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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他自己和安琪兒以外,周遭的一切呼地一下子都消失了——利百代黑白兩色的大樓,人行道上絡繹不絕的行人,嘶吼著的發動機和快餐的氣味。
「至少她能講一口標準的英語,比很多人有文化多了。而且她說她有工作,我可不想讓一個吃社保的乞丐整天在我腳下爬來爬去。」
微風把她的一縷頭髮吹到他這邊,她抬起手捋了捋,讓它回到原處。她的袖子輕輕擦過他的袖子,她身上的香水味鑽入他的鼻中。她身穿藍色運動衫和牛仔褲,左手放在腿上,手指修長,皮膚光滑,指甲並非規整的橢圓形,而呈雞蛋狀,尖端嵌入手指。手指上沒戴戒指。
「什麼事這麼好笑,艾迪?」安琪兒問。
突然她碰了碰他的肩膀。「我們到外面去吧,我有件禮物給你。」
他瞥了一眼手錶,心裏非常煩躁,再不快點就要遲到了,他不喜歡讓安琪兒等。艾迪站在廚房門口猶豫著,沒有進去。他的母親坐在餐桌旁,呼呼地喘著粗氣。她臉色發紅,手臂下方有一塊塊汗漬。
「艾迪,」安琪兒叫道,「艾迪,醒醒。」
急於走出家門的安琪兒當了互惠生,跑到國外幫人做家務換取食宿。她先是在沙特,後來去了南美,主要待在阿根廷。後來她干起了保姆這個行當。她的僱主對她非常滿意。她在一戶人家做了五年多。最終禁不住思鄉之情,她回到了英國。
安琪兒緊捏著他的手臂,那力道痛得他叫了起來。化妝品掩蓋不住她蒼白的臉色,她抿起雙唇,顯露出道道皺紋,跟在國會山時的情形一模一樣。「盒子鎖上了。」她說。
「不。」這個字脫口而出時的力度令艾迪也始料不及。他的腦海中浮現出騎自行車的男孩,戴爾·格魯夫綜合中學的曼迪和希安,以及所有小孩長大成人後的樣子。他怕自己也許過分暴露了內心的想法,於是想借一個普遍性的問題來掩飾一下。「我認為世界上的人已經太多了,有五十五億,對吧?而且每天還有更多的人出生。」
「他們對沃頓小姐的評價非常高。」她向艾迪轉述道,「霍利-明頓太太告訴我說,她的客戶總是點名要沃頓小姐再去。有一個曾是真正的王子,他父親當過國王,保加利亞的,是吧?當然早就被廢黜了,但也很了不起。」
安琪兒打來電話的時候,艾迪母親幾乎馬上就將房子的門牌號碼報給了她。她喜歡安琪兒的聲音。
他不情願地走進廚房,凝視著那張照片。照片上是個臉龐消瘦的短髮女人,他以前從沒見過。
「可以。」安琪兒,你永遠可以信任我。
「什麼?沒有。」他垂下頭掩飾尷尬。咖啡冒出的熱氣模糊了他的眼鏡。
塞爾瑪盯著艾迪,他手足無措地發了陣呆,然後慌裡慌張地跳起來,去廚房找那瓶他父親在前年聖誕節開啟的甜雪利酒。等他手捧放著三個花色不同的玻璃杯的托盤迴來時,兩個女人正在商討安琪兒可以多快搬進來。
「實話告訴你,」塞爾瑪接著說道,「她的房租只付到本周末,自此之後她就要滾蛋了。」
「快戴上。」安琪兒沒等他回答,徑直將他沒戴領帶的襯衫領子扣上,「和襯衫的顏色也是絕配。」她翻起領子,從他手中拿過領帶圍在他的脖子上。她手法嫻熟地打著領帶,讓他覺得自己就像個小孩,甚至像個布娃娃。打好后她後退一步打量著他。「不錯,堪稱完美。」
這個夏天,隨著塞爾瑪的非難越來越多,艾迪不知不覺對安琪兒萌生出一股溫情。這個過程緩慢而細微。他們經過門廊時她會向他微笑示意,或者問他今天早上天氣怎麼樣,然後認真傾聽他的回答,似乎他的看法真有價值一樣。塞爾瑪的神經質變得比平常更厲害時,安琪兒偶爾會朝艾迪瞥一眼。如果兩人的目光恰好在空中相遇,一種分享秘密、分享樂趣的美妙感覺就會油然而生。
「你的腦中會時不時產生葉落歸根、重尋舊夢的念頭。就在這時,我遇見了安吉·沃頓,她是英國人,不過出生在阿根廷,她的父母戰後移民到了那裡。安吉也想回家,只是她以前從沒來過這裏。」
「哦,是的。那就是她僱用我的原因。她對這種事非常小心。」
我們大家共同生活在這個人滿為患的星球,艾迪心想,所有成員雖屬同一物種,然而個體對其他人而言卻是捉摸不透的謎。安琪兒尤其如此,她,與丘吉爾眼中的俄羅斯一樣,是個令人如墮雲山霧海的謎中之謎。例如,她來自何方?她年齡多大?她是什麼身份?如果她對小姑娘並非情有獨鍾,那為何花那麼多時間與她們待在一起?最後,同樣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安琪兒為什麼說露茜特別?露茜和其他三名女孩相比有何不同之處?
