄蘇拉想。歌曲傷感得出奇,厄蘇拉發誓,如果自己有了孩子(在修女模式下自然很難有),自己一定只給它唱歡快的小調。
空襲警報拉響之前的幾秒鐘,她彷彿總能聽到一個尚未響起的聲音。它彷彿是回聲。或者說是回聲的反面。回聲發生在聲音之後,發生在聲音之前的叫什麼呢?
牆真的倒了。整整一面牆,一塊磚也不離隊,慢慢悠悠、慢慢悠悠,彷彿在一根隱形的軸上轉動般,向他們的方向傾過身來,好像在鞠一個優雅的躬。接著極為完整地拍了下來,黑暗也拍了下來。
一架飛機嚶嚶嗡嗡從頭頂開過。轟!轟!九*九*藏*書轟!轟!轟!第一批炸彈投下來了。她正要拉上窗帘逃往地窖,卻看見對樓入口處,一隻狗戰戰兢兢地瑟縮在那裡——彷彿是被她變出來的一樣。雖然站在它對樓,她還是感覺到了它的驚恐。片刻的遲疑后,她心想,啊,該死,便急匆匆往樓下衝去。
「我忘了拿毛線。」拉維妮婭說。她戴著一枚黑貓胸針。貓眼上鑲著閃閃發亮的假鑽。「她在給阿波亞德太太的孩子織毛褲呢。」路德說,「阿波亞德太太房裡太冷了。」
她與兩個內斯比特小姐擦肩而過。「哎呀,這可不吉利,托德小姐,」路德咯咯笑道,「我們在樓梯上撞見了。」
她自己的家也沒了,放眼四處是一大堆一大堆冒著煙的廢墟,和仍然站立的殘垣斷壁read.99csw.com。彷彿一片剪下的指甲一樣,銀白的月亮明亮極了,透過塵土的迷霧,照亮了這片恐怖的景象。如果不是為了救狗,她現在就已經是米勒地窖里的一具焦屍了。大家都死了嗎?內斯比特小姐?阿波亞德太太?埃米爾?本特利先生?米勒一家?
街上嘈雜極了。她聽見燃燒彈炸在附近屋頂上,發出倒空一輛大煤車的聲音。天空被點亮。一盞枝形吊燈落下來,彷彿焰火一般動人,令四下通明。
遠處的爆破似乎總是結束得很快。但身處其間時爆炸過程漫長得彷彿一生,且隨時間推移產生各種變化,令你不知它將以何面目終止,也不知終止時自己是何面目。她半坐半倒在地,想抓住什麼,又不願放下狗(狗在她心目中獲得九-九-藏-書至高地位是有原因的),她發覺自己正被氣浪推著,在地面緩慢滑移。
厄蘇拉往下去,兩姐妹朝上來。「你們走錯方向了。」她指出這一顯見的事實。
她趔趄著跨上街道,兩個消防員正松一條水龍皮帶。其中一個將皮帶套上消防龍頭時看見她,喊道:「小姐!你還好嗎?」雖然有些荒誕,但他的模樣的確像極了弗雷德·史密斯。接著,另一個消防員又嚷:「小心!牆要倒了!」
她感到寂寞。她想要有一個溫暖的身體,有條狗也比在這樣的夜晚獨處要好。她需要一個活的、會喘氣的東西。
她仍然驚愕,掙扎坐起,感到頭又沉又笨,但似乎健全,周身也找不到一處血跡,雖然她以為自己必然滿身割傷、撞傷。狗也是,雖然一聲不響,但似乎毫九*九*藏*書髮無傷。「你肯定叫幸運兒吧?」厄蘇拉對它說,發現自己幾乎發不出聲音。空氣中灰塵瀰漫,把她嗆住了。她小心地站起來,沿走廊向街道走去。
飛來一個似乎是磚塊的東西,砸中她的前額,但沒有把她砸暈。一股氣流彷彿颶風刮著她離開了地面。耳中劇痛,只聽得一種高頻的吹哨聲,她知道她的耳膜報廢了。各種碎物對她砸下來,割破她的皮肉,嵌入她的身體。震波像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嗡嗡地搖撼著腳下的大地。

她向對街的狗跑過去,頭頂一串轟炸機呼嘯而過。那是只模樣普通的獵狐梗,不停嗚嗚地打著戰。剛抓到懷裡,就聽見「呼——嗖」一聲。她知道完了。她和狗都完了。巨大的轟鳴后炸響了,她在閃電轟炸期間聽見了最恐怖的爆炸九-九-藏-書。就是這樣了,她心想,我這就要死了。
她拉開隔光窗帘。空中還看不見轟炸機,只有探照燈光彷彿一枚長長的手指戳進夜空。天空懸挂一彎新月。雪萊說那「蒼白是為著厭倦」,本·瓊森則認為那是「銀白的女王,貞潔的獵人」。厄蘇拉卻看出了它無意間流露出的冷漠,她突然打了一個寒戰。
氣壓降低了一些,但塵土仍繼續落雨般打在身上,震波還活著。接著她的頭又被什麼擊中了,她兩眼一黑。
醒來時,狗正舔著她的臉。起先她想不起發生的事,過了一會兒才反應到,邊上救下小狗的那個入口已經不見了,門被向樓內炸去,她和狗也一起被炸了進去,現在正躺在樓內走廊的廢墟間。身後的樓梯,支棱著碎磚折木,已經不再通往任何地方,因為整個二樓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