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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莉咽下藥片,喝了可可。朱迪絲又逗留了一會兒,目光在房間里逡巡。
沒有露茜,她在心中默默地念叨,也沒有她的消息。否則他們早就叫醒我了。
「應該是伊芳。」朱迪絲收拾好她的手提包,冒險開了個小玩笑,「正好她可以洗盤子。」
探長笑了,露出伊芳那口完美無瑕的牙齒。「你在做夢。」
朱迪絲把它們拿給她。「我稍後再過來看看你的情況。」
「也許之前一直被低溫冷凍著。」馬克斯漢姆的語氣比平時更為嚴厲。
馬克斯漢姆允許莎莉坐在教堂裏面,因為他找不到正當的理由阻止她這麼做。另外,她明白,他以為她想禱告,這種可能性令他頗為尷尬,而她恰好可以把他的尷尬當作對付他的武器。
莎莉睜開雙眼,急於找到一個讓她分心的東西。離她最近的那面牆上掛著一塊木板,上頭剝落的金字刻的是教區牧師的姓名。起首是一八九一年的弗朗西斯·尤爾格雷夫牧師,之後是七個接任者的名字,以一九七〇年離開牧區的喬治·巴格諾牧師告終。木板很大,四分之三都是空白的。無疑,尤爾格雷夫和他的直接後繼者都以為這串牧師名單會不斷拉長,這座建築會永遠是禮拜之地。
她的眼皮開始打架,靠著床頭的身體慢慢滑到了床鋪上。具有生命的手指繼續撫摸著三本書的封皮。奧黛麗·歐里芬特,她睡眼矇矓地想,這是個陌生的名字。歐里芬特聽起來跟歐幾里德有點相似。以前有聖徒叫奧黛麗的嗎?這時,露茜不知所蹤的事猶如一道強烈的閃電突然劃過莎莉的腦際。她從床上坐起來,失聲尖叫,但從她口中發出的僅是嗚咽而已。她又重新倒回到枕頭上。
「它會讓你好好睡一覺的。」朱迪絲說。她的威爾士口音抑揚頓挫,像一條小船在柔和的波浪中起伏。「這不是那種讓你一睡就是好幾年的葯,你沒必要強迫自己保持清醒。」
起初馬克斯漢姆不相信莎莉,伊芳和弗格森醫生也懷有疑心。他們都對她的言之鑿鑿持懷疑態度,情願認為這隻是她的主觀臆測。
莎莉點點頭,呷了口咖啡。她很懷疑等邁克爾回來后能不能好受些,沒有了露茜永遠好受不了。其次,到時肯定不止他們兩個,大衛·拜菲爾德也會到倫敦來。第三,邁克爾,雖然她深愛著他,但他製造的麻煩可能比他解決了的還要多。他老是把什麼都悶在心裡,等到爆發的時候往往已經承受不住壓力、心火炙熱難當。
牆上有張告示,說英國聖公會與俄羅斯東正教會和衛理公會共用聖米迦勒教堂。否則可能它很早以前就被拆掉了,雖說也許那樣反而比這樣無人關愛地剩下半條命強。
露茜的血。哦基督,你就不能阻止嗎?
「不不,別來煩我。」
弗格森拉開塑料布。下面是個透明的塑料袋,貼著一張手寫的標籤。袋裡裝著一條白色的羊毛緊身褲,褲腿上帶羅紋。乍看之下裡頭似乎像抱抱熊之類的玩偶一樣填滿了棉花。緊身褲泡在一灘紅褐色的血泊中。莎莉按住嘴唇,壓下心中的悲痛。她想起了超市裡放在塑料盤裡的解凍肉。血就是血,成分一樣不多、一樣不少,主要由水構成,向活體組織供應營養和氧氣,並能清除體內的有害物質。而一旦脫離跳動的心臟,它就只是紅褐色的液體。
「阿普爾亞德太太?」馬克斯漢姆的聲音很焦急,甚至還帶著一絲惱怒,「這樣就可以了,謝謝你。你幫了很大的忙。你非常勇敢。」
馬克斯漢姆的一隻手放在莎莉肘下。他們朝遮擋物走去,伊芳和卡洛警長跟在後面。一隻獨腿折羽的鴿子蹦蹦跳跳地從他們前面穿過。被截肢者。對於那些心懷恐懼的人,萬物只不過是大禍臨頭的預兆。莎莉掙脫馬克斯漢姆的手,將雙手深深地插入藏青色長外套的口袋中。他們繞過了遮擋物的轉角。
翅膀抖動發出呼呼的聲音。不僅是為了嚇唬人,還有嘲弄的意味。
露茜也被肢解了。
你這個淘氣的丫頭片子,你知道你要為此付出多大的代價嗎?
