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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重新開始的地方1933年8月

第三部分

重新開始的地方
1933年8月

「為什麼我認識的每個人問我這個問題時都是這種語氣呢?」厄蘇拉煩躁了,「難道我當老師不合適?」
天黑后,村中燃起火把,小城堡的角樓上放起了煙花。景象令人興奮。
厄蘇拉天真地回復:「但民主總能撥亂反正的,就像一直以來一樣。這個政權也會過去。」
「不會這麼容易。」帕米拉回復。
「不合適。」
兩個軍官走來救下了她。二人穿黑制服,配銀徽章,相當帥氣,不知從哪裡就冒了出來,一把將男人制住,嚴正警告了一番,其中許多單詞她都沒聽明白。接著,兩人又慷慨地將她換到了女賓專用車廂。她不知道車上還有這個配置。軍官走後,車廂里的女伴們不住嘴地感嘆起「SS」軍官有多麼多麼地英俊來。(「親衛隊的,」一個女人欽慕地喃喃道,「跟那些穿咖啡色制服的冒失鬼可不一樣。」)
「只是個遠親罷了。」他說著,微微一笑。
克拉拉偶爾去謝林大街的攝影工作室幫忙,負責相片構圖。伯倫納太太有個熟人的女兒在那裡上班,能說得上話。克拉拉和那熟人的女兒——伊娃——曾上過同一所幼兒園。「但構圖難道不是很難嗎?」克拉拉說。攝影師——霍夫曼——是新任總理的「御用攝影師」,「所以我跟他的客人都很熟呢。」她說。
布麗奇特小聲嘀咕了些什麼,難以聽清。厄蘇拉說:「謝謝你,布麗奇特。」
與此同時,克拉拉正身陷另一片泥沼。她的生活「淪陷」了,她愛上了她美院里的一個教授,對方是雕塑家,正與家人在黑森林度假。(再三催問下,她承認所謂「家人」是指妻子和兩個孩子。)她決定讓生活順其自然,她說。又是託詞,厄蘇拉想。雖然這方面她無權指責別人。
在慕尼黑時她住伯倫納家——一父一母,帶著三個女兒(克拉拉、希爾妲嘉德、漢娜洛蕾)和一個還在上學的兒子赫爾穆特,住在伊麗莎白大街上。休與伯倫納先生之間反覆通信后,終於放心讓自己女兒去做客。「他們肯定要大失所望了,」她對梅麗說,「父親做了這麼多準備,搞得像基督第二次降臨。」伯倫納先生自己在德語學院教書,為厄蘇拉安排了向初學者教授英語的工作,也將她殷勤地介紹給了尋求私人輔導的學生。他在火車站接她時,將這些消息告訴了她。她還未決心開始工作,且剛從一趟惱人的長途火車上下來,舟車勞頓,聽到這個消息很沮喪。從巴黎東站開出的特快列車與「特快」毫無關係,她又偏偏跟一個一路上不是在吃香腸就是在抽雪茄的男人同廂,又尷尬、又難受。(「在巴黎只看到了火車站。」她寫信給梅麗說。)
「他英俊極了。」見面后她寫信給梅麗。所有垃圾言情小說里的用語全部涌了上來——「心臟停止」「無法呼吸」。她在太多潮濕閑散的下午,讀了太多布麗奇特的書。
兩個妹妹以極快的語速沒完沒了地聊天時,克拉拉迅速在公寓里走了一圈,打開了燈,屋內立即不一樣了——地毯的確年深日久,但紋樣相當繁複,老傢具全都散發著清洗擦拭后溫潤的光澤,那片冷冰冰叢林樣的葉子原來是一叢漂亮的蕨。伯倫納先生將客廳內通天花板的白瓷爐打開(「就像在家裡養了一隻龐大溫暖的動物」,她寫信給帕米拉說),安慰她說明天天氣一定能恢復正常,變得暖和,會出太陽。
