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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1939年8月

第三部分

1939年8月

「再拍一張給Mutti(媽媽),」伊娃說,「把她抱在懷裡。真漂亮。請微笑!」厄蘇拉觀察過伊娃手持相機,興高采烈、自信滿滿地跟隨元首的樣子,在他不避鏡頭、不將帽檐滑稽地拉低彷彿一個偽裝失敗的間諜時,抓拍他的照片。他不喜歡她給他拍照。他更喜歡攝影棚里美化人物的燈光,喜歡擺拍里昂揚的姿勢,而不是她鍾愛的抓拍照片。伊娃則不同,她愛照相。她不僅希望被攝入照片,甚至想去拍電影。「Ein就行。」她想去好萊塢(「等到有一天」)扮演她自己。「拍一部講我自己的電影。」她說。(攝影機的出現讓伊娃覺得這一切都是有可能的。)顯然,元首承諾了要幫她達成此事。元首自然是到處承諾了許多東西的,不然也坐不到今天的位置。
伺候午飯的是一組軍隊調來伯格霍夫服役的士兵。伯格奇妙地融合了阿爾卑斯度假民居的愜意和軍訓營地的緊張。這裏簡直是個鎮,有學校、郵局、劇院、親衛隊大本營、打靶場、保齡球道、國防軍醫院,以及其他的一應設施,除了教堂簡直什麼都有。還走動著許多年輕英俊、更適合伊娃交往的國防軍軍官。
厄蘇拉卻覺得王座附近是一個相當危險的地方。「我對伊娃談不上認識。」厄蘇拉說,「我沒見過她,是伯倫納太太認識她的母親博勞恩太太。克拉拉曾在霍夫曼的攝影工作室與伊娃一起工作過。她們以前進的是同一所幼兒園。」
「老山羊到底還是有女人了,不是嗎?誰想得到?你以前知道嗎?不,不可能,如果你知道你會告訴我。你竟認識她了,想想看!這對我們只有好處,不是嗎?離王座近在咫尺。對我的工作有好處,也就是對我們有好處。親愛的。」他例行公事般補上最後一句。
她想回家。她想回狐狸角。
他們像往常那樣吃了晚飯。她幾乎食不下咽。「你生病了嗎?」于爾根關切地問。
閱兵式長得彷彿一輩子,堪稱戈培爾策劃的最成功的表演。軍樂不斷後,納粹德國空軍分中隊保持陣形沿東西向飛越勃蘭登堡門,獻上震耳欲聾的序曲。更多的喧囂與狂暴。「那是亨克爾和梅塞施米特。」于爾根說。他怎麼知道?哪個男孩不了解飛機?他反問。
「伊娃是誰?」他說。
女人似乎尤其鍾愛元首。她們給他寫了上千封信,為他烤制許多蛋糕,為他在靠墊軟枕上綉字元,並像希爾妲和漢娜所在的大BDM那樣,等在上薩爾茨山下的山路上,只為一睹他坐黑色賓士車飛馳而過的英姿。許多女人沖他大喊說自己想要懷上他的孩子。「這些人究竟喜歡他什麼?」希爾維百思不得其解。兩人在柏林時,因為她想「親眼看看這番興師動眾究竟是為了什麼」,厄蘇拉曾帶她去看過一次遊行,不外是永無休止的人潮,揮著旗幟,扛著橫幅。(將第三帝國簡單歸納為「這番興師動眾」還真有希爾維一貫的英式作風。)
「對,就是你。」
伊娃重新對好祿萊相機的焦距。厄蘇拉慶幸沒帶來自己的舊柯達,不然未免相形出絀。「我給你印一套。」伊娃說,「你寄回英國給你父母。照片以山為背景,很漂亮。現在,請給我一個大大的微笑。Jetzt lach doch mal richtig!」
「那是K-3。」于爾根語氣里有欣賞,彷彿覺得她能夠聽明白。
「啊,午餐好咯。」伊娃說著,放下相機,牽起弗里妲的手。伊娃帶她來到桌前,給她屁股下加了一塊墊子,這才在她盤子里滿滿地堆上了食物。雞肉、烤馬鈴薯、沙拉,全是模範農場的產品。這裏吃得真好呀。飯後弗里妲吃的米布丁還是拌上當天早晨模範農場新擠的奶做的。(厄蘇拉吃稍微面向成年人一些的芝士蛋糕。伊娃抽煙。)厄蘇拉記得格洛弗太太做的米布丁,咖啡色脆脆的外皮包裹著奶黃色黏稠的心。雖然知道弗里妲的米布丁里沒有肉豆蔻,她仍彷彿隱隱聞到了它的香氣。她想不起德語中肉豆蔻的說法,又覺得向伊娃解釋起來會相當費勁。食物恐怕是伯格霍夫唯一會令她懷念的東西,既然如此,不妨趁有機會盡情享用,她這樣想著,又拿了一塊芝士蛋糕。
Der Zauberberg。魔山。
四月,兩人去柏林參加了為元首五十歲生日賀壽的大型閱兵式。于爾根在嘉賓大看台上獲得了幾個座位。「一種賞賜,我想。」他說。可他做了什麼事,元首要「賞賜」他?她不明白。(他為此高興嗎?有時不容易看出來。)1936年他沒能弄到奧運會的票,然而現在,他們卻與帝國的VIP們比肩而坐。這幾天他總是很忙。「律師從來不睡覺。」他說。(然而在厄蘇拉看來,律師們都在為能一睡千年、高枕無憂而努力。)
「這不是聖旨嗎?」于爾根問,「你能拒絕嗎?你想拒絕嗎?我希望你不想,而且留在山裡對你的頭疼病也有好處。」近來,隨著他在部門裡升遷,她發覺兩人之間的交流越來越單邊化。他判斷,提問,自我回答,緊接著便蓋棺論定,整個過程沒有她插嘴的份兒。(也許這是律師行業的做法。)似乎也沒有意識到這樣有什麼不妥。
「你指迪士尼電影《三隻小豬》里的童謠?」厄蘇拉難以置信地說。
當然她沒有將信寄出去過。因為不完全放心它們不被偷看。你無法確知,麻煩就麻煩在這裏(對別人來說不知更要麻煩多少)。她希望眼下不是三伏天,客房裡的白瓷爐就會點起火來,她也就能為保險起見把信件燒掉。最保險的辦法自然是乾脆不寫。如今已經不許暢所欲言了。但是真相到死都仍是真相。這句話是哪兒來的?彷彿是《一報還一報》。但也可能真相到死才終於蘇醒。而到了那時,清算將是嚴厲的。
