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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迪站起來。「你沒事吧?」他知道安琪兒想知道雷諾茲先生提早離開的原因。
「沒關係。那你能推薦個人嗎?」
艾迪僅在受到邀請時才去地下室。新浴室心照不宣地專門留給安琪兒使用。如果他需要從放在前炊具存放室的大冰櫃里拿東西,也總是由安琪兒代勞。
「我估計是心臟病,正如她所預料的那樣。」
媽咪、媽媽、姆媽、母親、塞爾瑪。艾迪不記得直呼過他母親的名字,當面沒有過。
艾迪清清嗓子。「從某種程度上說,不是她的錯。她——」
「露茜跟其他的不同。」她正視著艾迪的眼睛說道,「我們倆心心相通,她和我。」她的嘴唇蜻蜓點水般吻了下露茜的額頭,「是不是,我的寶貝兒?」
艾迪沒再吱聲。過了一會兒,安琪兒叫他下去熱點牛奶並打開暖氣。他下樓去了,嫉妒在他心裏瘋狂而又無力地翻滾著,猶如掛在空擋的引擎,即使猛踩油門也動彈不得。他承認,她們倆構成了如此動人的一幅圖畫,天使與小孩,美麗得令人痛苦。
他大氣不敢出,跪在水泥路上,透過縫隙朝里瞧去。剛開始,除了地毯和空蕩蕩的白牆他什麼也沒看到。他換了個位置,部分維多利亞扶手椅映入視野,露茜坐在上面。他只能看見她的雙腳和腳踝,還有米老鼠拖鞋和淡綠色緊身褲從座椅上伸出來。她一動不動。他懷疑她可能睡著了,洗澡時她看起來就很累了,也許是吃了葯的緣故。
「當然。」安琪兒瞥了一眼艾迪,「你和詹妮小時候就是朋友,對嗎?」
「我表示懷疑,可能是感染了病毒。你要吃撲熱息痛,還有多喝水。」
「你不嫌這裏太吵了嗎?」他問。
只有艾莉森和安琪兒曾經重視過他。可是艾莉森已遠走他方,現在安琪兒有了露茜,也不再需要他了。究竟是什麼讓露茜這麼特別呢?
(自從發生了蘇琪的那件事後,安琪兒就定下了這樣一條規矩。蘇琪非常狡猾,她假裝聽話,直到安琪兒出去拿毛巾,留下她和艾迪單獨待在一起。可一等門關上,蘇琪就逮著艾迪的手咬了一口,接著像一列火車一樣放聲嘶叫。此後安琪兒定時給他們的小客人喝異丙嗪糖漿,讓她一直昏昏欲睡,這樣省心了不少。如果小客人出現了嚴重抑鬱癥狀,安琪兒就用原本開給艾迪母親的安定給她吃,穩定她的情緒。)
自從父親死後,艾迪就一直把幸免於難的照片放在床底下的一個手提箱里鎖好。安琪兒連哄帶勸地說服他把它們拿出來給她看。他們坐在廚房的餐桌旁,他把相簿從手提箱中一本本拎出來。照片散發出過往的氣息,倦怠而陳腐。
艾迪感覺露茜的嘴唇似乎動了一下,也許她是在默念「小白兔」,然後許了個願望。我要媽咪。她已經三十六個小時沒吃什麼東西了,這在她的神態上也開始顯現出來。艾迪注意到,小孩子對這種變化的反應非常快。現在是星期天的早上,與上周五傍晚相比,露茜的肩膀看起來更瘦削了,腹部也更扁平。在藥力的作用下她無精打採的,而且也許還沒從驚嚇中恢復過來,否則安琪兒也不會冒險把她從隔音的地下室裡帶出來洗澡了。
「這提醒了我。」安琪兒說,「他的一些工具還放在樓下的壁櫥里。你用得著它們嗎,雷諾茲先生?」
他無力地坐好。
雷諾茲先生盯著雙手換了個話題,建議他們先租箇舊料桶。當時以及後來他都對安琪兒以沃頓小姐相稱,他這是用客氣表達自己的愛意。
她轉過身來,手中拿著湯匙。「你忘了嗎?這也沒什麼可奇怪的。你喝酒後的反應非常大,是吧?我不知道你酒量那麼小。」
他聽見安琪兒從樓上下來進了房間,他聞到了她的香水味,聽見水龍頭嘩嘩的水聲。
「我想跟我丈夫說句話,有勞了。」
雷諾茲太太窺視我,我窺視安琪兒。誰窺視著雷諾茲太太呢?肯定是上帝。
「他還拍了一些可愛的照片。」這名小個子建築工人說,依然漫步在記憶的長廊里,「他送給了我們一張詹妮的,蜷縮在一張大扶手椅里,表情就跟黃油含在嘴裏化不開一樣。我們給它配了個相框,現在還放在陳列櫃里。」
「好好想想。」
安琪兒輕柔地撫摸著露茜的頭髮。「我看還是改天吧。露茜累了。是不是,我的小寶貝?」
