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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在假日也得工作,那不是輕鬆的差事。」
「可我們肯定應付得來吧?」
「你醒了嗎?」
「這邊。」年紀大一些的男人打開門。艾迪跟在他身後,沿著走廊朝接待處走去。年輕的救生員步調一致地跟在後頭。這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沒有把他領出去,而是轉向左側,停住腳步,打開一扇標著「經理室」的門。他站到一邊,揮手示意艾迪先走進房間。這是一間逼仄的辦公室,傢具擺得滿滿當當,要是三個人擠在裏面準保會引發幽閉恐懼症。救生員,一個長著濃密的金色捲髮的結實小夥子,把門關上后倚靠在門上。
「如果我的成績滿足要求,我就去當老師。」
「那也叫撫恤金?別讓我笑掉大牙了。我已經跟他們談過了,我能領到你爸爸退休金的三分之一,而且本來工資就沒多少。真讓我噁心。他在那裡幹了四十多年,你想想看他們過去剋扣工資的樣子。他們就是伙騙子,跟其他人沒什麼兩樣。」
「是的。」艾迪退卻了,心裏感到既羞且愧,「我明白。」
「吉米?」
「什麼事?」
艾迪不明白,為什麼露茜與眾不同?舉例來說,她不比尚塔爾或凱蒂更討人喜歡,也許還不如蘇吉聰明伶俐,講起話來肯定沒蘇吉那麼清晰。為什麼露茜是第四個客人就很重要?
他在全麥麵包片上塗上薄薄的一層葵花籽油做成的低脂人造黃油,他覺得安琪兒就像一處人類居住了上萬年、留下無數文物的考古遺址。你費力地扒開一層,卻發現下面還有一層,在那一層下面又有一層。如此一層一層地不斷往下挖。如果你不知道每一層之前的發展和成因,又怎能奢望明白後來的發展呢?
「幼童更有美感。」斯坦利極少錯過解釋的機會,一再強調他攝影的動力源自於崇高的審美目的,「去問問古典時代的雕刻家。」這時他扭身朝地下室掃了一眼,似乎期待看到菲迪亞斯坐在維多利亞式扶手椅中點頭以示讚許,或普拉克西特列斯靠在窗邊的工作台上露出鼓勵的微笑。不過,斯坦利眼中只有瑞秋,而她正假裝全部心思都放在了玩偶之家上。「小孩子的可塑性真是太強了。」
艾迪找到皮夾子,取出駕駛執照遞過去。經理記下上面的詳細信息。他喘著粗氣,慢吞吞地寫著,似乎提筆寫字對他而言並非一件輕鬆的活計。等待的時間里艾迪不住地顫抖,他們悶聲不響令他膽寒。他認為他們打算痛扁他一頓。
艾迪管束她們的努力每失敗一次,他的虐待者們就往前邁進一小步。
……我們的身體中潛伏著須單打獨鬥的內賊,身外又有更為窮凶極惡、須群起攻之的外敵。
她爸爸是個接零活的建築工。他和妻子仍住在羅星頓路後頭那個公屋住宅區里的一套公寓里。越過二十九號花園的樹梢可以看到雷諾茲家的陽台。艾迪知道哪套公寓是他們家的之後,意識到他和艾莉森所瞧見的那個站在陽台上的女人、那個凝望卡弗上空的女人,肯定是雷諾茲太太。
艾迪一躍而起,把椅子撞倒在地。曼迪驚聲尖叫,伸手去摸他的褲襠。他連公文包都不顧了,徑直衝向門口。她們企圖抓住他,他與在門口望風的女孩撞在一起,將她推到了牆壁上。那些女生的笑聲追著他出了走廊。他跑過學校停車場時,衝散了一小群十多歲的小孩。陣陣鬨笑從打開的窗戶里飄出來,緊跟在他屁股後頭。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終於遭受到這一莫大的羞辱也是個解脫。失敗自有其補償。
這些年來,格雷斯家花園另一端的那些雜亂無章的樹木和灌木叢以縱向與橫向的立體方式往外拓展。橫隔在羅星頓路二十七號與二十九號後花園之間的那道籬笆很早以前就修補好了,但後面的籬笆上還有個洞。對艾迪長大后胖乎乎的身材而言,那個洞太小了,不過顯然成了小動物們進出的通道——貓,甚至還可能有狐狸。
如果一切順利,小女孩會再次來訪。這時斯坦利將推出他的第二個愛好,攝影。和往常一樣,他會在與對方父母交涉時煞費苦心,真正做到一絲不苟。他們介不介意他拍幾張他們女兒的相片?她非常上鏡。有場全國比賽馬上要開始了,斯坦利希望——當然是在徵得父母同意的前提下——提交一張她的相片。也許作為父母的也想沖洗幾張留作紀念?
