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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當她終於明白這畫的內容是一片墓地時,不禁轉過臉去,胃部發緊,喉頭灼燒,她兩手抱在腰間,保護自己免受寒風和記憶侵犯。
我的處境是危險的嗎?有多危險?萊西的手指逐漸麻木,彷彿供血突然中斷一般。她深吸一口氣,慶幸人行道上人潮湧動,和這麼多人在一起時,她是安全的。
尋找和傑克約定碰面的街角時,她停下腳步,透過窗戶端詳起一副醜陋的水彩畫,畫面上不協調的棕色和灰色顏料讓她的思緒倒退回十年前。戴夫·德科斯塔是個惡魔。閉上眼睛,她還能看見他在庭審時懶洋洋地仰靠在椅子上,在被告席的桌子下面伸展著兩條長腿,一雙漫不經心、百無聊賴的眼睛觀望著審判的進行,就好像是周末午後觀看一場沒有進球的足球賽。
呼吸的節奏變快了,萊西睜開了眼,視線落回水彩畫上,想要分散注意力。
就在她出發前往市中心畫廊的幾秒鐘前,傑克通過辦公室電話找到了她。她接電話時,他聽上去鬆了口氣,卻沒有在她問起時詳述警察的問話,他還是想今晚和她親自聊聊。萊西沒有在電話里提到警察昨天的來訪,她突然覺得邁克爾那些含沙射影的文章令她難堪,也還沒想好如何解釋自己和這位記者的關係,但她知道,傑克一定會過問這個人。
「我太想喝杯咖啡了,不管味道如何,只要是熱的就好。」她打了個寒顫。
「你簡直冷得和冰塊一樣,我們應該在裏面見面的。」
那天沒有下新雪,但寒風將人行道邊緣的積雪凍成危險的幾堆冰塊。萊西渾身發抖,小心翼翼地從波特蘭街道上的人潮中穿過,用厚衣領把脖子圍住,她真希望自己有條圍巾。斯圖爾特·卡特,她的一名牙科學生,在一家小型畫廊中展出了一座自己的雕塑作品,她已經答應去順路看看。不到萬不得已,她還沒有打算完全將自己隔離於日常世界之外。
「坎貝爾醫生。」弗蘭克的語氣充滿嫌棄。
「你很冷嗎?」
萊西告訴傑克她答應了別人要去市中心,他提出和她碰上一面。她同意了,卻不知道自己為何這麼做。
雖然心裏燃起怒火,但她只是冷冷一笑。
「弗蘭克。」她轉向弗蘭克身邊悶悶不樂的女性。「西萊斯特。」https://read.99csw.com那個女人一言不發地無視了萊西,抬頭看向傑克,臉上那副尖酸表情逐漸變成諂媚、傾慕的微笑。做你的美夢吧。萊西不知道在這對夫妻中,她討厭誰更多一些。
幾乎一整個晚上,傑克的手都緊緊抓著萊西。
她到底在想什麼?
傑克把手抓得更緊了,她感激上蒼讓他出現在這,在這場交鋒里,她太需要這樣一個有血性的男人站在她背後了。一個高大而熱血的男人。她肩上這雙意欲將她佔為己有的雙手是最完美的選擇。
太好了。萊西吸了口氣。「哦,這是傑克。」她用寵溺的眼神望著傑克,用眉毛對他使著眼色,他的臉上掠過短暫的困惑,但很快領悟了,他朝著這對夫妻禮貌地點點頭。「傑克,這是弗蘭克和西萊斯特·史蒂文森。」
他站在她身後,悄悄將雙手搭在她肩上,讀著菜單板。他稍稍直起了身,一股周六早上聞到過的香氣朝他襲來,但那並不是拿鐵或摩卡的氣味。他少許彎下身去嗅著萊西的頭髮,閉起雙眼,她身上有麵包房的味道,肉桂、香草和蜂蜜的氣味刺|激著他的鼻腔。很好聞。這香味與她很是相襯。
「別去這間畫廊,咱們往前走走。」
因為她放手了,蘇珊娜再沒有回來。
德科斯塔已經死了。他不可能再接近她。
她看見他的眼中不曾有過任何情緒,彷彿靈魂缺失了一塊。他的家人緘默不語,坐在他的後排,那些臉孔都面無表情,他們的精神狀態與思想在庭審觀察員眼前隱藏起來。
波特蘭的三百家咖啡店裡,他偏偏走進她在的這家。好吧,說實話,是他先進來的,但這句改編過的電影台詞卻在她腦中揮之不去,她已經有一年多沒有碰上過這個男人了。為什麼偏偏是今晚?
「萊西,閉上你的臭嘴。」弗蘭克粗暴地罵道。
他帶她擠進隊伍,很高興又需要等上一陣,從隊伍的長度可以看出,波特蘭的其他市民也需要咖啡。
他只是想和她保持接觸,告訴她警察問話的內容,僅此而已。萊西的思緒飄向昨天聽說的那起謀殺案。傑克認識約瑟夫·科克倫嗎?