安琪兒嚇了他一跳。她從走廊沖入廚房,跑出後門,馬尾辮在她背後跳動。艾迪聽見啪的一聲,猶如炸開的爆竹。又是啪的一聲,然後是耐人尋味的沉默。暴風雨前的寧靜。他無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他望著露茜扭動門把手,望著門被推開,一股冷氣撲面而來。在露茜跑進花園的那一刻,他才意識到她真的出去了。他也明白這是他的錯——是他打開門鎖的。到外面透過地下室的窗戶窺視安琪兒和露茜時打開的,而瞧見陽台上的雷諾茲太太令他在回來后忘了重新把門鎖上。安琪兒會責怪他的,這不公平,要怪只能怪雷諾茲太太。他站起來,手撐在桌子上。
他找到眼鏡,慢慢下了樓,驚異地聽到廚房裡傳來說話的聲音。他推開門。露茜坐在桌旁吃著煮熟的雞蛋。安琪兒換上了牛仔褲和運動衫,頭髮綁成了一條馬尾辮。艾迪步履蹣跚走進廚房,聽見露茜說:「媽咪總是把我的麵包切成一片一片的,可爹地就不會。」
聖母瑪利亞與孩子,在神聖家庭中兩個人相依相偎。可憐的老約瑟永遠被晾在一旁,甚至連家庭生活中慣常的親緣關係也被否定了。母親和孩子自成一體,自給自足,拒斥他者。瑪利亞和聖嬰耶穌,莫大那和新生王,主的侍女和幼年基督。
「沒有。」
「這裏可以改造成一個舒適的浴室。如果我們給地板和牆壁鋪上瓷磚,就不必專門隔出個淋浴間來了。我們可以把噴頭安裝在牆上。我懷疑有沒有空間再裝個抽水馬桶。」
安琪兒大步奔過去,右手舉著剪刀。
艾迪吃吃地笑出聲來,想象著上帝在天空中的某個有利位置,用雙筒望遠鏡追蹤雷諾茲太太的一舉一動。據雷諾茲先生稱,自從詹妮·雷恩跳樓昏迷不醒后,他妻子就成了重生的基督徒。
艾迪摸了摸臉上的鬍鬚,感覺像團亂麻。「什麼時候走的?」
艾迪鬆了口氣,心裏熱乎乎的。無論當時還是後來,他對安琪兒所展現出的同情心和通情達理都非常吃驚。他甚至連自己在戴爾·格魯夫綜合中學蒙羞的經歷也告訴了她。在她的誘哄下,他把曼迪和希安的所作所為交代得清清楚楚。她激烈的反應嚇了他一跳。她緊抿雙唇,咬緊牙關,皮膚上露出深深的皺褶。
「太佔地方了。另外,我主要用它來解凍。而且放在下面我想熱點吃的時比較方便。」
「我希望找個年紀大一點的,會對工作有自豪感。」
「為什麼要?那究竟有什麼意義?完全不相干。」安琪兒轉身去倒咖啡,「說實話,我認為最好不要提,那麼做只會把事情弄複雜。」
「我還是希望可以道個別。」
「詹兒懷上第三個的時候他跟一個女人跑了。你能怎麼辦?順便說一下,我妻子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事,你們懂的,我肯定。」
「我們能應付。」安琪兒微笑著望著他,「我存了一點小錢,算是我捐出來的。當然,我們需要找個人施九*九*藏*書工。你知道附近有這樣的人嗎?」
有意尋死往往死不成。儘管她是頭部向下俯衝的,但中途被一棵樹阻擋了一下。她傷得不輕——頭蓋骨嚴重破裂,還斷了好幾根骨頭,但不幸的是她依然活了下來。一周后,雷諾茲先生回到了羅星頓路二十九號,來完成衣櫥的組裝。
「你肯定?」
「那我們回來后發生了什麼事?」
安琪兒拱起她整齊潔凈的眉毛。「我認為如果她們觸犯了某些律法就得有人來處死她們。只要制度合理公正,死罪也無可非議。至於其他人,我們為什麼不把他們關進勞改營?我們可以根據他們付出的勞動規定他們能得到的食物量和其他特別的恩典。如此一來,他們對社會至少不會全然是個負擔。你得承認,這樣處置要公平得多。」
「好了,露茜。」艾迪坐到她旁邊的椅子上,伸手去拍她黑色的頭髮。她躲開了。「你有點興奮過頭了,僅此而已。」
「你知道她心臟不好吧?」
「完美。」安琪兒對雷諾茲先生說。
「這沒什麼新鮮的,艾迪。這就是為什麼那麼多人發現心理療法具有魅力的原因,這就是為什麼告解在天主教那麼流行的原因。」
「要是他們不想改,我就要讓他們改。」安琪兒滿臉怒容,「我們都必須受罪,那麼為什麼他們不能受?」
艾迪回想起木材發出的氣味和一具溫暖的身體緊貼著他的感覺。「我本想把它扔掉呢。」
額頭上的皺紋更深了。艾迪猜,對露茜來說,安琪兒斬釘截鐵的答覆是惶惑和焦慮當中唯一確定無疑的一點。
「去看看吧。我知道艾迪希望它們有個好歸宿。」
真是個小淘氣!