「瞧,」她說道,「跟你藍色的眼睛正相配,太完美了。」
塞爾瑪的粗魯用語令艾迪吃驚,甚至令他震驚。斯坦利尚在人世的時候她從沒展現過這一面。他注意到,那個假想中的未婚夫對她非常有吸引力。
「我有點趕時間。」
安琪兒打斷了她,語氣中暗含指責地解釋了前因後果,話講得乾脆利落,理直氣壯。這位母親的臉上混雜著感激、愧疚和陰鬱的尷尬表情。她是個身材矮胖的小個子女人,穿著一件滿是灰塵的長裙。她沒有化妝,兩臂上紋著刺青,兩隻小眼睛在金邊眼鏡后一眨一眨的。她的年紀不是很大,艾迪看出她與他在學校里教過的小女孩相比也許都大不到哪裡去。
安琪兒·瑪麗·沃頓。
「那不新鮮。」
「確切點說是幼兒護理。這家介紹所實質上是為經過了護理培訓的保姆開設的。」
「不!」艾迪脫口而出,「你不能那樣做,那樣做沒道理。」
「保姆介紹所?」
塞爾瑪的臉色更黑了。「你要去見那個女人。得了,別否認。」
「順便問一下,我們那條路的名字是怎麼來的?」安琪兒問道,「我問過你媽媽了,但她也不清楚。」
「好了,打開吧。」安琪兒就像個孩子,按捺不住自己內心的喜悅,「一看到它我就知道必須給你買下來。」
基本上安琪兒都待在自己的房間里。當然她可以使用盥洗室,也給她配了大門鑰匙。一段時間內感覺她身上具備了所有美德,甚至包括各種消極的美德。
「哦不是,當然不是。」
安琪兒臉上的怒氣漸漸隱去。「他身旁站著個女警。看樣子安吉跑到西區去了,酒當然還是喝個沒完。在沙福茲貝里大道,她倒在了一輛公共汽車的車輪下。當時正好有一大群人從劇院里湧出來,還有許多人從酒館里出來,大家相互推擠……」安琪兒嘆了口氣,「她當場死了。」
那些日子里九*九*藏*書,安琪兒一直被稱作沃頓小姐。塞爾瑪固守在過時禮數的庇護所里,艾迪則避免當面直呼安琪兒的芳名。但是有時候,在夜深人靜的晚上,他會輕聲低吟她的教名——安琪拉,試試看叫不叫得出口。那感覺既彆扭又陌生。
安琪兒針對他的想法而非觀點作出了回應。「人到老年都非常凄慘,我討厭變老。」轉瞬間,她換了一副面容。她撇著嘴、眉頭緊皺,臉上都是溝溝坎坎的皺紋,展現出將來也許會出現的模樣。然後她又笑了,滄桑的年歲感漸次不見了蹤影。「這就是我喜歡小孩的原因之一。簡直難以想象他們會有變老的一天。」
「喝掉,」她吩咐他,「快,你需要喝點酒壓壓驚。」
她太美了。剎那間看得他呆若木雞。他在現實生活中從沒見過這麼美麗的人兒,只在電視、照片和電影中見過。她凝視著他,似乎在忖度他配不配得上與她住在一起,而不是相反。
艾迪抓住這一分神的機會暫時緩了口氣。「你知道?」
「她一開始就騙了我,我承認,但受騙的不只我一個,她把大家都騙了。」塞爾瑪拍了拍桌前放著的那隻厚實的馬尼拉紙信封,「看看霍利-明頓太太聽說了這件事會怎麼說,除非她也是其中的一份子。這是詐騙,我跟你說,赤|裸裸的詐騙。應該報警,我很肯定。」
「你收拾這裏,我去對付她。」
「我可以從你身上聞到她的味道,她噴的那種香水的味道。」
「我很高興她不抽煙。」塞爾瑪說,她早已把先前的嗜好視為一種惡習,「否則滿屋子都是煙味,不單單是她的房間。不過我早就估計到她不會抽,畢竟她是個保姆。」
「那真好啊。」
他們又在那裡坐了五分鐘,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腳下的城市和它的歷史。艾迪慢慢放鬆下來。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喜歡聊天,更確切地說是喜歡有人談心的新鮮感。
明智之舉是兼顧,起碼可作權宜之計。因此艾迪沒有把母親窺探她房間的事告訴安琪兒,他不想冒險挑起兩個女人的爭吵。
「你瞎了嗎?」他母親嚷道,「看看名字,你這個傻瓜。」
對於當晚的事,艾迪的記憶中沒有留下更多的印象。安琪兒帶他回了家,他記不得有沒有見到母親了——已經很晚了,也許她早就睡了。
停頓片刻后,安琪兒繼續說道:「你注意到那個手拿雙筒望遠鏡的女人了嗎?她經常出現在那個種有天竺葵的陽台上。」
「這怎麼可能是她的家呢?」艾迪一本正經地問道,「我是說,要是她從沒到過這裏的話。」
他們的足跡遍布眾多公共場所——電影院、櫻草山、國家肖像館、牛津大街一家商店旁的咖啡店,還有漢普斯特公園附近的一家酒吧——在這裏,小孩和父母各得其樂,小孩子可以戲耍玩鬧,而他們的父母則可以開懷暢飲。
服務員上完主菜后沒有馬上離開,看樣子是想聊上兩句。
「什麼?」
她們回到樓下的時候,這兩個女人聊天時的神態已幾乎與朋友無異了。令艾迪驚異的是,他聽見母親表示,要盡地主之誼招待她。
「肯定被盤問了一番吧。」