卧室里黑漆漆的,光源只有路燈透過窗帘間隙照進來的一束微光和時鐘顯示屏上發著紅光的數字。她的脈搏在劇烈地跳動,嘴巴發乾,眼皮腫痛。
「到這裏來吧。」
她仍緊閉著雙眼,使出全身的力量,將痛苦、恐懼和憤怒聚攏在一起。她在腦中將它們團成一個球,像揉麵糰一樣揉捏。球上有五顏六色的條紋:紅色、棕色、綠色和黑色,情感的色彩。她將球拾起來,朝身後扔過去,然後她鼓足勇氣睜開了眼睛。
博克拉克街。聖米迦勒教堂位於一條死胡同的盡頭,兩旁九九藏書和後面被更高、更新的建築緊緊圍住。是一幢破舊的小型紅磚建築,呈長方形,每個角都有小尖塔和斑駁的直立式窗戶。窗戶上有鐵格子守護,上面堆積著數十年來留下的塵垢。這個教堂猶如一個從來沒有得到過足夠關愛或救濟的小孩。
莎莉的拇指和食指繞到腳踝那裡,隔著塑料袋和皮革按壓了一下。她感覺到了下面硬邦邦的骨頭。
罪惡已開始顯露其猙獰的面目。它蓄謀已久,很早以前就有了行動。基爾本墓地那隻棕色皮膚的手和門廊里鮮血淋漓的雙腿肯定有關聯,因為它們的相似之處太多了。都經過冷凍,都是小孩的肢體,都被丟棄在宗教場所,而且都是在二十四小時內被人發現的。從理論上說,兩者可能是獨立案件,有關那隻斷手的報道引發其他罪犯加以效仿——但這個可能性似乎很低。靴子和緊身褲清清楚楚地表明露茜落入了同一個罪犯的魔爪,其中還傳遞出了別的信息嗎?
緊身褲的腰部平平地貼住塑料袋。那裡沒有棉花。緊身褲的上端至緊身褲腰部的血液最多,羊毛的潔白色調已蕩然無存。
這番折騰使書離開了原來的位置。一張卡片從《一個醫生的宗教觀》里伸出一個小角,莎莉把它抽了出來。是一張明信片,上面印著一座大教堂,老式彩色照片,在歲月的侵蝕下已經泛白。這幢建築有點眼熟,但此刻她的大腦拒絕給出它的名字。她翻轉明信片:羅星頓大教堂。還寫有幾行字。她眯起眼睛看了看郵戳。一九六三年四月?還是一九六八年?寄給「米德爾塞克斯郡羅斯村格林路都鐸屋,奧·歐里芬特小姐」。「羅斯村」,這個名稱似曾相識。倫敦西部的某個地方?靠近希斯羅機場?她試圖破譯其中的信息。
莎莉將報紙推到桌子對面,那篇報道翻開著。朱迪絲快速地瀏覽了一遍。
「不知道報紙來了沒有。」莎莉說道,目光與朱迪絲的碰在一起。
莎莉埋下頭。她又一次試圖禱告,感謝上帝那雙腿不是露茜的,因此露茜也許還活著。但是她的心猶如拒絕跳欄的馬,執意避開禱告。一道看不見的障礙把她團團圍住,讓她深陷在自己的痛苦中不能自拔。似乎是教堂本身在她四周豎起了一道玻璃牆,斷絕了她與外界的一切通信。一念之間,她好像瞥見了這座建築的性格:乖戾、惡毒、鬱鬱寡歡,猶如磚塊和灰泥堆砌而成的奧黛麗·歐里芬特,那個詛咒過她的女人。
「你當然可以。」
「你想看點什麼嗎?雜誌?」
「我沒有。」
「就像他們在基爾本墓地發現的那隻手?」
露茜。
「這位是弗格森,」馬克斯漢姆說道,「這是阿普爾亞德太太。」
去你的,我是她媽媽。我當然知道。
露茜呢?她怕嗎?還是已經死了?