政治世界對伊娃來說不過是一個將她的至愛奪走的東西。她被粗暴地隔絕於公眾目光之外,不要說合法名分,甚至隨便什麼名分都沒有,雖然她像狗一樣忠誠,但狗得到的認可卻比她要多。布朗帝的地位就比伊娃更高。她最大的遺憾,伊娃說,就是溫莎王朝造訪伯格霍夫時,她沒有獲准覲見公爵夫人。
元首娶了一個站店的女孩,這當然觸犯了女狼們的眾怒。伊娃告訴厄蘇拉,她在霍夫曼的攝影工作室工作時,第一次遇見他,她便叫他「狼大人」。「阿道夫在德語里指高貴的狼。」她說。厄蘇拉想他一定相當喜歡別人這樣叫他。她從來沒聽到過有人叫他阿道夫。(伊娃難道在床上也稱他『我的元首』嗎?看來相當可能。)「你知道他最喜歡什麼歌嗎?」伊娃笑道,「居然是《誰怕大壞狼?》。」
山中確有不少伺機奪食的母狼——瑪格妲、艾米、瑪格麗特、戈爾妲,她們是黨內高幹娶來繁殖後代的女人,稍有機會便爭權奪勢,從多產的胯間,不斷為元首、為帝國的明天繁衍子孫後代。她們是危險的狼,是掠食性動物,她們恨伊娃,恨這頭不知為何竟然爭得了寵幸的「愚蠢的母牛」——die blöde Kuh。
雖然與伊娃一起度日令人感到閑得發悶,但與元首在場的傍晚相比,那種程度的煩悶完全不算什麼。元首在場時,大家在晚飯後會聚大會堂——一個空闊、醜陋的大房間,時間彷彿凝固了,大家或聽電唱機,或看電影(或經常二者同時進行)。曲目、劇目由元首決定。最愛的音樂是《蝙蝠》與《風流寡婦》。在那第一個晚上,厄蘇拉見到鮑曼、希姆萊、戈培爾(和他們野蠻的女眷)一邊聽著《風流寡婦》,一邊全都抿嘴帶笑(這大概也是嘴皮功夫)。厄蘇拉念大學時,看https://read.99csw.com過一次學生版的《風流寡婦》,與飾演主角漢娜的女生交上了好朋友。彼時的她絕不會想到,再聽到「維利婭,啊!維利婭!林中的女巫!」時在場的竟是這些人,唱詞中竟是德文。大學中的那次演出發生在1931年。她尚看不見自己的未來,更看不見歐洲的未來。
梅麗扮演劇中的鼠王,一人獨演一幕,希爾維曾說:「肖克洛斯家的女兒們一定是吃關注率長大的吧?」伊娃就有一點像梅麗——一刻不停,天真快樂,時刻需要別人的關注。不過這也不奇怪,因為伊娃也是演員,表演著她生命中最偉大的戲。事實上,她的生命也就是她的戲,二者並無區別。
「誠摯歡迎您的光臨,尊貴的夫人。」他說,「可愛的小東西恢復前請盡情在此休養。」
「熱傷風。」于爾根回家后判斷。弗里妲的肺一直不好(「得了我母親的真傳。」希爾維陰沉沉地說),因此兩人已經習慣了感冒流涕喉嚨痛等癥狀。但這一次,感冒惡化得十分迅速,很快弗里妲的體溫起來了,整個人疲弱下去。她的皮膚貼上去彷彿就要起火。「幫她降溫。」醫生說,厄蘇拉就在她的額上敷冷毛巾,給她講故事,然而弗里妲無論怎麼努力,都提不起聽的興緻來。緊接著,她陷入了錯亂狀態,大夫聽了她的胸音,說:「這是支氣管炎,等一等就退了。」
戰爭機器的隊列轟隆隆滾來了。「那是坦克。」第一輛由幾部拖著馱在背上的panzer映入眼帘時,于爾根用英語說。他在牛津念過一年書,英語很好(也因此懂得板球)。後續panzer(坦克)陸續駛來,跟著是帶跨斗的三輪摩托,裝甲車,騎兵英姿颯爽地挾行兩側(馬隊最受觀眾歡迎——厄蘇拉喚醒弗里妲,叫她看馬),接著是炮兵連,有輕型步槍、重型地對空迫擊炮以及巨大的加農炮。
「是啊,是啊,」厄蘇拉說,「有點像皇帝的新衣。我們是唯一看出他沒穿衣服的人。」
「噓!」厄蘇拉說。「小丑」的英德說法是一樣的,她不希望招致周圍的敵意。「你得把手臂舉起來。」她說。
伊娃的身材十分健美,令厄蘇拉艷羡。她有一副好體格,且善運動——會游泳、滑雪、溜冰、跳舞甚至體操——她喜歡戶外,惡靜好動。可她卻像笠貝一樣吸在一個懶得動彈的中年男人身上。他是標準的夜行動物,不過午時絕不起床(而且下午還有辦法再睡一會兒),不抽煙不喝酒不跳舞不縱情——有著斯巴達人一樣嚴格的起居,卻沒有斯巴達人的精神。他在人前脫到最裡面也永遠穿著皮褲(除了巴伐利亞人外,沒有人不覺得這褲子難看、可笑),他的口臭病在第一次會面時就把厄蘇拉熏得敬而遠之,他還常常吃糖般吞服藥丸,為了控制他的「氣體問題」。(「我聽過他放屁,」于爾根說,「你可要留神啊。一定是那些蔬菜鬧的。」)他雖注重尊嚴,但並不怎樣愛慕虛榮。「不過是個自大狂。」她寫給帕米拉。
伊娃讓弗里妲坐在平台四周的矮牆頭,厄蘇拉立即將她抱了下來。「她不喜歡高。」她說。伊娃自己很喜歡坐在矮牆頭,也喜歡帶著狗和兒童在牆邊走來走去。牆外峭壁穿過貝希特斯加登,直插山下的國王湖,視之令人目眩。厄蘇拉想起小小的貝希特斯加登,想起它家家與世無害的窗檯盒裡盛放的老鸛草和那伸向湖水的草坡,心中感到難過。1933年與克拉拉去那裡彷彿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美院教授已經離婚,克拉拉隨即嫁給他,如今已有了兩個孩子。