「因為……」安琪兒突然打住,「魔術玩具是怎麼回事?」
艾迪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到了戴爾·格魯夫綜合中學。這所學校位於倫敦西北部,距離肯薩谷不遠,在當時,那個地區甚至就似乎在慢慢脫離當局的控制了。他申請到這裏教書是貪圖從羅星頓路乘地鐵趕往學校非常方便。即便沒有商量過,他和父母也都一致認為眼下他最好繼續住在家裡。
艾迪從后往前、一頁一頁慢慢翻看著相簿。他認為有些相片相當動人,他決定把它們拿出來,帶回自己的卧室好好看看。多數女孩他能都認出來,他還看到了自己年幼時的樣子。但對於那些相片,他沒有一絲留戀。他看到了雷諾茲夫婦的女兒詹妮·雷恩,吃驚地發現她孩提時那麼丑。接著他又瞧見了一張熟悉的臉,笑意盈盈地仰頭望著他,相片的標題是「真是個小淘氣!」。他凝視著那張臉,興奮之情慢慢退去,只留下一絲淡淡的哀傷。
「到時我就已經把膠捲沖洗出來了,告訴你的媽咪和爹地,我會送你幾張相片帶回家給他們。」
「玩偶之家呢?」
塞爾瑪授權斯坦利代為發出邀請,儘管他們有時候認為有必要由她親自出馬與鄰居交談,而這是她所深惡痛絕的。不過等那些小女孩一跨入羅星頓路二十九號的門檻,招待她們的事就基本與她無關了。斯坦利和塞爾瑪私下裡把小女孩稱為「小客」,即「小客人」的簡稱。
艾迪點點頭,一言不發。吉米是個小布娃娃,約四五英寸高。昨天露茜告訴艾迪那是她媽媽給她做的。通體主要是藍色,頭部是由已褪色的粉紅色布料做成的,莎莉·阿普爾亞德還在娃娃的臉上簡陋地縫了五官,還象徵性地表明了頭髮的存在。艾迪猜測吉米具有特殊意義,猶如沃姆普夫人對於孩提時的他。沃姆普夫人依然存放在他樓上的五斗櫥中,供瞻仰似的躺在一個鞋盒裡。用手帕做床單,用破毛巾當毯子,讓它不會挨凍。前一天傍晚,露茜一直抱著吉米,偶爾在吮吸手指時聞一聞這個玩偶,甚至睡著了手也沒有鬆開。
艾迪結結巴巴地說:「我什麼也沒幹,真的。」
「那我們九*九*藏*書必須把後邊的卧室打掃乾淨嗎?」
「操|我,親愛的。」她喃喃說道。
艾迪爬上梯子,意識到泳池裡的其他人都在看著他——兩個值班的救生員,還有幾個正在游泳的成人。他覺得大家似乎都停止了交談,只聽見水流嘩嘩地拍打著池畔,擴音設備里傳出的節奏強勁的搖滾樂已變調為砰砰聲。兩個男人押解著他回到了更衣室。
於是遊戲繼續,先是與詹妮·雷恩,然後再與別人。能讓斯坦利藝術靈感噴涌而出的小孩子總是女孩。即使少不更事,艾迪也明白自己居於次要位置。無論是拍照還是玩遊戲,他扮演的角色比那張維多利亞式扶手椅強不到哪裡去。他爸爸的注意力永遠放在女孩子身上,從不對他有所眷顧。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受邀前往地下室的次數越來越少。
一切都變了。他的喉嚨里發出抽抽噎噎的聲音,一滴淚珠緩緩滾下他的左臉頰。這就是我啊,他心想,一個二十五歲的廢物。他在期待找到什麼呢?頭髮上扎著粉紅色緞帶的艾莉森,像芭蕾舞演員一樣輕盈地轉動軀體、滿臉含笑望著他的艾莉森?
片刻之後,艾迪快步下樓來到廚房。他往壺裡灌滿水,然後邊等水開邊擺好餐具。洗衣機已經啟動,透過觀察窗他看見某個白色小物件一閃而過,可能是露茜的背心或褲|襪。洗衣機轉動的聲響變小時,他聽見安琪兒在盥洗室里走來走去。他幾乎徹夜未眠,現在覺得頭暈乎乎的。他不知道自己昨天下午的一時衝動是否真正得到了安琪兒的原諒。不過他看得出,她很高興把露茜安全地藏在了地下室里。他希望後者的分量能壓倒前者。
「那我們就這麼說定了。」塞爾瑪宣布。
斯坦利繼續拿帕拉丁煩艾迪,跟他講了大量面向畢業生的職缺信息。
下一個周末,相片都洗好了。他們吃了更多的巧克力,擺了更多的姿勢,在玩偶之家玩了更多的遊戲。斯坦利拍了數張獨特的藝術照,包括讓孩子們脫掉幾件衣服。又到下一個周末,天氣非常熱,雖時值初秋,溫度卻還跟夏天有的一拼,到傍晚才會涼快起來。在斯坦利的建議下,孩子們把衣服脫得精光。
在天氣還算暖和的時候,他經常不顧坐在電視機前的斯坦利和塞爾瑪那兩具衰老、散發出邪惡氣息的軀殼,逃到荒蕪的長方形花園中。他會凝神傾聽火車的嘶鳴,還有車輪與鐵軌相互磨蹭發出的咔嚓咔嚓聲。他偶爾能瞥見雷諾茲太太站在她家陽台上的天竺葵中間。有一次他看到她正認真地與一個肥胖的女人聊天,他估計那個是詹妮·雷恩。醜小鴨,艾迪心想,變成了更丑的大鴨子。
「我們注意你很久了。對於所看到的情況我們很不高興,而且有人投訴了,對此我並不驚訝。」
「啊,茶點。」這時斯坦利蒼白的臉蛋上會擠出熱情的笑容,「太棒了,我的肚子都餓扁了。」
對講機里發出輕微的噼啪聲。
「我已經和管事的人打了招呼。」艾迪臨近畢業時,他說道,「確切地說是好幾個管事的人。有人好辦事,對吧?當然了,老員工的兒子肯定要優先考慮。不過你最好剃掉那把鬍鬚。」
艾莉森搬走之後,斯坦利·格雷斯才首次邀請艾迪進入地下室與一名小客做伴。