繼續。莎莉望著馬克斯漢姆的臉,瞧見黑框眼鏡後頭的灰色眼睛眨個不停,嘴角的肌肉在抽|動。震驚之下她意識到他在刻意拖延,因為他發現說的一方並不比聽的一方容易。
不管那個擄走她的人是誰,他這麼做不僅僅是為了獲得性滿足或由於情感缺陷。即便有,也僅是部分原因。擺在門廊里的東西是故意嚇唬人的。這個人想製造轟動效應的衝動是如此強烈,以至於敢冒被人發現的風險。
「我們可以等你丈夫——」
「要是有了消息,我發誓會馬上叫醒你。」
「阿普爾亞德太太……」醫生開口道。
那為什麼不把殘肢丟到警察局外面呢?為什麼今天選擇了教堂,昨天選擇了墓地?也許仇恨的對象是上帝而非警察。另一個可能性閃過她的腦際:這或許是奧黛麗·歐里芬特刻骨憎恨的另一種更為極端的表達方式。若是如此,那麼負有直接責任的就該是一心想成為牧師的自己,是她把惡徒的注意力吸引到露茜的頭上的。
卡洛警長關掉引擎,回頭瞧了瞧與莎莉一起坐在後座上的馬克斯漢姆。馬克斯漢姆點點頭。卡洛修長的身體費勁兒地出了汽車,朝被遮住的門廊走去。對一個男人而言他的臀部顯得異常大,莎莉下意識地注意到,他走路的時候屁股扭得跟娘們兒一樣。
事情可能永遠不會往好的方向發展,她痛苦地想,只會越來越糟。那些早已不在人世的牧師對她,一個擔任聖職的女人,產生這種想法會是怎樣的不齒。這究竟有什麼意義?她吃了那麼多苦才當上牧師,而且之後還要把畢生精力都投入到這一垂死宗教的芝麻瑣事之中,現在這些看起來是多麼荒謬。目前為止結下的全是惡果,她毀掉了自己的生活,破壞了邁克爾的生活,還拋棄了露茜。錯都在她。她對自己非常生氣,甚至沒把部分責任推給上帝。哦對了九*九*藏*書,他還在那裡,不過他已經無關緊要了。說實話,他從來都是無關緊要的。他不在乎。
大衛叔叔舉起雙臂往兩邊張開。莎莉恐怖地看見他黑色的教士服里生出了兩排銀白色的羽毛,一隻手臂上一排,從肩膀沿袖子一直延伸到袖口。大衛叔叔在長翅膀。
他並非如薩莉料想的那樣,指向放在他身後地板上的那個黑色塑料袋,而是伸出手指著蓋在左側長凳上的一塊塑料布。下面有東西凸起,形成兩條L形隆脊,每條約二十英寸長。莎莉不自覺地抬起頭,目光無法在那兩條隆脊上停留。她緊盯上頭的布告,強迫自己專心去關注那泛黃的紙張,那些幾乎難以辨識、列印出來的字和圖釘掉落後遺留的圓形銹跡。
馬克斯漢姆點點頭。他們三個下了車。天氣陡然之間冷了下來,風鑽出死胡同,逃入灰暗的空中。莎莉強迫自己不去看門廊。她注意到欄杆和教堂之間的空隙塞滿了一大堆空啤酒罐和快餐包裝紙,西北角有道門,把守住了教堂北側和毗連建築形成的窄巷入口。
去他媽的教堂。「我不想去,謝謝。」莎莉瞥見,或者說猜想,朱迪絲的眼中流露出一絲傷心、驚訝的神色。去他媽的朱迪絲。但要一下子擺脫善解人意的習慣也並非易事,她聽見自己在柔聲解釋,似乎受害者是朱迪絲而非她自己。「謝謝你想得這麼周到,不過我想待在這裏等我丈夫回家。」把他的拖鞋拿到爐火旁烤暖和,報紙放在他座椅的扶手上,壺裡重新泡好茶水。「而且,也許會有什麼消息。」