伊娃令弗里妲換下英式風琴褶侍女裙(希爾維從伯恩霍林沃斯百貨買來送給弗里妲的生日禮物),給她穿上了巴伐利亞傳統女裝——背心連衣裙、圍兜、白色半長筒襪。在厄蘇拉英式審美的眼裡(她覺得自己每一天都在變得更加英式),這套衣服看來只適合出現在後台化妝間里,或者校戲劇節上。有一回,她在學校(多麼古老而遙遠的記憶)上演的《漢姆林的吹笛手》中,扮演過一個鄉村少女,當時的穿戴與弗里妲現在盛裝的模樣很相似。
來了一輛車,一個司機,接她們去伯格霍夫。到了地方后,元首親自走到他迎接顯貴的台階上相迎;去年他在同一個地方迎接了張伯倫。張伯倫回英后說他「現在知道希特勒先生心裏想些什麼了」。厄蘇拉覺得這不可能,誰也不可能知道他心裏想的什麼,連伊娃也不知道。或者說,尤其是伊娃,才更不可能知道。
她們自然認為,任何一個別人都要比無足輕重的伊娃與偉大領袖更為般配。像他這樣的人物難道不應配一個布倫希爾德——或至少是一個瑪格妲,一個蕾妮?或者乾脆是瓦爾基里,伊娃叫她「那個女人米特福德」,das Fräulein Mitford。元首十分崇拜英格蘭,尤其是英格蘭的貴族和皇室。雖然厄蘇拉覺得,無論如何,時機成熟后他還是會滅掉英國,無論崇拜與否。
「是呀!」
伊娃則沒有任何文化消遣。不過,伯格本也不是一個雲集知識分子的地方。唯一勉強有些思想的人只有斯佩爾。但這並不是說伊娃度日不用腦子,厄蘇拉覺得情況遠遠不是如此。你能感覺到她生活熱情的表象下,那種消沉和神經質,然而焦慮並不是一個男人希望在自己的情婦身上看到的東西。
慶典才剛剛開始,她膝頭的弗里妲已經睡著。整場閱兵希特勒都在行禮,手臂高舉身前(從他們坐的位置上,她有時向他的手臂瞥一眼,它彷彿一把火鉗)。權力顯然能給人一種異於常人的耐力。假設過五十歲生日的是我,厄蘇拉想,只要在泰晤士,在布雷、亨利或附近任何一處河岸辦一個野餐,一個非常英式的野餐——熱茶、熱狗酥皮卷、雞蛋西芹三明治、蛋糕和鬆餅。畫面中家人都在,但于爾根是否也屬於那片閑適的歡樂?他應該會融入得很好,穿法蘭絨划船褲,斜靠草坪與休聊著板球。兩人曾見過面,相處很融洽。1935年,他們曾去英國,回了一次狐狸角。「一個很不錯的小夥子。」休說,雖然聽說她入了德國國籍,顯得不很高興。她現在明白,入籍這一步走錯了。「事後洞悉力真偉大,」克拉拉說,「如果我們在事前就都有它,便無須寫什麼歷史了。」
電影播完,元首坐下來,開始(長達數小時地)談他鍾愛的話題——德國藝術和建築(他自認是不得志的建築師),血脈與土地(土地,又是土地),他對孤獨的熱愛,他行的神聖道路(又是狼的事)。他是德國的救星,他要拯救可憐的德國,他的白雪公主,無論她願不願意。他繼續嘮叨了許多德國繪畫和音樂,講到瓦格納,他的《紐倫堡的名歌手》,講歌本里他最喜歡的一句唱詞——Wacht auf, es nahet gen den Tag——「醒來吧,晨光已至」(假設他再多講一會兒,晨光就真的要已至了,她想)。又談回命運——他自己的命運——講他的命運如何與同胞的命運相互牽連。講家國與個人的關係,講土地,講盛衰。(誰大盛?厄蘇拉心想,誰又要為此付出衰的代價?)。接著又說到寫弗里德里希一世,具體說了什麼厄蘇拉沒有聽清,又說羅馬建築,接著又說祖國父親。(俄國人稱祖國為「母親」,稱呼不同有什麼玄機嗎?厄蘇拉想。英國人怎樣稱呼自己的故土呢?似乎就是「英格蘭」。撐死了,迫不得已,會用布萊克的「耶路撒冷」來稱呼它。)read.99csw.com
「只是個孩子。」厄蘇拉糾正說。
閱兵式的尾聲居然很感人。各兵團將士身著各色軍服,在希特勒的看台前組成好幾排整齊的色塊——橫平豎直,隊伍的邊緣彷彿被刀片裁過。整體躬身向他致敬。人群激動得發了狂。
弗里妲的病是幾周前早晨的一次發燒引起的。「我不舒服。」弗里妲說。厄蘇拉貼了貼她的額頭后發覺汗津津的,於是說:「你不用去幼兒園了,今天跟我待在家裡吧。」
但帕米拉無法在這個政權下苟活。她愛憎分明,勢必無法保持沉默。她將無法像厄蘇拉一樣將湧上心頭的話咽回肚子里(彷彿戴了禁止發聲的刑具)。彼侍立者,亦為其役。這話是否能應用於一個人的道德選擇?抑或我只是在自我辯解?厄蘇拉想。唉,與其誤引彌爾頓,不如看看埃德蒙·伯克,他說「在這個世界上,只要良善的人都無所作為,惡力就贏了」。
「沒有。」她說。她的聲音尖細,彷彿要哭。她能怎麼說呢?他知道了,他當然是知道了。
厄蘇拉小時候——一個她似乎不斷被迫回溯的時期——曾讀過許多童話,童話關於一些受了冤屈的公主,為從荒淫無度的父親和嫉恨心切的繼母手裡逃出來,不惜往姣好的臉上抹胡桃皮汁、在柔美髮間揉進灰土,以期掩蓋——就像吉卜賽人、流浪者和被社會拋棄的人一樣。厄蘇拉思忖人們如何弄到胡桃皮汁,它似乎不是一樣走進店裡就能買到的東西。而且用堅果皮汁抹黑臉蛋離家出走這個做法,在當今世界已經不能保證你的安全,尤其在上薩爾茨山——他們口中的Zauberberg——這彷彿舞台劇般矯揉造作的世界里。他們稱它「伯格」,帶著入選子民的親熱。
她該回家了。不是回柏林,回薩維尼廣場;而是回英格蘭,回狐狸角去。
