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唱悲傷的歌吧。」

她說話語速很慢，不時有幾聲嘆息、咳嗽以及哽咽。我讓她先別說話，但她堅持想要把所有事情都告訴我。「對，她也不會變老。周圍的人會逐漸注意到，時間沒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我告訴她，我們又得搬家了。她很困擾，然後變故陡生……」

「我愛你，露絲。」

我站在門前。

「要小心。」她說。

那些似水時光，那些嬉笑打鬧，一切的一切，都無法改變現在冰冷的事實。

「我會找到瑪麗恩的。」

她看不見我臉上的紋路。

我伸出手，故作不耐：「對，離我遠點。我他媽正倒著霉呢，你再靠近點試試。」

這樣的安慰無濟於事，而且可笑。我知道不會好的。

「她笑了，春天來了，我的所有快樂也來了。她皺眉頭，冬天來了……」

「我很抱歉，」她說，「我很抱歉讓你走。」

「放輕鬆，放輕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讓我唱歌給她聽：「任何你心中想的事情。」

我從來沒有覺得這麼無助過，我想要做點什麼，我甚至想要用我的健康和今後的幸福換她回來。

我想去拿魯特琴，但她只想聽我清唱。我覺得我清唱其實不如彈唱好聽，但我要為她單獨唱一首歌。

但她還是死了，在她去世的很多年裡，她給我留下的那些美好回憶逐漸被後來那些鮮活的面孔替ｈｔｔｐｓ://rｅad•９９ｃsw•coｍ代。我和她的分別，是後來許多年我糟糕生活的開始。我最後一天和她在一起，是我來教堂街見她。那一天發生的事情，折磨了我好幾個世紀。

「不，湯姆，我生病了。」

「你必須走。」她的聲音乾巴巴的。

「很安全的。」事實上，我自己不能確定安全與否。我覺得應該是安全的，但是不能肯定。我在地球上活了42年（看起來還和18歲時露絲第一次見我的時候別無二致），但我不在乎了。離開她的日子，生活彷彿失去了意義。

一瞬間的靜默。

她的臉徹底晦暗下去了，像1月的天空。

「她也不會變老嗎？」

我撒謊了，不過很有用。守夜人被嚇住了，猶豫了一下，走得遠遠的。

「露絲，是我！開門吧，我來看你了。」

她已經神志不清，時而清醒、時而迷糊。

我彎下身子，親吻她的眉毛。

「我會的，露絲，我會堅強起來的。」

她嗚咽著、呻|吟著，全身被病痛籠罩著、折磨著。

「我額頭上也有皺紋啦，你看。」我握住她的手。

我祈求上帝，乞求他能夠降下些許神跡，但是他置之不理。上帝沒有理會我的請求。神冷漠無情。她死了，我好像掉進了無邊的黑暗裡，就這麼過了幾個世紀。

「親愛的，瑪麗恩在哪裡？」我最終還是問出口了。read.99csw.com

「我們……我愛你，露絲。我深深地愛著你。」

「我們曾經很開心，是嗎，湯姆？」她的臉上浮起微笑，幾不可見。我記得我們過去在無聊的周二上午，抱著重重的水桶經過穀倉。我記得她年輕的腰肢和臉上的笑容，她當時只有喜悅沒有痛苦，為了不吵醒她的妹妹，我們輕手輕腳。我記得我在河堤邊散步，為了躲閃路上的流浪狗不小心摔進泥里，但是一想到她就在路的盡頭等著我，好像也就不那麼難過了。

她站在那裡，看上去飽經風霜。我們是一樣的年齡，但現在她看起來快50歲了，垂垂老矣，而我看起來仍是個少年。

「你不能進去……太危險了。」

她合上眼睛，好像這是她最後的心愿，她已了無牽挂。

街角的那個守夜人注意到了我，慢慢走過來。

「對，那天晚上，她跑了，湯姆。我想追她，但是她還是離開了，她再也沒有回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裡，也不知道她的處境是否安全。你得找到她，湯姆。希望她能平安堅強，你也是。湯姆，你一定要找到她。我現在要跟我的弟弟一樣，離開這個世界了……」