艾迪時夢時醒。下午快三點的時候他醒過來,感到嘴巴發乾,滿身是汗。他掙扎著下了床,搖搖晃晃地站在卧室里哆嗦個不停。
「好了,好了,寶貝兒,開心地笑一個給我們看。我們不喜歡住在憂愁街的孩子,是吧?」
雖然經常受到誘惑,但安琪兒從不敢輕舉妄動。「只有傻瓜才會無謂地冒險。」他們給尚塔爾準備地下室時她告訴艾迪,「被抓的也是那些人。」
他端起那杯混合物一飲而盡。雖一度覺得必須衝到洗滌槽那裡去,但那一刻很快就過去了。
可憐的詹妮·雷恩。有誰比艾迪更清楚人生模式的循環往複呢?有時候他會記起他的父親,想知道他年輕時有過什麼遭遇。還有他父親的父親,父親的父親的父親,依次后推幾個世紀,再遠溯至人類誕生,想想都令人頭暈。
「凱文,嗯,詹兒的丈夫。嗯,算是丈夫吧。」他猶豫了一下,「雖然大家都不了解,但照我看,他就是個渾蛋。不過他已經走了,少提少生氣。」
「去哪兒了?怎麼了?」
他垂下眼睛。「對不起。」
艾迪驚恐地發覺自己眼中充滿了淚水。太不公平了。「可我們一直對其他——」
她停下來,往一個艾迪以前從沒見過的咖啡壺裡倒水。他吸了吸鼻子。正宗的咖啡,這意味著那是安琪兒的,他母親只喜歡速溶咖啡。
更糟的是,他搞不清楚安琪兒在下面真正做了什麼。隔音設備使偷聽成為不可能。過了一會兒,艾迪打開後門的鎖,進了花園。
今天氣溫又降了許多。潮濕陰冷的空氣令他喉嚨發痛。他顧不上去拿外套,躡手躡腳地朝地下室的雙層玻璃長窗走去。正如他所擔心的那樣,窗帘拉上了。失望之下他淚水盈眶。皮膚滾燙滾燙的,他將額頭貼在冷冷的玻璃上。
「媽咪和爹地得離開一段時間,不會很久。我告訴過你了,他們叫我照看你。」
他們買給露茜的衣服擺在椅子上。其中一件是羅蘭愛思牌的深綠色套裝,領子上鑲著白色的花邊,正面有裝飾性褶皺,腰兩側各有一根帶子,在背部打成一個蝴蝶結。安琪兒喜歡她的小姑娘看起來就是小姑娘的樣子。有次她對艾迪說,男孩子是男孩子,女孩子是女孩子,把男孩子打扮成女孩子或者把女孩子打扮成男孩子都很愚蠢彆扭。
「走得很突然,」醫生告訴艾迪,「任何時候都有可能發生。我估計她沒有感受到多大的痛苦就過去了。還不算糟,從各方面來看——擱在我身上我也不介意。」
「她很難過,醫院的牧師非常好。」這次打擊令雷諾茲先生的話少了許多,講什麼都一頓一頓的,「當然,我們並非經常去做禮拜的人,做什麼事都要看場合。」
「誰知道呢……也許我們回來時她已經不在了。今天早上她冰涼冰涼的。」
「雷諾茲先生會做。」艾迪想起了詹妮·雷恩,「他住在後頭的政府公屋裡,那套有天竺葵的房子。」
「很遺憾她沒有改變飲食,加強鍛煉。」安琪兒繼續說道,「不過話又說回來,老年人舊習難改,是吧?」
十分鐘后雷諾茲先生站在了門口的台階上。艾迪認識他這麼多年來他似乎基本沒什麼變化。雷諾茲先生的目光像被安琪兒吸住了一樣移不開,可他以前並沒有遇到過她。他們帶他去了地下室。
他們一邊交談,她一邊慢慢地繞著地下室轉了一圈,探頭去瞧空無一物的煤房和廢棄不用的炊具存放室,望望紙板盒裡面有什麼東西,伸手摸摸後窗的塵垢——手過之處都非常乾淨。她還握住把手,推了推那道通往花園、已被鎖死的門。最後她在那把老扶手椅旁停下腳步,用紙巾擦了擦上面的灰塵。
十二月的第一天,星期日,露茜洗完澡后,安琪兒用早上剩下的時間在地下室里讀故事給她聽,至少安琪兒聲稱自己是這麼做的。艾迪既傷心又憤怒。安琪兒從來沒表現出這麼強的控制欲,她和艾迪一直都是分享歡樂的。
「誰?」
「她任何時候都有可能死去。還有別忘了,人們往往在心理上把親人去世怪罪到自己頭上。」
尚塔爾的父親是黑人,她也遺傳了他的膚色。(安琪兒討厭塞爾瑪那樣的種族主義者。)他們給她穿白衣服,這使她黑色的皮膚更為顯眼。艾迪和她玩遊戲時她常常發出咯咯的笑聲。安琪兒偶爾會扮演——用艾迪的話來說——女司儀。但是他感覺安琪爾並不怎麼喜歡這些遊戲。
儘管有床,安琪兒平常也不在地下室里睡,而是在樓上塞爾瑪的老房間。艾迪父母的衣櫥放不下她的衣服,於是她叫雷諾茲先生在主卧靠牆新安裝了一個櫃門嵌有鏡子的衣櫥。
「我估計是這樣的。」
「你可以用後面的卧室。」
塞爾瑪的身後事均由安琪兒一手操辦。艾迪不得不承認她創造了奇迹。母親去世的那個早晨,他終於拖著沉甸甸的身體走到樓下,坐在廚房的餐桌旁,塞爾瑪的領地中心,然後頭枕在雙臂上。宿醉未消的他極不舒服,腦子不願活動,一動就頭疼得厲害。
化凈物質的皮相,
他盯著她。「為什麼瞞著我?」
「要是我跟她在一起,和她說話——」
都怪你。
「我沒說我不做。我願意練練手,何況是樂於助人的鄰居相求。我過去看看怎麼樣?」
他心中亂了分寸,只是獃獃地盯著她。
五月初的一個早上,雷諾茲先生還在樓上忙活的時候,門鈴響了。艾迪前去開了門。雷諾茲太太站在台階上,雙手緊緊握著手提包的帶子。她盯著艾迪看了一會兒,厚重的鏡片後面是雙明亮的褐色眼睛,鼻子短而略微上翹,小嘴唇猶如肛|門四周皺縮的皮膚。