「我能理解。」朱迪絲臉上的皺紋消失了一部分,「不用等很久吧?你們倆在一起會好受些。」
「這雙腿太長了。」她慢慢地說道,「它們不是露茜的。」
燈光照得她頭暈目眩。她停下腳步,使勁眨動眼睛,盯著前面。在兩盞泛光燈的強力照射下,門廊里的一切清晰得如夢似幻。門開著,兩旁的長凳上方釘著布告板。那裡本該是躲風避雨的好去處,但此時布告被風颳得獵獵作響。一位攝影師看似毫無章法地進行現場拍攝,按下快門時嗒嗒的響聲猶如步槍斷斷續續地射出幾顆子彈。
「你不要自責。」大衛·拜菲爾德在電話中對她說。
「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朱迪絲的臉上堆起許多皺紋,莎莉為自己正在排斥這番好意而深感愧疚,「你來一勺穀類食品怎麼樣,像干玉米片那種清淡一點的東西?」
莎莉現在能感知到的只有寂靜。他們置身於一座世界型大都市之中,四周卻寂靜無聲。三十碼範圍內至少有十多名警官,他們似乎全都屏住了呼吸。
我不要我丈夫,我要露茜。
莎莉伸手去拿咖啡壺。「也許我遲些時候會吃點東西。」
「看在耶穌的分上,露茜怎麼樣了?她也在那兒嗎?」
親愛的上帝,那是怎樣的痛楚。他們有沒有殘留一點人性,先把她痛快地殺死?
「我禱告不了。」
莎莉伸出手,示意把報紙給她。「我想自己找。」
「阿普爾亞德太太,」弗格森說,「這樣可能會給肢體造成破壞,我們驗屍時就有麻煩了。」
遊人太多,光景更像二月而非四月,不過晚禱合唱非常棒。我們共同的朋友仍未忘卻。世界真小!星期二見。愛你的艾米。
門廊處於教堂西南角,警察已封住了入口。門廊左側有一排鐵欄杆,底部是一扇相對稱的門。
天氣非常寒冷。嵌入廉價紅色地磚中的格柵說明有地暖,但不是系統已失靈就是電費讓使用教堂的人吃不消。寂靜壓迫著她。空氣中有一絲淡淡的香味,誦經台上的黃銅已被香熏得黯淡無光。她仰頭瞥了一眼屋頂,沒有圖案的油松木,濃重的暗影,交錯的影子和蜘蛛網。
「非常冰冷。」
薄暮時分前來接替伊芳的女警朱迪絲趁機把莎莉勸上床,並端來一杯可可,哄她又吃了一片安眠藥。
一個個思緒在她的腦中奔涌,然後破碎,飄散。翅膀發出的噪音越來越大,直至完全蓋住了其他聲音,令她無法思考。嗡嗡聲大得讓莎莉失去了自我——那是翅膀振動的聲音。她淹沒在這陣聲音中,猶如陷進河口的黑泥中。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大衛乾巴巴地答道:「那個帶走露茜的人,也許。」他趕在被她打斷前迅速地接著說,「不要胡思亂想。邁克爾你不用擔心,他今晚睡一覺就好了,明天就會回到你身邊。你也不要責怪他和你自己,你明白嗎,莎莉?這是最重要的。也不要失去希望,停止禱告。」
莎莉還沒來得及提出異議,朱迪絲已經起身朝門口走去了。一會兒之後她拿著《觀察家報》回來了九*九*藏*書
「不知道小報會怎麼報道。」莎莉不寒而慄,「也許最好不要報道。」
