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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逝水時光 倫敦,現在

第一部分 逝水時光

倫敦,現在

「歷史是由人組成的,所以每個人都會愛上歷史。」
我把她的笑聲想成一隻看不見的鳥,來自她父親的故鄉聖露西亞,充滿異域風情,穿過窗戶,飛向灰濛濛的天空。
「當然啦,」我撒了個謊,「我完全有信心。」
「好吧,但是我是那種比同齡人老的41歲。」
每當我聽別人說自己老了,都覺得特別有意思。
我走出去,經過走廊時聞到了消毒水的味道。兩個學生靠在牆上說話,他們的眼睛看著手機屏幕,就像古時的牧師看著《聖經》一樣虔誠。我臨別前轉頭打招呼,達芬妮正看著她的電腦。「好的,今天謝謝您,再見。」
我們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孩子是世界上另一個能讓時間變得匆匆的人。我有三個孩子,最大的22歲,去年剛大學畢業。昨天她還在玩樂高,今天她就搬出家門正式獨立了。二十二年真是眨眼的一瞬間。你有孩子嗎?」
「但你看起來可真年輕。」
「是嗎?」
「馬丁?」
奧克菲爾德中學的校長辦公室里。
「孩子在哪兒都是一樣的。」
她微笑,我也回之以微笑。
那個轉角,我知道那裡過去有一個廢舊的教堂,還有個巡夜人,現在變成了一家肯德基餐廳。門口紅色的標誌像是猩紅的傷口。我閉上眼睛漫步,憑回憶感覺自己以前那棟房子的所在,過了車站,再走二三十步。睜開眼,就看到了那棟熟悉的半獨立式住宅,這幾百年,我都沒再回到過這裏。過去的大門現在被漆成了藍色,從窗戶能望到客廳的電視機,裏面的主人正在打遊戲,屏幕上依稀看到外星人爆炸的場景。
她輕輕地把裝了咖啡的紙杯放在電腦旁邊。
我看著牆上的莎士比亞像。他好像也在看著我,用一種看老朋友的溫https://read.99csw.com柔目光。他的肖像底下還有一行字:我們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卻不知道自己的潛能。
「41歲可不年輕了。」我強調了一下這個數字。有點荒誕,41歲、41歲,我現在謊稱自己41歲。
車的警報聲尖銳刺耳,彷彿也在痛苦地哀號,從1623年一直到今天。我快步離開了這棟房子、這條街,彷彿只要我離開得足夠快,就能逃離過去的那些事情。
我的思緒開始慢慢飄遠。
「我56歲了,你才41歲,對我來說真的算是年輕了。」
她揚眉:「除了你沒別人來面試了!」
如果、如果、如果……剝開一個如果,還有一個如果。
「對。」
我答道:「沒有,我沒有孩子。」我說謊了,謊言比真相更容易應付過去。
最近這種情況常常發生。我也略有所聞,一些其他的信天翁提起過,當你到達生命的中點時,就開始想得太多。回憶太過冗雜,讓人生理性地頭痛。我今天頭痛得不是很嚴重,但是一直持續著。我想把注意力集中在此刻,幾秒鐘后,我又把心思投入面試中。我享受這種平凡感,儘管也許這平凡對我來說只是幻覺。
我收回思緒,把注意力重新放到面前的校長達芬妮·貝洛身上。她戴著橙色的大耳環。她有一些白頭髮。她正對我微笑。一個充滿傷感的複雜的笑容,一個只有40歲以上的人才會有的笑容,其中夾雜著難過、抗拒以及消遣的意味。
達芬妮看著我,縮了縮脖子,眉毛高高揚起,滿是疑惑:「你確定嗎?」
「不過其實你還很年輕啊。」
「真的嗎?」我問。
「對。」我在心裏默默補充道,還有魯特琴、曼陀林、希特琴、管樂器。
她驚訝了一秒,一陣難堪的沉默。我以為她可能會說點什麼,不過她只是對我說:「那好吧。再見,哈澤德先生。」
我喜歡達芬妮,我喜歡她的這次面試。我喜歡回到這裏,回到倫敦,陶爾哈姆萊茨區https://read•99csw.com。回到這裏應聘一份普通的工作,這種感覺其實很好,我在這種平凡中感受到了真實。
「時間,」她說,「真是非常奇妙,對吧?」