有時候他會與那些被拋棄的小孩變得相當友好,會和他們玩玩遊戲。他最喜歡的遊戲是將他們扔到泳池上方,等他們落下來的時候接住他們。然後胳肢他們,直到他們發出尖笑聲。
艾迪關上地下室的門,走進廚房。他母親下樓后沒有提及玩偶之家,他也沒問。那個傍晚,他將玩偶之家的殘骸裝進一個大紙箱中,拎出門外,丟到了一個垃圾桶旁。過後他和母親都沒有談論此事,對此,他們沒有什麼好說的。
母親對斯坦利亡故的反應令艾迪頗感意外,她沒有表現出一點點悲戚的模樣。給人感覺在她看來死亡就是火上澆油,就是加重負擔,惹出一大堆麻煩。從各方面各角度來看,寡居似乎都是一劑補藥。她的快活程度超過了以往的歲月,無論是肉體上還是精神上。
「如果我們能把你爸爸的一些東西清理出去,」葬禮結束后的那天傍晚,他們倆在廚房裡吃炸魚和薯條時塞爾瑪說,「也許我們能找個租客。」
這番談話的結局是,艾迪去了倫敦市郊的一所理工學院攻讀歷史學位,試圖為從事考古職業打下基礎。學院里的時光並不快樂,作為學生他左支右絀。並不是學業的要求有多苛刻,而是要做的事似乎總也做不完,哪個重要、哪個不重要又難以分清,另外,他的腦袋總是一不留神就做起了白日夢。他在家裡住,與其他學生沒有多少來往。第一個暑假他去埃塞克斯做了兩周的考古挖掘,並在那裡蓄起了鬍鬚。那段日子雨下個沒完沒了,工作既吃力又枯燥。艾迪對這個科目的興趣從此煙消雲散。
「他是無神論者。」殯葬禮儀師試探性地問及死者的宗教偏好時,塞爾瑪斬釘截鐵地答道,「你不要讓牧師摻和進來,好嗎?我們也不想看見那些人道主義者。」
另外幾名女生吃吃地笑著,有一個高聲道:「看啊,他硬了。」
他討厭男更衣室,那裡的年輕人總是旁若無人地動手動腳、大聲喧嘩,令他想起了戴爾·格魯夫中學的學生。游泳池也經常人滿為患,他不喜歡。而且,當著陌生人脫衣服他感到難為情。他非常在意自己腰部和大腿根處那堆鬆軟的肥肉,非常在意自己沒有體毛,非常在意自己身材矮小。但是他喜歡泡在涼快的水中觀看那些小孩。
情況在夏季學期臨近結束時到了危急關頭。他找不到訴苦的對象。家裡也出了問題:父親的身體越來越差,而他母親又絕非容易相處之人。既然如此,出點狀況又有什麼可奇怪的呢?
「要是有什麼我們可以幫上忙的地方,就說一聲,好嗎?」雷諾茲先生拍了拍艾迪的手臂,「你知道我們住在哪裡。」
「你明知道我去過了。沒錯,露茜很好,睡得跟嬰兒似的。」
她朝他的盤子點點頭,那裡還剩下半條裹粉油炸鱈魚和一小堆泛白的冷薯條。「你吃完了嗎?」
「可那是我的興趣。」
夏天與秋天悄無聲息地完成了交接。在父母的嘮叨下,艾迪申請了兩個文書職位,但均石沉大海。他告訴他們,一個家教社的教師推薦書上有他的名字,但其實根本沒這回事。展望未來,他看到的只有無聊和凄涼。與父母相伴產生的壓力讓他覺得像有冷颼颼、沉甸甸的土坷垃劈頭蓋臉地砸到他身上。可是他不敢出去,怕碰到戴爾·格魯夫中學或查爾斯頓街游泳池裡那些知道他底細的人。
「也許吧。」安琪兒呷了口檸檬馬鞭草花茶,「要看她的狀態怎麼樣。我估計剛開始她會覺得有些陌生。我們必須給她機會,慢慢習慣我們。」
「那個玩具。」
他像是粘在泳池邊上,注視著在水裡一爭高下的小女孩和教孩子游泳的母親。有幾個小孩沒有成人照顧,即使在能俯瞰整九*九*藏*書個泳池的陽台上也沒有。脖子上掛鑰匙的孩子,艾迪估計,外出工作的母親無暇顧及他們。他為他們感到難過——他放學回家后及節假日期間他母親總是在家——並且保持著和藹可親的目光望著他們。
「我看我要趁露茜睡著時好好整理一下。」安琪兒說,「主要是露茜的東西。她那個玩具臭死人了。」
「畢竟,看起來你並不喜歡那一套,最好把那些照片也扔了。」
「好的。你到下面去過了嗎?」他聽見了樓梯嘎吱嘎吱的響聲。
「格雷斯先生是個該死的變態。」希安說,「我們有證人證明。」
詹妮·雷恩是他們的獨生女,大概比艾迪大兩歲。她開始到格雷斯家串門是一九七一年夏天,有艾莉森在的夏天。來時她總帶著她最喜歡的布娃娃,布娃娃名叫桑迪。艾莉森常常嘲弄詹妮,艾迪也在一旁幫腔,以彰顯團結。
他的父親揚起眉毛,以啞劇的形式表達他無須直言的懷疑。「現在怎麼辦?你可能已經錯過了進入帕拉丁的機會,不過如果你願意,我——」
艾迪放下刀叉。「你不會想讓陌生人住進家裡來吧?」
這不公平,艾迪只是與孩子們玩耍而已。他沒法不碰他們,他們也碰了他,可那只是玩耍而已,只是玩耍而已。
兩個女孩精心策劃了一場進攻,對他進行性騷擾。她們名叫曼迪和希安。兩人都比他高。曼迪偏瘦,身上長著丘疹,一頭平直的紅髮。希安則體重超常,發育得也異乎尋常地好。起初她們含沙射影地在教室後頭竊竊私語。「你看老師性感不?」接著進攻逐漸升級。「請問,老師,這本書里的有個詞我沒見過,精——液,是什麼意思?」
希安的襯衣紐扣現在全都解開了,只見乳|房包在大得令人望而生畏的黑色乳罩內。她往上推擠乳|房,使勁往他臉上戳。粗糙的蕾絲邊刮著他的鼻子,還散發出一股汗漬的酸臭味。
「穿上衣服。」年紀大一些的那位命令道。
「如果你舉報我們,我們就說是你騷擾我們。」