「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安琪兒猛地拉開放置餐具的抽屜,「她需要得到教訓。他們都需要得到教訓。」
「你這樣想也算合情合理,但是我們不願意看到臨睡前流淚的畫面,對九九藏書吧?」
「對不起……發生了點狀況,我得馬上離開。我過一會兒再給你打電話好嗎?」他的神態沒有一絲異常。重點不在於他說了什麼,而是他說話時的神態。他的聲音顫抖,呼吸急促,聽起來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
安琪兒左手抓住露茜的頭髮,把她拖到腳下。露茜尖聲慘叫。艾迪有一種奇怪的超脫感,注意到羅蘭愛思牌的綠色衣服沾有麵包屑,蛋黃在上面留下了一條長長的污漬。
「你以為她幹嗎要戒煙?當然是遵從醫囑。還有她吃的那些藥片,更別提她噴——你從來沒注意到她呼吸急促嗎?」
「非常抱歉。小孩子都不省心,對吧?」
「這些不會花太多錢吧?」
「你得照我說的去做,露茜。你必須吃完盤子里的東西。」
「照片?」安琪兒問,頭轉向艾迪,「我不知道你父親喜歡攝影。」
第三者的位置在哪裡?桌旁熱鬧場景中某個不顯眼的地方。或者牽著頭小毛驢。跟客棧老闆砍價。掏腰包是無疑的。送信、跑腿兼當飯票。沒人為老約瑟的遭遇抱過不平。沒人在乎。他們幹嗎要在乎?他不算在內。
安琪兒坐到床沿上。「不行,那不是個好主意。但是也許,我們可以找其他的小孩過來。」
「可笑。小孩子需要關愛和安全感,僅此而已。小孩子喜歡和成人玩遊戲。成長就是這麼回事。」
艾迪審視著那隻「蝸牛」。他想說,可她只不過弄灑了一點利賓納。
雷諾茲先生應承了下來。後來艾迪意識到,安琪兒說什麼雷諾茲先生幾乎都會滿口答應。很快他們就開始討論隔音、防潮和重新批盪的問題。安琪兒說租客可能比較吵鬧,因此他們決定將天花板也裝上隔音材料。他們只是輕描淡寫地談了談管道安裝、布線和裝修,兩個人都沒提錢。雷諾茲先生到來后的幾分鐘內,他們倆似乎都想當然地認為他會把活接下來。
人類就是矛盾的統一體。雖然安琪兒擅長照看小孩,並且有許多手段讓小孩乖乖聽她的話,但她好像依舊不喜歡跟他們玩。
他的目光轉向桌子,注意到上面有個節疤,周圍螺旋形的紋理像只蝸牛。他巴不得自己死了。
「什麼?」
「可我怎麼猜得出來?」艾迪失聲痛哭。
「尋找愛,」安琪兒評論道,「真是太可憐了。」
六月中旬,距離詹妮·雷恩墜樓大約六個星期,第一個小姑娘來到了羅星頓路二十九號。
「詹兒處於昏迷中,也許永遠醒不過來了。就算醒了,也很可能有腦損傷。」
我要喝茶,一杯茶。
「我可能不忍心將這個房間租出去,雷諾茲先生。你把它變成了這樣漂亮的小宮殿,我看也許可以用它做我的書房。」
「你昨晚看到我媽媽了嗎?」
「過來,露茜。」安琪兒柔聲說道。
他靠著欄杆爬上樓,在浴室的櫃櫥里翻找,終於找出了溫度計。他彆扭地一屁股坐在浴缸邊上測體溫。不公平。為什麼她不讓我進地下室?他從嘴裏取出溫度計。他的體溫超過了一百零二華氏度。奇怪的是他為這個結果感到很自豪。他真的病了,理應得到特殊照顧。
露茜抬頭望著她,快速眨動的眼睛從明亮變得黯淡下來。「我要回家。我要媽咪。我——」
「你們在廚房做什麼?」艾迪質問道,嗓音都尖了,「這違反了規定。」
他試圖把腦中那個躺在樓上主卧床上的人驅趕出來。塞爾瑪的個子從來沒有高大過,死後身形愈發萎縮了。他瞥了一眼正在煮咖啡的安琪兒。她在這裏相當自在,他在心裏尋思,就像這裡是她自己的廚房一樣。
「也許她不想讓你擔心,要不然就是她以為你早猜到了。」
「你就放心吧,沃頓小姐,我保證把活幹得漂漂亮亮的。」
「確實如此,唉,我都忘了。瞧她現在,要照顧三個孩子和她自己的窩。說到凱文真是丟人。不過呢,恐怕這就是現代人的生活方式。」
「我想我可以把這裏派上用場。」查看地下室的時候,安琪兒說道。
「規定又不是一成不變的,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安琪兒撫摸著露茜黑色的頭髮,「這是特殊的小情況。」
一陣新的痛楚刺入艾迪疼痛難忍的腦袋。「她從來沒告訴過我。」
塞爾瑪走了之後,羅星頓路二十九號就換了個模樣。葬禮結束后的第二天早上,安琪兒和艾迪徜徉在各個房間里,心裏默默盤算著,對突然展現的可能性感到異常興奮。在艾迪看來,塞爾瑪的離世產生了神奇的效果:房間變得更敞亮了;寬大的主卧,失去了主人的庇護后,許多傢具變得破舊多餘;他和安琪兒踩在樓梯上的足音清脆洪亮。
安琪兒皺了皺鼻子。「他妻子就是那個望鳥的人?」
艾迪推開後門進屋去了。廚房的溫暖將他團團圍住,但他還是忍不住發抖。他步入走廊,地下室的門依然關著。他把耳朵緊貼在一塊板條上,可是只聽見了自己的呼吸,響聲似乎大得出奇。
「我飽了。」
艾迪將支票推到雷諾茲先生面前。「給你。」
艾迪瞪大了眼睛。牛奶在向上隆起,表面滿是凹痕和疙瘩,跟月球表面似的。一個白色的氣泡擠到了鍋沿。沸騰的牛奶噼噼啪啪地冒著小泡。他趕忙握住鍋的把手,一股焦糊味在空氣中瀰漫。
「把蛋吃完,親愛的,」安琪兒說,「快冷掉了。」