就像陪王伴駕的人一樣,他們未經允許、不等君主走向卧室,也不得離開。一時間,厄蘇拉看見伊娃大動干戈地打了個哈欠,彷彿在說「這就夠了,小狼」(她的想象已經惡俗到天馬行空,但考慮到眼前境況的無聊程度,這種自娛自樂應可以理解)。接著,終於,感謝上蒼,他作勢離開,快要悶死的人們紛紛悄聲站起來。
「我?」代表英國女性的這朵花驚駭地應道。
飯畢往回走時,希爾維說想去奧伯林格百貨給休買一樣禮物。到了百貨跟前,兩人發覺沿街櫥窗上刷滿反猶太標語。希爾維說:「老天爺,真亂。」百貨開著門,但兩個穿納粹衝鋒隊服的熱血青年在商場入口笑眯眯地晃來晃去,嚇走了許多想進去的人。希爾維不怕,她大步穿過兩個咖啡色制服,厄蘇拉在後面苟且地跟著,兩人一前一後進了百貨,踏上鋪了厚地毯的樓梯。經過穿制服的人時,厄蘇拉像動畫人物一樣滑稽地聳了聳肩,厚著臉皮輕輕說了句:「她是英國人。」她覺得希爾維根本不懂得德國民眾所面臨的生活。後來回想時,她又覺得,也許希爾維不是不懂,而是懂得太透徹。
伊娃點起一支煙。元首不在,耗子便不安分起來。他不喜歡她抽煙、喝酒,或者化妝。厄蘇拉很欽佩伊娃這些小小的叛逆行為。自從厄蘇拉與弗里妲兩周前抵達伯格霍夫以來,元首曾來過兩次,每次來去,不僅對伊娃,對所有人都彷彿一齣戲劇進入高潮時刻。厄蘇拉很久前便感到,新帝國彷彿一出大張旗鼓的家庭音樂喜劇。「一個由愚人講述的故事,充滿喧囂與狂暴。」她寫信給帕米拉,「不幸並非一無所得。」
厄蘇拉兩天兩夜不離弗里妲床側,為了將她留在人世,一直握著她的小手。「如果我能替她得病就好了。」于爾根越過弗里妲身上漿得筆挺的雪白床單輕聲說。修女們穿著兜頭大氅,彷彿西班牙大帆船一般,鼓著風在病房裡來回忙碌。厄蘇拉走了片刻神時,顧自想到這些人每天早上不知要花多久才能穿起這套行頭。厄蘇拉自己肯定無法順利穿戴那種東西,只會弄得一團糟。行頭過於複雜,這本身似乎就是一項不當修女的好理由。
勉勉強強地,希爾維舉起了手臂。厄蘇拉覺得自己到死都不會忘記母親向納粹敬禮的這一幕。當然,後來厄蘇拉這樣對自己說,那是1934年,當時人們的良心還沒有因恐懼而瑟縮、而失聲,而她也還無法預見那蓄勢待發的可怕未來。也許是愛情,也許就是赤|裸裸的愚蠢,蒙住了她的眼睛。(帕米拉預見到了。什麼也眯不了帕米拉的雙眼。)希爾維赴德是為了偵察厄蘇拉這個從天而降的丈夫。厄蘇拉好奇,倘若希爾維對於爾根不滿意,她能採取什麼措施——用藥迷暈她,綁上快速列車?彼時兩人尚居慕尼黑,于爾根還沒有在柏林的司法部任職。搬到薩維尼廣場、生下弗里妲都是那以後的事。雖然,厄蘇拉已經身懷有孕,行動不便了。
有一天,這一切自然都要一併交付給那同一場歷史,這山巒也逃不過——岩石終成沙土。大多數人在懵懂中經歷了一些事,只有回過頭才看得出它們的意義。元首不一樣,元首時刻在有意識地為未來創造歷史。只有真正的自戀狂才辦得到這一點。而那一邊的柏林,斯佩爾正在建造千年後即使變得殘破依然不失美感的建築,作為對元首的獻禮。(這樣宏大的視角!厄蘇拉的日子卻是一小時一小時過的,這又是做了母親的緣故,未來對母親來說與過去一樣秘不可測。)
啊,厄蘇拉想到,這可得馬上告訴帕米拉。
如今,于爾根已經放棄了他的左派政治觀點,堅決擁護帝國達成的一切——國家又運轉起來了——無人失業、食物充足、全民康泰,民族自尊得到彰顯。新的崗位、新的道路、新的工廠、新的希望——他說,除了帝國,還有什麼能夠帶來這樣的成就呢?然而得到這一切的代價,是要接受一個模擬的新宗教和一個狂暴的假彌賽亞。「什麼事都是有代價的。」于爾根說。這次代價似乎未免太高昂。(厄蘇拉時常好奇他們究竟如何做到了這一切。必定是抓住了恐懼心理,藉助了劇場技巧。但這麼多錢和工作崗位又是哪兒來的?也許僅僅來自旗幟和制服的需要就基本拯救了國家經濟?「本來德國的經濟就在復甦,」帕米拉說,「納粹只是幸運地攬上了這個功績。」)是的,他說,的確,不能忽視存在暴力,但這隻是一瞬的痙攣和浪潮,是納粹衝鋒黨前進路上不可避免的犧牲。現在所有人、所有事都已趨向理智。
伊娃坐在他的身邊,彷彿一個人看著孩子一樣愛憐地看著他。睡夢中的他只屬於她一個人。
接著是無盡的兵團高踢正步沿路經過。厄蘇拉看著他們,想到了撩起大腿跳舞的女子舞團。「Stechschritt。」厄蘇拉說,「這走法究竟是誰發明的?」
那天晚些時候,弗里妲突然惡化,兩人將幾乎紋絲不動的小身體用毯子裹住,乘計程車送往最近的一個天主教醫院。對方診斷為肺炎。「小姑娘怎麼病得這麼重。」大夫說,彷彿責怪他們不盡心。
他湊近來讓她聽見——人群正爆發惱人的騷動——「不看別的,至少這整齊劃一值得你欽佩。」他說。她欽佩。她的確欽佩。兵士的動作異常精準。每個兵團都走得一模一樣,彷彿機器人一般完美,彷彿出自同一條生產線,失去了人的感覺。然而,充滿人的感覺,本就不是軍人的任務。(「一切都那麼雄赳赳。」她向帕米拉彙報說。)英國軍隊能把這樣龐大的一個集體訓練得如此機械性地一致嗎?蘇聯政權也許行,但英國人從來都不那麼善於服從。
「伊娃寄。」她等https://read.99csw•com於爾根下班回來,給他看信封。
「不,今天下午。」
她本質上是個好女人,不具備更多品質,但也絕不是個壞人。人們不該以女人身邊的男人來評判她。(或者也許那才是應該?)
