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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1926年8月

第三部分

她告訴弗里妲,如果可以保護她,自己願意餘生永遠在刀尖上行走;如果能拯救她,她願在地獄的烈火中煎熬;如果她能夠浮起,她願在最深的河底溺水身亡。現在她要為她做這最後也是最難的一件事了。

1926年8月

那即將要發生什麼事的感覺又降臨到她的心裏。
「吃了許多。」她說。兩人坐下來,分食臨走時柯爾太太給她包的生日蛋糕,喬克分到不少。一隻雄狐小跑穿過暮色中的草坪,厄蘇拉往它的方向也扔了一塊。然而蛋糕被這食肉動物蔑視了。
她目送他吹著口哨騎車遠去,再轉身時,差點撞進一個男人的懷裡。這個男人在附近遊盪似乎就是為了候她。他舉了舉帽子,說:「晚上好,小姐。」他面相不善,厄蘇拉往後退了一步。「能告訴我車站怎麼走嗎,小姐?」他說。她指著小路遠方說:「那邊。」
「怎麼會有用?已經沒有人說拉丁語了。」厄蘇拉提出合理分析。為這事,兩人已周旋了整整一夏。她舉手伸了伸腰,說:「我應該去巴黎待一年,只說法語。這才叫很有用。」
「那麼維也納。」
「除非我長大富可敵國。」厄蘇拉說,「那樣一來我又能整天閑晃了。」
不知不覺,她來到了火車站。她向弗雷德·史密斯問好,對方拿她當大人對待,舉了舉乘務員的帽子致意。
「你吃蛋糕了嗎?」她一進門,泰迪就急著問。
「不,」她說,「不,謝謝。」突然他伸手攥住她的手腕。她甩手就跑,只跑到家門前才敢回頭看。
「布魯塞爾,」厄蘇拉說,「布魯塞爾總挑不出錯了吧?」
「真好。」希爾維說,因為在意白盤裡裝的東西而有些心不在焉,其中很大一部分將要在稍後餵給一隻不大挑食(或按格洛弗太太的說法,更不「雞毛蒜皮」)https://read•99csw•com的西高地獵狐梗。
「相當明顯,不過彆氣餒。」南希拍拍她的手臂,彷彿大四歲的不是厄蘇拉而是她自己。她又說:「好像回家晚了。我不想晚飯遲到。」說完,抱一堆寶貝樹葉往家門口跑去,嘴裏「嗒啦啦啦」哼著歌。且把「嗒啦啦」哼得字正腔圓。厄蘇拉多麼希望自己成為南希那樣的女孩。她轉身往家走,心想自己的晚飯恐怕也遲了,卻聽見自行車鈴亂響,這是本傑明(本!)來了。「我忘了說,」他說,「下周我家辦聚會——周六下午——母親讓我邀請你。是丹的生日,我家男孩太多,她想請些女孩來稀釋一下。這是她的原話。她想請你和梅麗來。南希還太小,對吧?」
「啊,」南希替她感到失望,輕聲道,「我還以為他會送到你家呢,就你們兩個人。」
莫里斯由於實在無聊,竟答應教厄蘇拉射擊,甚至同意用舊瓶舊罐,而不打自己經常對著放冷槍的各種野生動物——兔子、狐狸、鼬獾、鴿子、雉雞,甚至打過一隻幼狍,為此帕米拉和厄蘇拉誰都無法原諒他。厄蘇拉喜歡射擊,只要不打活的就行。厄蘇拉用休的舊鳥槍,莫里斯則有一把帥氣的普迪獵槍,那是祖母送他的二十一歲生日禮物。阿德萊德嚷嚷自己快死了嚷嚷了好幾年,但仍健在,希爾維說她「一直說話不算數」,伊茲形容她「像大蜘蛛」一般還繼續盤踞在漢普斯泰德。說著還衝面前的à la Russe(俄式)小牛肉九_九_藏_書片打了個抖,雖然打抖也許是為了肉片本身。這道菜並不是格洛弗太太菜譜里較受歡迎的一道。
「你沒事吧,小熊?」見厄蘇拉飛奔進門廊,休問。又說:「怎麼氣喘吁吁的?」
派對令人失望。整個場面很嚇人,猜字遊戲不斷(不用說正中梅麗下懷),還有許多搶答遊戲,厄蘇拉雖然知道所有的答案,但柯爾家兄弟和他們的朋友嗓門實在太大、搶速實在太快,沒有人聽見厄蘇拉說什麼。厄蘇拉感到自己像空氣,本傑明(現在已經不覺得他是親切可人的本了)只問她了一次是否想吃水果杯,卻忘了將她要的水果杯拿回來。沒有舞會,只有成堆的吃的喝的。為自我安慰,厄蘇拉在各式甜點中精挑細選。監視食物的柯爾太太對她說:「天哪,你這個小東西,這麼瘦,蛋糕都吃到哪裡去了?」
「你知道嗎?」希爾維突然走來,將厄蘇拉從昏沉中喚醒,「像這樣悠長、慵懶的日子,你以後再也不會有了。你以為還會有,其實不會了。」