「要弄的遠不止看到的那些。老房子都有類似的毛病,是吧?」
只需掏空身中的肥肉,
炊具存放室旁邊的小煤房她看得尤其仔細,不僅丈量了尺寸,地板、牆壁和天花板都細加檢查。那裡原本有個開口,可以觀察到房子的小前院,但是斯坦利在上面釘了兩根木棒,將它封死了。
「沒關係。我理解。父母去世總是令人難過的,做事也會失去理性。」
「有些人不喜歡那種遊戲。」艾迪停頓片刻,「小孩子的那種。」
安琪兒巨細靡遺地向艾迪追問他的過去,這讓他感到受寵若驚,因為以前從沒有人這麼做過。類似的問題時不時被提出來,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艾迪發現對安琪兒傾訴過他遭遇到的麻煩和不公后,心裏的負擔減輕了不少。他向安琪兒提到了這一現象。
安琪兒拉著露茜的頭髮。露茜的一隻手臂繞在桌腿上,放聲尖叫。安琪兒加大了力量。桌子在廚房的地板上挪動了幾英寸。「安琪兒,放開她。別人會聽見的。」露茜不住地尖叫。安琪兒使勁兒把小姑娘從桌邊拉開。她俯視著露茜,剪刀高舉在小姑娘的頭頂。
「我不想吃了。」
「我們不喜歡壞脾氣小姐。」安琪兒宣布。
「為什麼?」艾迪瞥了一眼天花板,「樓上的房間都是我們的了。」
安琪兒呼地轉過身,手中拿著一把橙色塑料柄的長剪刀。她用剪刀指著艾迪,刀身散發出寒光。「你永遠不會明白,你太蠢了。」
「我覺得是流感。」
「而且有時候她臉色煞白?我一看就知道是心臟出了毛病。現在喝掉它。」
終於,艾迪給雷諾茲先生打了電話,問他是否有興趣來改造地下室。
簡單來說,就是塞爾瑪躺在單人床上,她瘦小的身體蓋在羽絨被和毯子下面,幾乎看不見。艾迪的靈魂貼著門內的天花板,他瞧不見母親的臉。她的腦袋很重,深陷在兩個柔read•99csw•com軟的枕頭裡。枕頭兩側翹起來,猶如那張看不見的臉長了對厚厚的白角。
「是我家詹妮。」雷諾茲先生答道,倒退著出了廚房,像是從王公貴族面前告退一樣,「出了意外。」
斯坦利死了之後,這種狀況還在持續。他母親沒過多久就決定找個房客來住。其實他們繼續獨自住在羅星頓路也行,並不差那幾個房租錢,塞爾瑪從帕拉丁領取的遺孀撫恤金、她的政府養老金,加上艾迪從社保司拿到的救助金完全可以讓他們對付著過日子。他們可能要節儉度日,但只養活他們兩個那是一點問題都沒有。可偏不。他母親要別人不要他。她找到了安琪兒,好笑就好笑在這裏,安琪兒更喜歡艾迪,至少有一段時間如此。
露茜哭了起來,這倒讓人鬆了口氣。撕心裂肺的嗚咽,近乎歇斯底里。安琪兒拖著她返回屋內,一腳把門踢上,轉動鑰匙鎖上門。安琪兒臉色蒼白,嘴唇緊閉。
「做個隔斷。這就是答案。不管怎樣,做好牆壁的防潮都是很有必要的,瞧那邊潮濕的。」
「也許露茜穿好衣服后想跟我玩玩遊戲。」艾迪提議。
接著,舉辦完塞爾瑪的葬禮之後,艾迪連連做夢,一直持續到來年夏天。(非常奇怪,尚塔爾到來后夢就戛然而止了。)夢境都非常相似,同一個故事不同部分的不同版本。
「露茜跟著我非常乖。」安琪兒將露茜後背上的肥皂沖洗乾淨,「是不是,小寶貝?」
「那一點用也沒有。沒準會使她的心情變得更煩亂。」
露茜揮動右臂,使勁兒把麵包推開。盤子撞到了塑料杯,杯子滾至桌緣。利賓納潑了一地。
這個觀點她一說再說,頻率如此之高,方式如此之多,語氣如此強烈,艾迪覺得這最終也許會成為模式的一部分,儘管警察找尋不到。
大功告成之後,地下室里很乾燥,又像密閉的墓穴一樣不通風。音響效果怪怪的,聲音聽在耳里了無生氣。在艾迪看來,隔音材料吞噬、中和了人類聲音里的所有情感。
「也許……如果我們玩個遊戲,露茜就不會去想那個事了。」艾迪取下眼鏡,用毛巾角擦拭鏡片,「分散她的注意力。」
「有沒有保留一部分?」安琪兒不偏不倚地笑望著兩個男人,「我喜歡看照片。」
艾迪和露茜面面相覷。然後露茜滑下椅子,朝門口跑去——不是通往走廊的門,而是通往花園的門。艾迪知道他應該有所行動,如果這不是夢的話。可他沒把握自己能站起來。不過也沒關係,有小姑娘跟他們住在一起時他們都會把後門鎖好。
安琪兒瞥了一眼詹妮·雷恩。「不如這個人上鏡。」她用長長的指甲敲了敲艾莉森的那張照片,「她叫什麼名字?」
他在櫥櫃里找到撲熱息痛,從瓶子里拿出兩片,放入嘴裏將它們咬成兩半。他往一個孩提時就在用的綠色廣口塑料杯里倒水,水流出來的樣子讓他看得入了神,以至於任由水溢出杯沿,順著他的手指滑落。他終於吞下藥片,回到卧室躺下了。
「什麼事也沒發生。我想她肯定睡著了。我把你扶上樓,給你吃了些阿司匹林。你很快就入睡了,於是我幫你蓋好被子,然後自己也去睡了。」
露茜沒有吱聲。她在浴缸里顯得非常小,不停移動的泡沫堆模糊了她的部分身體。她盯著放有兩隻黃色小鴨子的藍色塑料船,雙腿形成一個三角形的港灣,船在那裡面忽上忽下地浮動。她濕漉漉的頭髮貼在頭皮上,猶如打磨過的烏木一樣黑亮。
「他比他妻子好相處,不過他可能已經退休了。」
他把藥片一顆顆丟進水裡,望著泡泡突突地冒起來。「她怎麼了?」