火車到慕尼黑時已經晚點。出了一件事,伯倫納先生說,一個男人從火車上掉下來了。
雖然是夏天,天氣仍微涼、多雨。陰沉的天幕沒有因為她抵達伯倫納寬敞的公寓就晴朗起來。公寓里到了晚上不開燈,冷雨敲打著蕾絲窗帘后的窗玻璃,彷彿非要從窗口進來才肯罷休。
出發去德國前,伊茲帶她去買真絲內衣和絲巾,還有漂亮的蕾絲邊手帕,「一雙很好很好的鞋子」,兩頂帽子和一個新手袋。「別跟你母親說。」她叮囑道。
克拉拉對此嘲笑了一番,但厄蘇拉覺得整個活動相當好。厄蘇拉覺得自己如果能住在一個阿爾卑斯小村裡一定會很高興(「像海蒂那樣。」她給帕米拉寫信時說。因為帕米拉對新德國很生氣,她已經減少了給姐姐寫信的次數。帕米拉雖身在遠方,卻仍然發著良知的聲音,但話又說回來,良心對置身事外的人來說,談起來也的確是很容易的)。
他們想盡辦法將行李箱搬到了她的房間。「以前是我母親的房間,」伯倫納先生說,「都是她用過的傢具。她不幸去年死了。」他凝視眠床——一個寬大的哥特式物體,製造它唯一的目的似乎https://read.99csw.com就是要使睡在上面的人做噩夢——的眼神很明顯地暗示出伯倫納老夫人正是在它的鴨絨蓋被下仙逝的。床大得幾乎要撐滿整個房間,厄蘇拉突然感到十分緊張。她與吃香腸的人在火車上的經歷仍歷歷在目,令她感到難堪,可眼下自己卻又與另一個全然陌生的外國人獨處一室了。布麗奇特講的白種人販子的可怕故事突然浮出了記憶的水面。
陡坡下面,通往貝希特斯加登的盤山路上,遠遠傳來一陣歡呼,大家都迅速站好。一輛大黑車呼嘯而過,有些姑娘尖叫起來,但「他」並不在車上。接著一輛華麗的敞篷賓士駛入視野,一面字小旗在車前蓋上獵獵作響。它比前一輛車開得慢,新政權的總理就坐在裏面。
高度興奮了一整天的姑娘們,在女隊長(十八歲的阿德爾海德,高大的金髮女鬥士,能力強,受人愛戴)的領導下,迅速排成方陣,開拔回青年旅舍,一路走,一路唱。(「她們幹什麼都要唱歌,」厄蘇拉寫信給梅麗時說,「這種泛濫的熱情真難以適應。我覺得自己參加了一個曲風特別歡快的鄉村合唱團。」)
「居然是我們堂親同父異母兄弟的隔代表親,」克拉拉興奮地說,「反正很遠就是了。于爾根·富克斯。」
樂團曲目繁多——民謠,離奇動人的老情歌,高昂狂放的愛國歌曲,關於染血的旗幟,還有篝火邊必有的大合唱。她們尤其喜歡Schunkeln——手臂挽手臂,邊唱邊隨節奏搖擺。每每厄蘇拉不得不領頭時,總是唱《友誼地久天長》,四三拍最適合Schunkeln。
「這麼說他終於來了?」厄蘇拉看了一眼克拉拉,說。
大家在湖邊、林中進行長時間的散步,然後搭順風的農用大卡車或牲口拉的草車回旅社。有一天,她們沿著河一直走到了一處大瀑布。克拉拉隨身帶著素描簿,她迅速生動的炭棒素描比她的油畫好看多了。「啊,」她說,「它們只是些gemütlich,也就是悅目的小東西。我朋友見了要笑話的。」村莊本身是個沉靜的小地方,家家戶戶窗台上都種滿老鸛草。河上有一家酒店,她們在那裡喝啤酒,吃小牛排和麵條,直吃到撐才停下來。厄蘇拉在寫給希爾維的信里對啤酒隻字不提,她不會理解在德國這是多麼普通的飲料。就算她理解得了,也絕不會贊成她喝的。