「能給我帶路嗎,小姐?」他說著,又向她逼近。
「對,她是太小了。」厄蘇拉迅速表示同意,「不過我願意。梅麗肯定也願意。謝謝你。」
希爾維與伊茲之間共識不多,也許只有一個,那就是對休母親的這種反感。「她也是你的母親,」休向伊茲指出。伊茲說:「噢,不對,她經常說,我是從路邊撿來的。說我相當淘氣,連吉卜賽人販都不要我。」
「那要是我不想為人|妻、為人母呢?」read•99csw.com
「反正要等大學畢業以後了,」厄蘇拉說,「還有好幾年呢,你就別擔心了。」
「太多人。」
「那麼去柏林。」
蜜蜂嗡嗡吟著夏日的搖籃曲,蘋果樹樹蔭下,昏昏欲睡的厄蘇拉扔下小說《O侯爵夫人》。從耷拉的眼皮下,她悠悠看著幾碼外的遠處,一隻白兔正滿足地啃食青草。它不是沒注意她,而是相當大胆。莫里斯處在她的位置一定會向它射擊。他已畢業回家,等待暑期后的法律學習,整個暑假在家過得無所事事,且聒噪不堪。(「明明可以去找個暑期工打一打,」休說,「精力旺盛的年輕人打暑期工,又不是沒有這樣的先例。」)
當他決然地走出房間,她感到不知所措。
是啊,這麼瘦的小東西,厄蘇拉步履沉重、垂頭喪氣地往家走,邊走邊想,怪不得沒有人看得見她呢。
晚餐后,厄蘇拉去小路散步,喬克高高興興地打著頭陣。(它是一隻相當快樂的狗,伊茲做出如此正確的選擇簡直叫人不敢相信。)這是一個令厄蘇拉想要獨處的夏夜。「哦,」伊茲https://read.99csw.com說,「你這個年齡,正好是滿心渴望雄渾偉大的時候。」厄蘇拉不是很明白她為什麼要說這個(「伊茲的話什麼時候能聽明白過?」希爾維說),但她感到自己明白了一點。空氣搖晃,瀰漫著一種古怪氣氛,一種緊迫感讓厄蘇拉心臟膨脹,彷彿充滿了整個胸膛。她覺得那也許是一種無上的神聖——她沒有其他詞彙形容它。也許可以叫作未來,她想,那就是時刻逼近的未來。
「柯爾家有個派對。」厄蘇拉對希爾維說,「請我和梅麗去。」
休走來看莫里斯和厄蘇拉打槍,說:「哎呀,小熊,你成安妮·奧克莉了。」
本傑明(「噢,請叫我本,」他說,「如今只有我父母還叫我本傑明。」)將兩人送到肖克洛斯家門口,說一聲「再見,我走了」,便跨上自行車,向不遠處的家騎去。
她目送他的火車呼哧呼哧向倫敦方向開去,那即刻就要發生的事仍未發生,甚至少了一絲迫在眉睫感。她往回走,遇見正為自己的自然粘貼簿尋找素材的南希,兩人相伴同行一陣,本傑明·柯爾騎著自行車從後面經過,剎停,下車來說:「我能送二位小姐回家嗎?」這像是休才會說的話。南希咯咯直笑。
希爾維笑了。「你只是為反對而反對罷了。草坪那九-九-藏-書邊準備了茶。」她不情願地站起身,「還有蛋糕。不幸得很,還有伊茲。」
「大學不會教你怎麼為人|妻、為人母。」希爾維說。
厄蘇拉感到雙頰發燙,暗自慶幸夏日的高溫已將自己的臉烘成粉紅色。她隨手抓了把峨參葉,拿在手裡扇著(沒什麼用)。原來剛才覺得即將發生的,就是這件事呀。
「不,我沒事,真的。」她說。要是把男人的事告訴休,不知他又要怎樣擔心了。
「呵,巴黎,」希爾維聳聳肩,「大家對巴黎都過譽了。」
「A la Russe(俄式)小牛肉片,」格洛弗太太將一隻大白瓷盤放到桌上,說:「特意告訴你們是因為,上次我做這道菜時,有人見了說看不出盤裡裝的是什麼。」
她十六歲,一切正要開始。她甚至已經初嘗了親吻的滋味,就在這一年的生日上,與莫里斯嚇人的美國朋友。「只能讓你親一下。」她這樣說。因為他越來越冒進,她不得不推開他。可憐他絆在自己的大腳上,倒進一叢栒子木,看來摔得不輕,且顏面盡失。她將此事告訴梅麗,後者大笑。但是,梅麗說,親還是親到了。
「德國亂得很。」
真是這樣,希爾維對布魯塞爾真說不出什麼來,兩人的歐洲漫遊只好戛然而止。
「我是不是太明顯了?」厄蘇拉整個人都沮喪了。
「也許吧,」希爾維說,「但夏天有一天也會結束的。」她在厄蘇拉身邊坐下,撿起那本克萊斯特的書。「一本要死要活的言情小說。」她不屑地說,「你真的要學現代語?你父親說拉丁語似乎更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