第二天他到游泳池時發現喬西也來了。
「露茜跟我那個年紀時的樣子相當像。」早餐時安琪兒告訴艾迪,「我的膚色要黑得多,當然。不過除此之外我們真是驚人地相似。」
「先別管它。你還是換條褲子吧,穿那條舊牛仔褲,膝蓋破了個洞的那條。」
等。這個字穩穩噹噹地懸浮在他們中間。艾迪明白他母親想強調的並非是「等」而是「如果」。和父親一樣,她對他的能力評價甚低。在他看來,她不如直接把如果講出來,讓這層意思再清楚不過。
「身份證件。」經理伸出手,「快點。」
「你要不要操|我,老師?」站在左邊的曼迪耳語道。她將一隻手放在椅背上,趴到他身上。
「我今天早上可以看她嗎?」
他的父親慢悠悠地點燃一根香煙。「是的。」他吐出一團煙霧,「好吧。我說了,這是你的生活。我懷疑你能不能應付得來,不過那是你的事。」
「別傻了,」他父親說,「考古又賺不到錢,我敢肯定工作也不好找,不是什麼正經工作。」
「它遲早得洗。」安琪兒接著說道,「所以還是現在就洗的好。它不衛生,你知道,也最討厭。」
他們倆都出賣了他,父親和艾莉森。為什麼艾莉森沒告訴他?他是她的朋友啊。
「你沒說真心話,老師。你喜歡這樣。來吧,承認吧。」
艾迪踉踉蹌蹌地出去了。在回籬笆的路上他仰起頭,透過交錯的樹枝,他驚恐地看見高高的牆頭上方,雷諾茲太太正站在她家陽台上,手中握著個閃閃發亮的東西,在落日的照耀下散發出金黃色的炫目光芒。艾迪徑直穿過蕁麻叢,奔到籬笆旁,一個箭步鑽入洞口。片刻之後他回到了羅星頓路二十九號的花園。他的眼鏡掉了,褲子也被撕開了一個洞。
那個夏天更鬧心的還在後頭——在查爾斯頓街的室內公共游泳池裡,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讀小學時艾迪就在那裡學會了游泳,儘管泳技不是很好。那是一幢老建築,回聲嗡嗡嗡地滿屋子響,氯氣和臭腳丫的味道根深蒂固。離開戴爾·格魯夫中學后的前幾個月艾迪去了幾次查爾斯頓街,部分原因是給自己找個借口離開家,離開父親,他父親如今已成了半個廢人。
他的母親也一直待在房間里,但對談話毫無建樹。如今艾迪依然覺得,如果父母處理事情的方式更為圓滑,就可以幫助他避免後來遇到的災難。拜他們所賜,他強迫自己又在大學里待了一年,攻讀教育學研究生證書。教學實踐環節他很走運,抑或也是他的不幸。他們派他去了一所清靜的中產階級學校,那裡施行小班教學。他傳道授業的嘗試雖說磕磕絆絆,但得到了悉心甚至友善的指導。這個時候他才弄明白,自己並非天生就是當老師的料,但他期望憑藉運氣和毅力慢慢適應過來。
「我並不感到意外。」斯坦利在艾迪告訴他這一消息后說,「從一開始我就預見到了這一天會到來。我跟你講過了,是吧?」
「是的,來得非常突然。」
艾迪不知道詹妮·雷恩怎麼就引起了他爸爸的注意。斯坦利挨家挨戶給數家慈善團體募捐,這使他人緣頗廣。或許雷諾茲先生來別墅干過活,或許他爸爸就理財問題向雷諾茲家提過建議,斯坦利甚至可能在街上把詹妮·雷恩攔下來。艾迪親眼見識過他爸爸的手段。
呼吸平緩了一些后,艾迪強制自己閑庭信步般地踱回屋子。到了門口,他回頭瞥了一眼。雷諾茲太太仍然站在陽台上,手持一把雙筒望遠鏡盯著卡弗上方。至少她沒在看他。現在沒有。他打了個寒戰,進屋去了。
詹妮·雷恩點點頭,嘴裏塞滿巧克力,眼睛盯著玩偶之家。
艾迪使勁兒把座椅往後推,可椅子紋絲不動。曼迪已將一條腿頂在椅腿後面,同時手扳住了椅背。
「可這房子是花錢買下來的。你沒從帕拉丁拿到撫恤金嗎?」
雷諾茲夫婦轉身步入進出政府公屋的道路,經過一排門上塗抹著納粹「卐」字元和足球隊口號的車庫。艾迪沉下臉望著他們的背影。片刻之後,他進了二十九號。
門廳給人的感覺異於平常,光線更為充足。一陣風意外地拂過他的臉頰,艾迪幾乎馬上意識到通往地下室的門被完全打開了。斯坦利剛過世沒幾天,地下室就赤|裸裸地敞開了。艾迪停下腳步,目光穿過打開的門,順著沒有鋪地毯的樓梯朝下面望去。
「我看她其他方面也像我。」安琪兒夢囈似的說,「我指的是個性。和其他人相比,她和我要像得多。她是我們的第四個,我知道第四個會很重要。」
「露茜想要一套。也許我可以去買回來,今天下午送給她。」
「不用。」讓帕拉丁見鬼去吧。「我不想在那裡做。」
「你被禁了。」經理說道,「我還會向其他泳池通報九_九_藏_書你的信息。你要離孩子們遠點,夥計。我們沒報警算你走運。要是由著我的話,我會閹割了你。」
退休以後他的動作逐漸遲緩,做工也大不如前。不過模型已基本完成,一幢高高的維多利亞式聯排別墅。雖說是聯排設計,兩側卻什麼也沒有,看起來傻傻的。臨死之際他一直在縫製窗帘。
十一月三十日,星期六早上。安琪兒推開艾迪卧室的門,站在門口,猶如一幅裝上框的畫。
安琪兒用餐巾輕輕擦了擦嘴。「你要是想送禮物給露茜,幹嗎不給她買個玩偶呢?」
艾迪的目光從一張帶有敵意的臉轉向另一張。另一個救生員帶著喬西的哥哥正朝他們走來。這不公平,但艾迪沒有爭辯,一半是因為他明白那沒必要,一半是因為他對身穿田徑運動衫的男人心存畏懼。