「尼比龍貓就住在上面。」伊娃指著環繞的山峰告訴弗里妲,「還有魔鬼、女巫和惡狗。」
「能溜出來散散心真好。」希爾維說。為什麼要溜?厄蘇拉暗想。
于爾根也是律師。想要受理訴訟,就必須加入政黨,別無選擇。Lippenbekenntnis(嘴皮功夫)。他為柏林司法部效力。他向厄蘇拉求婚時(「旋風般的攻勢。」她寫信給希爾維說),才剛剛退出共產黨。
「連你都有孩子了。」希爾維說,好像這事她怎麼也沒想到似的。「還是個德國孩子。」她又若有所思地補了一句。
「厲害。」于爾根說,「三步就從咖啡館輕鬆躍到了權力中心。伊娃小姐知道她幼兒園的老友克拉拉嫁給了一個猶大嗎?」她驚訝於他表達「猶太人」的方式。猶大。她從沒有聽他這樣猙獰而輕蔑地說過這個詞。她感到心裏插|進了一根釘子。「我不知道,」她說,「我不屬於你所說的咖啡館。」
又講回命運。再講到千年政權。講啊講啊,於是乎,晚餐后厄蘇拉隱約感到的頭疼,現在發展成了一頂戴在頭上的棘冠。她想象休說「噢,你還是閉嘴吧,希特勒先生」,突然一陣思鄉之情湧上來。她覺得自己要哭了。
在伊娃的鼓勵下,弗里妲原地旋轉了一小圈,笑了起來。她是厄蘇拉心中融化了的部分,是她思想和行為中所有的光明面。如果能夠保護弗里妲,厄蘇拉願意餘生永遠在刀尖上行走。為了拯救她,她願意在地獄的烈火中煎熬。如果她能夠浮起,她願意在最深的河底溺水身亡。(她暢想了許多極端的犧牲方法。準備最好能充分。)她以前不知道(從希爾維身上看不出多少這方面的跡象)母愛竟如此揪心斷腸,強烈到足以令人產生生理上的痛楚。
厄蘇拉想,為了做一名成功的情婦(雖然她自己沒有做過情婦,無論成功的還是失敗的),一個女人必須令人舒心、叫人忘卻煩惱,恰似一個好枕頭可以讓疲倦的頭顱得到安枕。Gemütlichkeit。伊娃友好,總是聊些無關緊要的事,從來不努力顯得自己善思善辯。有權勢的男人需要他們的女人毫無攻擊性,家庭絕不能是思辨的競技場。「我自己的丈夫也這麼說,所以這一定是真的了!」她寫信給帕米拉。雖然這番意思,他不是以自己為例表達的——因為他還沒有權勢。「至少目前如此。」他笑道。
伊娃如果留在慕尼黑,守著元首送給她的資產階級小住宅,還能正常社交,一定更為快樂。身處山中這個鍍金的牢籠,她只好自我娛樂,翻翻雜誌,聊聊時興髮型、明星韻事(彷彿以為厄蘇拉對這個話題也有了解),像表演快速換裝魔術般一套套換衣服。厄蘇拉去過幾次伊娃的卧室,那是一個漂亮的閨房,與伯格霍夫其他地方的沉悶風格大相徑庭,美中不足的是它的顯要位置掛了一幅元首像。那是她的英雄。元首自己的房間里卻沒有相應地掛上他情婦的相片,在他牆上掛著的,不是伊娃的笑臉,而是他自己的英雄弗里德里希一世。偉大的弗里德里希
(「問題是那地方並不真是『工廠』,你知道。」帕米拉寫。)
她拿出一板巧克力,掰下一塊給於爾根。他皺著眉搖了搖頭,彷彿她的行為表現出了對面前軍事集團力量的不恭。她又吃了一塊。這是她小小的抗議。
伊娃討厭所有可能掠奪元首寵幸的瓦爾基里。她強烈的情感發端于恐懼。她最深的恨永遠是留給鮑曼的。那是伯格霍夫的éminence grise,掌管錢匣,替元首置辦送給伊娃的禮物。經他撥款允許,她才有了她所有的毛皮大衣、所有的菲拉格慕鞋。這個人時刻不動聲色地提醒著她,自己只是個高級情婦。厄蘇拉奇怪皮毛都是哪兒來的。大部分她見到的在柏林販售皮毛的人都是猶太人。
「當然是普魯士人。」于爾根笑道,「還能有誰?」
厄蘇拉聽了皺起眉頭。「但你知道她是個納粹呀!」她脫口而出。(「我想我說話應該更小心些才是!」她寫信給帕米拉。)伊娃輕描淡寫地說了句「是呀,她當然是」,就再也不追究這個問題,彷彿英國一朝之君的妻眷是個納粹黨並沒什麼好奇怪的。
元首的卧室毗鄰伊娃的浴室,別人無法進入。但厄蘇拉見過元首睡覺,不是在神聖不可侵犯的卧室,而是在伯格霍夫午餐后的露台上,在陽光普照中。偉大武士的嘴皮玩忽職守,沒有牽住,使嘴張開了,犯下了大不敬之罪。武士暴露出弱點,可惜此地沒有殺手,但有的是槍,隨便一把魯格,就能擊穿他的心臟或頭顱。可她自己怎麼辦?更重要的是,弗里妲又怎麼辦?