是啊,厄蘇拉說,真美。
「真美,不是嗎?」阿德爾海德說,火焰照得她的臉頰發出光來。
「我想大概與女童子軍差不多。」厄蘇拉寫信給帕米拉說。
她們被安排在全是雙層床的宿舍里,大部分床鋪上已經有人,大家只好像沙丁魚那樣擠一擠。克拉拉和厄蘇拉主動提出睡一張床墊,在地上打地鋪。
元首向後翻了翻手,潦草地做出他的致意手勢,看上去彷彿在攏耳音,為了更好地聆聽她們的歡呼。站在厄蘇拉身邊的希爾妲一見元首,立即興奮得難以自持,「啊」了一聲。接著,彷彿白駒過隙,車過去了。漢娜雙手交叉在胸前,彷彿虔誠的聖女。「我的人生完整了。」她笑道。
伯倫納一家並不富裕(厄蘇拉想,所以他們才會出租卧室給她),克拉拉認識的所有人也都不富裕。不過,在1933年的當時,任何地方的任何人都與富裕無緣。
BDM的年齡上限為十八歲,厄蘇拉和克拉拉都已超齡。她們是漢娜所說的alte damen,「老姑娘」。厄蘇拉覺得自己和克拉拉沒有必要護送整支隊伍,因為看來阿德爾海德照管女孩時幹練得彷彿一隻牧羊犬。她有雕塑般的身材,北歐人的金髮,拖著兩條麻花辮,完全稱得起是從弗爾克范格駕臨的少女版弗蕾婭。她是BDM的活廣告。到十八歲就太老了。到時候她會做什麼呢?
連已故老夫人的卧室都變得更宜人了。床墊柔軟、舒適,床單四邊用手工鉤了一圈花,床頭燈上罩著一個可愛的粉紅色玻璃燈罩,使光線柔和溫暖。不知是誰——也許是克拉拉,厄蘇拉猜想——在梳妝台上的小花瓶里插了一小束木春菊。厄蘇拉一爬到床上就累倒下了(床很高,要踩著https://read.99csw•com小凳子才爬得上去),滿懷感激地沉入了一場深沉無夢的睡眠,絲毫未受前人幽靈的困擾。
「真可怕。」厄蘇拉說。
「但你是認真的嗎?真的想教書?」梅麗說。
不,謝謝,厄蘇拉不想與伯倫納Vati和伯倫納Mutti一起待在燠熱、揚塵的慕尼黑。於是克拉拉從衣櫥里翻出一條海軍藍半身裙和一件白襯衣,滿足了服裝要求,隊長阿德爾海德又貢獻了一件卡其色戰鬥服。她又拿了一塊三角巾,穿過土耳其皮飾結繫上,這樣補完了整套行頭。厄蘇拉覺得自己英氣逼人,後悔自己從沒參加過女童子軍,雖然參加童子軍肯定不只是穿穿衣服這麼簡單。
雖然沒什麼錢,克拉拉決定還是要好好度過暑假的剩餘部分。她們去卡爾頓茶室和王宮花園邊的海克咖啡館,敞開肚子吃薄煎餅,喝熱巧克力。她們在英國花園裡幾小時幾小時地散步,然後吃冰激凌,喝啤酒,把兩張臉都晒成了粉紅色。也同克拉拉弟弟赫爾穆特的朋友——一群分不清誰是誰的沃爾特、維爾納、庫爾特、海因策和格哈德——一起泛舟、游泳。赫爾穆特作為一名希特勒青年團團員,正在波茨坦一所元首創辦的新式軍事學校學習。「他熱衷party。」克拉拉用英語說。她英語說得非常好,且喜歡與厄蘇拉切磋。