艾迪先查看相片——壁櫥里的藝術照,而非公開放在架子上的那些。掛鎖的鑰匙已不知去向,最後艾迪用一根鐵棍將搭扣撬開了。
待客的第一道程序通常是圍在廚房餐桌旁吃茶點。擺上來的食物比平時要豐盛得多,有檸檬水、可口可樂、巧克力餅乾和蛋糕。
艾迪退到牆邊。那個人打開辦公桌的一個抽屜,拿出一台相機。他將相機對準艾迪,調好焦距,按下快門。一道閃光亮起。
斯坦利低頭盯著他,臉如滿月。「最好不要。就事論事而已。對於兒童攝影而言,你得營造一個和諧的氛圍。」
他害怕這些小孩,而他們對此也十分清楚。同時,在艾迪看來,他們行為怪異,令人生厭。啞著嗓子說話,放開喉嚨尖笑;打嗝放屁,唯恐不響;黑頭粉刺茁壯生長;衣服怪模怪樣,習慣更是古里古怪。女孩子比男孩子還糟糕,她們高大壯實,像是骨骼壯碩的畜牲。她們以變著法兒捉弄人為樂,察覺他人弱點的能力堪比鯊魚嗅探水中血腥的本領。他陷入野蠻人的包圍圈中。
「今天早飯只有我們兩個吃,我們讓露茜睡睡懶覺。」
安琪兒將腦袋湊過去。「噓。」
艾迪一時也答不上來,但這些年來,一個答案似乎已自動浮出了水面。起初他興緻寥寥地想看看能不能再次培訓一下,去擔任小學教師。不過即使去教小一點的孩子,他仍然提不起多少熱情。而且無論如何,他估計戴爾·格魯夫中學的校長會給他寫一份不中看的推薦信。更何況除了紀律問題,曼迪和希安會肆意散布謠言也不無可能,把艾迪從性騷擾的受害者說成施暴者。
像貓叫一樣凄厲的尖叫聲飄入廚房。
「吉米。」
「這是你的生活。」斯坦利答道,似乎沒有覺察自己在知識上所處的劣勢,「現在人們不再像我那個時代的人那麼敬重老師了。老師有幾次長假吧,我想。」
「中等教育要有趣得多。知識上,我是指。」艾迪希望補充說明的那一句能提醒父親他十六歲就離開了學校,因此沒有資格對他兒子說三道四。
塞爾瑪說卡弗怎麼看怎麼不順眼。據斯坦利稱,這塊被轟炸過的機械製造廠遺址之所以沒被重新開發,是因為它的所有權存在爭議。原委跟狄更斯筆下的故事情節一樣曲折複雜,牽涉到一個家庭信託基金,幾名失蹤的繼承人,還有一宗庭審很久卻未審判的案件。
秋天變成了冬天。聖誕過後,斯坦利得了場感冒。他三天兩頭感冒,感冒又常常引發支氣管炎。等大家發覺這次的支氣管炎是肺炎時已經太晚了。二月初他離開了人世,享年七十二歲。
他們倆分立兩側,等著他手忙腳亂地穿好了衣服。他沒有擦乾身體。太難堪了。艾迪討厭他穿衣服時有人旁觀。慢慢地,更衣室中的其他人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他們交談的聲音越來越小,到艾迪扣涼鞋帶的時候,一個講話的人都沒了。
「你不會介意吧,詹妮·雷恩?我知道艾迪不會,我什麼也不|穿的樣子他見得多了。這也是我們的秘密,好嗎?」
「有人坐在一座金礦上。」斯坦利不止一次地說道,他年紀越大就越喜歡絮叨,「記住我的話,一座大金礦,不過得手的很可能是律師。」
拍完相片后他提議在回家的時間還沒到之前玩個遊戲。這麼熱,真是受不了,於是他決定把自己的衣服也脫了。
「好的。」
快門咔擦響了一下。詹妮·雷恩呼出的氣息帶著甜甜的巧克力味,她的連衣裙幾乎縮到了大腿根部。傢具粗糙的飾面布料摩擦著艾迪裸|露的皮膚,癢得他想伸手去撓。椅子散發的霉味在他的腦中記憶猶新,那是令人疲憊的漫長時間在鉛華散盡后留下的最本質的東西。
「玩偶興許能把她的注意力從那一小捆破布上引開。她叫那玩意兒什麼?」
「我也是。」希安介面道,「我的叫艾迪泰迪。他可真暖和,叫人忍不住想抱在懷裡。」
他鬆了口氣,總算放下了心中的一塊石頭。「我去燒壺水。」
也許這就是她花那麼多時間盯著卡弗上空觀望的原因,這就是她擁有雙筒望遠鏡的原因。雷諾茲太太是個「鳥人」,熱衷於觀察研究稀有鳥類的人。思及至此,他差點笑出聲來。
總體而言,時間對卡弗是仁慈的,藤蔓植物讓參差不齊的磚牆和銹跡斑斑的瓦楞鐵變得柔和起來,小樹苗衝破碎裂的混凝土長成了大樹,峨參、醉魚草和柳蘭組成點綴著星星點點或白或紫或粉紅的植被。真是個奇迹,艾迪心想,這片廢墟沒有淪為容納政府公屋的癮君子吞雲吐霧之地,也沒有成為倚賴社保的寄生蟲酗酒酣睡的避風港。也許是鬼魂令他們敬而遠之。不過要進入卡弗也並非易事,羅星頓路的後花園是唯一的捷徑。北邊是鐵路,東邊和西邊都是在磚塊和勞力都非常便宜時修建的高牆。由正路進去要沿著幼兒園旁邊的一條窄弄往下走,而走到盡頭會有兩扇高高的鐵門攔在眼前。鐵門上鐵絲網纏繞,好幾個地方懸挂著警示牌。
「他一直都是個好鄰居,好得不能再好了。」
「我們不能靠喝西北風過日子。」她盯住他,抿緊嘴唇,「等你找到工作后,我們也許可以另做打算。」
「不——操|我。」希安解開襯衫上面的兩顆紐扣,「我可以讓你爽得多。不騙你,老師。我來吸你的雞雞|吧?」