人聲鼎沸的咖啡店突然安靜下來,隊伍里、櫃檯后、座席間,所有目光齊刷刷投向萊西。
read.99csw.com那人是我的前夫。」
她在法庭上度過了許多漫長的日子,聽一長串證人作證,發現受害者屍體的證人們給出的證詞令她不寒而慄,還有那些酷刑、性侵、虐待屍體的圖表和照片。德科斯塔坐在那兒不為所動,遊離世外,萊西卻正竭力克制住嘔吐的衝動,她想象著蘇珊娜被他抓在手中,作為逃脫者的強烈負罪感令她精神崩潰。
「沒理由嗎?理由要多少有多少,你這個狡猾的婊子。」弗蘭克留下最後一句響亮的咒罵,摔門離開了。
但她根本沒法擺脫這場夢魘。她只想入眠,一場沒有噩夢的安眠,可是那些慘狀卻會在睡夢中復活。鎮定劑雖能趕走噩夢,卻會影響睡眠質量,榨乾她的精力。踏出家門需要超乎尋常的努力,哪怕只是去一趟雜貨店都需要好一陣精神鬥爭和心理準備。
蘇珊娜失蹤后一年,萊西站起身來盯著馬桶,彷彿站在遠處一般,看著維柯丁被自己倒進馬桶沖走。一顆不剩。她覺得自己彷彿變得堅強了起來。她被賜予了第二次機會,而有些人卻永遠得不到它。
她的雙肩猛地一抽,他趕緊睜開了眼。難道她發現他正在嗅著她頭髮的香氣?
倘若沒有父母、朋友和醫生們鼎力相助,她差點絕食。食物變得無足輕重,她不進食,因為她的身體再也感受不到飢餓。
弗蘭克把盛怒的西萊斯特推向門口,在萊西和傑克之間留出一大片空間。西萊斯特雙眉間的紋路加重了,表情扭曲,她已經深惡痛絕。
她差點忘了傑克就在身旁,他的一隻手臂還緊抱在她胸前,體溫透過大衣傳到她背上。她尷尬地放開他的胳膊,轉過身面對他。她應該讓他給弗蘭克點顏色看看的,從傑克的神色看來,他再樂意不過了。面對如炬的雙目,她擠出一絲苦笑。
沒有人伸出手。傑克的手仍牢牢抓著萊西的雙肩,讓自己的身體緊貼上她的後背。弗蘭克的臉上陰雲密布。
萊西閉上眼,傾聽自己的心跳聲。事情還不至於太糟。
她聽到了自己的聲音。「不,我不太冷。」
他的溫度滲入她的雙手,躍入她的肚子,引燃了一陣小火花。她驚詫地抽回雙手,不想淪陷在他的魅力之中。「我沒事。不過我們先從這麼冷的地方離開吧九九藏書。」
簡而言之,這個男人相當性感。
眼角的餘光里,她瞥見傑克先是短暫注視了一會兒西萊斯特,又將目光轉回到弗蘭克身上,但什麼也沒說。
是她身高的原因,傑克想找個原因。即便腳踩高跟靴,她也只勉強到他肩膀的高度,這激發起他心裏的保護欲,他已經用肩膀把一個微醺的馬大哈推到一旁,以免這個白痴將她撞翻。又或許是因為寒冷。一開始,他發現她站在人行道上,衣領護住脖子,抱緊自己,好像快凍僵了似的,突然感受到短暫的歉疚,他本應堅持在一家餐廳或酒吧碰頭的。
她跳起來,一隻手條件反射地護住錢包,抬起眼睛看向那雙質詢的灰色眼睛。是傑克·哈珀。一陣暖流穿過她的身體,趕走了兇險的陰影,比一杯超大杯咖啡更快見效。死亡和墓地淡去了。她端詳著這個高挑的男人,他看起來挺帥,好看的便褲和厚夾克也無法掩藏一件事,那就是他……該用什麼詞恰當?健美。相當健美。他的黑頭髮修短了,頭頂有些頭髮輕微豎起,惹得她想把手指穿過它們感受那觸感。她把手插|進了大衣口袋。
萊西真希望看見傑克臉上的表情,弗蘭克的反應已經說明傑克看上去恨不得把他剁成肉泥。
她說話時,雙手打著手勢。她的眼睛也會說話,當她高興時,棕色的眼睛配合手勢有節奏地閃光。他想讓她一直講下去,隨便說什麼都好,她的聲音溫暖,總像快要大笑出來。他喜歡這一點。
真見鬼,這個人究竟是誰?
這不是一次與傑克·哈珀的約會。她又把這句老話重複了一遍。
她不再回首那段黑暗時光。直至今日。
萊西抬起了下巴,她不會再活在受警方推測或預感支配的恐懼中要想打亂她的生活,這些還遠遠不夠。她沒有逃避,她直面生活,不會任由千篇一律的恐懼胡作非為。她在每一個大衣口袋裡都放上了辣椒噴霧,時刻保持警惕。
有些事情無法改變。
他完全不適合她!他肯定會要求女人們都拜倒在他腳下,那篇關於十大單身漢的文章已經暗示過他用情不專,從不做出承諾,她可不願成為他身後那條長隊中一塊倒下的多米諾骨牌。何況他只是想和她聊聊,他想得到信息,而不是小酌怡情和燭光晚餐,甚https://read.99csw.com至更多。不是嗎?