這些暗示讓艾迪既受寵若驚,又惶恐不已。以前從沒有過女人對他表示出興趣,尤其是像安琪兒那樣漂亮的女人。他並非因為她是女人而特別喜歡她,他告訴自己,而是喜歡她這個人。她的美麗無疑影響了他對待她的態度:無論她說什麼、做什麼,分量都顯得重要起來。
他匆匆忙忙地咽下四分五裂的寶路,尖利的糖塊邊緣颳得他喉嚨生痛。「什麼?」
「謝謝,太棒了。」
「她身上沒有任何身份證明。只有現金和一張印著旅館名字的卡片。」安琪兒慘然一笑,「她將護照之類的東西交給我保管了,以防被盜。」
「好啦,好啦。」安琪兒說道,輕輕拍打著他的手臂,「吐出來就好了。」後來他聽見她以高傲的聲音叫道:「計程車!計程車!」
他感覺臉發燙,非常尷尬。但願她不知道有時候那事也有他的份。「她在一個小鐵盒裡找到了一樣東西。」
「我那時長得很老相,而且從身體上來看,我們倆沒太大差異。」
有安琪兒相伴,艾迪盯著小孩看時也不必擔心會引起成年人警覺的反應了。畢竟他和安琪兒年齡相仿,大家也許會把他們當做一對夫妻。無論如何,一個男人的身邊有了個女人,他的威脅性就大大降低了。
有一次,艾迪親眼看見母親這樣侵入私人空間。他站在卧室門口。那個房間正是女房東們所夢寐以求的狀態:乾淨、齊整、散發出淡淡的油漆味和安琪兒的香水味。塞爾瑪按順時針方向慢慢繞了一圈。她打開一扇扇門,拉開一個個抽屜。衣柜上頭放著一個款式時髦的大手提箱。
「露茜。要是非得讓我發脾氣,可有你受的。不聽話的孩子必須受到懲罰。」
他感覺自己臉紅了。「當然不。」
小姑娘依偎在艾迪懷中。他不禁懷疑安琪兒早已知道抱她會讓他很快樂。三人走進酒吧。
他的腦海中出現一幅畫面,安琪兒將右手伸到他面前,掌心裏放在三粒白色的藥片。
他別轉視線,以免她也許認為他在正著她。這時那兩個女孩朝山下跑去,對著下面的什麼人尖聲喊叫。他舒了一口氣,不必再為不小心泄露對她們的興趣而提心弔膽了。
日光從打開的門裡傾瀉進來。安琪兒身上所散發的耀眼光芒令他無法直視。她身穿白色睡袍,臉上已化過妝,顯得完美無瑕,但頭髮依然束在髮網中。他的眼皮開始往下垂。
「你這些天老出去。」
「今天天氣真好,我忍不住,就出來了。」
「爹地,媽咪。」
「好幾年前他就去了美國,我們完全失去了聯繫,他也沒空管我的事。」安琪兒靠近了一些,「重點是,艾迪,我知道安吉希望我這麼做。就像如果我們倆的位置顛倒過來,我也會希望她這麼做一樣。」
門鈴響起時,艾迪正與母親在客廳里看電視。
「可惜荒廢了。」她在他身旁止住腳步,一絲淡淡的香水味飄入他的鼻中。她的目光瞥向政府公屋。「不過,即使變成叢林,也比淪為那種東西強。」
「不。逃避於事無補,可怕、愚蠢的悲劇不止這一件。那是我們在倫敦的第一個晚上,我們來到這裏才幾個鐘頭。唉,都怪我,我永遠不能原諒自己。要知道我了解安吉……嗯,直截了當地說吧,她很可愛,不過酒癮很大。」安琪兒為艾迪的酒杯斟滿酒,「不像這樣,就餐時喝一兩杯。她喝起來就沒有節制,第二天醒來后全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自己在什麼地方。太可怕了。」
「哦,她喜歡在家。她一直都喜歡那樣,即使我父親還在人世的時候她也那樣。」
「對不起。」艾迪說,那些酒灌下去后,他覺得她的哀傷自己也負有責任,「我們談談別的吧。」
「吃下去,不然你早上會非常難受的。」
艾迪還沒弄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他們就已經起身朝山下走去了。他覺得身體比平時輕了許多,猶如宇航員在太空飄蕩。這種事read.99csw.com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他有點想跑開,但這個心思被淹沒在了其他感受之中。一走了之是件非常無禮的事,但有安琪兒相伴令他受寵若驚,他甚至希望碰到熟人看見他們在一起。他也喜歡他和安琪兒出雙入對讓母親大跌眼鏡的感覺,這種感覺模糊而強烈。平生第一次,艾迪不再是孤家寡人,有人陪伴在他身側,兩人並肩而行。不久之後,他們分坐在一張桌旁,當中是從咖啡杯里裊裊升起的兩柱熱氣。
「你想要嗎?」艾迪疑惑地扭頭望著她,一度以為她指的是那兩個女孩。不過安琪兒正把一小盒寶路伸到他面前,盒底的錫箔已被撕開。他拿了一塊,拒絕也許會令她不高興。他們就這麼靜靜地坐著,薄荷的味道似乎非常嗆人,他咳嗽了幾聲。
「只要她快樂就好。」
哭聲更大了。
「你很可愛,不過我認為你不會成功的。」
他肯定強撐著把它們咽了下去,之後便陷入了一個烏漆抹黑、寂然無聲的深坑裡。數小時后他的第一個感覺是頭痛欲裂,接著過了不知多長時間,他感覺自己的膀胱要爆炸了。再後來,他意識到如果有什麼區別的話,那就是頭痛得更要命了。他繼續昏睡,精神上不願意離開舒適的被窩,身體上也不知如何應對起床后的複雜局面。
