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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關你的事。」
莎莉·阿普爾亞德說不出她首次懷疑被人盯梢是在什麼時候。在她不經意之間,恐懼和不安慢慢潛入她的生活。她的夢充斥著令人眩暈的墜落,緩緩開啟的門和空無一人的城市街道里響起的腳步聲。
「教區牧師得去急診室,結果查明是齒齦膿腫。」幹嗎自己非要裝得這麼爽朗、這麼愉快?「露茜夠麻煩的吧?」
卡拉站在門檻上,雙手張開,面孔皺成一團,兩眼擠成一條縫,淚水順著她黑色的臉頰流下來。她身後那個巨大的房間混亂不堪:大人和小孩擠在一起,壁爐里的電視閃爍著微光。一名便衣女警握住卡拉的手臂。她說了些什麼,但莎莉沒聽清。
莎莉知道自己沒有持公平之心看待德里克。作為管理人員他是一流的。教區財務狀況良好,教堂在當地廣受尊敬,遵守戒律的核心教眾超過百人。聖喬治教區讓人既有社區的感覺,又是個功能性團體。德里克功不可沒。部分功勞也必須歸到他妻子頭上。卡特夫婦,德里克喜歡這樣告訴大家,是個團隊。
「我希望我們多了解一點情況。」
第二天傍晚,他帶著一台便攜報警器和一部手機回到了家中。
電話響了。莎莉如釋重負地抓起聽筒。
壓力越來越大。她不確定壓力來自於她的內心還是外部。這無關緊要。她汗水涔涔,工工整整列印出來的佈道筆記粘在她汗濕的手指上。
「看樣子是服藥過量,可能是安眠藥。據女房東講她的腦袋有些不靈光,據我了解以前她住在療養院,如今他們把她趕到了社區里。可憐的老太婆。老社區也可憐。」
三天後的晚上,邁克爾突然造訪莎莉的公寓。這個時候她還戴著牧師領。表面上他是想問問她是否有老闆妻子的地址,那個女人失蹤了。她一時心血來潮讓他進了房間,請他喝了杯咖啡。這是他們第二次見面,此時她才好好地審視了他一番。整體而言她感到很滿意:面孔清瘦,有著一雙黑色的眼睛,皮膚白皙;曾經金黃色的頭髮現在呈棕色;中等身材,肩膀寬闊,臀部沒有贅肉。她端著咖啡進入客廳后發現他站在書架前。他對架上放置的書籍和上方牆壁上掛著的十字架沒多說什麼。
「她是個活潑的孩子。這是天性。」
她難過地駕車回肯薩谷去了。這並非因為她知道邁克爾會因此怨恨好幾天,而是擔心這份恨意僅僅是事情惡化的第一個跡象。也許他想離開她,如今正在積蓄宣布的力量。沒有多少可令他留戀的,他們的生活已淪為一份苦差事,日復一日地執行一份繁複而殘酷的暴行時間表。一想到失去他的生活,她的心裏就像打翻了五味瓶。
「那當然重要,親愛的。」他說,「你想做的事情太多了。」。
願您的旨意奉行人間。她在心裏無聲地說了一遍又一遍,但這些話只是空洞的聲音,沒有絲毫意義。她像是在講電話,卻不知道另一端接電話的人是否在聽,甚至根本不清楚那邊是否有人。她努力說服自己,這是由於眼下壓力纏身的緣故。壓力很快就會消失的,她告訴自己,電話接聽將恢復正常。把問題歸咎於老婦人的詛咒是很幼稚的想法。
「幾周前。」
「我們發現這個老婦人昨晚試圖自殺。她目前在醫院,據我了解依然處於昏迷中。我想她是你們教會的人,於是我們認為最好通知你們一下。」
莎莉張嘴欲反駁,但碰巧瞧見了露茜的目光。他們的女兒正熱切地注視著他們。
「你希望什麼?」
「她再長大一些該怎麼辦?你想讓她成為鑰匙兒童嗎?」
十一月,落葉在人行道上飄舞,燃過的煙花被丟在一條條排水溝中,摻雜著廢氣和爛蔬菜味道的煙霧令建築物的輪廓柔和了不少。十一月,大衛叔叔來吃午餐。
「你就不能帶她去這一次嗎,邁克爾?我答應了今天早上捎斯特拉去醫院。」
莎莉說她會交還奧黛麗·歐里芬特的包。
「這麼說你是執事?」
「露茜怎麼辦?」莎莉向他提到這個工作時他裝作漫不經心地問,「她不會一直待在學校里的。」
累得都不願過性生活了。這是另一個讓她愧疚的理由,起初他們還把這當成笑話,但即使最好笑的笑話在一再重複后也會變得索然無味。
「這樣對大家都好,說實在的。」
她離開了房間。打完電話后就去整理床鋪了,若回到廚房她不能保證自己會不會失控。她聽見邁克爾離開屋子的腳步聲,他沒有道別。往常他都會來吻她。她痛苦地意識到他們倆的對話大都以爭吵結束,而現在甚至連爭吵的時間都沒多少了。
「可是錢,我們——」
「你走吧,親愛的。」卡拉一手拉開露茜,一手輕輕推了一下莎莉,「你做過有巧克力眼睛的薑餅機器人嗎?」她問露茜。
她們慢慢地走完最後一段樓梯,來到房子的頂層。下面的一個房間里有人在放搖滾樂,走廊里飄蕩著一股炒菜和吸煙留下的味道。頂層有三扇門,甘特太太在其中一扇前停下,擺弄著鑰匙圈。
他又向她吻去,這次她有了回應。她極力想把那個開著高窗的房間從記憶中清除。他的一隻手滑到她牛仔褲的前頭,她向後退了一點,騰出空間讓他的手指可以夠到腰帶的紐扣。
「就我們兩個女孩子。」瑪格麗特說道,遞給莎莉一盤消化餅乾,放進嘴裏后發現已然走味。「我們應該正兒八經地聊聊。」聊天很快便變成了獨白,「真正的問題出在女人,你根本不會相信她們拚命討好德里克的樣子。」語氣是信任的,但一對黑色的眼睛在莎莉身上游移,似乎在目測該為她定做多大尺寸的壽衣。「當然,他沒看出來,可全世界的男人不都那樣嗎?一旦涉及女人,他們就蠢得無可救藥。這就是他們需要我們女孩子去看管的原因。」說到此處她稍作停頓,給莎莉充足的時間認識到,雖然看似令人驚訝,但瑪格麗特是在警告她德里克是塊禁區,不要對他起覬覦之心。「我嫁給他的時候就明白,他將是我的全職工作。我過去是一名講師,你知道,教的科目是飲食。她們央求我留下來,不過我說道:『不行,女孩們,我非常希望可以留下來,但我現在必須顧及德里克。』嗯,這就是婚姻,不是嗎?不管好壞,你都必須把它放在第一位,否則你還是別結婚的好。」她愛惜地撫摸著自己的前臂。「你肯定發現這非常難,莎莉,你們倆都要工作,還要照顧小孩。不過,我估計你的露茜已經習慣了,是吧?那麼可愛的一個孩子。從某些方面來說,我和德里克沒要小孩是件幸事。說實話,我認為我們不會有時間給予他們所需要的愛和關懷。這倒提醒了我,我答應了把卡拉·沃恩的電話號碼給你。我必須承認,她不見得合所有人的口味,但德里克對她的評價非常高。他總是能看到大家最好的一面,德里克就是這樣的。你知道卡拉是個單身母親嗎?兩個小傢伙,同母異父,我看那兩個男人都沒和她結過婚。不過,正如德里克講的,我們是什麼人,有權去砸第一塊石頭?他提到過卡拉喜歡收現金付款嗎?」
「抱歉,沒得商量。」
禱告到一半,她瞥了一眼手錶,意識到如果自己再粗心一點,接露茜就要遲到了。她匆匆念完剩下的一半主禱文,起身離開了教堂。牧師住宅里空無一人,但她還是留了張便條給德里克——他此刻應該正與副主教相談甚歡。
隨著炎夏倏忽間變成涼秋,莎莉開始懷疑邁克爾可能說得沒錯。她一直睡不好覺,夢在腦中鮮明得令人頭痛。工作並不輕鬆,更糟糕的是她似乎失去了樂觀的情緒。在第一周,有個教區居民因為她是女的而拒絕由她做臨終祈禱,一名衣著光鮮的中年人當街朝她吐口水,而她的手提包被一夥攜帶利刃的小男孩搶走了。類似的事情先前也發生過,但以往她能以相對從容的態度去承受,認為它們無非是過眼的雲煙。現在它們卻引發了她精神上的消化不良。這些畫面一直縈繞在她的腦際:枕頭上,蒼白的臉歪向一邊,不接受她的慰藉;手帕上黏糊糊的痰閃閃發亮;最難以忘記的是那些小孩,有幾個的年紀比露茜至多大五歲,手持匕首把她團團圍住,臉上因這個暴力遊戲而露出興奮的神色。
她查看了一下自己在鏡中的樣子。經過了這麼長時間,牧師領仍然磨得脖子難受。她對這種領子所象徵的東西嚮往已久,但現在動搖了。