「我記得那些玩偶之家都是你爸爸做出來的,」雷諾茲先生對艾迪說,「你媽媽和爸爸經常邀請我們家詹妮過來看,她很喜歡。」他輕輕地笑了幾聲,眼睛和嘴巴四周飽經風霜的皮膚上出現一條條裂縫,「你記得嗎?」
時間一周周過去,活計也逐漸完工。先是煥然一新的地板,然後是天花板,接著是牆壁。硬木門是定做的,能眺望後花園的長條形雙層玻璃窗也是定做的。
「哦沒有,一點問題也沒有。我只是……我只是不太明白你想用來幹嗎?」
艾迪喊來雷諾茲先生后回到廚房,解脫似的關上了門。冬季的幾個月里,他在廚房洗碗的時候透過窗戶,透過縱橫交錯、光禿禿的樹枝,偶爾會瞥見雷諾茲太太拿著雙筒望遠鏡站在公寓的陽台上。雷諾茲先生向安琪兒詳細講述了他如何給他妻子新買了一個功能更強大的望遠鏡當作生日禮物,令她喜出望外。
「我要是……我要是早點知道就好了。」
艾迪扭臉對著牆壁,一言不發。
安琪兒把她的小宮殿擺弄得像是卧室兼起居室。她和艾迪把原先斯坦利睡的床搬下來,靠牆安置在長窗對面。重新裝過坐墊的維多利亞扶手椅安放在窗邊,一旁是安琪兒在一家古董店淘到的六角桌。她在地板上零星地鋪了幾塊來自土耳其的地毯,鮮艷的幾何圖案很搶眼。白色的牆壁上沒有掛畫,維持樸素的樣子。
「也許與昨天發生的事有關?」
安琪兒認為他們不能操之過急,在塞爾瑪去世與聯繫雷諾茲先生之間應有段適當的間隔——既然這樣,那就兩個星期吧。她利用這段時間為她的想法制定了詳細的計劃。她廣博的知識和計劃的細緻程度令艾迪驚奇不已。
這時傳來一陣模糊的叫嚷聲,艾迪估計來自地下室隔壁。那裡住著一對年輕夫妻,他們倆好比站在一大片狂風呼嘯下的田野兩側,雙方都把過錯怪罪到對面。
艾迪大笑起來。平時他是不敢笑的,但現在大家都越界了。無論如何,他依舊不能完全確定這一切都是真的。也許不過是場夢,他任何時候都有可能醒來,看見父親送給母親的那張小姑娘的畫掛在門旁的牆壁上。那個小姑娘長得很像露茜。
哭泣止住了。露茜張著嘴巴,雙唇濕潤微張,恐懼使小孩顯得很難看。
安琪兒咳嗽一聲,阻止他繼續說下去。絕對不要讓一個小姑娘知道曾經還有其他的女孩,這是她定下的規矩之一。不過艾迪看著她的時候驚訝地發現她臉上洋溢著笑意。
「很好,小姐。」安琪兒揪住露茜的耳朵,指甲陷入粉紅色的皮膚里,「你知道淘氣的小孩有什麼下場嗎?他們都進了地獄。」
「艾迪。」安琪兒站在床邊,擺弄著她長袍上的結,「尚塔爾走了。」
「不錯。十九世紀晚期的?只是沒有善加保護。看看扶手和椅腿上的雕刻,漂亮吧?我想是紫檀的。」
「不要,安琪兒,不要!」艾迪喊道,「拜託,安琪兒,不要。」
「你看會不會……」
即使在孩提時代,詹妮·雷恩就已被打上了失敗的標籤。肥胖、笨拙且極其渴望得到愛,她的羞怯猶如一個沉重的手提箱,捆綁在腰部隨她四處走動。艾迪後來從雷諾茲先生那裡得知,她的孩子已被送入福利院撫養。而且生了第三個小孩后,詹妮·雷恩得了產後抑鬱症,此後一直沒有真正好轉。
「凱文?」安琪兒問。
「我們真的需要嗎?」
此舉拉近了他的頭與窗戶的距離。窗框和窗帘之間有道半英寸的縫隙。
他一陣熱一陣冷,躺在羽絨被下,一件衣服也沒脫。他心想要是安琪兒和露茜能給他拿熱水袋和冷飲該有多好。她們可以陪他坐一會兒,興許安琪兒還會讀個故事。沒人關心我。他凝視著多年前他父親送給母親的那張小女孩的畫。非常好,斯坦利,如果你喜歡這種東西的話。過了一小會兒,他聽見父母在說話。從寬敞的主卧傳來沉悶的聲音。也許他們根本沒有死——也許他們現在正窺視著他。
「整體效九-九-藏-書果現在開始顯現出來了,是吧?」雷諾茲先生不止一次地問,急於聽到安琪兒的讚美。
「因為我知道你會傷心。我知道你不願意跟她說再見。」她停頓了片刻,「而且她會不想離開你的。」
「不,她不能,不能永遠待在一起。隨著她慢慢地長大,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困難。」
「我現在不太做了。」雷諾茲先生回答。
「你確定要繼續做這個衣櫥嗎?」安琪兒問,「我有把握我們可以找到其他人把它做完。你一定有許多事要處理,我們非常理解。」
「快點!吃掉。」
艾迪抽了抽鼻子。這時他想到了一個問題。「要是她把我們的事告訴了她的父母,他們又告訴了警察,該怎麼辦?」
「如果還需要幫忙,你就說句話。」他的耳朵尖泛紅。三人坐在廚房的桌子旁,每人面前一杯茶,艾迪在寫另一張支票。「順便問一句,那些玩偶之家哪兒去了?」
「不行。」安琪兒拿起小背心,「露茜的身體現在還不夠好,不適合玩那個。我們把這裏收拾完之後,我要去給她弄杯好喝的,然後讓她坐在我的膝上,讀好聽的故事給她聽。」
由於這一系列夢都模糊難辨,什麼都無法確切地知道,因此更多的問題來了。塞爾瑪有沒有機會反抗壓在她身上、令人窒息的重量?她喊了嗎?幾乎可以肯定,即使喊了,那些話也會被悶在枕頭裡。而且在這個沉寂的房間里,哪怕有任何聲音漏出來,又有誰會聽到呢?誰?除艾迪之外……
「怎麼了?難道你有辦法?給她一副新的冠狀動脈?」
我呢?