翌日,德國入侵波蘭。
大會堂里幾乎每晚都放著電影。放映員一到,會堂一側牆上的葛培林大壁毯,就像一張遮光窗帘,被機械裝置捲起,露出後面的電影屏幕。接著大家落座,看一整晚三流濫情劇,或美國驚險片。更難看的還有以山為主題的電影。就這樣,厄蘇拉看到了《金剛》《抗敵英雄》以及《大山的呼喚》。那第一個晚上,會堂里放的是《聖山》(更多的山,更多的萊尼·里芬施塔爾)。但是元首最喜歡的電影,伊娃悄悄告訴她,是《白雪公主》。他對號入座了哪個角色呢?厄蘇拉暗想——是壞巫婆還是小矮人?總不至於是白雪公主吧?肯定是王子,她做結論(那王子有名字嗎?世上王子的名字似乎並不重要,已經是王子了還不夠嗎?)。元首喚醒沉睡的德國,恰似王子喚醒沉睡的少女。雖然他用的並不是一個吻。
「他喜歡女人、孩子和狗,這方面真是模範男人。」帕米拉寫道,「可惜他是獨裁者,對公平公正和人類大同都毫無興趣。」帕米拉大學時代交了許多德國朋友,其中不少是猶太人。她有一屋子(確切說是三個)活力四射、聒噪不休的兒子(小小的弗里妲去了芬奇利一定會受不了的),卻寫信說自己又懷孕了。「願這次好運生個女兒。」厄蘇拉想念帕米拉。
元首更喜歡輕歌劇,不愛正經大劇;偏好卡通,不愛高品位文化。看他一邊牽著伊娃的手一邊哼著萊哈爾,厄蘇拉驚訝地意識到他其實很普通(甚至愚蠢)。做不了齊格弗里德,頂多是個米老鼠。厄蘇拉根本不會與他打交道。伊茲會將他傷得體無完膚。格洛弗太太——格洛弗太太會怎麼做呢?厄蘇拉想。這是她新近愛上的一個遊戲:想象自己的熟人對納粹寡頭政治集團成員的反應。格洛弗太太,她想出來了,格洛弗太太肯定會用松肉的鎚子把這些人統統打一頓。(布麗奇特呢?恐怕會徹底無視他的存在。)
此處拍攝的所有照片、存在著的所有事物,均以群山為背景。起初,厄蘇拉還覺得它們很美,逐漸地,她感到來自雄偉壯闊的壓迫。高聳的冰封的懸崖、急流的瀑布、無邊的松林——自然和九-九-藏-書神話兩相融合,成為德國式崇高靈魂的象徵。對厄蘇拉來說,德國的浪漫由偉大和超凡寫就,相形之下,英國寧靜的湖泊實在太馴順了。而英國人的靈魂,如果它有一個棲居之所,一定也是類似後花園這樣毫無英雄主義情結的地方——一塊草坪,一床玫瑰,一排荷包豆。
「簡直是小丑。」她厭惡地說。
「什麼時候?現在?」
山中無事可做。不多久,林中漫步和暢泳(徹骨寒冷的)國王湖變得叫人低迷,不再有煥發精力的效果。野花沒有一直採下去的道理,在露台上的卧榻里曬日光浴,也總有快要發瘋的時候。此處保姆奶媽成群結隊,爭相照顧弗里妲,厄蘇拉發覺自己變得同伊娃一樣,手中大把花不完的時間。她失策地只帶來了一本書,幸虧書還算厚,是托馬斯·曼的《魔山》。她不知道它是一本禁書。一個國防軍軍官見她在讀這本書,說:「您膽子真大,您應該知道這是他們的禁書吧。」她心想,既然他說「他們的」,那他自己也許就不在他們之列。他們能怎麼辦?最多是從她手裡把書拿走,扔進廚房灶爐里吧?
午飯後,一行人走上慕思蘭納山山頭上的茶室,伊娃的兩隻上躥下跳、嗚嗚嚶嚶的小狗也跟著。(哪怕只有一隻從懸崖或是瞭望台上摔下去也好啊。)厄蘇拉一上路就有些許頭疼,於是滿懷感激地跌進一張綠花亞麻軟包扶手椅中,雖然覺得椅子很醜。廚房將茶——自然還有蛋糕——送了出來。厄蘇拉用茶水送服了幾粒可待因,說:「我想弗里妲已經好得差不多,可以回家了。」
他們祈禱讓弗里妲活下來。結果夢想成真。意志的勝利。危機過去了,弗里妲踏上複原的漫漫長途。由於虛弱、蒼白,弗里妲亟待療養,一天晚上厄蘇拉從醫院回到家,在門前發現一個不知由誰親自放到門前來的信封。
元首走近時,人群進入癲狂狀態,聲嘶力竭地呼喊「Sieg Heil」「Heil Hitler」。「只有我一個人無動於衷嗎?」希爾維說,「這算怎麼回事?大規模性歇斯底里爆發?」
整場閱兵顯出對秩序和幾何圖形的偏愛,這令厄蘇拉難以理解。閱兵在這方面與過去其他的閱兵式和集會——充滿舞台效果的表演——沒有區別,但這次的備戰氣氛較往常濃烈得多。那麼多武器——國家除了牙齒什麼地方都武裝到了!厄蘇拉不知道他們竟有這麼多武器,難怪每個人都有工作干。「莫里斯說,要想拯救國家經濟,不打仗是不行的。」帕米拉寫道。造這些武器必然是為了戰爭,不然它們有什麼用呢?