後來德里克說:「現如今我們需要的是保鏢,而不是教會委員。」
「除了主持聖餐儀式,牧師能做的執事都能做。這麼說對嗎?」
他皺起了眉頭。剎那間莎莉幾乎有點喜歡他了,但只是剎那間。她走回牧師住宅停車處找到自己的車,這時她才發現把支票簿和一沓賬單落在家裡了。那些賬單已嚴重超過了付款期限,而且無論如何她都想為這個周末取些現金。她利用不吃午餐騰出的時間驅車趕回赫拉克勒斯路,驚訝地發現邁克爾在家。他正坐在起居室的辦公桌旁翻一個抽屜,桌上放著一罐窖藏啤酒
他沒有回答,這使她更為擔心出現最壞的情況。他以沉默作為進攻的武器。
「我知道。而且我知道我們起初就我們倆都想工作的事達成了一致。可read.99csw.com是……」
他瞥了她一眼。她馬上就知道他們倆早餐時的爭吵他還沒忘卻,沒有諒解她。「我有東西得檢查一下,不行嗎?」
——《一個醫生的宗教觀》第一部第五十一節
莎莉把到嘴的話又咽了回去。她原想說他們不能採取更具建設性的措施,這著實令人羞愧,現在還為時尚早。她剛開始擔任肯薩谷聖喬治助理牧師的職務。給女性留出的有薪教區工作少之又少,她還沒傻到在她任職的第一個星期日還沒結束就與德里克作對。也可能她沒有持公允之心對他。
「女惡魔,褻瀆基督,背叛教義。」那個女人說話的時候緊盯著莎莉,即使在遠處也可以看見從她口中噴出的唾沫。聲音低沉單調,但顯得很有教養。「不敬上帝的婊子,巴比倫的娼婦,撒旦的孽女,願上帝把你和你的家人打入地獄。」
他加速穿過即將變色的紅綠燈。「我希望我們沒必要雇她。」
他的臉色僵了一會兒,猶如相機快門咔塔一聲按下后捕捉到的畫面。「我就在卧室里接。」
在女人一會兒號啕大哭一會兒怒火沖沖的當口,邁克爾和另一名警官搜查了屋子。是莎莉幫忙看好孩子,與律師談話,在他們向女人提出她回答不上或不願回答的問題時握著她的手的。當時她沒怎麼留意邁克爾,只是認為他在辦一件棘手的案子,敏感性比她料想的要高。
莎莉讀著這些文字,內心波瀾起伏。情緒轉變得突兀而猛烈,猶如汽車換錯了擋。先前她覺得孤獨、沮喪,現在卻瀕臨絕望。這個可憐的女人就算能凄慘地活下去又有什麼用?費心地去幫助她有什麼用?
她點點頭,專心倒咖啡。
「他在委員會會議上說對了話。」邁克爾望著她,「而且他是個出色的警察。」
「我不知道在這一點上我是否該同意你,弗蘭克。」德里克露出表示和解的微笑,他潔白的牙齒驚鴻一現,「有時候我認為我們並不像有些人所認為的那樣不敬上帝。禮拜的出席人數實際上正在不斷上升——我可以給你把統計數據找出來,要是你想看的話。不得不說福音派教徒很厲害,是他們扭轉了形勢。當然,在聖喬治,我們竭盡所能為大家提供一些東西。面向大眾,不分派別。我們把自己視為——」
「真令人惱火。」會後他對莎莉說,「太幼稚。」
「我忘了。斯特拉沒生病吧?」
「聖托馬斯怎麼樣了?」莎莉問道。
她打開露茜卧室的門。邁克爾坐在露茜的床上,把她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來回搖動。她閉著眼,手指放在嘴裏。他們倆看起來都很平靜。他的目光從露茜的臉上轉向莎莉。
莎莉接過邁克爾遞給她的咖啡。「那個老人怎麼樣了?」她問,「你們發現她住在哪裡了嗎?」
「當然不會。我肯定露茜不會出什麼問題,不過你覺得去肯薩谷是個好主意嗎?」
「莎莉?我是奧利弗,邁克爾在嗎?」
愛是不夠的。他在教區雜誌上這麼寫道,我們必須把它展現出來,我們必須大方地表露情感,就像小孩子那樣。
「我在擔心午飯,我把溫度設置得很高。」
「你坐下,」邁克爾對莎莉說道,「我來處理她。」他拉著露茜進了她的房間。
那個女人的嘴唇仍在蠕動。莎莉極力把一連串越來越下流的咒罵擯除腦外。會眾里扭轉腦袋望向教堂後方的人不斷增加,其中一些是小孩。不該讓小孩聽到這些污言穢語。
「省得洗杯子了。你不介意吧?」她盯著牧師領,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好奇,「順便問一下,我該怎麼稱呼你,牧師還是什麼?」
十一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五,在早餐桌旁的爭吵聲中拉開了序幕,引起口角的原因是該誰帶露茜去卡拉那裡。今天學校的老師要去參加在職培訓因此停課,露茜一整天都要與那個臨時保姆待在一起。
「我從沒這麼說過。」
露茜停止哭泣,答道:「沒有。」
又一陣沉默。這根本不是個中性的話題,兩人都回想起大衛拒絕主持他們婚禮的往事。據邁克爾說,緣于神學上的理由,他不承認莎莉被授予聖職一事具有正當性,因此覺得不適合擔任主持。然而他還是參加了婚禮,在婚宴上沉著臉悶悶不樂地盤恆了片刻。他把自己岳父母的一座小銀鍾作為禮物送給了他們。座鐘已經壞掉了,但邁克爾仍堅持將它擺在壁爐台上。現在莎莉凝視著它,它的指針永遠停在兩點五十分這一時刻,完全看不出什麼地方討人喜歡。
「我不認識她。」
「我提了,昨晚。」
第三本書是袖珍版的托馬斯·布朗爵士寫的《一個醫生的宗教觀》,藍色布封面已褪色。莎莉打開放有書籤的那一頁,看見有個句子下邊被鉛筆劃了道淡淡的線。「人心是魔鬼的居身之所。我有時覺得自己的內心有座地獄,撒旦在我的胸膛里安營紮寨,古羅馬軍團在我的體內復活。」
「我在某處看到他的同學把他稱為『西西里的蠢牛』。」莎莉帶著一絲決絕的味道說,「有書名了嗎?」
「是的。除非宗教會議投票支持女性擔任牧師,否則我很可能就到此為止了。」
「那本書?」語氣中透著對她輕率言辭的責備,「進展緩慢。」
邁克爾帶她去了瑞士村的一家中國餐館。大半時間他都在一個勁地要求她講講自己的情況,對她拋出的問題則避而不談或敷衍一下。她告訴他,為了進神學院,她放棄了顧問的工作。現在雖然被授予了聖職,但要在不遠的將來做上助理牧師依然希望渺茫。加上她父親身患疾病,她不想搬到離他太遠的地方去,如此一來,希望就更加渺茫了。
莎莉必須扭頭才能看到德里克,但她知道他淺褐色的長睫毛下那雙淡藍色的眼睛肯定正盯著她。德里克之所以惹她心煩是因為她不喜歡他。德里克是教區牧師,體形清瘦,口才好得令人嫉妒,皮膚泛紅,有一頭近乎白色的金髮。
「請叫我莎莉。這個大房間真漂亮。」
「你究竟去哪兒了?」他為她打開門后質問道,「你知道現在幾點嗎?」
「我有工作要做,就像你一樣。別人家都可以。」
「但她或許認識您,牧師。」哈瑟利說出這個稱呼時的語氣聽起來很彆扭,和許多教堂內部或外部的人一樣,他還不確定該以怎樣的方式用聖職稱呼一個女人。「她在貝爾蒙德路二十九號租了一個房間,用作起居室兼卧室,您知道嗎?她是社會保障司的資助人員之一,是經營那個地方的女人講的。她對宗教非常虔誠,房間里到處都是《聖經》和十字架。」
「你讓她留下一兩個鐘頭怎麼樣?就像試水之類的。」
「那個叫卡拉的女人。薩爾,那個照看孩子的人。」
莎莉拍著露茜的背。「我在呢,親愛的,我在呢。」
他們把奧黛麗·歐里芬特單獨放在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里。被單一直拉到蓋住床頭。醫院護士將被單折回了一些。
醫院之行使得莎莉沒能趕在十一點前趕到教堂參加商討教區財務的委員會月度會議。到了之後她發現德里克利用她不在的時機匆匆通過了一項為教區聚會室採購迪斯科設備的提案,莎莉認為這個計劃花費過多,沒必要購買。雖然取得了勝利,但德里克依然悶悶不樂。有人趁晚上用噴漆在牧師住宅的正門上噴了個問題:死之前你活過嗎?