心理醫生管這該死的情緒叫什麼根本不重要,這是她生命中最黑暗的時期,她與死神擦肩而過,出院後會一連在床上躺上幾天甚至幾周,對抗著玩弄她理智的夢魘。
他們推開咖啡店的門,跺掉鞋上凍起來的融雪。他看到她只是漫不經心地用一隻手順了順頭髮,而不像其他女人那樣,穿過大風后總要瘋狂地尋找鏡子。她看起來美極了。冷風在她的兩頰吹出紅暈,棕色的眼睛明亮閃爍。今晚她的頭髮松垮地披在了肩上,在此之前,他只看到過它們朝後束成一束馬尾的樣子。她的秀髮纖長,微卷,金髮上的光澤從深蜜糖褐色過渡到亮金,他忍不住想伸出雙手撫摸。
究竟是誰在殺害德科斯塔案的控方人員?蘇珊娜屍體發現以來發生的所有事都指向德科斯塔案——蘇珊娜、逮捕他的警察和地方檢察官。
她的心理醫生把這種現象稱作倖存者負罪感,這在同伴犧牲的倖存者中相當常見。
萊西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他緊緊拉回她抽開的一隻手,往櫥窗里掛著醜陋水彩畫的畫廊里走去。她站著沒動,看著那副詭異的水彩畫,把他們握緊的手往回拉。他皺了皺眉。
他伸出手來抓起她的兩隻手,用力地搓著,皺起眉頭。
萊西猛地倒吸一口氣,傑克搭在她肩上的雙手感到一陣顫抖。他緊緊抓住她的雙肩,回應著另一個男人挑釁的眼神。
「好了,弗蘭克,沒理由這麼粗魯。」腎上腺素在她的血管中激增,這個混蛋曾經都對她做了什麼……
她感覺到傑克開始把她往一邊推,自己走到矮個子跟前,但她把他的右臂拉到胸前握住,死死把他拽在背後。弗蘭克面色發白,稍稍挪向西萊斯特背後。懦夫。
萊西停下腳步,查看畫廊門上的名字。「該死。斯圖爾特告訴過我他的雕塑在哪個畫廊展出,但是我現在不記得了。」她看著一塊小型的綠色路標,沮喪地嘆了口氣。「這條街是對的,希望我們能碰巧撞見他,因為我答應過來參觀他的作品,但我不知道原來這兒有這麼多畫廊,一個城市需要多少個畫廊啊?」她喃喃道。
這一次,她努力保持鎮定,儘管黑夜依舊煎熬,但牙醫學校的忙碌生活有助於分散注意力,享用冰淇淋或和邁克爾九_九_藏_書簡單聊聊天也能起到些幫助。她雖渴望得到母親的安慰,但又覺得有這樣一群密友已足夠幸運,有些晚上她很想請求邁克爾睡在她家的沙發上,但卻不允許自己有這樣的依賴。她能靠自己挺過難關。
這對於傑克來說卻是個大好時機,他不介意多逛一會兒,這讓他有更多時間和她攀談、觀察她的一舉一動,了解她。他們很快就發現了彼此之間的一個共同點:藝術盛會不適合他們。推搡擁擠的人群、高談闊論的畫廊主人和買家,摧毀了單純欣賞原創作品的樂趣。他還沒有聊起警察的問話內容,想把這件事儘可能地推遲下去,他拖延得越久,就會有越多時間留在她身邊。
「你覺得今天這些藝術作品怎麼樣?我們在這兒逛得很開心……」
萊西此時正在關注一對隊伍前頭拿飲料離開的夫妻,他們的年齡在三十五歲左右,穿著厚實的衣服。妻子金髮,骨瘦如柴,表情刻薄,和她同行的男性和她一樣高,但從他焦慮的神色不難看出他很多年來一直得看老婆的臉色行事。傑克發現,男人發現了萊西,便放慢了腳步;他的目光移向她的頭頂,與傑克四目相對,整張臉都沉了下來。
每月第一個星期四會在波特蘭市區舉辦例行活動,市民聚集在珍珠區欣賞藝術作品和藝術家們。當地居民在人行道上搭起粗糙的展台售賣自製的小創作,畫廊敞開大門,引誘市民慷慨解囊,品嘗有機開胃菜。
在他身邊時,她的全身都暖和起來,內心激蕩起愉悅的漩渦。而他看著她的樣子……彷彿他也有這種親密的想法,想要在二人之間再添一把火。
負罪感把她漸漸拖垮,她開始大量囤積維柯丁。每晚,她盯著逐日增多的藥片,神經兮兮地用手指撥弄它們,數出數量,分成幾堆,再放回瓶中,擰緊瓶蓋,藏到母親看不見的地方,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幾個月,哪怕生理疼痛已經消失。出於某種原因,哪怕是抵製藥癮都能讓她感受到些許對生活的掌控。
「哇哦。那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