「是。」她極力壓低嗓音,隱藏住內心的嘶吼。弗格森點點頭。
「位於博克拉克街,托特納姆庫爾路以西,靠近夏洛特街。」
原本就狹小的空間顯得更加擁擠。除了攝影師之外,還有一名調查犯罪現場的警官正往一個手持式機器里輸東西。第三個人在測量門廊的尺寸,第四個人跪在遠處的左邊角落,身旁放著個包。莎莉隱約瞧見了黑色塑料袋反射的亮光。
……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在睡夢中的自己更真實,軀體酣眠似乎恰是靈魂蘇醒之刻。
八點鐘的時候,莎莉已衝過澡、穿好衣服、吃完了早餐,也就是三杯咖啡。她和朱迪絲坐在客廳的桌子旁。朱迪絲讓整套公寓里飄蕩著烤麵包的味道,還給自己煮了個蛋,想把莎莉的胃口從藏匿的地方勾引出來。
身穿制服的警察拉開路障,讓馬克斯漢姆那輛沒有警車標誌的路虎開進死胡同。兩旁的建築是戰後新蓋的,裝有玻璃窗和軟百葉簾。大概是辦公樓,星期天裏面空無一人。目前為止還沒出現遊客,但警察已嚴陣以待。汽車靠近教堂慢慢停下,還有兩輛警車停在附近。
莎莉沒料想到自己會在星期六晚上睡著,這是露茜失蹤后她第二次入睡。她本來決定時刻保持清醒,以防露茜需要她的。不過,大衛·拜菲爾德打來電話說邁克爾安然無恙后,疲憊便猶如毛毯一樣覆蓋在她的身上。
馬克斯漢姆十指交叉放在膝上。「我去看一下情況。」
嗡嗡聲更大了。周圍漆黑一團。她無法呼吸。她聽見咔嚓聲響起,比翅膀的嗡嗡聲還要大。寒冷的空氣在她四周旋轉起來。
「整個教區都在為露茜、莎莉和邁克爾祈禱。」德里克·卡特告訴《觀察家報》的記者,「莎莉是一名非常出色的助理牧師,她在聖喬治已經嶄露頭角。」
「要不要我——」
哦上帝的羔羊——
「我去看看好嗎?」
「阿普爾亞德太太?」弗格森低語道,「請鎮定。」
報道只佔了一個豆腐塊,放在內頁的一個版面上。露茜·阿普爾亞德,四歲,從臨時保姆家中失蹤,警方不排除遭到綁架的可能性。馬克斯漢姆探長謹慎地置評,實際上無非就說了句警方正在調查。
莎莉的指尖輕柔地順著褲子的大腿往下摸,摸到了膝蓋的彎曲處,摸到了靴子上方的小腿處。她垂下頭。
「我估計你今天早上想去教堂。伊芳會開車帶你去的。」
莎莉點點頭。朱迪絲隨手關上門,現在她終於清凈了。露茜。她脹痛的雙眼噙滿淚水。她想拿腦袋往牆上撞,想大聲嘶喊。
「別天真了,警官,你沒資格妄下論斷。」
「不用。」我的寶貝。「我們可以快點兒把事情辦完嗎?」
車裡一下子沉默起來。坐在前排副駕駛座的伊芳透過擋風玻璃定定地望著前方。探長的手在大腿上來回摩擦。卡洛再次出現了,臉色更為蒼白。
「那照你說該責怪誰?上帝?」
六點十五分。她打開床頭燈。朱迪絲昨晚肯定進來關了燈。歐里芬特小姐的書整齊地碼在床頭柜上。莎莉靠在枕頭上,極力壓抑就要瀰漫整個身心的絕望。她試圖禱告:沒用……線路已關閉,電波被阻斷,或許是另一頭懶得來搭理。禱告,大衛·拜菲爾德告訴她,禱告並充滿希望。可她一樣也做不到。