「奧利弗的電話。」
她別過臉。「邁克爾……」
下雨了,路燈的光暈在雨水的擊打下裂成一道道金黃的小碎片。莎莉駕著車,心裏不確定露茜是否已經忘了魔術玩具。不太可能。在她這麼小的年紀,脾氣可能執拗得令人頭痛。
「《天使博士》。」
「不用,謝謝。」
「你情願我沒有擔任聖職。」莎莉對邁克爾說,道出了心中的恐懼而非事實,「在你的內心深處,也認為女人擔任牧師不合常情。」
「午飯吃什麼?」露茜問,「我餓了。」
莎莉也像他那樣敷衍地點了點頭。她默默地取了支票簿和賬單,出去時她強迫自己說了聲再見。一到車旁她就發現把手機落下了,她不想回去拿,免得又要見到邁克爾。
「他升職了!太棒了,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這麼強勢。」
她打開那扇門的鎖,推開。房間狹小,天花板傾斜。莎莉首先注意到的是那張臨時供桌。五斗櫥頂蓋著一塊白布,上面放置著一個木頭十字架,兩側各擺了一個黃銅燭台。十字架立在一個階梯式基座上,約八英寸高,基督的聖像由骨頭或象牙製成。
她頓住,注視著教堂下方。她並非不知道接下來要說些什麼,也不是感到害怕,而是時間本身突然癱瘓了——停止前行,所有的時間都是現在。
「他如今住在劍橋,已經退休了,以前在美國的一家神學院教書。」邁克爾喝了一口咖啡,「我很懷疑大衛叔叔是否會同意女人擔任聖職。」
「什麼樣子?」
「這麼說……她不常來?」
「在我看來她挺不錯的。無論如何,作出決定之前我會去見見她的。」
莎莉發現自己情不自禁地冒出對奧黛麗·歐里芬特之死在某一方面她應負責的想法。現在知道了這個老婦人的名字后,負疚感就更深了。要是莎莉早先想到去跟蹤她的話,奧黛麗·歐里芬特也許依然活在九九藏書人世。對那個年紀和背景的女人來說,心中的壓力肯定大到足以令她自殺。
「以前從沒見過她。別放在心上,不是針對你的。」
這個周六簡直糟糕透頂。鬧心始於德里克打來的一通緊急電話,他牙痛,希望莎莉替他主持一場婚禮。莎莉把準備飯菜和照看露茜的事丟給了邁克爾。主持結婚儀式和根據規矩不得不出席婚宴都令她的自尊受到了不小的傷害。新娘和新郎看見是她而非德里克的時候滿臉不高興,新郎的母親還問,這對幸福的新人是不是以後還要在真正的牧師的主持下再舉行一場名副其實的婚禮。
「聽著,邁克爾。牧師是個職業,不是我可以不放在眼裡的東西。」
「我先前以為你的工作也許會更有靈活性。」
「很好,我得告訴斯特拉一聲。」
莎莉在這世界上最深愛的兩個人坐在前頭第二排長椅上,幾乎就在她正下方。露茜坐在邁克爾的大腿上,蹙額望著上方的媽媽。她旁邊的座位上放著一本書和一個叫吉米的布娃娃。邁克爾剛好高出露茜一個頭。當你看見他們的頭如此緊密地靠在一起時,對他們倆的關係幾乎不會產生絲毫懷疑——相像之處顯而易見,要加以細緻地分析是不可能的。邁克爾的雙臂緊緊地擁住露茜,凝望的目光穿過講壇和中殿的聖餐桌,投向上方的聖壇后落在陳舊的主祭壇上。他滿臉愁容,她想,為什麼她以前沒注意到呢?