她此時究竟在此地做什麼?厄蘇拉想不明白。又是什麼時候才能夠離開呢?弗里妲的療養期即將結束,身體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厄蘇拉決定今日無論如何要與伊娃談談。無論如何,她們並非囚徒,應該可以想走就走。
「雄壯。」厄蘇拉說,「非常雄壯。」同時感到太陽穴處,一次頭疼正在緩緩醞釀起來。
「我總是都把grosse聽成grocer。」她寫信給帕米拉說。當然,一般來說,好戰而去征服世界的人,通常都不是賣吃食起家。元首獲得偉大成就前師從何處?伊娃聳聳肩,她不知道。「他一直都搞政治,出生時就是政治家。」不會,厄蘇拉想,他出生時不過是嬰兒,一如所有人。現在的他是他選擇的結果。
「啊,當然咯。」帕米拉說,彷彿它再尋常不過,「母愛會將你變成一條母狼。」厄蘇拉覺得自己沒有變成了一條狼,不管怎麼說她都應該是熊。
Im grunde hat es eine merkwürdige Bewandtnis mit diesem Sicheinleben an fremdem orte, dieser-sei es auch-mühseligen Anpassung und Umgewöhnung,她念著,吃力而拙劣地翻譯著——「在一個地方安頓下來,它要求你去適應、去熟悉,這其中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說得多麼真實,她想。曼的作品太深刻了。她多希望自己帶了一箱布麗奇特的哥特浪漫小說。她知道它們一定不會被verboten的。
元首必須追隨高貴、孤獨的貞潔之路,他不能有婚姻,因為他已經與德國結合。他將自己獻身給了國家的命運——至少概括說來如此。厄蘇拉感到自己此時已經偷偷睡著了。(這是他晚飯後一次冗長的獨白。)真像我們的伊麗莎白一世,她想,但沒有這麼說,因為覺得元首一定不希望與一個女人相提並論,即便這女人是個有著國王的心胸和胃口的英國貴族。上學時,厄蘇拉曾師從一個很喜歡援引伊麗莎白一世的歷史老師。有句話是這麼說的:切勿將秘密告訴你沒有試煉過其信仰、亦不知其能否守口如瓶的人。
「我想我們該度個假。」他說,「去舒爾特島。」
「微笑!」咔嚓、咔嚓、咔嚓。她想也許伊娃生來樂於助人。進山並不添她麻煩。伊娃好意相邀,不過是為了讓弗里妲吸到山中的優質空氣,吃到模範農場格茲霍夫生產的新鮮蔬菜、雞蛋和牛奶。
街道成了紅、黑、白三色的森林。「他們的用色太艷。」希爾維說,彷彿準備指導國民社會黨裝飾一下他們的起居室。
山中的空氣(以及托馬斯·曼的作品)對她的頭疼病絲毫沒有起到改善作用。她頭疼得更厲害了。Kopfschmerzen一詞本身就叫她頭疼。「我查不出您有什麼問題。」醫院大夫這樣告訴她,「多半是心理作祟。」他給她開了一劑佛羅拿
「對。去舒爾特島不用護照。」他說。他是否微微一笑?是否露出了笑意?接著,弗里妲病了,一切都無所謂了。

弗里妲出生時,克拉拉送給她一本裝幀極為精美的Schneewittchen und die sieben Zwerge,「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由弗朗茨·約特納繪製。克拉拉的教授已經很長時間無法回美院教書了,兩人計劃1935年離德,又推遲到1936年。水晶之夜后,從未見過克拉拉的帕米拉直接給她寫信,承諾在芬奇利為他們提供一個容身之所。但是那慣性,那人人都有的該死的「再等一等」的傾向……於是轉眼間他在一次突襲中被捕,被送往東邊——官媒說是讓他們在一家工廠里幹活。「可惜了他那雙鵰塑家的漂亮的手。」克拉拉說。
她想回家。想回到狐狸角。她本來五月要回去,怎奈弗里妲病了。她計劃得很周全,行李都裝箱了,箱子就放在床底它們原先空置的位置,這樣于爾根沒有理由開箱檢查。她買好了火車票,也買好了渡船票,誰也沒告訴,甚至連克拉拉都蒙在鼓裡。她沒有將弗里妲和自己的護照——幸而弗里妲1935年去英國時的入境允許還有效——從保存重要文件的豪豬刺工藝盒里拿走。她每天都確認一遍護照是否都在。然而準備動身的前一天,她打開盒子,發現護照不見了。她想肯定是自己粗心,於是在出生證、死亡證、結婚證、保險合同、保修證書、于爾根的遺囑(律師畢竟是律師)中一通翻查,箱中什麼文件都有,就是沒有她要找https://read•99csw•com的那兩本。她在逐漸加劇的焦慮中,將箱中所有文件倒在地毯上,一份一份、一遍又一遍地清查。只看到于爾根的護照,卻沒有她們的。絕望中她搜查了家裡每一個抽屜,打開了每一個鞋盒、櫥櫃,掀起了每一塊靠枕、床墊,還是沒找到。
「真可惜,我們都走了。」她說,感謝上帝我們要走了,她心想,「請一定傳達謝意,好嗎?」
而我聽說,溫特斯山上躲藏的,並不是妖魔,而是查理大帝。他在山洞里沉睡,等待正義與邪惡決一死戰的時刻,將他喚醒。不知是什麼時候。她心想或許快了。
「重整軍事力量,是拯救全民身體素質的手段。」于爾根說,「它幫助我們重新獲得國家榮譽感。1918年大帥投降時……」厄蘇拉不再往下聽,這席話她已經聽過許多次。「上次戰爭是他們發起的,」她怒氣沖沖地寫信給帕米拉,「戰後卻弄得彷彿只有他們受了苦,只有他們忍受貧窮飢餓,只有他們遭遇家破人亡。」弗里妲再次醒來,心情很糟糕。厄蘇拉喂她巧克力。厄蘇拉的心情也不好。兩人你一口我一口,把一板巧克力吃光了。