她離開車廂去找洗手間,吃香腸的男人也跟她一起來到走廊上。她以為他要去餐車,等她找到洗手間時,才驚訝地發覺他也想跟著她進來。他說了幾句話,她聽不懂,但似乎相當粗魯色情(以雪茄和香腸作為這番活動的前奏顯得十分奇怪)。「Lass mich in Ruhe。」她毅然用德語說「請別騷擾我」。但他仍繼續推,她也繼續推回去。她不相信兩人真的要打起來,因此一邊抵抗一邊還保持著適度的禮貌,對旁觀者來說這一幕一定相當滑稽。厄蘇拉希望走廊里有旁人可以讓她求救。她不敢想象,一旦男人成功與她共處幽閉的洗手間內,會對她干出什麼。(事後她疑惑自己為什麼不幹脆尖叫。多麼傻。)
對厄蘇拉來說,這群熱情、健康的男孩看起來都差不多,但希爾妲和漢娜卻花了很長時間,高度興奮地指點著赫爾穆特的朋友,那些幾乎一|絲|不|掛地在游泳池畔混時間的沃爾特、維爾納、庫爾特、海因策和格哈德,如今一絲不苟地套上制服(更多的短褲出現在眼前),突然變成了緊張嚴肅的童子軍。
「很高興見到你。」她說。他腳跟併攏,立正後吻了吻她的手,令她想到《灰姑娘》里的白馬王子。「這是我的普魯士血統在起作用。」他笑道。伯倫納家的姑娘們也笑了。「我家根本沒有普魯士血統的人。」克拉拉說。
「為你高興。」帕米拉寫道。
青年團走方陣,和著管樂隊唱歌,出來幾個人做演講,紛紛效仿元首激昂慷慨的風格(紛紛失敗)最後全體起立唱《德意志之歌》。厄蘇拉不知德語歌詞,便在心裏和著海頓譜的美妙旋律唱了以前上學時校會常唱的《讚美上主》。唱完歌,大家集體歡呼「Sieg Heil!」並舉手行禮,厄蘇拉發覺自己竟也加入了其中。克拉拉雖然覺得場面荒謬,不禁大笑,卻也跟著舉起了手臂。「這樣做肯定是對的,」她若無其事地說,「我可不想在回家的路上被找麻煩。」
托德和富克斯——兩個都是狐狸。這難道是命運的安排嗎?科萊特大夫知道這一巧合的話,也許會非常高興的。
「我在想你,小熊,」休寫道,「從遙遠的此處。」
「對,受過教育的女人。」厄蘇拉同意。
「他來了!他來了!」一個姑九九藏書娘喊起來。
「希特勒掌權后,」帕米拉寫信教導厄蘇拉,「出台了一項授權法。德國人稱為Gesetz zur Behebung der Not von Volk und Reich,英譯為『解決人民和國家痛苦的法例』。多麼華麗的名目,民主就此取消。」
帕米拉素來不喜德國,所以坐靠市立游泳池或河畔,與沃爾特、維爾納、庫爾特、海因策和格哈德一起曬太陽的厄蘇拉,很快就把她的這番話給忘記了。這些男孩身上的短褲都短得出奇,游泳褲也小得嚇人,個個幾近全|裸,但行止自如,令厄蘇拉深感驚訝。她發覺德國人總體上似乎並不介意在彼此面前脫|光。
她們逗留的最後一晚,村裡舉行了一個活動,半是農事表演,半為慶祝豐收。大部分的表演厄蘇拉完全看不懂。(「我也不懂,」克拉拉說,「記住,我是城裡來的。」)女人們穿戴具有地方特色的服裝,各種戴花環的牲口被牽出來,繞田野遊行,授予獎品。字旗再次登場,裝點田野四周。慶典供應足量啤酒,還有管樂隊奏樂。田野正中搭起木台。木台上,幾個男孩穿著Lederhosen,在一架手風琴的伴奏下,和著節奏鼓掌,跺腳,拍大腿、腳跟,演示Schuhplatter
希爾妲和漢娜都是克拉拉的妹妹,狂熱的BDM隊員,BDM即德國少女聯盟,是女版的希特勒青年團(「我們叫她們Ha Jot。」希爾妲說完,立即咯咯笑著與漢娜一起陷入對英俊制服青年的幻想)。