「碰巧我不是,可這還是與你無關。」
「不要,我可以吃香甜玉米片嗎?」
她碰了碰他的手。「謝謝你。」
她和卡拉商討具體安排的時候,露茜假裝對那台閃著熒光、發出唧唧咕咕聲音的二十四英寸電視感興趣,電視放在曾經安置壁爐的地方。她裝作專心致志地看著一集《托馬斯和他的朋友們》,一出她討厭的節目。
「你不是獨身主義者吧?」他問。
「屬於聖公會的?」
「接著來了一輛公共汽車。」斯特拉繼續說道,「她就跳上去了。除了夾住她的手臂之外,我們沒有多少可採取的措施。」
卡拉把一把椅子上的一捆雜誌掃落在地。「你想喝可樂還是什麼?你呢,露茜?」
「我記得。」
家裡也什麼都不對勁。打從上次從教堂返家途中發生口角,然後發現周日的午餐成了燔祭品后,邁克爾更加寡言少語了。他們沒有明著發生爭吵,但兩個人都越來越沉默。問題也許與她無關,莎莉心想,他可能是在工作上遇到了難題。
兩人四目相對,剎那間,他們因對卡特夫婦共有的厭惡而站在了同一陣線上。這份厭惡是莎莉的又一個問題。幾個星期過去后,她發現德里克·卡特更喜歡讓她在教區工作上靠邊站。他令她覺得披上執事的聖帶就相當於帶上了見習司機的車牌。她懷疑在他內心深處其實與邁克爾的大衛叔叔一樣,不支持女人做牧師。至少大衛·拜菲爾德清清楚楚地表明了他的反對立場,可是德里克·卡特卻小心翼翼地加以遮掩。她把自己能在他的教區任職歸因於一己私利:副主教是女性擔任聖職的熱情鼓吹者,與頂頭上司搞好關係對德里克有百利而無一害。他幾乎喜歡和所有人搞好關係。
她下午要先去走訪一家療養院,可等她到達牧師住宅——死之前你活過嗎?——后,看到德里克用齊整的義大利古書寫體留下的一張便條。
「我該走了。」大衛身體前傾,打算離開座椅。
「願您的旨意奉行在人間。」她說道,或認為自己說道,「而非我的。」
「本地的報紙上有篇關於尊夫人的報道,文中提到過。」
邁克爾也在,正怒氣沖沖地對著聽筒吼叫,另一隻空著的手使勁兒地拍打大腿,強化語氣。他凝視著莎莉過來的方向,但似乎沒有注意到她的出現。他的目光穿過她,望著某個無法想象的東西。
「奧黛麗·奧利芬特。」
你們倆都一路貨色,薩莉心想。
「叔叔」是個禮貌性的尊稱。大衛·拜菲爾德是邁克爾的教父,是他父母的一個朋友,並且在他們過世后還與邁克爾保持著聯繫,儘管這名教子對宗教的信仰已冷卻。作為一位英國國教高教會派的教徒,他常常被那些有著同樣信仰的人稱為「拜菲爾德神父」。十一月來倫敦吃午餐已經成了慣例。五月,阿普爾亞德一家鄭重其事地前往劍橋進行正式回訪,按慣例住在阿姆斯大學酒店。
「斯特拉晚去半個鐘頭沒那麼要緊吧?」
下午,絕望的情緒有所消退,但它正在伺機反撲。走訪完療養院后,莎莉不由自主地去了聖喬治教堂,試圖為奧黛麗·歐里芬特祈禱。教堂里顯得寒冷而陌生。腦中想不出要禱告的話。她不知不覺地吟誦起還是個孩子時就已丟棄的老式主禱文。那個死去的女人可能就是這樣禱告的:「我們在天國的父。」這些話盤旋在她的腦際,沉甸甸的難以消化,猶如沒煎透的板油。
她只對他笑了笑,但他的話卻在她腦中揮之不去。要為她的感覺找到合情合理的解釋並不困難。她身體疲憊,精神焦慮。會混淆不安感與被監視感不足為奇,對女人而言尤其如此。她知道在這個教區的部分區域,頗有魅力的女人落單時容易遭受襲擊。她的職業對某類男性掠食者的吸引力甚至可能更大。也許邁克爾已在不經意間將這種想法植入她的腦袋。而且,在某種程度上她確實備受關注。她在肯薩谷仍算是個新奇的人物:作為戴牧師領的女人,受眾目所視,眾人所指,有時受眾口嘲諷,偶爾還遭人謾罵。
「好像沒必要這麼麻煩。奧黛麗說她有幾個親戚,他們不會要她的東西的。都沒什麼值錢的,是吧?最簡單的做法是把東西扔到垃圾堆里去,只是社會福利局會氣得發瘋。發瘋?我們都瘋了。」
邁克爾和斯特拉這時已到了那個女人身邊。她像面對父母的乖孩子一樣伸出雙臂,一隻手給邁克爾,一隻給斯特拉。她終於閉上了嘴,但她的眼睛仍然盯著莎莉。在一剎那間,邁克爾、斯特拉和那個女人構成了一幅奇異而又熟悉的畫面:也許是某個文藝復興畫作所展示的場景,一位毫無怨言的殉道者即將被拖往火刑柱,她凝視的目光穿過藝術家那不可見的臉——所處的位置正是她指控的人本應站立的地方——望向遠處同樣不可見的天國的光輝。
「好了,你幹得很出色。」豪威爾盯著莎莉,「但是歸根結底,專題報道的賣點是人情味。人才是最重要的,對吧?那麼也許,我們某個時候可以聊聊。」他的眼睛掃了一下圍在四周的一小圈臉龐,「跟你們大家。」
他的雙手更用力地握著方向盤。「那不同,那是在我們有露茜以前。你現在已經很累了。」
「我們必須請他和莎倫過來吃個晚飯,慶祝一下。」莎莉不喜歡莎倫,「周二晚上我通常都有時間。」
「問你爸爸。」
邁克爾把露茜交給莎莉時她又啜泣起來。到了起居室,露茜蜷縮在沙發一頭,眼睛獃獃地盯著電視空白的熒屏。莎莉拿起聽筒,奧利弗正在說話。「……投訴。你知道那什麼……」她把聽筒放了回去。
幾分鐘后莎莉跟著他穿過教堂到了教區聚會室,它的前身是聖母堂,于去年進行了改造,這主要歸功於德里克不知疲倦的籌資天分。禮拜儀式結束后約有三十個人在這裏逗留,他們喝著灰色的淡咖啡,想跟他們新來的助理牧師見下面。
他們在沉默中走完了剩下的路程。為了不無謂地浪費時間,莎莉努力為咒罵她的老婦人祈禱。她覺得自己的祈禱猶如墜落到了黑漆漆的真空中。
「別管什麼錢了,薩爾。」
他們沉默下來,聆聽著赫拉克勒斯路上車輛經過的聲音和露茜越來越低的哭泣聲。
「這是個誤會,」那個女人哭號道,淚水弄花了她精心妝飾的臉,「是個天大的誤會。不然就是有人陷害他。怎麼警察就是不明白呢?」
莎莉心裏的怒火一下子燃了起來,但片刻間她就把它牢牢控制住,接著它就熄滅了。「請教一下,您認為一個迷戀天使德行的人能告訴我們什麼有用的東西呢?」
其他多數面孔她都不認識。他們一定很疑惑我為什麼干站在這裏,莎莉心想,儘管根據經驗她明白,這段時間是獨立於時間存在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都睡著了,僅她一人保持清醒。
「您認識她嗎?」
「不開心?為什麼?」
莎莉趕回赫拉克勒斯路時發現午餐已經結束了,洗滌槽里堆滿了臟盤子,空氣中飄浮著大衛製造的煙臭味,露茜淚眼汪汪。大衛把視線從她的牧師領上移開,起身與她握手。露茜選在這個時候宣布爹地是個渾蛋——她最近從卡拉那裡新學到的很有意思的字眼。邁克爾一巴掌打在她的腿上,淚水盈盈的露茜痛得號啕大哭。
「我希望——」
吊窗開在距離房頂六英寸處,可俯瞰屋子背後的景緻。空氣清新、潮濕且非常寒冷。單人床沒有整理,莎莉凝視著奧黛麗留下的異常微小的壓痕。牆壁上一張畫也沒有。一台攜帶型顯像管電視放在衣櫃旁的地板上,沒有通電,熒屏朝向牆壁。窗前有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衣櫃的另一側,靠牆放著一個非常乾淨的臉盆。