我太不普通。
「哎,」達芬妮發現我在看什麼,叫了我一聲,我有一瞬間的尷尬,「那是卡米拉,我們的法語老師。她很特別,學生都很喜歡她。她總是帶他們出門上戶外法語課。我們學校就是這樣啦。」
「我對你有種預感,湯姆,你也相信自己的直覺,對嗎?」
「好吧,我愛音樂,也愛樂器。但我不怎麼會教別人這些。我覺得音樂只能自己感受,很難和別人交流。」
「海龜?」
我走出達芬妮的辦公室,離開學校。彷彿身在21世紀,又好像在17世紀。
我想集中注意力。我看著達芬妮,她搖頭並且大笑,我察覺到她的眼神里有毫不掩飾的柔和。恍惚間,我從她的眼裡看見一點悲傷的情緒。「湯姆,我不得不承認,我對你這個人和你的應聘表現,印象非常深刻。」
我輕輕頷首:「只需要讓學生知道,他們所見、所說、所做的一切,都是基於過去所發生的歷史做出的選擇。他們當下的每一個選擇都會改變以後,莎士比亞幾百年前寫的一首詩會改變未來;每個活著的人,都會改變未來。」
「別擔心,我會讓你驚喜的。」
我努力想表現得正常,但對我來說有點難度。待得越久,我想起從前的事情就越多。回憶如潮水般湧來。
「我理解您為這裏做出的很多努力。」我恭維道,並且努力把話題轉移到我們的面試上來。
「沒事的。」她喝了一口咖啡。
我握住門把手,遲疑了一瞬,無數鮮活的痛苦回憶向我湧來。
「我想是吧。」我嘴上這麼說著,心裏卻對「直覺」一說不以為然。
我告訴自己,都已經結束了,過去的已經過去了。現在這個屋子裡散發著速溶咖啡的味道,地毯上殘留一股消毒水和化纖味,牆上還掛了一張莎士比亞的海報。
從沒有平凡屬於我。
埃米莉·狄更生曾說過,永恆正是由每一個現在組成。read.99csw.com但你如何判斷自己身處哪一個當下呢?你如何不讓自己身陷其他的「當下」呢?你,真的活著嗎?
我聳聳肩,故意做了一個造作誇張的表情。
「我也希望如此。」我咕噥道。
是一張很常見的莎士比亞肖像。後退的髮際線,蒼白的膚色,冷漠空洞的眼神。這張畫一點兒也不像真正的莎士比亞。
我真正的全名叫艾蒂安·托馬斯·安布羅斯·克里斯托弗·哈澤德。這是我最初的家族本名。我有過許多名字,有許多許多的經歷。但是,從我第一次踏上英國的土地開始,我就只叫湯姆·哈澤德。
「你會讓馬丁羞愧的。」
這個問題對我來說,實在太簡單了。「我認為,歷史不是要一定刻意和我們日常生活一樣平易近人。歷史是已經存在的。我們所經歷的,在後世就是歷史。歷史不僅僅包括政治家、王公貴族,還包括普通人。一切皆是歷史。一杯咖啡也是歷史。從一杯咖啡,你甚至可以觀察一個國家從奴隸制發展到封建社會,再到資本主義的過程。今天我們能夠坐在一起,喝上這杯咖啡,你甚至無法想象有多少人曾為之不懈努力甚至流血抗爭。」
「是嗎?為什麼?」
湯姆·哈澤德。
現在,又一次使用這個名字,就好像一個輪迴。我腦海里不停地回蕩著,湯姆……湯姆……湯姆……湯姆……
「他是我們的音樂老師,他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會。他連三角鐵都打不好,還老覺得自己在搖滾方面很厲害。唉,馬丁。」
我朝窗外看去,一個女老師正領著一群穿著校服的學生走向操場。她停下,轉過身,然後我看見了她的臉,她的嘴巴一張一合地在說些什麼。她戴著眼鏡,穿著牛仔褲,身上的毛衣被微風吹拂著,然後她把自己的頭髮別到耳後。好像有個學生說了些什麼,她笑了。那個笑容使她變得明媚生動起來,讓我有一瞬間的恍惚。
「就在那裡,老福特路的那家蛋糕店樓上。西爾維亞·潘克赫斯特和她那些爭取婦女選舉權的夥伴,經常在那裡會面。她們過去還在天台上掛了一個很read•99csw.com大的金色標語,上面寫著她們的政見——『女人也要選舉權』,從很遠就能看見。那裡旁邊以前還有個火柴廠。」
「呃,抱歉。我的意思是,歷史到處都是。我只需要讓學生意識到,歷史跟我們的日常生活並不是脫節的。」
「對,奇妙極了。」我贊同她的話。
「你去哪裡了?好玩嗎?」
外面突然傳來警笛鳴叫的聲音,由遠及近,又逐漸消失。