她們坐火車進山,行李整齊地堆放在行李架上,傍晚抵達一個靠近奧地利邊境的阿爾卑斯小村,從火車站列隊走向(自然,還要唱歌)青年旅舍。路人有的站定了看,有些人讚許地鼓起掌來。
「老師有什麼好當的?」希爾維質疑道。
「婚姻是建立在一種更持久的愛上的。」希爾維提醒說。
「我明白。但我希望能喜歡。」然而,她似乎總是吸引一些下三爛的類型——火車上的男人、小徑上的男人——她擔心他們在她身上讀出了什麼她自己不知道的訊息。與克拉拉和她的美院朋友相比,她感到自己相當拘謹、英式,甚至與赫爾穆特尚未出現的confrères(一群行為其實非常規範的青年)相比也顯得古板。
兩人感到,身邊姑娘們的英雄情結,既難以理解,又相當滑稽。天氣炎熱,大家已在路邊等了整整一下午,除喝了兩個姑娘從附近農場弄來的一桶牛奶外,什麼也沒下肚。有些姑娘聽說元首今天要到山中別墅來,就幾小時幾小時地等著。有幾個耐不住,在草地邊午睡了一會兒,但為一睹元首風采,誰也不肯回家去。
他笑起來十分好看,透著愉悅,又彷彿若有所思。那雙眼睛藍得不同尋常。他的英俊是徹底的,無可辯駁,就像本傑明·柯爾,但本傑明是他的反色負片,是于爾根·富克斯這一正極的負極。
「顯然是這樣。感謝上帝。都快餓死、無聊死了。」她說。
「是呀,真還不如去死。」厄蘇拉明白她的痛苦。
姑娘們爭先恐後地湧進公寓,都被雨淋濕了,嬉笑著,手裡大包小包地提著、捧著。「瞧誰來了。」伯倫納先生說,這一說,兩個小女兒更興奮了。(事實證明,厄蘇拉在這以後的生命里,再也沒有遇到過比希爾妲和漢娜更容易激動的女孩子。)
手風琴加入管樂隊一起演奏,人們跳起了舞。厄蘇拉被一系列羞澀至極的農村男孩請上木台,他們個個笨手笨腳,他們在台上的舞姿十分古怪。她馬上發覺那是3/4拍的Schuhplatter,動作滑稽可笑。就這樣,又是啤酒,又是舞蹈,她開始覺得頭暈了。於是,當克拉拉牽著一個男人的手將他帶到她面前時,她一時間反應不過來。男人很英俊,一望便知不是本地人士。「瞧我碰到誰了!」https://read.99csw.com
(「可是你見識過歐洲呀,」她對希爾維說,幾乎是帶著責備,「那時你也很年輕呀。」
「這是一見鍾情。」她頭暈目眩地寫道。當然這鍾情只是對瘋狂的誤解,不是所謂的「真愛」(真正的愛只有有了孩子的人才能體會)。「妙極了,」梅麗回信說,「這是感應性妄想性障礙。」
餐桌很快被鋪上一層刺繡桌布,晚飯隨即上桌——一盤乳酪,風乾香腸,新鮮香腸片,沙拉和一塊散發著格洛弗太太的茴香蛋糕氣味的黑麵包,還有一份香甜的水果羹,令她切實感到自己已經來到了外國。(「冷水果羹!」她寫信給帕米拉,「格洛弗太太知道了會怎麼說!」)
「他照片上比真人好看。」克拉拉嘟囔說。
「誰?」厄蘇拉問。
「當然,當然要先放個假啦。」翌日,伯倫納太太在早餐桌上說(早餐與前夜的晚餐驚人地相似)。克拉拉正「處在安頓前的最後階段」。她已經完成了藝術課程的學習,但還不知道下一步做什麼。她鬱悶地說自己正為雖想離家「成為一名藝術家」但在德國「沒有多少人有錢消費藝術」而氣惱。克拉拉的房裡有幾張她的畫,大幅尖銳的抽象派油畫,與她溫柔和善的性情大相徑庭。厄蘇拉覺得她以此為生的機會渺茫。「大概我只好去教書了。」她痛苦地說。