眼下更加有必要持懷疑態度。她的精神極度緊張,這樣一個狀態很可能誘發某種妄想症,最終只是程度問題。隨身攜帶一台強|奸報警器是預防真正危險的合理措施,而把自己搞得像個潛在的恐怖襲擊目標就有些神經兮兮了。
「探長,是吧?」豪威爾的眼眶發紅。
這句話猶如信號,時間再次流動起來。教堂後部有個女人站起來。莎莉·阿普爾亞德打起精神。現在該來的就要來了,不管是什麼。但她感覺好多了,無論是什麼事,總比等待強。
九*九*藏*書老天。」邁克爾收回手,沖莎莉擺出一臉苦相,「你去看看她吧,親愛的,我去拿飲料。」
她的緊張感消失了。一片寂靜,和以往一樣。無人咳嗽,嬰兒睡著了,小孩默不作聲,甚至車輛的嘈雜聲也減弱了。八月的陽光猶如炫目的瀑布,穿過中殿南面過道的窗戶和南側天窗,傾瀉而入。她斷定恐怖的事情即將發生。
莎莉不確定若繼續說下去會不會失控,她拿起桌上已開啟的酒瓶自個兒倒了杯紅葡萄酒,並手持酒瓶朝大衛示意了一下。
這個工作來的也正是時候。莎莉的父親于上一年冬天去世,這使她既難過,又意外地產生了一種解脫的感覺。露茜也到了上學的年紀。莎莉終於可以問心無愧地找個全職工作。而且肯薩谷從地理位置來看也方便,她可以用四十分鐘的時間從赫拉克勒斯路走到聖喬治的教區牧師住處。如果駕車,在交通順暢的情況下,時間就更短了。唯一的缺憾是邁克爾對此熱情不高。
「我認為聖托馬斯總能告訴我們有用的東西,只要我們願意傾聽。」
「但是你都考慮清楚了嗎?我可不會說現如今肯薩谷特別安全。」他猶豫了一下,「特別是對女人來說。」
莎莉溜出房子。她不願意把露茜託付給陌生人,可不管她怎麼做,心裏都會感到內疚。要是你非得列舉現代母親的十大特徵的話,那麼內疚將高居前三。
「碰上塞車會更晚。」
「不省心的年紀。」莎莉氣道,哪個年紀都不省心,「只要我不在旁邊她就淘氣。」
「不開心?」德里克·卡特出現在斯特拉身旁,伸手摸了摸露茜的頭髮,「像你這樣的小女生不該不開心,這是不允許的。」
「哪裡的?」
「因為現在所有神經病都會知道你在那裡。」
「我們請個人照看她,這實際上對她也有好處。她在家得到的激勵還不夠,她需要更多的激勵。」
趕往卡拉家的路上,莎莉一邊擔心著邁克爾一邊努力集中注意力開車。同時,露茜又啰唆個沒完。她似乎尋思好了一個雙管齊下的策略,一方面強調自己今天是多麼多麼不想去卡拉家,真的多麼多麼希望與媽咪一起待在家裡;另一方面她清楚地表示未來的幸福取決於媽媽是否會給她買一套在電視廣告上看到的魔術玩具。表演不夠細膩,但不屈不撓,展現出了原生態的高超技巧。然而,露茜沒有把時間點考慮進去。
像往常一樣,這種時刻又令她心生愧疚。她注視著下面的丈夫和女兒,暗忖道,要是我的精神足夠強大,我應該可以阻止這種情況發生,或做些建設性的事擺脫它。絕望如潮水般湧上來。
她笑著對他說:「我不擅長擺弄小玩意兒。」
德里克咳嗽了一聲。「我想你盡可以說我們大家都有種職業性的好管閑事,弗蘭克是自由記者。」
「親愛的,我們已經討論過這事了。」不止一次,莎莉心想,而是多次,「我絕不會成為那種整天悶在家裡熨床單的媽媽。」
「你為什麼認為她是我們的人?」
「我去叫他。」
「她的牙膏用完了,這個傻女人。樓下有一管還剩一些,她可以用,我本打算扔掉的。」
「你早先為什麼不提?」
沉重的橡木門打開了。車輛的喧囂傾入教堂。莎莉瞥見了陽光照耀下的建築,黑色的欄杆和湛藍的天空。門軸轉動發出沉悶的轟響,門關上了。恍惚間,這陣轟響根本不像關門的聲音,它更像碩大的翅膀拍打空氣產生的嗡嗡聲。
他們的結識緣于邁克爾的工作,距離莎莉獲得肯薩谷助理牧師的職位近六年前。邁克爾逮捕了一個專門為盜竊車輛銷贓的車庫老闆,他的妻子在教堂結識了莎莉。當時剛被任命為教堂執事的莎莉接到了一通她在絕望之中打來的電話,情況聽起來如此急迫,以致她穿著在花園幹活的衣服就趕過去了,妝也沒怎麼化,而且沒有戴牧師領。
「發生了什麼事?」
「你在幹嗎?」
「我們不會是第一個。」他的映像向她露出了他作為牧師的招牌笑容之一,「當然了,我是開玩笑的。不過你以後得習慣這樣的騷擾。在肯薩谷我們會遇到各種騷擾,這裏可不是某個與世無爭的小郊區。」
莎莉瞥了一眼遮陽板背面的鏡子。露茜依然在唱歌,完全沒有顧及是不是跑了調,並把吉米緊貼在臉頰上。她覺察到了父母在吵架。
數到八的時候莎莉終於忍不住了。「你希望我找個像老師那樣通情達理的職業,是吧?找個安全的職業,不會讓你難堪的職業,適合撫養小孩的職業。或者更絕,你希望我就做個家庭主婦。」
豪威爾與斯特拉握手。「我自作自受,嗯?」
「也許你說的沒錯。」
「快啊。」莎莉本來會搖著他說,「告訴我。」
莎莉不屈不撓。「你最近看到奧利弗了嗎?」
第二天,星期三,莎莉帶露茜去見卡拉。她住在一幢沿坡建造的小房子里,幾乎就位於聖喬治教堂和赫拉克勒斯路的正中間。她有一半西印度群島血統,一半愛爾蘭血統,濃密、鬈曲而蓬亂的紅髮看起來頗像十七世紀的假髮。房子里滿是活蹦亂跳的小孩,發出震天動地的喧鬧聲。卡拉光著雙腳,上身穿一件綠色弔帶衫,下身穿一條緊身褲,露出她結實的雙腿和寬大的臀部。她不是那種遮遮掩掩、惹人遐想的女人。
莎莉掃視了一下整個房間,對裝潢表現得很佩服。她注意到所有水平面上幾乎都堆滿了一疊疊衣物、一次性尿布、玩具、書本、空的糖果盒子和錄像帶。後門敞開著,門外是個陽光充足的院子,裡頭有個小鞦韆和看來像是沙坑的設施。莎莉認為這個地方雖然東西放得亂七八糟,但基本上還算乾淨,而且那些小孩子看似很快樂,她希望這不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
露茜使勁兒搖頭。她緊靠在媽媽身邊,睜大眼睛注視著其他的小孩,他們沒來理會她。卡拉從冰箱里拿出兩罐可樂,一罐給了莎莉。
「上帝不會變,」莎莉·阿普爾亞德牧師說道,「變的是我們。」
找哈瑟利警官——關於一宗自殺未遂案。
「好,回頭我給你電話,安排一下。」豪威爾瞥了一下手錶,「天哪,都這會兒了!很抱歉,我得走了。」
露茜先看到了她的媽媽。她跑過去張開雙臂摟住莎莉的兩條腿。
「她怎麼了?」
「阿奎納是個很有趣的主題。」
「至少不是句下流的話。」
這是暗中諷刺莎莉來此地之前所在的教區,一個遠離聖奧爾本斯主教教區、遺世獨立的中產階級聚居地。德里克對肯薩谷的苦難統計數字有著一種反常的自豪感。
剛獲悉肯薩谷願意聘請她擔任助理牧師時,莎莉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祈禱總算有了回應。她與德里克·卡特,聖喬治的教區牧師,沒有私交,卻素仰他的大名。據說他是個才華橫溢且富有獻身精神的教區牧師,向意氣消沉的會眾注入了新的生命,為整個教區做了許多好事。