艾迪在花園尾端,不用擔心窺探的目光。他喜歡雙膝跪地,透過那個洞凝望卡弗。小平房仍在那裡,比記憶中的更小、更近,兩棵小小的白蠟樹苗探出屋頂。九月的一天傍晚,他撬起洞旁的一塊木板,然後懷揣著一顆怦怦亂跳的心,扭身鑽進了擴大的洞口。一到裏面他馬上起身環顧四周。鳥兒在遠處歡快地鳴唱。
下個周一的上午,艾迪打了個電話給學校秘書,由於過去請的病假太多,於是情急之下他捏造了一個垂死的祖母。同一天,他去看了全科醫生,聽了五分鐘后醫生給他開的處方是鎮靜劑。星期二,他寫了封辭呈寄給校長。
「現在盡量放鬆。」斯坦利吩咐他們,「假裝你們是姐弟或是特別要好的朋友。艾迪,你把頭靠在詹妮肩上。好了,詹妮·雷恩,給艾迪笑一個。現在瞧這邊!照相啦!」爸爸眯起眼睛望著取景器,「茄子!」
艾迪擇路朝小平房走去,繞開一大堆蕁麻和一隻花紋已被磨https://read•99csw•com平的輪胎。小平房的門已經與鉸鏈分了家,傾倒在外頭。他慢慢挪進去。一部分屋頂不見了蹤影,裡頭一半以上的面積現如今都被小樹苗和其他植物佔據了。地板上有幾塊破布,兩個空空如也的雪利酒瓶,還有散落的陳年煙蒂。看來有人在偶然之間找到了進出卡弗的門道。他的目光慢慢地在四周逡巡,希望能看到他和艾莉森玩撒尿遊戲時用過的油漆罐,希望能看到過去與現在的某些相似之處。
「有考古學家做的工作。」
安琪兒終於下了樓,手中拿著地下室對講機的接收端。她把它插入料理台上的一個插座里,微型揚聲器發出嗡嗡的電子聲。
「你有個布娃娃,是嗎?」斯坦利會對小女孩說,「她叫什麼名字啊?」最後小女孩會老老實實告訴他。「名字真好聽。」他會說,「你知道我在建造玩偶之家嗎?你認為你的布娃娃會不會想要來看看?當然,我們得先問過你的媽咪和爹地。」
艾迪非常激動,同時也很高興,他把這次邀請理解為自己不知何故取得了父親的認可的標誌。這次所涉及的小客就是詹妮·雷恩。
艾迪從教研室回來后看見講台上放著幾張噁心的圖畫。天生就有點話癆的曼迪在教室里給願意聽的學生講著下流的笑話,而願意聽的學生佔了大多數。
他在床上坐起來,伸手去取眼鏡。安琪兒穿著白色的棉布長袍,看起來有點像僧侶。這件袍子是她的晨衣。和往常一樣,每天的這個時候,她閃亮的秀髮都被罩在髮網里。艾迪喜歡看安琪兒素顏,照樣風姿綽約,又別有一番風韻。沒了化妝品的遮掩,她的臉蛋兒顯得粉|嫩粉|嫩的。他瞥見了這個成年人身上有小孩的影子。
曼迪、希安和另外三個女生漫不經心地緩步走進教室。曼迪和希安來到他旁邊站定,一側一個。一個女生在門口望風,剩下的兩個則作壁上觀。
事後來看,艾迪承認在帕拉丁謀個職位也許更切合他的能力和需要。然而在那個時候,只要主意出自他父親之口,他就一概視為餿主意。急於另尋出路的他環顧了一下房間。他的父親把一份《標準晚報》覆在座椅的扶手上,一個大字標題躍入艾迪眼中:教師招聘,薪酬面議。旁邊是一張教師手持海報的集體照,幾個男的都蓄鬍鬚。這是決定性因素。
安琪兒盯著他。「誰?」
不過鬍鬚他留下來了,雖然只有小小的一綹,看起來不甚壯觀。他之所以這麼做主要是因為他父親對此大為惱火。「你看起來像個邋裡邋遢的小混混,要是你想找份體面的工作,就得把它剃掉。」作為叛逆的標誌,這綹鬍鬚十分勉強地替代了考古職業,但總歸聊勝於無。
玩偶之家仍擺在工作台上,但已不再是四層樓房,而是變成了一堆碎木塊。結構四分五裂,還濺上了星星點點的油漆。旁邊有一把生鏽的小斧頭,艾莉森就是用它將格雷斯家花園與卡弗之間的那道籬笆劈開了一個口子的。斯坦利在花園尾端的樹下發現了它。
隨著時間一周一周過去,希安將裙子越挽越高。她和曼迪養成了在教室最前頭的一張課桌旁就座的習慣。她們會拉出椅子坐到講台正對面,同時張開雙腿,迫使艾迪的目光掃到她們的底褲。有些底褲絕不是女學生該穿的,實際上只有妓|女那樣的貨色才會穿。七月初的一天,曼迪擺出的坐姿毫無疑問地顯示出她根本就沒穿內褲。
返家途中,艾迪在羅星頓路遇到了雷諾茲先生和太太。他轉了個彎后與他們撞了個正著。避是避不開了。自從詹妮·雷恩去看了玩偶之家以後,兩家人碰了面也會打打招呼了。艾迪瞥見雷諾茲太太淡漠地板著一張臭臉,心下驚疑秋天時她是否看到了他擅自闖入卡弗。
他父親的耳朵豎了起來。「真的?希望你清楚該怎麼去教小一點的孩子。如果現如今的傳聞靠得住的話,大一點的孩子是越來越難以管束了。」
那天午飯後,他母親叫他出去買些東西。艾迪很高興有了離開家的理由,因為艾莉森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他已經將近二十年沒見過她了,但是她的臉即使出現在相片里也仍有令他念念不忘的魔力。
這個男人說:「好了,你現在起來,把孩子放下。」
詹妮·雷恩喜歡布娃娃,尤其是那種可以像大人那樣裝扮、給它戴上各種飾品、從而顯得光彩奪目的布娃娃。她的真名是詹妮·雷諾茲,不過艾迪爸爸老叫她詹妮·雷恩。她體重超常,一頭黑髮,五官細小,臉上永遠掛著一副驚奇的表情。
「那你想做什麼?」
「它不會自己變乾淨的,是吧?」塞爾瑪嘴巴里塞滿艾迪剩下的晚餐,答道,「而且既然我們要收拾,最好連地下室也歸整一下。要是租客搬進來了,我們就得有更大的儲藏空間。」