艾迪羡慕安琪兒有份這樣的工作。他常常心馳神往地想象著她照顧的小孩,以及她也許會與他們做的事情。有時候他設想他就是她,他穿著她的衣服,套在她的皮膚中,站在她的雙眼后。
「老女人盡做些奇奇怪怪的事。」安琪兒回頭瞥了一眼房子,艾迪明白雷諾茲太太並非她心目中唯一的老女人,「不過有問題的是她們,不是我們。」
「她老了。」艾迪說,意思是他無法想象老年人怎麼可能會快樂。
安琪兒看了看手錶。「我們差點兒就要錯過電影了。」
「喜歡,哦天哪,喜歡。」
令艾迪高興的是,有兩個八歲左右的女孩在他的凳子旁練體操。在她們這個年紀,還不知扭捏作態,什麼都要一爭高下。一個穿著牛仔褲,而另一個——蒼白的臉上點綴著些許雀斑、不苟言笑的女孩——穿著暴露的短裙和一件無領長袖運動衫。艾迪偷偷拿眼瞧著她,試圖弄清楚她是不是在故意戲弄他,就像艾莉森在那個已然遠逝的夏天越盪越高,身體暴露的部分越來越多,卻假裝不知道他在看她。他凝視著她,痴痴地幻想著她瘦骨嶙峋的膝蓋上方的肌膚會有多柔軟。
再次醒來時窗帘外頭的光線更亮了,映入眼中,刺|激得他的頭加倍地痛起來。有人在搖他。
艾迪再也聽不下去了。他關閉對講機,傾聽寂靜如水流入池般逐漸瀰漫整個廚房。
「她也許是在看這幢房子,或者隔壁。也有可能是屋頂上有隻鳥。」她朝他笑笑,「無論如何,即使她真的在看你,我也不認為原因出在你身上。」
「心在哪兒,家就在哪兒,艾迪。總之,安吉在託兒所當保姆,父母過世前她去美國接受過培訓。我們原打算一起回來,共住一套公寓,共同生活。正是由於安吉我才認識了霍利-明頓太太。可憐的安吉。」
他在漢普斯特公園度過了心情舒暢的一個小時。太陽下山前他就會趕回家,這裏的有些地方崎嶇難行,特別危險,而且據稱有男人經常聚集在這裏,相互之間做出些可怕的事。不過在周末和節假日的白天,希思公園裡到處都是小孩子。有的跟著大人,有的沒有。最終他在國會山邊找到了張長凳坐下來,看那些性子急躁的父親替玩倦了的孩子放風箏。下方是綿亘的城市,磚塊和石頭,玻璃和柏油路,藍色、灰色和綠色,它們籠罩在薄霧中,猶如活物般瑟瑟抖動。
他抬起頭。她正探過身來,臉在水汽中變得模糊難辨,猶如這座被煙霧籠罩的城市。他恍然覺得她的面容正在蒸汽里一點點消融。她說了點什麼,但他沒聽清。
從一開始塞爾瑪就拒絕考慮男性租客。「他們臟死了,女人更乾淨整潔。」這一概括性的觀點並不包括艾迪本人,他對母親沒有全然把自己視為男人的懷疑由此得到了證實。
他母親打開信封,取出一本英國護照。她啪啪地翻動護照,直到找著了貼照片的那一頁。她用髒兮兮的手指壓在那一頁上,將護照推到桌子的另一邊,讓艾迪看清楚。
「她剛才還在。我是透過我卧室的窗戶瞧見的,有那麼一會兒我還以為她是在看你。」
艾迪感覺到話被打斷使得安琪兒有些怒意,於是他又進一步說道:「我是說,既然他們知道她住在哪個旅館。」
他聽見身後傳來後門打開的聲音,寧靜的心情一下子被撕得粉碎。他轉過身。安琪兒順著雜草叢生的花圃與恣意瘋長的草坪之間的那條路朝他款款而來。她的頭髮披散在肩頭,身穿一件綠色短裙,腳上穿著一雙拖鞋。太陽位於她右側稍後一點,在她的頭髮上灑下了一層金色的光芒,她的臉龐則籠罩在陰影之中。
「媽咪和爹地要離開一兩個晚上,你不記得了嗎?現在由我和艾迪照看你。」她停頓了片刻,但露茜沒有搭腔,「我是安琪兒。」
「我想你是對的。」艾迪聲音沙啞,他覺得嘴巴里的舌頭有點大,「我是說,這又礙不著別人什麼事。」
「凡事越小心越好,在現在這個社會。」她這句話像是從塞爾瑪口中說出來的。那個女人退回原處,拿起杯中殘酒一飲而盡,然後拖著小姑娘出去了。
「媽咪在哪兒?我在哪兒?爹地在哪兒?」
「是因為在中世紀,那塊地屬於羅星頓主教的轄區。」
露茜在放聲大哭。艾迪的腦海中浮現出她站在門口或蜷縮在床上的樣子。她穿著他特意去塞爾福里奇為她買的睡衣,深黃色的底色,點綴著一顆顆紅色的星星,在正常情況下會非常適合她。然而昨晚露茜的狀態並不怎麼好,在床頭燈昏暗的光線中,她的臉色白中發青。嘴巴張開,形成一個黑洞,裏面的牙齒參差不齊。雙眼腫脹,僅留出兩道細縫。
艾迪點點頭。
「你說什麼?為什麼?」
「出去一下。」
安琪兒把餐巾紙丟到桌上,站起來,伸出修長白皙的手臂,拿起料理台上的鑰匙。走到門口時她回頭瞥了一眼艾迪。
「艾迪,」塞爾瑪在廚房裡叫道,「你過來一下。」
「可他們不知道她的名字嗎?她的手提包或其他什麼物品里沒有身份證明之類的東西?」
在安琪兒之前還有九個人打來了電話,但沒有一個獲邀前來看房。塞爾瑪討厭愛爾蘭人、西印度群島人、亞洲人和任何她認為操著「低級」口音的人。
「那我們去找你媽媽吧。」安琪兒抱起那個三歲不到的小孩,九*九*藏*書將她交給艾迪,「讓好叔叔抱你去。」