「今天早上我給社會服務部的那個女人打了電話。『對不起,』我說,『我不能讓她回這裏來。』那不行,是吧?他們付錢讓我給她提供房間和早餐,但我不是奇迹創造者。」甘特太太朝莎莉投去敵意的一瞥,「我把奇迹交給你去創造。」
「我們已經討論過了,不是嗎?」
「她那兒有一張你們的傳單。而且,我已經和各個天主教堂核查過了,他們完全不知道她是什麼人。」
「我們很幸運能夠用這麼好的建築,而且保留了這個地方的精神。」德里克朝一個中年人招了招手。那人個子矮小,眼神犀利,猶如小天使一般,只不過禿了頭。「莎莉,我想讓你認識一下弗蘭克·豪威爾。弗蘭克,這是莎莉·阿普爾亞德,我們新來的助理牧師,還有她的丈夫邁克爾。」
「上帝不會變,」她再次說道,語氣嚴厲,「變的是我們。」
「你是怎麼發現她出事了的?」
「真遺憾他非要選聖喬治。」邁克爾看到這篇文章后說。
打過你的手機聯繫你。已前往拜見副主教。
「我們剛才一直在談論你。」斯特拉驕傲地宣佈道,好像這樣的情況讓所有相關人等都臉上生光似的,「佈道非常棒。」她伸出一根長長的食指,戳了戳邁克爾的胸廓,「希望在忙活了那麼久之後你們還有精力做周日的午餐。」
「媽的。」車子轉彎,駛入赫拉克勒斯路時邁克爾罵道。有人霸佔了他們的停車位。
「你要把它們帶上。」
「噓。」
「我想我們什麼時候也該請卡特夫婦吃個飯。」
「那麼人該放在哪個位置?我知道你沒有結婚,可你有男朋友吧?小孩呢?上帝會更重要嗎?」
「不急,真的,留下來喝點茶吧。不管怎樣,邁克爾不一定要出去。」她急於尋找一個中性的聊天話題,於是繼續說道,「其實那是奧利弗·瑞克福德,你記得他嗎?他是邁克爾的伴郎。」
「他們打算給她女兒做引產,這是她的第一胎,超出預產期兩個星期了。」
又一陣沉默。《神龍普夫》換成了《車輪滾滾》。露茜有節奏地踢著莎莉的座椅後背,這是一個希望引起注意的行為。莎莉完成了在聖喬治的首次佈道,今天應該慶祝才對。但她現在在懷疑自己究竟是否適合擔任聖職。
斯特拉拖著邁克爾向他們走來。她四十多歲,是個好人,莎莉覺得。但做事一板一眼,喜歡嘮叨個沒完,對於職位賦予她在教區事務中的權力極為看重。邁克爾的神情看起來有些恍惚。
「我的一個男人幫我做的,他是個建築工人。我告訴他,只要不讓房子塌下來,把能拆的牆壁都拆掉,完工後我就對他下了逐客令。我不再與男人來往,依我說,沒有他們你會更好過。」她靠上前,稍微放低聲音,「性,你可以繼續有。記住,使喚男人總比自娛自樂強。」
他對她的話和說話的口氣產生了強烈的反應。「露茜怎麼辦?」
莎莉深吸一口氣。呼氣的時候,她的腦中閃現出一幅圖畫:一個天使,面容嚴肅,披著厚密的羽毛,纖毫畢露,輝光閃閃,雙翅屈曲,泛起陣陣漣漪。她將這https://read•99csw.com個畫面拋諸腦後。
願上帝把你和你的家人打入地獄。
「讓小孩到我這裏來,耶穌告訴弟子。不要禁止他們。因為在天國的,正是這樣的人。馬可福音十章十四節。」
不管有沒有道理,她把心情的變化與自己出現在《標準晚報》九月中旬、一篇弗蘭克·豪威爾所寫的報道上聯繫了起來。這名禿頂天使以別出心裁的方式為聖喬治帶來了榮耀。莎莉饒有興味地獲知,這裏才是純正的英國國教。報道附有兩張相片:一張是德里克戴著牧師領、身穿牛仔上衣與加勒比黑人小孩的合影;一張是莎莉的照片。文中豪威爾講述了莎莉首次佈道時遇到的插曲。
「你總是這個樣子嗎?」
護士聳聳肩,與其說是冷漠,不如說是疲憊。「可能是心力交瘁讓她的心臟承受不了了。您想見她嗎?」
「莎莉告訴我這裏曾經是聖母堂。」邁克爾說,把德里克的注意力從露茜那裡引開,「時代變了。」
「那你就該叫人送個信,卡特夫婦、醫院、警局的電話我都打遍了。」
聞聽此言,他又莊重地點了點頭,嘴唇還抽|動了一下,許是在表示對職業母親的不認同。
大衛點點頭,表示他已聽說了。
「我也沒有,禮拜的時間比我預計的久,而且……」
「為什麼?」
「女房東叫甘特太太。要是您願意我就給她打個電話,叫她等您。我想她巴不得有人負起這個責任來。」
「安靜點兒,露茜。」莎莉扭頭嚷道,「我不會帶你去伍爾沃斯的,還有,我們不會把錢花在魔術玩具上。今天不行,聖誕節也不行。根本不值得,漫天要價的垃圾。」
「非常樂意。」德里克替大家答道,「我——」
絕望這個敵人並不陌生,儘管今天顯得比平常更為強大。它經常降臨到她的頭上,是她必須忍受的不便之一,就像噩夢和仿如時間停滯的荒唐時刻一樣,只是腦中爆發的另一場異常氣候而已。她驅車趕往醫院時試圖作禱告,但無法將情緒調適過來。她的頭腦里一片黑暗。她第一次感到痛苦在咬嚙,也許這次的狀態將成為永恆。
「要是他們能來跟我談談就好了。」
他們的公寓位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建造的一幢特殊用途的小型樓房中,這是邁克爾在結婚前買的。一個人住很寬敞,兩個人住還算舒適,再加上一個小孩就顯得有點局促了。
「你知道她去哪裡的教堂做禮拜嗎?」
油漆似乎無法擦除。
「我認為這是個挑戰,最終我會獲益良多。另外,我想證明我有這個能力,女人有這個能力。」她瞪著他,「而且我也需要激勵,我放任自流太長時間了。」
邁克爾把他裝著什錦早餐的碗一推,力道大得把茶杯里的水都碰了出來。「今天不比平常,」他提高嗓門厲聲說道,「我九點十五要開會,不能缺席。」
「她沒有下來吃早餐,而我知道她沒有外出。另外,她換床單的時間到了。而且她把浴室弄成了那個樣子,我想找她談談。」
「我敢說這非常可笑。」
「確實。」
「哦老天。」這次他抬起了頭,「非請不可嗎?」
在某個層面上,莎莉繼續正常運轉著。她泊好車,走進了醫院。在前台她與偶爾會去聖喬治的一個理療師交談了幾句,然後去了七層的病房辦公室。一名醫院護士伏在辦公桌上,她的面前放著一摞病歷。莎莉敲了敲玻璃隔板,護士望著牧師領揉了揉雙眼。莎莉要求探望奧黛麗·歐里芬特。
這個畫面自行消散了。斯特拉用空著的手接住手提袋,她和邁克爾拖著那個女人從座椅旁經過,朝西門走去。他們的鞋子在明亮的維多利亞瓷磚上咔嗒作響,踩到集中供熱系統的格柵上時則發出叮叮叮的聲音。那個女人沒有掙扎,只是在橫著走之前一直扭轉身體。這使她能夠盡量回頭繼續盯住莎莉不放。
莎莉眼中所瞧見的一切,甚至露茜和邁克爾,不僅在距離上顯得很遙遠,在重要性上也退居其次。這些東西對她而言僅是聲音被調低的電視上閃爍的圖像而已,她的心思完全放在戴貝雷帽穿雨衣的女人身上,關注的並非她的外貌或她在說什麼,而是下面更深層的現實。莎莉竭盡全力試圖弄懂她。她發現自己眼前豎立著一堵石牆,牆頂纏繞著帶刺的鐵絲網。
露茜被嚇得臉色緋紅,局促地躲到媽媽身後去了。
邁克爾把那盤烤鴨推到她面前。「如果你是執事,或者牧師……嗯,就必須把上帝放在第一位?我猜。它肯定是你生命中最重要、最為固守的事?」
「她沒做壞事,」莎莉說,「她只是不開心罷了。你不會因為一個人不開心就把他送進監獄的,是吧?」
