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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家姑娘 四

客家姑娘

媽媽在家,一個人先回的家,回來很久了,沒有什麼擁抱落淚,什麼都沒有,媽媽給她洗了洗臉,讓她去睡了。
那時候的她應該不知道,若干年後的自己會握緊方向盤,飛馳在一個又一個異鄉午夜。
……然後忽然就走散了,媽媽不見了。
那時有種不好的風氣,管你成績好壞,只要父母在外打工,學校里便會有傳言,說乾的是不良行業。成人總是低估了未成年人的惡,並不知那種黑暗有多麼無情決絕,欺辱每天都會發生,有時是背後的陰陽怪氣,說她是小姐的女兒,將來定也是個小姐。
……天黑集市散,人漸漸走光,剩她一個人戳在路邊。有個遠房親戚路過,不敢確認哭腫了眼睛的她是不是她,幾度躊躇后把她領了回來。
這話采沒有說出口,采看了她很久,像個大人一樣沉默地陪著她坐著。小學四年級的時候,父親消失了,有傳言說躲債去了深圳,在某個民工村的菜市場賣菜。有天放學回家,采發現媽媽不見了,沒打招呼就走了,很多天後才傳回消息,說也去了深圳,會盡量想辦法寄錢回來。
30多年前的客州山間和中國許多地方一樣,某些所謂的傳統依舊在流傳,藉著八字不吉的由頭,她剛出生就被決定送人,像只小貓小狗那樣,只要有人要就可以拿走。
采最早的記憶是一段灰色的畫面,有三四歲吧,場景是隔壁鎮的市集,很累,路走了很遠。
還有過一次清清涼涼。
媽媽說:不離吧,離了名聲不好。
所以采人生最初的記憶是絕望,尖刀般的絕望劃破混沌,在大腦里劃出最初的畫面。
弟弟畢九九藏書竟小,有時候會合上書哭一會兒,說想媽媽了。采摟住他,給他擦眼淚,一下又一下地輕拍他的背,輕輕地搖晃他。
會好嗎?誰信呢?要不死了吧,我陪你一起。
扭緊眉毛做贏人的是他們,客九州家天下的還是他們。
就那麼任人欺凌嗎?或許也是有過反抗的吧。
她的出生並未給家族帶來什麼喜悅,已經養不起她了,前面還有三個姐姐。
自此她成了個留守兒童,自己挑水自己餵雞,自己做飯。
父親是那時村裡唯一穿皮鞋的人,上課時穿白襯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顆。
旁人眼中的她也是草,有她沒她都一樣,無足輕重的女孩。
采1985年生人,祖屋是個老圍屋,叫四向樓,聽說已歷時百年,在那裡死去和出生過許多人。
孩子不比大人,孩子沒有餘地,孩子的世界就那麼大,一疼就是一整個世界。
家境一度很好的,在采出生之前。
客家人的歷史是一部移民史,最初的南遷始於秦,南宋時形成了穩定的民系族群。兩千多年以降,時至今日有1億多客家人,其中1800多萬遍布全球。
手裡是空的,四周全是腿,她逆著人流跌跌撞撞地走,冬日的風吹得她東倒西歪,眼淚殺得鼻翼生疼,怎麼流也流不完。
保守信命尚意氣的是他們,崇文重道愛勤奮的也是他們;
她說:能開得再快一點嗎……
長久的遷徙賦予了這群人獨特的執拗與堅忍,習性與口音。和其他被稱作客家的族群一樣,安時勸學進仕,亂時土客械鬥,或貧瘠的山地間圍屋自全,或篳路藍縷移民開埠,背井離鄉漂洋過海九_九_藏_書
有時是不加掩飾的霸凌,來自女生的拳腳往往比男生的更為激烈。
很多年後她看《千與千尋》,把千尋和無臉男坐車那一段反覆重播,沒錯了,是小時候的感覺。當年她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走過整個車廂,在司機身旁獃獃地站著。天已黑了,前方是無盡的暗夜,人家側首問她:小姑娘,怎麼了?
媽媽怎麼找也找不到,怎麼等也等不來。
弟弟也是個沉默的孩子,無悲無喜,木木獃獃,吃完飯就讀書,成績極好,但沒有姐姐好,採的成績全年級第一。好成績背後的原因倒也簡單,家裡電視早被搬走了,他們沒有任何娛樂,放學回家,做飯吃飯,讀書寫作業,他們半本課外讀物都沒有,唯一能翻的書只有教材,兩個人翻啊翻,無聲地度過一個又一個夜晚。
客家人尊師崇文,父親在鄉間飽受敬重,方圓七八個自然村家家戶戶有學生,逢年過節絡繹登門。
客是一個奇怪的字,你無法找到它的近義詞。
好多年裡父親過年不回家,催債的從年二十五鬧到大年初五,屋頂被掀過,傢具被搬過,被威脅過切手指、割耳朵。
欺負她這樣的小東西不用考慮後果不用擔心報復是嗎?