「再來一張,」伊娃說,「笑開一點!」祿萊相機的閃光燈一下一下地與陽光較著勁。伊娃還有一台電影攝像機,是狼先生送給她的一件昂貴禮物,兩人沒有因為她設備精良而被攝為彩色活動影像,厄蘇拉覺得她應該感到高興。厄蘇拉想象後人翻閱伊娃(眾多)的相冊,一定要奇怪那裡面的厄蘇拉是何許人,或許會將她誤作伊娃的妹妹格麗泰,或朋友赫塔,這些歷史的註腳。
一輛布拉特霍夫賓館派出的黑色賓士車將她們送下了山。開車的是送她們上伯格霍夫的同一個司機。
厄蘇拉一有機會就早早上了床,躺進與弗里妲共用的客房床上的雪白床單上。她太累了,反而睡不著,凌晨兩點還醒著,就乾脆打開了床頭燈——弗里妲像所有孩子那樣睡得很沉,只有病痛能打擾她的睡眠——拿出紙筆寫信給帕米拉。
「你覺得怎麼樣?」他們拖著腳步往外蹭時,于爾根問。弗里妲坐在他的肩頭。
「啊。她真可愛。」咔嚓、咔嚓、咔嚓。伊娃愛她的祿萊相機。伊娃也愛弗里妲。她真可愛,她說。大家身處伯格霍夫別墅的大露台,沐浴阿爾卑斯明麗的陽光,等待午餐上桌。在這裏進餐舒服多了,在清爽的天氣中,比從龐大、陰暗、巨大窗戶里望出去除了山還是山的餐廳要愜意得多。獨裁者統統都愛大而無當,連憑窗的風景也要大的。請微笑!笑得開一點。弗里妲聽話地笑著。她從小就習慣服從。
她便會留在英國。會留在狐狸角。留在草地、樹林,留在小溪潺潺、鈴蘭花開的地方。
元首佔據了伊娃大部分的生活,他不在時,她便彷彿一個被抽空了的器皿。戀人不在時,伊娃每天晚上保持電話暢通,且像小狗一樣,憂心地豎著一隻耳朵,等待電話鈴送來主人的聲音。
私下裡,于爾根說他們「在極大程度上」都有人格缺陷,而檯面上,他也表現得彷彿帝國忠實奴僕的一員。Lippenbekenntnis,他說。嘴皮功夫。(將就一下吧,希爾維會這麼說。)他說如此才是處世之道。厄蘇拉想這方面他倒很像莫里斯,莫里斯曾說,為了晉級,一個人必須耐得住與傻瓜和蠢驢共事。同時,莫里斯也還是個律師。近來他在內政部的位置已高入雲端。一旦開戰,這會不會成為麻煩呢?她勉強自己戴上的德國公民身份的盾牌,是否能保障她的安全?(如果兩國開戰,她能否容忍身處海峽這一側?)
兩人抵達后翌日,不知是戈培爾還是鮑曼的一個孩子過生日,舉辦了兒童茶會。厄蘇拉分不清楚,孩子太多了,而且個個都很相似,令她想起元首生日閱兵時的方陣。孩子們全都收拾得乾乾淨淨,坐在長桌前,面前各有一份蛋糕。縱情大吃前,每個孩子都要聆聽一段狼叔叔的教導。可憐的弗里妲雖酷愛甜食(無疑是母親的遺傳),但旅途勞頓,累得睜不開眼,結果沒吃下多少。伯格霍夫永遠有蛋糕、罌粟籽Streusel、肉桂梅子Tortes、充滿奶油的泡芙,還有巧克力蛋糕——尺寸巨大的穹頂形黑森林蛋糕——厄蘇拉很好奇,究竟是誰在吃這些蛋糕?她自己自然是能吃多少就吃了多少。
「舒爾特島?」
斯佩爾是唯一對伊娃態度和善的人,故此厄蘇拉對他賦予了相當的好感,雖然這種程度的好感他或許根本配不上。他同時也是一心想成為條頓騎士的男人里唯一模樣好、無傷殘的一個,不似低級官僚,要麼矮得像蛤蟆、要麼肥得像豬——或更噁心的什麼東西。(「而且他們都穿著軍裝!」她寫信給帕米,「但這都像假的一樣。彷彿住在《曾達的囚徒》里。這幫人都相當善於胡謅。」她多麼希望帕米能在她身邊啊,而帕米又會在對元首和他手下人物的個性分析中得到多少樂趣!她肯定會說他們都是些不懂裝懂的傢伙,只會唱冗長無謂的高調。)
這國防軍軍官,為人相當和善。他說自己祖母是蘇格蘭人,說自己在「高地」度過了許多美好的日子。
「惡狗?」弗里妲不敢置信地重複。她已被伊娃那兩隻惱人的蘇格蘭獵狐梗尼格斯和斯塔西嚇壞了,再也經不起矮人和魔鬼的驚嚇了。
厄蘇拉記得自己小時候酷愛童話。她並不很在意皆大歡喜的結局,但曾經堅信邪不壓正的道理。她覺得自己被格林兄弟欺騙了。魔鏡,魔鏡,告訴我,誰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可以肯定的是,事實並非總是如此,那第一個令人疲憊的晚上,伯格的厄蘇拉環顧大會堂,這樣想。
「他要來了!」翌日早餐時,伊娃興奮地說。元首即將到來。
克拉拉與兩人一起吃了頓午飯,席間說:「令堂的著裝真是又時髦又脫俗。」厄蘇拉從來不覺得希爾維有什麼「著裝」可言,但她想,也許同克拉拉kartoffelbrot般又松又厚的母親伯倫納夫人一比,希爾維的確顯得時髦得很了。
弗里妲呢,可愛的小弗里妲,只有五歲的藍眼金髮小弗里妲,梳著兩條很短、很短的小麻花辮。剛來時,她的膚色蒼白,顯得體弱。現在被阿爾卑斯山的陽光鍍上了一層金色,泛出隱隱的粉紅色。當元首見到弗里妲時,厄蘇拉在他藍色的眼眸中捕捉到一閃與山下國王湖一樣令人徹骨的狂喜,她知道他看見了什麼,那是他千年政權的未來,它隨著一個又一個Mädchen,正畫卷般緩慢鋪開。(「她長得不太像你,不是嗎?」伊娃毫無惡意地說,她不具備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