她注視著中殿。那個女人六七十歲,身材瘦小,鬆鬆垮垮地套著一件髒兮兮的米色雨衣。她懷中抱著一個塑料袋,像嬰兒似的緊貼在她胸前。她頭戴一頂黑色貝雷帽,帽子被拉得很低,把兩耳都遮住了。一叢油膩膩的白髮露在帽檐下方。今天天氣暖和,但她一臉苦相,陰沉而冷淡。
「令人吃驚,細想起來,」豪威爾咧嘴對他們笑道,「我們置身於一個越來越不敬上帝的社會,可是普通大眾對美好的老國教卻總是念念不忘。」
「為什麼是他升任警長而不是你?」
她拿起電話,撥了肯薩谷警局的號碼。話務員馬上給她接通了哈瑟利。
「我要你。」露茜滿腹委屈地低語道。她把布娃娃吉米緊緊貼住鼻子,表明她不是累了就是感到緊張。「我要你,我不喜歡那個臟髒的老人。」
「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擔任聖職的?」
他聳聳肩,對此不置可否,接著把話題轉到接受這份工作后要面對的具體細節問題上來。他不願意支持,但至少也沒有反對。
她伏在盤子上方,知道濃密的頭髮會遮住自己的臉。當時她留了一頭長發,並以此為榮。
「就在數周前。」
把一個不幸女人的謾罵穿鑿附會地加上一層深意真是荒謬可笑,莎莉心想。把它們視為凶兆完全是迷信,但是莎莉在聖喬治完成首次佈道后的數周內,那個老婦人經常浮現在她的腦海中。她所說的話在記憶中猶如一塊滲開的污漬,怎麼擦也擦不掉。
莎莉沒有吭聲。
德里克喜愛小孩子,雖然他更願意把目光投向童年光明的一面。這實際上意味著他的慈愛僅限於七歲以下的兒童。肯薩谷的小孩長得非常快,當地少年犯的數量頗為可觀。教區聚會室里掛著他的一張相片,相片中的他深情地注視著懷裡的那個特別上鏡的嬰兒。莎莉來到聖喬治后的第二個禮拜日,他在佈道時引用了顯然是他鍾愛的一句經文。
莎莉拿起床頭桌上的三本書,除此之外房間里沒有其他讀物。書都是小開本的,經常翻閱。莎莉將它們丟進包里時匆匆掃視了一下。第一本是《聖經》,欽定版的。第二本是公禱書,題有「贈奧黛麗,第一次領聖禮留念,一九三七年三月二十日,愛你的媽媽」幾行字。
女惡魔,褻瀆基督,背叛教義。不敬上帝的婊子,巴比倫的娼婦,撒旦的孽女。
「她也是你的女兒。」莎莉開始數到十。
「我需要你有。」
「媽咪,」露茜叫道,「我渴。」
能當上教區牧師應該不那麼簡單,莎莉心想,不僅要熱衷於撫慰人,對幼童懷有眷戀之情,同時還要具備一系列可令他在搞好與公眾或地方政府的關係上如魚得水的社交能力才能萬事大吉。
「細想起來,真是諷刺。」邁克爾說,看起來像在對著手中的杯子講話。
「我沒料到我們會這麼遲。」
「沒關係。」莎莉說,希望露茜沒有聽到,「上去一點還有個位置。」
可是又無從說起。證據不足,幾乎看不見摸不著,並且完全能夠得出無關痛癢的解釋:有天下午,一輛灰白色的小貨車跟著她的車連續來了三次左轉彎;有個身穿長雨衣的人深夜走在赫拉克勒斯路上,還抬頭朝她家的公寓瞄了幾眼;在一家超市擁擠的過道上,她艱難地穿過人群時有人朝她的后脖頸噴熱氣;據露茜說,她跟卡拉和其他小孩去圖書館看書時有個男人朝她眨眼睛。至於其他的,除了類似頸背偶爾產生的不寒而慄之外還有什麼呢?這也許是有人正在監視她的感覺?
床上躺著那個詛咒她的女人。
「也許吧。我猜她以前也干過這種事。從我們主教教區的其他地方傳出過類似的消息,有人對擔任聖職的女人有著奇怪的想法。」他把梳子放入口袋,轉身對著她,「周圍有許多這種人,恐怕。我們只能咬牙忍受,或者確切地說是忍受他們。畢竟我們受到的騷擾遠不止行為怪異的老婦人,還有形態各異、或老或小的酒鬼、癮君子和瘋子。」他笑了,嘴唇咧開,露出一口完美無瑕的牙齒,完美得都不像是真的,「也許雇個保鏢並不全然是個壞主意。」
「很高興見到你。」無論是在禮拜儀式結束后,聚會時,還是站在人家的門階上,他都會對交談對象講這句話。「你看起來容光煥發。」如果可以的話,他會抬手拍拍他們,不管是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他喜歡身體上的接觸。
「是嗎?」
三個月後他們結婚了。
他盯著她,似乎停止了思考一樣。
斯特拉搖搖頭。「她只是叫我們走開,別煩她。」
「孩子不單有母親,如果你這麼擔心……」
「通常我完全不是這個樣子的。」
他緊盯著前方的道路,車速飆到了最高限制以上。提起大衛叔叔是個錯誤。提起大衛叔叔永遠是個錯誤。
「當真?」
「事實上,弗蘭克告訴我,他想知道能否以我們這些聖喬治同仁為基礎寫篇專題,現代倫敦充滿活力的聖公會。」德里克抽了抽鼻子,「有人會說,新瓶裝舊酒。」
莎莉一聲不吭。她凝視著那個女人,試圖為她祈禱。即使那些不信上帝的人也樂於把生活上的缺https://read•99csw.com憾歸咎於他。上帝難以找到,他的牧師就順帶成了替罪的羔羊。
「沒有,他陞官后就沒見到過。」
「即使她真的去我也不知道,或者沒有固定去某個地方。要我說,這裏就是她的教堂。」
「要是你在樓梯上碰到她,總會聽到她喃喃自語。」甘特太太說,「就我所知她是在祈禱。」
邁克爾走了進來。從他的臉色她就知道他要出去,還知道出岔子了。露茜哭了起來,大衛說他真的要趁天還沒黑趕回去。
報警器和手機還是有用的,起碼有一次派上了用場。卡拉現在可以隨時聯繫到她,這也令人安心。但恐懼又重新襲上心頭,一個熟悉的惡魔。除了感到被監視外,她還感覺到了頑固而狡猾的監視者帶著的惡意。監視的後面隱藏著一個固定不變的目的。
露茜出生前,莎莉和邁克爾·阿普爾亞德曾發誓,絕不容許讓小孩破壞他們的生活。他們看到朋友的生活在小傢伙來臨后十有八九都每況愈下,便下定決心不要重蹈覆轍。
「還沒吃,不急。順便說一下,想抽煙就請抽吧。」
她們在衣櫃里找到一個鎖壞了的帆布皮革包。往裡面裝東西的時候,甘特太太一刻不停地抱怨著。同時她的雙手靈活地摺疊起好幾身褪色的睡衣,弄平一件粗花呢裙子上的皺褶。
「你不必明說。你和大衛叔叔一個樣。得了,承認吧。」
這一天的狀況很快就由糟糕變得更加糟糕。由於道路施工,開車送斯特拉去醫院所花的時間比莎莉預料的長得多。斯特拉擔心女兒,這番耽擱令她對莎莉大為不滿,可一旦到了醫院她又不願放莎莉離開。
瑪格麗特·卡特體態豐腴,身體看起來被衣服捆得結結實實。她發白的頭髮做了個類似洗碗的鋼絲圈的髮型。她的好意最能體現在動作上,尤其是肌肉運動上。莎莉首次在聖喬治佈道后的星期二,她邀請莎莉到教區牧師住宅喝咖啡。她們坐在一間逼仄、熱騰騰的起居室中,它最顯眼的特徵是窗戶上安裝了鐵條,沙發後面放了一台巨大的複印機。電視上立著一隻毛絨絨的粉紅色玩具兔,還有一張德里克和瑪格麗特的結婚照。莎莉認為她比丈夫看起來更老。
「我也沒有。要是你不能幫我找到巧克力,我們就沒辦法做了。」
「一切都很好。」她直接詢問時他這樣答道,她幾乎可以從話中聽出弔橋升了起來,鐵閘門在緩緩放下。