「放到廚房裡不是更方便嗎?」艾迪問。
多數工作雷諾茲先生都親自來做,只把電工和管工的活分包了出去。他花了兩個多月才幹完。這段時間里三個人的友誼日益深厚,雖然僅限於把他們拉到一起的工作關係,但是異常親密——面窄卻情濃。雷諾茲先生每天長時間地賣力幹活,而且在提醒之後才向艾迪開具了幾張小額發票。餘款就用安琪兒毫不吝嗇的讚美之詞代替了。
你就可以發現天使的居所了……
「別傻了,艾迪。」安琪兒雙手撐在桌子上,居高臨下地盯著他,她的臉沉靜而美麗,「不要老胡思亂想。」
露茜沒動。
「你怎麼知道我病了?」
「你該去照照鏡子看你成什麼樣了。」安琪兒答道,話中並無惡意。
「不。」艾迪喊道,試圖站起來,「不可以。」
「我們考慮把它做成個獨立的套間。」安琪兒告訴他。
「可她們從沒來過廚房。」
「什麼?」
「胡說。你的小肚子需要食物。還有別忘了喝利賓納。」露茜將湯匙丟到桌上。「可我吃飽了。」
她買了台小型微波爐,擺在冰柜上方的擱板上。
「我們不需要那種人,她們簡直就是畜牲。」
廚房的門被敲了一下,雷諾茲先生從門縫擠入廚房。
「我情願忙一點,但不管怎樣,還是要謝謝你。」
尚塔爾的父親是一名投資分析師,母親是法國人。一家人住在騎士橋,距離哈羅德僅一箭之遙。尚塔爾排行老三,她父母對她不夠關心,情願顧保姆和換工來照顧她。安琪兒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在為尚塔爾的一個校友舉辦的生日派對上。當時正好輪到安琪兒給這個校友的妹妹當保姆。
「這對她是個安慰,」雷諾茲先生說,「說實話我並不喜歡,不過沒關係。」
「成啞巴了?」
艾迪掩住嘴,彎腰湊到她耳邊低聲道:「魔術玩具。」
「我們在炊具存放室里擺台冰櫃,箱體很大的那種。一年左右本就回來了。我們可以盡量把價壓低。」
安琪兒離開了視野。艾迪驚慌起來。她也許瞧見了他在窗邊。不一會兒後門就會打開,她會把正在偷窺的他抓個正著。我只是出來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他迅速直起腰,朝四周瞄了一下。花園盡頭和卡弗裏面的樹在風的吹動下不停搖曳,葉子已然落光的樹枝構成了一個黑色窗花格,透過間隙他瞥見雷諾茲太太站在她家陽台上。艾迪顫抖著往屋裡走去。
艾迪告訴了她。安琪兒拍拍他的手,說這個年齡的小孩太可愛了。
「太小了。」安琪兒伸開雙臂,「我需要空間。沒問題吧?」
安琪兒推開露茜。小姑娘撞到一把椅子后滑倒在地。她呆在那裡,半坐半躺,一隻手臂抱住椅腿,頭靠著椅側。利賓納滲入衣服下擺。
露茜用手捂住左臉頰。嗚咽變成尖細的慟哭。
沒人對塞爾瑪之死刨根究底。塞爾瑪的醫生毫不遲疑地在死因醫學證明書上籤了名。他的病人是個有心臟病史的老寡婦,不到一周前他還見過她。據她的兒子和房客描述,在死亡前一天她曾說胸口疼。當晚她的心臟放棄了力量懸殊的搏鬥。他見到遺體時,她仍握著硝化甘油噴劑,這表明發作時也許她已經醒過來了。
蘇琪,他們的第三個小姑娘,鼻子上有個飾釘,一隻耳朵上懸挂著晃來晃去的十字架。她是在迪恩森林紮營住宿的遊客之一。安琪兒說她媽媽是個癮君子。蘇琪滿身臭氣,他們第一次給她洗澡時浴缸里的水幾乎成了黑色。(就是在這個時候,蘇琪咬了艾迪的手,並且發出火車一樣的尖叫。)
「請叫我安琪拉。」
艾迪點點頭。他以前和安琪兒聊到他和詹妮的關係時講的是一個經過潤色的版本,儘管那也並不怎麼樣。
他調好中央暖氣系統的溫度,將牛奶放到爐子上。頭更痛了。他盯著平底鍋,盯著那一個個冒出的白圈,視線逐漸模糊起來。
「那會方便得多。」
「她也許想看你知道的那個東西?」
「我吃飽了媽咪就不會強迫我。」露茜眼淚汪汪,但她的聲音很大,聽起來更像是生氣而非害怕,「我要媽咪。」
安琪兒盯著他。「我沒有撒謊的習慣,艾迪。」
我呢?