我的頭突突地痛,我膽怯了,退縮了。過去的事情好像在一瞬間湧來,讓空氣都變得稀薄,整個人因為失重而飄浮。我退了幾步,靠在旁邊一輛車上,雖然力量較輕,但還是碰響了車的警報。
達芬妮唰唰寫下幾行字:「你還懂音樂,我看看,吉他、鋼琴、小提琴。」
「很好。」
她微笑著看我,把圓珠筆頂上的按鈕摁來摁去,一秒一下。嘀——嗒——嘀——時間就這樣嘀嘀嗒嗒溜走。你活得越長,就越想在每一秒到來的時候,抓住它。我們該活在當下,而非過去或者將來。
「哈哈,你的嘴巴可真甜,加分!」她高興得合不攏嘴,笑聲高了兩個八度。
是的,我當然知道。這個問題讓我想起一些冰冷的往事。我的頭更痛了。我想起蘋果在壁爐里爆炸。我不該回到這裏,我不該讓海德里希放我回來的。我想起了露絲,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時,她睜得大大的絕望的眼睛。
我在倫敦開始了我的新生活。
「教堂街,我不知道。不清楚啊,抱歉,我不太知道那裡。」
湯姆。
「歷史不是。」
「你滿足我們所有標準,不過即使你不這麼好,你也會得到這份工作。」
「我感覺自己簡直年輕了不少,像你一樣。」她笑得花枝亂顫。
不過笑聲很快就停下了。
我鬆了口氣。幸虧她對我做背景調查時,之前安排好的那些人接了電話回了郵件,不然我就麻煩了。
「對的,不只是我,我們這裏每個人都是如此。不過有時候收效甚微,所以我才注意到你,你的簡歷簡直無可挑剔,我核查了你的每一條經歷……」
我站起來,準備離開。「9月見。」
「看起來你對歷史這門課真是信心滿滿啊。」
「這裏的學生一直都非常努力。但是他們大多隻關心自己身邊的世界,如何讓他們對歷史感興趣,這是一個問題。你想怎https://read.99csw.com麼讓歷史生動起來呢?」
夠了。
「對,孩子都是乖孩子。但是這裏和你以前待的地方可不一樣,兩地的教育資源不同。我的意思是,你在這裏的工作會更有挑戰性。」
我就要走到教堂街,周圍的景色讓我出神,人行道旁,一整條路上全是彩票投注站,路邊的公交車牌和路燈柱上都是塗鴉。這條街很寬,我一走上這條街,腦海中自然就浮現出它之前的樣子。之前這裏本來的房子被拆掉了,現在這棟樓是19世紀晚期建的,那個時候人們偏愛這種高牆紅磚的設計。
「啊哈,9月,9月很快就到了。你知道的,時間過得很快的,尤其是當你老了,時間真是飛快啊。」
「我在這裏待很久了。」
「……不過,這裏可不是薩福克郡那種鄉下的學校能比的,這裡是倫敦,陶爾哈姆萊茨區。」
「斯里蘭卡。挺好玩的,我還在沙灘上喂海龜……」
「可能是因為我剛剛度假回來,整個人心態比較放鬆。」
「你這樣一說,我倒有點不好意思喝了。」
「那裡,那棟有很多煙囪的房子,看到了嗎?以前是一個精神病院。還有那裡,」我指向另一個方向更低一點的房子,「過去是一個屠宰場。裏面的人還會把動物的骨頭都收集起來,送去燒制瓷器。如果我們能在兩百年前走過這裏,我們會看到兩個割裂的世界,一邊是工業社會,人們看著汽笛嗡鳴覺得不可思議;而另一邊彷彿是農耕時代,路上還有牛羊走過……」
因為她緊接著說:「我住在教堂街上,我想你也知道那裡曾經發生過些什麼吧?」
但其實,對我來說,56歲也年輕,88歲也很年輕,甚至130歲,都還年輕。
「歷史不是嗎?」
我看向窗外。三樓視野很好,遠處倫敦天色一如既往地灰濛濛,下了點兒小雨。我看到一棟英國喬治王朝時代遺留下的建築,我以前經過那裡很多次。
我指向西邊,一個藍灰色的屋頂露台。
一般這種時候只能恭維一句「你看起來一點也不老」,我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
她沒聽清我的話,還補充了句:「當然,對於小孩子來說,時間也很快啦。」
「我當了超過三十年的老師,在這所學校里已任教兩年。說來真讓人沮喪,原來已經這麼多年了。我已經老了。」她微笑著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