「你太有趣了,」她說,「你是有趣先生。」
「那好,遞過來。」塞爾瑪個子雖小胃口卻一直大得驚人,去年夏天戒煙之後食量更是見長,「勤儉節約,吃穿不缺。」
中學的最後一年,艾迪告訴父親他想做一名考古學家。當時斯坦利再過幾個月就要從帕拉丁退休了。
他害怕的是,這個游泳池的人看穿了正在發生的事,看透了他腦袋裡有什麼打算,看清了可能早已發生了什麼事,還有他意欲做出什麼事。他讓自己無所遁形。以後他必須非常小心。結論顯而易見:如果他想玩遊戲,最好躲起來玩,到四周沒有成年人敗興的地方去玩。
「為什麼這樣說?」
接下來的幾天艾迪忙得不可開交。母親這麼迫不及待似乎很不妥當。後邊的卧室打艾迪記事起就一直用作雜物間,塞爾瑪要他把裏面的大多數東西都扔掉,她還包裹好丈夫的衣物送給一家義賣商店。一天早上,她吩咐艾迪開始清理地下室,她還說工具和攝影器材大都可以賣掉。
危機發生在一個星期五下午比較晚的時候。艾迪放鬆了警惕,他以為那些小鬼頭都走了,教室里只剩下他一個。他坐在講台旁,打算制定下一周的授課計劃。完成了這一周的教學任務讓他一身輕鬆。
艾迪一到青春期,爸爸就徹底斷了讓他再去那裡的念頭。有一次他鼓足勇氣敲響了地下室的門。他當時十四歲,他爸爸正要給最近剛找的小客拍照。那個女孩名叫瑞秋,淺褐色的頭髮,眼睛里透著警惕,臉上雀斑點點。他爸爸邁著沉重的步伐慢慢上了樓梯。鑰匙在鎖孔里轉動了一下,然後門開了。
「少數得天獨厚的人才能得到那些工作,也許。頂尖學者,萬里挑一。你得現實點。我安排你去帕拉丁面試怎麼樣?人事部有位老兄我認識。」
「我想在那張大椅子上拍雙人照。」他將目光對準塞爾瑪與艾迪之間的空當,解釋道,「效果可能會非常好,一個金髮一個黑髮。」
第一個下午的情形極其清晰地銘刻在他的腦中,雖然記憶中的清晰度經常難以分辨真假。他和詹妮都太害羞,相互之間沒說多少話,而且不管怎樣,兩人的年紀差了兩歲,這在當時是一道頗大的障礙。他父親讓他們倆在低矮的維多利亞式扶手椅中擺好姿勢,椅子的寬度足以容納兩個小孩,他們的身體從膝蓋到肩膀都九_九_藏_書緊緊地挨在一起。父親任意擺布著他們倆的四肢,熟練地把一條腿扭到這邊,把一隻胳膊擱在那邊。相機早已安放在三腳架上。
曼迪也開始寬衣解帶了。「來吧,老師,舔我的乳|頭,滋味比她的更好。」
「可她想要魔術玩具。」
「聽說你爸爸過世了,我很難過。」雷諾茲先生說,臉上堆起的皺紋裝滿了關切,「不過至少他走得那麼快對你們來說是件好事。」
「你跑哪兒去了?」母親從她的房間朝下面喊道,「鍋里有吃的,要是燉過了頭可別怪我。」
「住手。住手。我要舉報你們——」
這番本來意在安慰的話卻讓艾迪露出了笑容。他趕緊別過臉藉以掩飾,並且使勁擤鼻涕,顯出一副悲不自勝的模樣,同時他注意到雷諾茲太太正死死地盯著他。他垂下的目光落在她的胸部,發現她的外套翻領處別著個皇家鳥類保護協會的琺琅徽章。
凌晨時分,斯坦利死在了醫院。第二天下午,艾迪看到那些微型窗帘被胡亂地扔進了客廳的廢紙簍,此外被扔掉的還有斯坦利的編織針和棉線。這個發現比之前或之後的任何事,甚至葬禮,都更能讓他明白父親真的死掉了。
「是的。」他垂下眼瞼,望著那團耀眼的藍色光芒,猶如直視太陽,「我想是這樣的。」
近幾年家裡已斷了小客的蹤跡,不過斯坦利在死之前的幾天里還繼續前往地下室,拾掇新近搭建的玩偶之家。
艾迪還是小不點時對斯坦利非常欽佩,老想著去討好他。後來他父親變得跟無法迴避的天氣一樣——本身無所謂好壞,但艾迪的喜怒哀樂很容易受他影響。接著,在斯坦利把他的愛好上升到審美高度,並發表了一番宏論后,真相就完全暴露出來了。艾迪痛恨他父親,而且這種痛恨實際上已經潛伏了一段時間了。
「你不懂。我已經確定我不認同現代的教育理念了。」
艾迪聳聳肩,表示這與他無關。
「你好,有趣先生。」她喊道。
——《一個醫生的宗教觀》第二部第七節
「你下個周末可以再來,要是你願意的話。」
安琪兒盯著他,茶匙一動不動地停在碗與嘴巴中間。「露茜與眾不同。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維持秩序是這份工作中最棘手的部分。他在這方面的無能影響了他與其他教師的關係,他們對他的反感與不屑溢於言表。艾迪常常發現自己教的只是前排的三四個小孩,教室里的其他學生三五成群、吵吵鬧鬧、肆意搗亂。
「要是不能掙到錢付按揭,有什麼用?把它作為愛好不行嗎?」
「是的。」
相片被精心安放于相簿中。底片也在,被裝入透明的封套,之後按日期保存在活頁夾內。每一張相片背面都以清晰、一筆一劃的筆跡寫著姓名和日期。通常他還會加個標題——「頑皮!」「吹泡泡!」「玩得非常快活!」
「如果我們還想待在這裏,就別無選擇。」
有一次,艾迪與一個叫喬西的小女孩玩起了這個遊戲。她由她十歲的哥哥照顧,可是他大多數時間都跟朋友們在深水區嬉鬧。艾迪替喬西感到憤慨,小姑娘這麼容易受到傷害,真不知道那位母親是怎麼想的?