「怎麼?當然是加入國家社會婦女聯盟啦。」她說。她已經在豐|滿姣好的胸前別上了小小的銀色字徽章,這古盧恩文般的字元代表了她從屬的決心。
她們計劃翌日啟程,要到女生專用的露營地,「在帆布下」過幾天。厄蘇拉捨不得離開村子。
「那我做什麼好呢?」厄蘇拉無助(亦無望)地說。正說著,布麗奇特端著茶和蛋糕出來了,將托盤放在兩人當中的桌子上。「難道去學速記和打字,到民政部門工作嗎?聽上去也很沒勁。梅麗啊,一個女人入了社會如果不想立即嫁人,究竟還能做什麼呢?」
「我不是一個人去的,我有父親陪著。」希爾維說。但沒想到這番討論竟在希爾維心裏起了效果,最終還多虧希爾維力壓休的反對意見,旅途才成行。)
晚餐在餐廳里的行軍長桌邊進行,供應標準例湯、麥麩脆麵餅和乳酪。早餐則供應黑麵包、乳酪、果醬、茶以及咖啡。山裡的空氣清新,令大家胃口大開,把看見的食物都狼一樣掃蕩乾淨。
村裡的環境彷彿一首田園詩,甚至有一座小古堡可供參觀。堡內陰冷潮濕,布滿甲胄、旗幟和紋章盾牌,似乎不是一個適合居住的地方。
克拉拉還認識一群更有文化的人——她在美術學院里的朋友。他們似乎更喜歡坐在煙霧瀰漫、光線暗淡的咖啡館里,或到各自髒亂不堪的住所聚會。他們喝很多酒,抽許多煙,談論藝術與政治。(「所以說,」厄蘇拉寫信給梅麗,「在這兩群人之間,我得到了全面教育!」)克拉拉的美院朋友都不修邊幅,不服政權,不喜歡慕尼黑,認為它是「小資產階級地方狹隘主義的老窩」,且每時每刻都在討論遷往柏林的事。她發覺他們花大量時間談論要做什麼,但真正著手的時候卻很少。
「你是說一個受過教育的女人。」梅麗補充道。
「真的,假設她的眼界再高那麼一點點,就要高出大氣層去了。」厄蘇拉對梅麗說。
厄蘇拉和伯倫納先生一左一右抬著她笨重的行李箱上了樓,整個過程儼然一出鬧劇。總該有人來幫把手吧?厄蘇拉氣惱地想。如果休在,就會雇個男人——或者兩個——負責這事,而不會指望由她自己完成。她想到了火車上的SS軍官,想到如果是他們來對付這個箱子,將會是多麼高效而殷勤。
「你來了!」克拉拉說著,「啪」地用自己冰濕的雙手握住厄蘇拉的雙手,「德國熱烈歡迎你。」九-九-藏-書
厄蘇拉剛到伯倫納家時,對兩個組織毫無耳聞,但在那裡住的兩周內,希爾妲和漢娜每時每刻都在說它們。「這是個好活動,」她們的母親伯倫納太太說,「能推進年輕人之間互相理解,和睦友好。再也不會打仗。還能把她們與男孩們分開。」克拉拉與厄蘇拉一樣,也剛從學校進入社會——曾在職業學院中修習藝術,她對妹妹們的愛好毫無興趣,但主動提出帶兩人上巴伐利亞山脈夏令營,沿路入住各個青年旅社。「你也來吧,好不好?」克拉拉對厄蘇拉說,「一定很好玩,還能看看田園景色。要是你不來的話,就只能待在城裡,跟爸爸媽媽捆在一起了。」