安琪兒處在了與斯坦利一樣的位置。塞爾瑪處心積慮要將她的房客掃地出門,堪比之前她想將丈夫除之而後快。安琪兒對所提意見愛答不理的態度激怒了塞爾瑪,可她對此無計可施——安琪兒不溫不火的脾氣給她穿了副盔甲。
繼續號啕大哭。接著傳來一聲像是鞭打的脆響,哭泣戛然而止。
「我母親進過你的房間。」
艾迪被這突然之間爆發的怨氣嚇住了,他不禁往走廊上退了一步。「當然不是。」即使在他自己聽來,也能聽出那聲音顯得底氣不足。
又沉默了下來,無聲的建議和疑問在空氣中穿梭。安琪兒再次斟滿兩人的酒杯。
露茜又哭了起來。她的悲傷在對講機的揉捏中變了形。
「霍利-明頓太太認識你父母?」塞爾瑪說,露出鄭重其事的神態。
「要是我沒跟你在一起,」安琪兒漫不經心地說,「那個可憐的女人可能會以為你試圖偷走她的孩子。」
「她們很可愛吧?」安琪兒在他身旁坐下,「那麼有活力,真不知道打從哪兒來的。」
「她真準時,」塞爾瑪看了看手錶,評論道,「我喜歡她這點。」
「艾迪,」塞爾瑪催促道,「雪利。」
塞爾瑪疑惑的目光從老花鏡上方射出來,盯著她。「她開辦的那類介紹所要承擔很大的責任,」安琪兒解釋道,「尤其是關係到小孩子。她認為凡事越小心越好。」
「看場電影而已。」
「不過你別叫我安琪拉,難聽死了。」
這時,一個突然而至的驚擾聲令他倒抽一口冷氣,愉悅的遐思轉瞬間煙消雲散。
他呷了口咖啡,舌頭被燙了一下。
「噓,小點兒聲。」
——《一個醫生的宗教觀》第一部第三十三節
對講機里傳出一陣細碎的噼啪聲,安琪兒正將鑰匙插入鎖孔,打開地下室的門。
她輕輕地拍了拍他的手。「一點沒錯。在某種程度上正好相反。我自認為我對待工作的態度是很嚴肅的,我已經讓許多小孩的生活發生了改變。」
「她那是嫉妒我們。你不明白嗎?要是我有錢就好了,那樣我們就可以遠走高飛,只有你和我。作為朋友,我是說,只是好朋友。你喜歡那樣嗎?」
「她總在那裡東張西望。我的東西有沒有被人動過我看得出來。好了,發生了什麼事?」
「好啊。」
艾迪死死地盯著她。在正常情況下,她的突然出現會嚇他一跳,讓他感到窘迫萬分。但這次更糟。他內心的想法清清楚楚地寫在臉上了嗎?安琪兒是個保姆,對眼巴巴望著小孩的陌生男子會自然而然地心生警惕。
有一次,在漢普斯特酒吧外的公園裡,一個小姑娘從鞦韆上摔了下來,擦破了膝蓋。安琪兒扶她起來,柔聲安慰,最後小孩子終於抽抽搭搭地說她媽媽在酒吧里。
「真可怕。」艾迪遲疑了一下,然後覺得有必要再加上一兩句,於是補充道,「她很可憐,你也不容易。」
「我叫你艾迪你不介意吧?」
艾迪走進門廊,透過貓眼窺視那個站在台階上的人。除了背影,他幾乎什麼也沒看到,因為當時她正轉身望著路上過往的車輛。她身穿一件帶風帽、有點發白的長雨衣。他打開門,她轉過身來面對著他。
「媽咪。」嗓門提高了,帶著哀怨的哭聲,「你在哪兒?」
「怎麼了?她是誰?」
「我要跟我母親談談。我會讓她明白過來的。」
「的確。」塞爾瑪說,停頓片刻后她補充道,「我完全同意。」她將信折好遞迴給安琪兒,「好了,沃頓小姐,那上面講的看起來相當令人滿意。你打算什麼時候搬進來?」
艾迪裝作非常隨便地問道:「你照看的是哪種小孩?要是你想的話,盡可以把他們領到家裡來吃茶點,我是說,招待招待他們。」
「這無關緊要。我把名字給了安吉,隨她一起埋在了地下。『向前看』是我的座右銘,不要回頭。參加完葬禮,等塵埃落定之後,我給霍利-明頓太太寫了封信。從那時起,一切就猶如夢一般。」她突然住口,雙手捧住頭。「直到現在。」她的聲音幾不可聞,「說來真羞愧,一切都太順利了。」
這條策略一直都很奏效,直到一月中旬。一天傍晚艾迪急匆匆地跑下樓,按照約定他要去攝政街的利百代百貨與安琪兒碰頭。他們打算先看場電影,然後在回家前去吃比薩。
但安琪兒很快就消除了塞爾瑪的憂慮。她極少使用電話,即使用,她也會巨細靡遺地記好費用。打給她的電話也不多,當中多數與工作有關——通常是霍利-明頓太太的介紹所打來的。隨著時間一周周過去,塞爾瑪與霍利-明頓太太成了電話中的熟人。
川流不息的行人猶如河水繞開岩石一般從他們身旁經過。袋子里是一條藍色的真絲領帶,綉著對角交錯的淺綠色花紋。艾迪撫摸著柔軟的布料,兩眼噙滿淚水,不知說什麼才好。
安琪兒的一切都顯得撲朔迷離。實際上她也許一生下來便是個成年人。五年多前,三月的一個傍晚,艾迪與她相遇。她看到了艾迪母親在《標準晚報》上登的廣告后便過來了,找到了這幢位於羅星頓路的房子。廣告上寫出了路名,卻沒有說出租人是格雷斯家,也沒有提供房子的門牌號碼。艾迪母親說,現如今滿大街都是遊手好閒的陌生人,凡事越小心越好。
他無法動彈,只能獃獃地瞪著她。
「父親的相片你也一張都沒有。」艾迪指出。
「今天的天氣正適合到漢普斯特公園來,夏天裡最美好的時光。」