父親摔門走了,采走過去,靜靜地看著媽媽,不帶任何情緒地說:離婚吧。
不巧的是,那是一個無法描述的時代,舊的荒謬總會撞上新的荒唐,混合攪拌。
她說那時候家裡幾乎是垮的,媽媽難,難到不論做任何決定都無法去責備,也不忍心去揭穿。
竊以為,漢民族八大民系,最獨特的當數客家人:
所有關於父親的認九_九_藏_書知都來源於媽媽,慣例是漫長的抱怨。媽媽沒有傾訴對象,苦水都倒給了采,倒完后媽媽睡去,留下七八歲的采獨自瞪著眼,一動不動地平躺著,失眠在一個又一個午夜。她那時沒有什麼理想,媽媽在睡覺前不和她倒苦水是她最大的渴望。
每個人最徹底的傷心,都早已在孩童時體驗過了,那些撕心裂肺的被遺棄感,超越了恐懼的極限。
我無從獲悉那些霸凌的具體細節,或許像一貫的那樣,年幼的她沉默地坐在地上,沉默得像個凳子桌子,沉默得不像個活的。是的,她早早地習慣了面無表情,也習慣了靜坐。
哪怕比同齡人矮小瘦弱,哪怕背後沒有父母撐著,應該也是要去反抗的吧。
很多年之後,采說不論那段記憶是否有謬誤,她其實都不記恨了。
梅州,舊稱嘉應州,五代十國時為避戰亂故,採的先人們自河洛迤邐南遷至此。
那時她記住了人生的第一個念頭:媽媽為什麼要帶我來這麼遠的地方逛街?
隨便那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吧……
客家人是一個特殊的族群,整部華夏史,再沒有哪個族群會有他們那樣長期而連綿的遷徙宿命。
父母那時都是小學老師,都教全科,都一筆好字擅長篆書,是當時村裡最有文化的人。
五年級暑假,採去深圳,一個人坐了10個小時的長途汽車。
孩子有孩子的敏銳,危險來臨時每一隻幼獸都會有它的直覺。她記得自己用力牽著媽媽的衣角,手攥得疼,腳也疼,心跳得喘不過氣來。
弟弟的出生也未能拯救父親,他早已放棄了自己,以及所有的家人。
但在那樣的年代那九九藏書樣的鄉野,誰又有能力去開導他呢?方圓數里他本就是最有文化的白襯衫。崩塌幾乎發生在一瞬間,父親從此自暴自棄,牌九麻將六合彩,從采出生一直賭到采大學畢業。
一個受人尊敬的教師淪為打散工的無業閑人,父親必是抑鬱的,客家人要臉面。
兩個人都是沉默的,默默地用力地打,默默地蜷曲著挨打。一定又是因為錢,錢不論藏在哪兒父親都能搜出來,搜不出來意味著家裡沒錢,但他不信,只道藏得更嚴。
印象里他好像從未和她有過完整的交談。
媽媽茫然地看著她,良久道:離了也是我養你們四個,不離也是我養你們四個。
送不出去就留著吧,沒什麼關愛也沒什麼照料,湊合著養著,她倒是湊合活下來了,像牆縫裡一莖不起眼的細草,葉也青黃,根也淺淺。
……
像無數人一樣,知書達理的父母並未逃脫那個生兒子的古老魔咒。咒之所以為咒,豈遂人願,連著三個都是女孩,生到第四個的采時,終於避不開計生處罰,雙雙被開除公職。
媽媽捧著頭無聲無息,采摟著弟弟在門檻上坐著,不能哭的,一哭他們就更來勁了,最安全的方法只有沉默,沉默得像個凳子桌子,沉默得不像個活的。
這一切僅是因為她是只落單的幼鳥沒人護著?
有一個夏夜,她熱醒來,聽到剁肉的聲音,是父親在打媽媽,膠鞋底子抽臉。
……我無從獲悉具體細節,采沒說,采只告訴我,有一次她敞著撕破的校服帶著滿臉的傷痕在田埂上走著,鞋只有一隻,襪子也沒了。她走著走著不自覺地就跑起來了,雙臂展開,眼睛是閉著的,越read.99csw.com跑越快像是要飛起來一般,呼呼的風從耳畔掠過,清清涼涼的。
存留了中原雅言的是他們,保留著漢人悍性的是他們;
人一生中最痛苦的經歷,均非成年後的打擊挫折,失意失戀。
她在父親面前亦是面無表情的,父親基本缺席了她的成長,他們的父女關係很模糊,清晰的記憶是父親叼著煙打麻將,煙霧繚繞,一雙布滿血絲的眼。她在那張桌子旁站了很久,吸了很久的二手煙,沒有任何人搭理她,父親也沒有,她自己也忘了媽媽喊她來找父親幹什麼。
鄰鎮來取人,帶走的卻是三姐,人家看不上她,覺得她一隻手就能捧住,太弱了,養不活。
依照某些傳統,采是女孩,名字錄不到族譜上面。
那會是一個怎樣的世界?
媽媽說:可能等你們長大了就好了。
她說:心裏面空空的,清清涼涼的,也就不想哭了。
有華人的地方就有客家人。
她早早地習慣了面無表情,也習慣了靜坐。
姐姐們早些年就已離家,兩年裡陪著她的只有弟弟,弟弟也上學了,繳學費、辦入學都由她一手操辦,她去參加弟弟的家長會,全教室最袖珍的家長。
那是她第一次坐車,沒人送沒人陪,票是自己買的。車窗有條縫,風起初清涼,吹得人困困的,醒來后臉都麻了。路還很遠,她望著窗外開始了漫長的幻想,幻想這輛車開往無限的遠方,幻想自己被拐走,去到一個全新的世界。
家裡還有些米,菜園子里有豆角、苦瓜、空心菜,一個星期吃一次肉,一個月吃一次魚……除了上學就是幹活,這樣的日子她過了整兩年,沒人參加她的家長會,下雨了沒人送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