雖然希爾維不十分贊成,厄蘇拉仍堅持學了現代語——法語、德語,還有一點義大利語(真真一點)。畢業后因為別無他事,就報了一個考教師資格證的班,被錄取后,她決定拖一年再去上課,想在黑板前「安頓」下自己的一生之前先看看外面的世界。名義上的理由如此,實際上這是她對付家長的託詞。她的真實目的是希望旅途上能發生什麼令她不用回去考教師資格證的事。至於能是什麼樣的事,她還不知道(「也許是愛情。」梅麗滿懷期待地說)。任何事都行,只要不落得在女子語言學校教書,成為苦命的老姑娘,終生與動詞變化做鬥爭,任粉筆灰像頭皮屑一樣落在肩頭。(這番想象建立在她自己的老師留給她的印象上。)再說身邊最親近的人里,也沒有人對教書這個職業特別讚許。
厄蘇拉本來不想在慕尼黑久留。德國只是生活節外生枝的一部分,是她赴歐旅行一年中小小的一站。「這一年我將獨自完成偉大的旅行。」她對梅麗說,「雖然去的都是二流的地方,只能說是『不很偉大的旅行』。」她計劃去博洛尼亞而不是羅馬或佛羅倫薩,慕尼黑而不是柏林,南希力勸她去巴黎(南希·肖克洛斯對這一選擇的結果相當期待)——這些城市裡都有大學里曾輔導過她的老師們所了解的好人家,可供她借宿。為了維持花銷,她還要教書,雖然休已經安排好定時給她寄一筆數目不大的錢。休知道她拜訪的都是些「省級城市」,大大鬆了口氣,因為「那裡的人行為舉止大多更得體」。(「也就是說更無趣。」厄蘇拉對梅麗說。)休明令禁止了她去巴黎的計劃,他對這座城市有一種特別的反感(「就因為巴黎在法國。」厄蘇拉指出),對堅持擁護法國的南希也好感盡失。他在大戰中去了歐陸不少地方,他說,完全不明白有什麼好激動的。
伯倫納家的女眷們都不在。「哦,還沒回來。」伯倫納先生毫不在乎地說,「好像去買東西了。」房裡傢具看來都相當笨重,鋪著破舊地毯,養了許多葉子植物,有一種叢林的氣氛。她打了個冷戰,屋內冷得很,似乎不像一年這個時候應該有的溫度,似乎不歡迎她的到來。
「有不小的區別。」帕米拉回通道。
梅麗自己在倫敦一所戲劇學院上了一門課,現在在溫莎的一個劇院工作,出演一些大眾喜聞樂見的二流苦情劇。「等著被發掘。」她說著,做了個劇場亮相動作。又是一個等待中的人,厄蘇拉想。「最好別等,」伊茲說,「想到就去做。」她倒是說得輕鬆。
幸好,前門開了,門廳里出現一番不小的響動。「啊,」伯倫納先生高興地笑了,說,「她們回來了!」
漢娜和希爾妲說動克拉拉和厄蘇拉一道去參加附近體育館舉辦的活動。厄蘇拉誤以為是去聽音樂,卻發現那是希特勒青年團的集會。雖然伯倫納太太對BDM的作用相當樂觀,但希爾妲和漢娜對男孩的興趣似乎絲毫未受影響。
梅麗和厄蘇拉一起,在狐狸角的草坪上坐著藤椅等狐狸,希望它們能到草地上來玩。希爾維一直將剩飯剩菜放到戶外,母狐已經習慣與人共處,會像狗一樣大胆地坐在草地中央等餵食。小崽子們——六月里已經長得長手長腳——在她的身邊翻滾打鬧。
「應該說parties,」厄蘇拉糾正她,「我們會說『他熱衷parties』。」克拉拉大笑,搖搖頭:「不,不,的確是Party。不是派對。是說納粹黨。你知道嗎?從上月開始我們已經不能加入其他黨了。」
厄蘇拉仍是少女,按照希爾維的說法她仍然「完整」。而這不是因為她有道德上的顧慮,僅僅因為還沒有遇見過足夠喜歡的人。「不一定非要喜歡。」克拉拉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