床邊的櫃櫥中有個漆盒,也被鎖上了。「那裡也許存放著家庭信件,她父母和未婚夫的紀念物。真奇怪,他們的相片她一張都沒有,梳妝台上這麼空。」
安琪兒點點頭,臉色凝重。「這一點說得非常好。」從她的語氣可以聽出,她以前從沒站在這個角度思考過這一問題,「不過他們小的時候還是挺可愛的,對吧?我之所以喜歡我的工作正是因為這個。我享受到了最大的樂趣,卻不用擔負長遠的責任。」
「媽咪。我想——」
「真是太凄慘了。」安琪兒兩眼閃著光,橙色的燭火在她的雙眸中搖曳,「說起來都傷心。」她別轉過臉,用餐巾拭了拭眼角。
「當然她是嫉妒。她來之前我和爸爸非常親近,不過她很快就改變了這種狀況。她讓爸爸討厭我,不單單是爸爸,凡是我們認識的人她沒有不挑撥離間的。最終所有人都在說我的不是。」
「我想她是在觀察鳥類,」艾迪說,「她是雷諾茲太太。」
「呃,」他說,「呃,小姐……呃……請進。」
「旅館經理來敲門。」
「你的媽媽在哪兒呢?」安琪兒問小姑娘。
「那是我們來到這裏的第一個晚上。」安琪兒說,她瞪大眼睛盯著酒杯邊緣,「有時候生活真不公平。她在飛機上就一直喝個不停,一杯接一杯。我們到這裏后,在伯爵閣找了家旅館,接著去吃飯,當然還喝了酒。吃完后她還不盡興。『我要慶祝。』她翻來覆去地說道,『我回家了。』可憐的安吉。我沒能勸住她。我已經疲憊不堪,於是我就返回我們的房間,上床休息了。接下來我所知道的事是,第二天早上旅館經理來敲門。」https://read.99csw.com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很抱歉我遲到了。我母親……」
「媽咪,媽咪,你在哪兒?」對講機里傳來露茜死板的聲音,猶如一個小機器人在講話。若是沒有對講機且門都關上了,他們就聽不到她的聲音,因為地下室的隔音效果非常好。
艾迪天生謹小慎微。正是緣于這個原因,他才會遠離那群在這方面跟他志趣相投的人。他在報紙上讀到過關於他們的報道,這才知道了他們的存在。他不想與母親產生隔膜。有時候他幻想著要是他和安琪兒買得起一套公寓,甚至一棟小房子的話,生活會變成什麼樣。但從資金上來說這完全不可能。除非靠國家和母親施捨,否則他根本活不下去。
「我的朋友一直叫我安琪兒。」
「為什麼?」他幾乎吼了起來,人們紛紛扭頭望向他。
這個女人滿臉通紅地盯著艾迪。「怎麼回事?怎麼——」
「鎖上了。」塞爾瑪解釋道,雖然好奇但並沒有氣惱。
「小孩子就喜歡玩扮演遊戲。」有次他們外出時她對他說,「我看我依然童心未泯。」
「是的,」他勉強應道,「太陽非常好。」
「艾迪,艾迪。」
這番話雖然無關緊要,卻深深地刻在了艾迪的記憶之中。這是塞爾瑪與安琪兒之間出現裂痕的首個跡象。他母親天生是個吹毛求疵的人,喜歡隨時隨地挑毛病,無論是誰、不管什麼事,都絕不可能長時間令她感到滿意。她窮其一生追求完美,如果達成所願反而會變得不知所措。
「那是自然。」安琪兒打開手提包,「我這裡有一封霍利-明頓太太的保薦信。我在她開辦的介紹所工作。」
他們喝光那瓶酒後就離開了。此刻艾迪已酩酊大醉,安琪兒必須攙扶著他上樓梯。站在弗里斯街上,清新的空氣讓他頭暈目眩,燈光似乎非常刺眼。他吐了,一部分吐進了排水溝里,停在旁邊的一輛汽車也遭了殃,因為還有一部分吐在了引擎蓋上。
「你要去哪兒?」
「那根本是兩碼事。」塞爾瑪氣呼呼地回應道,她的注意力又轉移到了其他地方,「她的書可真多,是吧?我懷疑她有沒有真正讀過。」她眯起眼睛盯著那些書脊,「你沒想到她信奉宗教吧?」他母親說出「信奉宗教」這幾個字眼時那狐疑、可憐和好奇的語氣拿捏得恰到好處,「你絕對猜不出來。」
「那你的真名是什麼?」
艾迪咬了一下薄荷糖,它裂成了好幾塊。兩個處於青春期邊緣的男孩騎在自行車上,比賽看誰騎得快。一個男孩經過時隨手扔下一個裝炸薯片的小袋子。
「真好。」安琪兒笑意盈盈地看著他,「出來走動走動有好處。我有時都替你媽擔心,她待在屋裡的時間太久了。」
艾迪和安琪兒在吧台旁排隊。
「等他們長大后,就遠沒有這麼吸引人了。你說呢?」她似乎不期望得到回答,「但是我不喜歡整天跟小孩待在一起,他們可能非常煩人。你呢?」
「當然。我什麼謊話都沒講,我不想那麼做,也沒必要。」
「你能保守秘密嗎?」他們吃完開胃菜后安琪兒問,「別人都不知道真相,但我願意告訴你聽。我可以信任你嗎?」
一朵烏雲掠過太陽。
「沒有。」他往柵欄處退去。
「夠了,親愛的,我不想發脾氣。要是媽咪聽說你這麼不聽話,想想看她會多傷心。」
她的母親先發現了他們。她衝到安琪兒面前,把孩子從艾迪懷中搶了過去,緊緊摟住。小姑娘的愁容剛剛消散,在吃痛之下又哭了起來。
他把玻璃杯遞到她們手上。安琪兒將一個信封交給塞爾瑪,塞爾瑪取出一張印有單位名稱抬頭的信紙,然後把老花鏡架在鼻子上。艾迪和安琪兒小口抿著雪利。