跪著的男人扭轉上半身,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莎莉咽了口唾沫。「在哪兒?」
她的目光順著屋脊移到了東牆。一幅很大的畫裝在金邊畫框里,懸挂于祭壇上方。光線昏暗,畫也顯得模糊不清。也許是《最後的審判》,莎莉心想,從教堂的其他地方來看,頂多是廉價低劣的維多利亞時期複製品。榮耀的基督位於畫的正中央,他的腳下是噴涌的火河,兩側是天使和門徒。他們下面是善人的靈魂排隊等待進入天堂,手持天平的天使長——是米迦勒還是加百利?——在秤亡者的靈魂。給怕黑的孩子講的一個圖畫故事。
馬克斯漢姆扭頭望著莎莉。「你確定要去嗎?改變主意還來得及。」
夢中的片段逐漸浮現在她清醒過來的大腦里。她瞥見了歐里芬特小姐,身穿主教長袍,站在一座大教堂的主祭壇前。莎莉認出那肯定是羅星頓大教堂。歐里芬特小姐正在誦讀《公禱書》聖灰星期三儀式的天譴文。那就是他們奪走露茜的原因嗎,就是因九*九*藏*書為我受到了詛咒?沒有女主教啊,莎莉記得她在夢中尋思,在這個國家沒有。難道是他們更改了規則但沒有告訴我?在夢幻世界里,這個可能性比上次親眼看到死在醫院病床上的歐里芬特小姐又活靈活現地出現在眼前更令她心神不寧。
她搖搖頭,已然說不出話來了。
「是我多心了。」她喃喃自語道,聲音在空曠而冰冷的教堂里顯得很微弱,像是小孩子發出的。她驚覺,剛才一直沒意識到自己在自言自語。「打住,打住。」
半條命,半個人?
「對。」
大衛·拜菲爾德的聲音在電話中聽起來出人意料地年輕。與德里克·卡特一樣,這個老頭子牧師派頭十足,不過他的方式與德里克完全兩樣。前者讓她渾身不舒服,大衛則讓她怒火中燒。太傲慢了,莎莉心想。失去小孩的滋味他懂嗎?獨斷專行、自以為高人一等的渾蛋,誰給了他對她發號施令的權力?想到這個她就氣不打一處來。這時候她才意識到,也許大衛想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是個聰明的傢伙,她承認,一個老傻瓜,但腦袋依然聰明。
你不要自責。大衛·拜菲爾德的話在她的記憶中扭曲,變成了一句充滿怨恨且無疑別有用心的反話。他怪她。他一直都在怪她,這個犯有雙重罪行的女人,這個一心想成為牧師還奪走了他的邁克爾的女人。她至今都搞不明白是什麼把這兩個男人如此緊密地綁在一起。不管是什麼原因,她現在已經為拆散他們被魔咒保護的關係而得到了報應,大衛無疑對此竊喜不已。
「別爭辯。禱告,上床,睡覺,這是你所能做的最合適的事。」
莎莉的目光從羊毛褲腿部一直遊走到雙腳。腳上穿的是小號的紅色牛仔靴,靴子小巧精緻,皮革柔軟,足踝處有個黑線縫製的精美圖案,近側那隻的腳趾處有道長約半英寸的划痕。
「有個新情況,阿普爾亞德太太。」空氣嘶嘶地吸入他的口中,「也許與露茜無關,別緊張。」
「準備好了嗎?」
「不可能有天使的,先生。天使根本不存在。」
可是——