瑪格麗特下午陪女童軍。請致電肯薩谷警局——
莎莉拿出一個便箋本,扼要地記下細節。
她在醫院大廳打電話給甘特太太,轉告了這個消息。
「孩子需要父母,我說的就是這個。」
「她叫什麼名字?」
為什麼邁克爾早前沒有告訴她?奧利弗·瑞克福德是他們結婚時的伴郎。與邁克爾一樣,他也是亨頓警察學院的高才生。他們成為警官后就不在一起共事了,但仍然保持著聯繫。
邁克爾嘟囔了一句什麼,目光又回到了他面前的報紙上。
大衛·拜菲爾德緩緩坐入椅中。他高且瘦,顴骨突出,由於患髖關節炎而走路有點跛。他年輕時肯定是個大帥哥,莎莉心想。如今他至少年屆七旬,終其一生的自我約束使他的容貌顯得頗為嚴厲,甚至有點咄咄逼人的味道。他的皮膚看起來有些紅腫,顯得比其他人的更薄。
邁克爾點點頭。
「我知道那個人很麻煩,」甘特太太扭頭說道,「像奧黛麗這樣的人無法應對現實生活。」她在梯台上停下腳步,喘著粗氣,一雙充滿血絲的灰色眼睛盯著莎莉,「歸根結底,瘋子就是瘋子。你不想讓他們在街上四處遊盪,他們需要有人看著。」
「您來遲了,大約四十分鐘前她過世了。」
「她留了張便條。」甘特太太撇著嘴,露出厭惡的表情,「說她很抱歉帶來了這麼多麻煩,她希望上帝會寬恕她。」
「我們是不是開得快了點?」莎莉問。
「不管怎樣,我們在結婚前就討論了這些事。我知道現實比我們預想的更困難,但我們畢竟達成了共識,還記得嗎?」
「那不重要。」
「那種教區正是我想去的。」
德里克望著他離開。「改造聖母堂,弗蘭克出了很大的力。」他低聲對莎莉說道,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臂,「他寫了篇開幕式的報道。我們邀請了主教,你知道。」他突然踮起腳尖,用力朝他的妻子揮手,「那是瑪格麗特。我知道她想跟你談談,莎莉。我想她可能給你找到了一個臨時保姆,不是我們教堂的人,但很可愛,也完全靠得住。她的名字叫卡拉·沃恩。」
「我打電話給醫院問問能否見她一面。我可能會經過貝爾蒙特路,會去看有沒有她可能需要的東西。」
臨近月底的一個傍晚,她回家的時間比預計的晚。邁克爾站在窗邊張望。
莎莉回想起邁克爾曾經因為工作而很遲回家,準備的飯菜全都壞掉了。她數到五,控制自己的火氣。
「對不起。」她急促地應道,滿腦子仍是那個她剛離開的房間。那張床,那個人,那股氣味,那台喋喋不休的電視和威爾斯登交匯站西側的一扇高窗外頭彷彿預示著世界末日來臨的天空。「有個人快死了,又找不到電話可打。」
「她需要幫助。」莎莉說。
「差不多。你是?」
她察覺到邁克爾站了起來,把露茜交給坐在前排座椅上的德里克的妻子,然後邁步走進了過道。她也察覺到史黛拉朝西下了中殿,直奔穿雨衣的女人而去。斯特拉是教會委員之一,是個高大端莊的黑人婦女,做事向來不緊不慢。
「為什麼?你平常都可以——」
「是的,謝謝。你吃過了嗎?」
「你確定我需要這些?」
「另外,許多主教教區對女執事都沒有興趣。」
「一种放了扁豆的羊羔砂鍋。」邁克爾總是做他自己喜歡吃的菜。
莎莉打開前門后,一股焦味撲鼻而來。
邁克爾和薩拉的家位於赫拉克勒斯路。在返家途中他們倆坐在汽車前頭低聲爭吵了起來,在後座繫上了安全帶的露茜則跟著磁帶唱《神龍普夫》。他們倆的爭吵還沒惡化到大吵大鬧的地步。
對於那些毀滅自己的人,誰能對他們的良苦用心不報以同情?魔鬼如果有這個力量,也會這樣自我了結……
露茜使勁拉了一把莎莉的手臂,咖啡濺了出來,灑到托盤裡。「應該抓她去監獄,她是個巫婆。」
「是邁克爾的一個同事,恐怕在談工作。」
「很抱歉沒能一起吃午餐。」莎莉說,努力不去理會遠處的哀號,「沒料到要去主持婚禮。」
「當然。」
「虔誠的基督徒。恐怕只能算理論上的而已。我的教父是牧師。」
「沒必要惺惺作態,對吧?」甘特太太輕蔑地說,「現在我估計得清除她的東西了。你認為經常去做禮拜會使她變得能更為他人著想一些,是吧?」
在卡拉家屋外,莎莉把車停在另一輛車旁,冒雨向前門跑去。她還沒到,門就打開了。
「許多年老的牧師都認為這是難以接受的。年輕一些的在這件事上也多是如此。要他們接受並不容易。」
她這種病始於孩童時期,但長大成人後犯病的頻率便降低了,通常在情緒劇烈波動前發作,其特徵是產生一種夢幻般的避無可避感。類似於……莎莉覺得,癲癇發作的先兆。這個能力也許可視為一份心靈禮物,但令人非常不舒服,看起來一無是處。
莎莉扭頭望著法衣室的鏡子,望著鏡子裏面正拿著把梳子捯飭一頭疏發的他。
「我應付得來,」莎莉厲聲應道,「我不是傻瓜。」她看見他咬緊嘴唇,於是用更為溫和的語氣接著說道,「無論如何,這樣的工作來之不易。要是我回絕了,可能好幾年都再難找到另一個。在我能夠成為牧師前,必須積累經驗。」
「希望邁克爾把您招待好了。」
德里克是個高明的經理人,不會無謂地加劇別人對他的厭惡。「我喜歡你的佈道,為你在這裏工作開了一個好頭。你看我們是不是該在女權主義和廢奴運動之間進行更多類比?」
邁克爾把路虎倒進停車位,左側後輪撞在了路邊石上。莎莉抱出露茜,取出她的隨身物品,邁克爾等在人行道上,鑰匙被擺弄得叮噹作響。
「這其中有神學上的暗示,」她指出,「你可以在佈道時用上。」
莎莉凝視著那張已了無生氣的臉:瘦得只剩皮包骨,消弭了個性特徵,再也無法表達憤怒和悲傷。「我在教堂里見過她一次,但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
「媽的,」邁克爾罵道,「真他媽的。」
莎莉點點頭,忍住突然湧上來的痛苦。露茜撲入她的懷中。
露茜擠出了悲傷的眼淚,這些都不奏效后,憤怒的淚水便奔涌而出。這一次,把她留在卡拉家倒是個解脫了。
邁克爾的臉皺成一團,她張開雙臂抱住他。他們在敞開的門口緊緊相擁。邁克爾兩手撫摸著她的背部和大腿,他的嘴壓在她的嘴上面。
「唔,情況並非如此。我很抱歉,但事情已經這樣了。」
麻煩的是,莎莉不信任自己的直覺。她不確定恐懼是對外部世界某樣東西作出的反應還是僅僅是內心不安表現出的一個癥狀。這並不新鮮。十多歲的時候她就開始訓練自己對直覺保持警惕,一半是因為她弄不懂它們,一半是因為她知道它們可能具有誤導性。她把它們歸攏在一起,變為栩栩如生的噩夢和時間似乎停滯的時刻。它們既有趣又令人不安,但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它們不止是生物電子活動的反常爆發而已。
他們接著又聊了其他的一些事。他離開時,在門口停下腳步,約她出去吃晚餐。這個邀請不僅令她感到訝異,他自己也吃驚不小——他後來承認的。她婉拒了,但他不依不饒,為了把他打發走,她只好同意。
「為什麼?」
「不,與我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