他肯定是走到了喬克費爾姆地鐵站,搭北線去了托特納姆庫爾路站。他記不起來是換乘中夾線前往牛津廣場站,還是徒步走完了剩下的路程。但他站在利百代百貨大門內側時看到的畫面清晰地印在他的腦中:人們摩肩接踵,商品琳琅滿目。一個保安以奇怪的眼神盯著他。他費勁地搜尋安琪兒的身影卻找不到,絕望感在他的心中蔓延開來,他覺得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接著,九月的第一個星期天到了。這是夏末的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吃完早餐后艾迪決定步行到漢普斯特公園(hampstead heath)散散心。父親死後他對於外出的恐懼心理也消失了。他行至哈弗斯托克山,不經意間回頭瞥了一眼,發現在他身後不遠處,安琪兒也在朝著同一個方向慢慢走來。她的出現讓他非常不快,散步時他喜歡周圍都是素不相識的人。他加快腳步,到了下一個岔道就轉了過去。他三番五次地回頭張望,不過沒有看到她的身影。他尋思著也許她繼續沿著羅斯林山去了漢普斯特村。
「乾杯。」她舉起酒杯,與他的碰了一下,「也許這是我們的最後一次相聚了,我們要盡興點。」
長久的沉默,艾迪的耳中充斥著從餐館其他地方傳來的嘈雜聲。
接下來的四個月,塞爾瑪一直被蒙在鼓裡。在他們看來這似乎很自然,儘管兩人日益加深的友情並沒什麼可遮遮掩掩的。在家當著母親的面時,艾迪假裝他和安琪兒仍停留在房客與女房東兒子的關係上。他從中獲得了極大的樂趣,安琪兒也覺得好玩。
艾迪俯下身子,一隻手扶住架在鼻樑上的眼鏡。那個模糊的名字逐漸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一驚之下,他轉過身來。據他所知安琪兒以前從沒到過他的房間,要是母親發現了會怎麼說呢?
只有一個陽台種了天竺葵。它之所以比鄰近的其他陽台引人注意,有一半是出於這個原因。那裡很整潔,扶手處新刷了油漆,而且沒有衛星鍋。現在那裡空無一人。
「我喜歡來這裏,」安琪兒說,「看看玩耍的孩子真是開心。」
安琪兒還沒搬進來的時候,塞爾瑪就對電話賬單深感擔心。她似乎能預見安琪兒擅自打電話到澳大利亞去,似乎聽見電話鈴聲響個不停。一個像她那樣的女人肯定交際廣泛,她會與這個或那個女友,甚至更糟的是,這個或那個男友,聊天聊個沒完。
安琪兒拿起酒瓶。「我們聊點別的吧。」
「你知道嗎,我前幾天看見了一隻狐狸。」安琪兒抬手指向花園另一頭的卡弗,「它跑到那邊去了,也許進了那後面的廢墟。」
盛夏,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艾迪端了杯咖啡走進花園。他母親難得地出門去了——每隔三周,她就會打車去醫療中心量血壓,取每個月配發的藥丸和噴劑。他感到異常輕鬆,於是漫步走向花園盡頭的樹叢。
回憶這時候又脫了節。接下來他只記得他們去了SOHO區深處的弗里斯街,他跟在安琪九*九*藏*書兒漂亮的腦袋後面走下一段樓梯,來到一家地下餐館。那裡喧鬧的聲音和強烈的味道如潮水般在他身邊涌動。他們倆在牆邊的一張桌子旁坐下,猶如待在一座寂靜的小島。他們的中間放著一個塗蠟的瓶子,裏面有一支蠟燭在燃燒。艾迪記不起來他們都吃了什麼了,但他記得安琪兒先要了一瓶紅酒,後來又要了一瓶。
艾迪點點頭。他又回憶起了艾莉森——最近她的影子總是縈繞在他的腦際,他衷心希望她的年齡可以永遠定格在他們玩撒尿遊戲時的那個夏天,他也希望自己可以與她一樣永遠不再長大。他充滿笑意的目光跨越歲月,望著艾莉森。
「她肯定是找到了鑰匙,或者發現她自己的一把鑰匙能打開,或者這次沒上鎖。我不知道……」他難過地凝視著她,「她找到了護照。她要把它交給你介紹所里的老闆,也許還有警察。」
艾迪瞧見了一本《聖經》、一本祈禱書和一本讚美詩集。他的目光沿著那排書脊和其他所有能看到的書名掃了一遍:G.K.切斯特頓寫的《托馬斯·阿奎那傳記》;托馬斯·布朗爵士寫的《一個醫生的宗教觀》;《基督教的信念》;《最後四件事》;《基督教神學字典》;《信仰之盾》;《人、神和祈禱者》。
塞爾瑪對安琪兒的好奇擴展到了她的物品上。安琪兒把自己的房間收拾得乾淨整潔,床鋪也自己整理。但塞爾瑪保留了一把鑰匙,每隔一陣子,趁安琪兒出門在外,她就會拿出鑰匙打開卧室的門,小心翼翼地窺探這名房客的私生活。
艾迪盯著她。「你什麼意思?你沒事吧?」
「她不喜歡我們一起離開,她會孤獨的。」
因此對於神靈,我絕非意圖否定他們的存在,我深信不僅整個國家,而且芸芸眾生都有他們的保護神和守護天使。
她破天荒地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了出去。站在萬寶路大街的人行道上,她將一個利百代百貨的小袋子遞給了他。