「這裏,阿普爾亞德太太。」醫生敏捷地站了起來。他的年紀比莎莉小,臉上洋溢著青春的活力,皮膚是健康的深色,操利物浦口音。他望了馬克斯漢姆一眼,接著視線又回到莎莉身上。「你確定想要看?」
莎莉盯著那串牧師名單。教堂的獻詞用加粗的哥特體寫在木板頂端:聖米迦勒與所有天使。她腦中嗡的一下,猶如上千隻小鳥掠過河口的泥灘飛上天空。她丈夫的名字是邁克爾,而這座教堂正是獻給米迦勒的。只是個巧合,肯定。這是個很常用的名字,偏執狂才會多想。
「抱歉,阿普爾亞德太太。」馬克斯漢姆的怒火此時已表露無遺,「我們現在要送你回家,你丈夫很快就會回來了。」
「管理人是教會委員吧?今天早上過去開門時,在門廊里發現了一個黑色的垃圾袋。我猜門廊的拱門外裝有一扇熟鐵大門,裏面還有一扇結實的門。肯定是有人把垃圾袋從欄杆中間塞了進去,也可能是從鐵門頂部。」
「短筒靴產自義大利。」莎莉說完停頓了片刻,聽見身後眾人異口同聲地發出輕微的嘆息,「是一個叫拉什的人做的,兩個月前我在科文特加登的一家店裡買下了它。」這雙靴子價值不菲,可莎莉還是忍不住購買的衝動。她動用了上次大衛·拜菲爾德寄來給露茜過生日的錢,邁克爾為此大發了一通脾氣。「我在製造商的標牌後面寫上了露茜的名字。」這種靴子你可丟不起,她當時想,「至於緊身褲,我非常肯定她星期五穿的就是這種,但因為沾上了血,要百分之百確定很難。」
「夠了。」那是男人發出的怒吼,「就此打住。」
通往樓梯的門那邊傳來鑰匙開鎖的聲音。
我這是怎麼了?教堂又沒有性格。
馬克斯漢姆猶豫著,深深地吸了口氣。「好吧。」他緩緩說道,「在,也不在。」
伊芳握住莎莉的手臂,莎莉擺脫了。有人猶如一隻狗被奪走了骨頭似的吼叫起來。是她自己。困惑之下,她將手伸到褲子的L形彎曲處和腳上。馬克斯漢姆抓住了她的另一隻手臂。她摸到了腳趾。不可能。伊芳和馬克斯漢姆輕輕地把她拉了起來。
接著莎莉意識到也許發生了不可能發生的事。肯定發生了不可能發生的事。
空氣又嘶嘶地響了起來。「實際情況是,阿普爾亞德太太,那個袋子里https://read.99csw.com有幾件衣物。一件兒童緊身褲和一雙靴子,看起來跟你所描述的露茜的穿著很像。」
莎莉沒理會他。她右手食指的指尖輕輕地碰到了褲腿。
「真正的羽毛。」他一個勁兒地對莎莉和邁克爾絮叨,「跟禿鷹的有點像。」
馬克斯漢姆踏入客廳幾步后停了下來。伊芳繞開馬克斯漢姆,到莎莉旁邊站好,朱迪絲也稍微向她靠攏了一點。天哪,她們是什麼?女看守嗎?
「我非常確定。」
明信片從莎莉的手中滑落,她進入了夢鄉。後來她發現,在藥力的作用下,她這一躺就是將近七個小時。多數時間她都心緒不寧地穿行在漆黑一團、變化莫測的夢境里,搜尋著露茜的蹤跡。這裏肯定是地獄。頭腦漸漸清醒時,她覺得自己正吃力地從一個深淵往上游,不斷變化的壓力讓她無法呼吸,急切地想浮出水面。
此時心懷感激之情無論怎樣都是不合時宜的。那雙腿是另一個小孩的。難道她要感謝上帝被殺害、被截斷肢體的是另一個小孩?除了這個殘忍的事實,哪裡還有上帝仁慈的影子?