「再來一張,孩子們。」咔擦。「現在你把雙腿提起來一點,詹妮·雷恩,真可愛。」咔擦。「好了,艾迪,假裝你要去親詹妮·雷恩的臉頰。不,不是那樣,抬頭看著她,看著她的眼睛。」咔擦。「現在我們就單獨拍拍你,詹妮·雷恩。先吃塊巧克力怎麼樣?」
拍照並不是全部。斯坦利還鼓勵他們參觀玩偶之家。他允許詹妮·雷恩推著她的布娃娃在各個房間里轉來轉去,在這把椅子上坐一坐,到那張床上躺一躺。即使桑迪對於玩偶之家來說太大了,而且詹妮·雷恩的動作不知輕重,令單薄的傢具隨時都處於危險之中。孩子們可隨意享用大盒子里的巧克力,艾迪一直吃到想吐。終於,詹妮·雷恩該回家了。
「閉嘴。靠牆站好。」
他們在一起玩了幾分鐘。艾迪正準備第四次把喬西拋向空中時,注意到驚訝的神色在她的臉上蔓延開來。不一會兒,他感到有人在他的肩膀上敲了一下。他轉過身。他的旁邊,泳池的邊沿,站著一個救生員,還有一個年紀更大的男人陪同在側,男人五短身材,身穿田徑運動衫。
「藝術家的模特擺造型時都不|穿衣服的,我估計你們早就知道了吧。而且我敢說,你們倆誰都不會拒絕讓口袋裡多一點零用錢吧,嗯?唉,著名藝術家給模特付報酬是規矩。所以呢,我認為得拿錢給你們。不過這是我們的秘密,好嗎?這非常重要。我們的秘密。」
「她那樣叫它嗎?我可不會給玩具起這樣一個名字。」
這是件俗世之事。格雷斯家從沒去過教堂,艾迪對宗教的感受僅限於在學校做禮拜,一套單調乏味、毫無意義的路數。
可她認識的是我,艾迪想辯駁,是我把她帶回家的。「她想要一套魔術玩具。」他說,「在伍爾沃斯可以買到,好像要十二塊九毛九。我想今天上午我可以去買回來,不管怎樣我都得出去買東西。」
是艾莉森。這毋庸置疑。斯坦利肯定是在那個夏天他們玩撒尿遊戲時拍的,不然還能是什麼時候?那個年紀的小孩長得非常快。相片中的艾莉森一|絲|不|掛,跟艾迪記憶中他們在卡弗玩遊戲時的樣子沒有絲毫分別。他甚至記得,或自認為記得,她扎在頭髮上的緞帶。
艾迪心中突然湧出的恨意著實令他吃了一驚,並由此引發了多個後果,其中一些無傷大雅。例如偷偷往他父親的茶里吐口水,還有一次他拿了一隻父親的鞋,將鞋後跟摁到了人行道上的一堆狗屎里。有些事的後果影響更為深遠,為此所累是艾迪而非他父親。可以說艾迪去教書全拜斯坦利所賜,為此艾迪永遠不會原諒他。
艾迪終於能說出話來了。「不許這樣。」他提高嗓門,「立刻住手。住手。住手。」
進食期間塞爾瑪必要時才會說話,儘管她吃起來常常狼吞虎咽,嚼動的速度也是飛快。吃完后殘局交給塞爾瑪和艾迪來收拾,而斯坦利則帶著小客去下面的地下室,並且隨手關上廚房的門,將艾迪和塞爾瑪阻隔在門外,然後又隨手關上地下室的門。接下來艾迪和塞爾瑪的生活一如平常,彷彿斯坦利沒有陪著一個小女孩在地下室參觀玩偶之家。小客該回家的時候,往往是塞爾瑪和艾迪把她送到父母身邊,路上大家通常都一言不發,斯坦利這時留在家中。
「我想問問我能不能……」艾迪的目光越過父親,朝地下室裏面望去。相機安放在三腳架上,瑞秋正撥弄著玩偶之家,「你知道的,就像以前那樣。」
「在床上不抱著我的泰迪熊我就睡不著。」曼迪向全班吐露了她的小秘密。
如果遇到的父母心存憂慮,就像雷諾茲夫婦那樣,他一定會讓他們把心放到肚子里去。「是的,艾迪喜歡有人作伴。他是我們的獨生子,你知道,所以會感到有點寂寞,是吧?這樣吧,我叫我妻子給你們打個電話確定一下時間,好嗎?大概是喝下午茶的時候,好嗎?我知道塞爾瑪喜歡找個理由烤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