接下來幾個小時的記憶在艾迪的腦中既鮮明又零散,後來他估計這是受到驚嚇后的癥狀。他記得自己摔門衝出羅星頓路二十九號,他以前從沒這樣干過,但此後發生的事只留下了殘缺的片段。
「哦對,我明白了。不過那護照上的照片肯定——」
她微笑著望著他。「我想知道你喜不喜歡小孩,我是不喜歡的。」
艾迪推開盤子。「是怎麼一回事呢?」
「她怎麼了?」
「當然,必須另付一個月房租作為定金,還得有適當的人保薦。」
「她這周在貝爾格萊夫廣場上班。」找不到更好的傾訴對象的塞爾瑪只好這樣告訴艾迪,「對方是秘魯的百萬富翁,她的身份跟大使差不多。」艾迪的腦海中浮現出頭髮烏黑、面孔嚴肅的大眼睛小孩,待在由閣樓改造而成的、窗戶外安裝了鐵條的幼兒室中。他看見自己正在照看他們,與他們戲耍,就像安琪兒一樣。
「他們一直想來瞧瞧我住的地方,不過照我看,你媽媽可能不太願意。」
「不是我好管閑事,在某種程度上她目前由我負責。而且我必須確保她沒把床單燒出洞來,或者出去時沒有忘記把爐火滅掉。」
「留在世上的人總要更難一些。除了我,沒人為她悲傷。後來……好吧,我得承認自己沒能經得住誘惑。我是說,我借用安吉的身份對別人有什麼害處呢?我沒有身份,這就意味著我沒辦法找到一份像樣的工作。這太不公平了,在照看小孩方面,論實際經驗我比她要豐富,熟讀那些理論我也不在話下。她有霍利-明頓太太的聯繫方式,但兩人從沒見過面。於是我就跟警察講安吉是我,我則假裝成她。」
酒非常辣喉,剛開始他都咽不下去。但是,隨著一杯接一杯灌下去,酒變得越來越順口。
「我們一般在這個時候會喝杯雪利酒,沃頓小姐。你願意跟我們一起來一杯嗎?」
「就這樣吧,謝謝。」安琪兒高傲地說,又只剩下她和艾迪后,她接著說道,「我討厭這種人,熱心過頭。我講到哪裡了?」
「我懷疑她是不是已經訂了婚,後來未婚夫死於非命,自此之後她就沒正眼瞧過其他男人。」塞爾瑪的性格中還帶有濃厚的感傷情懷,深埋於心但只在意想不到的時刻暴露出來,「也許那個未婚夫是個軍人。沃頓小姐的父親就是軍人,你知道。」據傳,霍利-明頓太太已故的丈夫是一位陸軍准將,戰爭期間與安琪兒的父親一起在印度服役。「我想她的父母肯定都離世了。」塞爾瑪吐露她的猜測,「她看起來像是孤苦伶仃地活在世上。」
「那裡有很多野生動植物。」
她的目光定定地盯著燭火。「要是我媽媽還活著,一切就都會不一樣了。」
對於安琪兒的過往經歷,對於她貌似一片空白的社交生活,塞爾瑪懷有深深的好奇心。「照我看,她肯定在愛情上遭遇了不幸。別跟我說一個像她那樣的女孩子沒有大把追求者。我敢打賭,每次她走在街上,都有垂涎三尺的男人跟在她的屁股後頭。」
一陣極短暫的遲疑。接著,令他欣慰的是,她露出笑容從雨中走了進來。安琪兒的身高與他差不多,大概五英尺六英寸。她長著一張纖秀的瓜子臉,皮膚猶如小孩般潔白無瑕。塞爾瑪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陪她上樓去看那個空出來的房間。艾迪偷偷摸摸地躲在門廊里,屏息諦聽。
「他們沒叫你父親來認屍嗎?」
隨著季節由灰濛濛的春天不知不覺地進入灰濛濛的夏天,她挑刺的勁頭也越來越足。塞爾瑪刻薄的批評猶如射出的箭鏃,先是隔三岔五地來個一兩支,之後數量穩步上升。
她母親,安琪兒告訴艾迪,在她小時候離開了人世。父親再婚了,后媽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
「我想可能就是這個原因。天冷起來了。」安琪兒雙手抱在胸前,誇張地表現出她有多冷,「我們去喝杯咖啡吧?南端綠地有家咖啡廳。」
秋去冬來,塞爾瑪似乎察覺到家裡的氣氛有了變化,情感的天平已不再偏向她這一邊。她向艾迪傾訴了更多對安琪兒的怨言。她變得疑神疑鬼,想知道他確切去了哪裡。她與安琪兒沒有公開爭吵,但往昔的熱情早已成為回憶。
「我沒打擾你吧?」
「真可愛,」他聽見安琪兒說道,「而且,在我看來裝修真是太有品位了。」她的聲音沉著自信,口齒乾脆利落,表明她思路清晰。
「你很快就會見到媽咪了。」安琪兒的嗓音尖細清晰,門咔嗒一聲被她關上了,「好了,你從床上起來,拖鞋也不|穿是想要幹嗎?」
「她又不上教堂。」塞爾瑪說,聲音充滿了懷疑,「否則我們肯定早就注意到了。」她緩步走到梳妝台前,拿起一小瓶香水聞了聞。「非常不錯。」她放下香水,「聽著,我不是信口開河,這種東西可不便宜。她在塗脂抹粉上花的錢都可以養活一個四口之家了。」
「來吧,」他們到家后她說道,「跨上木樓梯,小床等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