那是……

「什麼？」

她看了我很久，我已經準備好從她口中聽到某些噩耗。可她說：「她逃走了……」

莎士比亞說，我們是被時間支配的人，時間命令我們即刻動九*九*藏*書身……

「這扇門上有標記，夥計。」

「我知道，但我不會被傳染的。前幾個月，我跟很多瘟疫病人相處過，但到現在，我連感冒都沒有得過。露絲，別擔心，你開門吧。」

我想扶她起身，喂她吃點東西，我想讓她好起來。我能看出她正飽經痛苦，她現在一心求死，但是此時我還不明白死亡是什麼。我不明白，這個世界究竟會怎樣。

她的膚色晦暗蒼白，臉上就像一幅地圖，滿是瘡口。她起身已經很艱難。我感到內疚，由於我的到來，她不得不從床上起來。不過她看起來見到我很高興。她說幾句話便喘一口氣，我扶著她回到床上。

「變故？」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門裡傳來她的聲音：「湯姆？」

「這件事情你做得沒錯，我的存在當時對你來說，真的很危險。」

我不停地喊著她的名字，希望她能聽到。好像這樣就能讓她別那麼快睡去，讓她繼續活著。

「我知道。」

她把門打開了。

在我的生命中，只經歷過一次愛情。在某種意義上，也是那一次讓我變成現在的我。有人說，只要你有過真正的愛情，在愛逝去之後，任何人都無法和當時的愛人相提並論。這種想法很美好，不過現實是殘酷的。在這漫長而又孤獨的人生路上，過去的只能是過去，只有動心的那一刻是永恆的。

我緊緊盯著她的嘴唇，努力想九_九_藏_書要從她蒼白的、長滿水皰的嘴唇上看到一絲一毫的回應，但她毫無反應。一種讓我恐懼的、難以置信的寂靜。只有空氣中的塵埃在室內飄浮。

「會好起來的，露絲，會好起來的。」

對我來說，露絲曾經一度是我生命里的唯一。

「露絲——」

一瞬間，疾病又一次侵蝕了她的意志。她現在離我越來越遠。對我來說，生命還剩下無限的長度，而對露絲來說，她生命的光芒已經漸漸微弱，在風中搖曳閃爍。

即使在1603年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露絲，我對她的愛亦沒有絲毫褪色。此刻，我心如刀割，這種痛比任何一種身體上的疼痛來得還要劇烈。

屋裡很黑，所有的窗戶都被木板釘上了。她躺在床上，身上的睡衣已經有點發潮。她的臉蒼白得像大理石，皮膚上有紅的灰的斑塊。她的脖子上有個雞蛋大的腫塊。看到她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這種感覺真的非常糟糕。

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滿是恐懼。好像她腦子裡有什麼九*九*藏*書東西在緩慢地捶著她的頭蓋骨。

我敲門，等了一會兒無人應答，又敲門。

她微笑，一個柔和的、飽含風霜的笑。我感覺我的世界就在這一刻消失了，我想隨她一起逝去，跟著她走，無論去哪兒。因為她，我才成為如今的我。我曾經試過離開她獨自一人生活，但那時候我知道她還在，還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靜默地存在著。

我已經很多年沒聽到這個聲音了。

不過我要先聲明一點：我不確定我現在複述的這些話百分之百就是我們當時說的原話。也可能不是。但我大概記得發生了這些事情。對我們來說更願意相信記憶中的真實，而非真實本身。兩者很接近，但有時候也不是那麼接近，畢竟不是完全一樣的事情。

「現在我的心中只有悲傷。」

「她和你一樣。」

她的氣息逐漸變得微弱：「你會的。」

「你看起來那麼年輕……還是……你還是一個年輕人……年輕的男孩。」

不過我完全記得她接下來說的每一個字。她說：「現在一切都是那麼黑暗。任何重逢的喜悅都不合時宜。」我感受到了她的害怕和恐懼，並且對此感同身受。這可能就是相愛的代價吧，我們同樣分擔著彼此的痛苦。

「露絲，」我衝著門裡喊，「是我，我是湯姆啊。我剛剛在河邊看到格瑞絲了，她告訴我你在這裏……」

我還有別的願望，還想從她口中知道一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