客廳的門開了,馬克斯漢姆走進過道,伊芳的金髮腦袋在他的肩后閃了一下。朱迪絲瞥了一眼莎莉,全身馬上繃緊了,隨時準備採取行動。莎莉用一隻手按住嘴,盯著馬克斯漢姆。
莎莉睜開雙眼,扭轉頭。透過淚水,她看見邁克爾的教父大衛·拜菲爾德,正沿著過道大步朝她走來。
他們對於露茜上身穿著什麼,腳下靴子里製造商的名字早就了如指掌。不過他們需要確定一下。確定?莎莉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摸那兩條褲腿。
「哪一座?」她急切地問道,「叫這個名字的教堂肯定有幾十座。」
「你知道一座叫聖米迦勒的教堂嗎?」他問。
是什麼驚醒了她?她在驚慌失措之中恢復了意識,似乎急於逃往安全之處。那下面有什麼事情甚至比清醒地知道露茜不知所蹤更可怕?
「我沒事。」
莎莉非常窘迫。成年人不相信天使。大衛對馬克斯漢姆大為光火。
莎莉驀然發覺自己正盯著門廊。從遮擋物上方可以瞧見的部分來看,門廊約六英尺寬,縱深九英尺左右。一道斜屋頂將它蓋住,開裂的波形瓦上散布著星星點點的苔蘚。
「不,這個要重要得多。」
「你能把那邊的幾本書遞給我嗎?五斗櫥上的那幾本。」
在這場夢的另一部分,她和大衛叔叔來到了一個味道與公廁無異的警察局。馬克斯漢姆探長俯身靠近他們,他費勁兒地吸著氣,空氣在他的舌頭與牙齒之間嘶嘶作響。
你們全喝掉吧,因為這是我的血。
另一個夢的片段與大衛·拜菲爾德有關。他說他望見了一位天使,低低地飛過劍橋馬格德林橋的上方。
從中可見奧黛麗·歐里芬特有段時間的生活也許是很快樂的,莎莉心想。為什麼我要不厭其煩地去費這個腦筋?
「聽著。」莎莉開始反駁,「我不喜歡——」
歐里芬特小姐的書放在她面前的羽絨被上,一件事情要是沒辦完她就會一直放不下。她一本一本地拿起書,右手的指尖觸摸著它們的封面。《聖經》、《公禱書》、《一個醫生的宗教觀》。前兩本的黑色皮面破舊不堪,因年深日久而發乾了,書脊裂開一道道口子,有些地方已與封面分了家。不用看都知道,書里的紙張薄到幾乎難以翻動,字體小得甚至連視力極佳的人讀起來都會非常費力。《一個醫生的宗教觀》的字體稍大一些,但破爛程度不輸另外兩本。三本書都散發出一股霉味:倦怠、可憎、骯髒。莎莉瑟瑟發抖,一本也不願意打開。每本書都可能是一個微型潘多拉盒子,充斥著料想不到的惡魔。
她知道馬克斯漢姆和伊芳靠近了一步,現在就站在她背後。其他警官停下了手中的活,醫生也注視著她。她意識到,他們都做好了準備,等她暈倒時去接住她。諷刺的是,這個想法反而給了她勇氣。
莎莉發出一聲刺耳的、長長的嘆息。別再想那個了,想想好消息,那雙腿不是露茜的,就像那隻手一樣。它們的形狀不對,大小不對,什麼都不對。露茜更瘦,沒有肌肉,她的腳也比那雙塞進紅色義大利牛仔靴的腳要小得多。
「可露茜失蹤了。」莎莉嚷道。
露茜之所以被選中,並非出於她自身的原因,而是因為她是警察的女兒?莎莉回想起弗蘭克·豪威爾發表在《標準晚報》上的那篇關於聖喬治教堂的文章。也許某個看了報道的人,對警察這一職業懷有強烈的不滿,要不就是與邁克爾結下了深仇大恨。
「可要是——」
「我覺得講得不錯。」她輕快地說。
——《一個醫生的宗教觀》第二部第十一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