「雷諾茲太太怎麼樣?」
「我知道東西放在哪裡,」她解釋道,「物品我都歸整好了,我不想讓你弄亂。」
她把一杯水放到他面前。「多喝水。」她遞給他一袋已撕開的阿卡-賽爾特扎製劑,免去了他的麻煩。「如果感到噁心,別害怕,往往吐出來就舒服了。」
「那個是雷諾茲先生的女兒。」艾迪說,伸手指著另一張照片,急於把安琪兒的注意力從艾莉森身上引開。
「哦好。」
「絕對不要。我們給它重裝一個坐墊,樸素一點的……深紅色,也許。」
「艾迪叔叔把毛巾拿過來。」
「有些父母沒資格照料孩子,」安琪兒經常這麼說,「他們需要得到教訓。」
「她能說出什麼來呢?她只見過我們的臉,不知道這座房子在什麼地方,外頭什麼樣也不清楚。她只看到了地下室。另外,警察不會下太大的力氣追查的。尚塔爾回家了,安然無恙、毫髮未傷,是吧?」
「也許她累了,」艾迪喃喃道,「也許她需要休息。」
過了一會兒,安琪兒字斟句酌地低聲說道read•99csw.com:「我們昨晚在外面吃得很開心,你媽媽在我們回來時已經睡著了。我們上床睡覺。我今天早上起床后驚訝地發現你媽媽沒有在我之前起來。於是我去敲她的房門看她是不是安然無恙,見沒有應答我就進去了,結果發現她那個樣子,真可憐。我確定她已過世后,就叫醒你並給醫生打了電話。」
「你真的不會正常了,艾迪。」安琪兒步入走廊,「我要量一下你的體溫。」她腳步輕快地上了樓梯。
最終她全看了個遍,甚至包括那些艾迪也參与其中的照片,甚至包括那張艾莉森的照片。
即使雷諾茲先生對安琪兒和艾迪的關係感到好奇,他也從沒把這種好奇顯露出來。他幾乎可以斷言艾迪和安琪兒並非像夫妻那樣生活在一起,而安琪兒的舉止也不像房客——她的一言一行儼然是這座房子的女主人。艾迪開始懷疑雷諾茲先生沒有詢問是因為他不想聽到答案。雷諾茲先生從沒對老婆不忠過,但是從一點一滴的跡象來看,他顯然不願意悶在家裡。他喜歡這份活計,能讓他免遭雨淋,賺點外快,還可以幾乎每天見到安琪兒。
可他們是「誰」?那四個女孩還是——
那是他昨天上午買的,現在他非常渴望看到露茜的反應。小孩子都喜歡禮物,他們經常以令人開心的方式表達感激之情。
「今天是十二月的第一天。」安琪兒接著說道,同時用海綿輕快地擦洗著她的背部,「你知道嗎?如果你在這個月的第一天念『小白兔』,並在心裏許個願望,那麼這個願望就會實現。嗯,有人是這麼說的。」
「可——」
「小姑娘真乖。現在站起來,安琪兒給你擦乾。」在安琪兒的幫助下,露茜掙扎著站了起來。水和泡沫從她的身體上滴落。艾迪盯著她閃閃發亮的粉紅色皮膚和雙腿之間的縫隙。
「什麼?」安琪兒問。
為了凱蒂,他們遠赴諾丁漢,並在那裡租了套公寓,一住就是三個月。凱蒂是意外懷孕的結果,她一逮住機會就從養父母家逃了出來,在街頭到處流浪,進出於各家商店。
她住在哈克尼一棟公屋大樓的十四層。她父親給安琪兒的衣櫥安裝最後幾個部件的那天早上,她拿著一籃子洗好的衣物來到了陽台上。她沒有把衣物掛出去,而是趴在齊腰高的圍牆上盯著地面看。然後……據附近大樓上一名透過窗戶瞧見但無力阻攔的目擊者講述,她先是抬起一條腿,接著又抬起另一條,笨拙地翻身越過圍牆。
「也許她可以再來跟我們待一陣?」
小姑娘瞥了他一眼,額頭上擠出一道皺紋。
「非常有可能。」艾迪同意道。
他滿臉通紅。「嗯……我說不準。」
「可她那樣子已經好多年了。沒那麼嚴重,也許,可——」
她一見到艾迪就住了口。安琪兒和露茜盯著艾迪。兩人成伴,三人不歡。
「沒事,別擔心。只是我昨晚送她回家了,回到她的媽咪和爹地身邊。」
雷諾茲先生深吸一口氣。安琪兒面帶笑容望著他。
艾迪在桌旁坐下來。露茜望著他,湯匙舉在嘴邊不遠處,令他高興的是,她露出了笑容。
在艾迪看來,他天生是千年老三的命。以他的父母為例。他們也許並不喜歡對方,但他們有共同的需求,兩人把艾迪排斥在外。甚至在允許艾迪加入拍攝中的時候,斯坦利的興趣也永遠都集中在小女孩身上,而小女孩對斯坦利的關注永遠超過對艾迪的關注。他們把他視為傢具擺設,重要性連那張散發著陳腐氣味的老扶手椅都不如。
「昨晚發生了什麼事?」
艾迪度過了兩周又三天的美好時光。一天早上,他醒來時發現安琪兒站在床邊。她端了杯茶給他,這是少有的待遇。他坐起來向她表示感謝,心思早已跑到今天要做的開心事上了。
「這個沒什麼估計不估計的,你必須現實點。」安琪兒的表情恢復了平靜,「一個人總得利用其他人——當然朋友另當別論,否則他們就會瘋狂地利用你。利用他人的方式顯然應努力做到具有建設性,但是惻隱之心一點用也沒有。他們只會乘虛而入,就像曼迪和希安那樣。從長遠看,一開始就採取強硬的態度更有好處。」
艾迪撫摸著自己隱隱作痛的額頭。「誰需要得到教訓?我不明白。」
「你媽媽和爸爸對她非常好。」雷諾茲先生繼續說道,顯然沒有諷刺之意,「而且也不單單是她,他們說。也許他們希望你有個小妹妹,對吧?」
「這是給我的一塊地方。」她拍了拍他的手臂,「別誤會,我只不過是有時候想獨自待一會兒。我是個非常孤僻的人。」
「可你能拿她們怎麼辦呢?你總不能把她們殺死吧?」
「如果他們做錯了事,」安琪兒吼道,「他們就得付出代價。否則怎麼能改過?」
安琪兒用那條從散熱器上取下來的粉紅色大毛巾暖暖地裹住露茜的身體,然後把她抱出浴缸放在她膝上。在艾迪看來她們構成了一幅美麗的圖畫,拉斐爾前派畫家筆下的聖母瑪利亞與孩子:安琪兒身穿白色長袍,散發著閃亮光澤的秀髮自由飄動;瘦小、分不清性別的露茜包在毛巾里,坐在安琪兒腿上,被她的雙臂擁住。艾迪別轉目光。他今天早上頭痛,而且喉嚨發乾。
艾迪感到自己的眼中噙滿了淚水。「她可以和我們待在一起的。」
艾迪抬頭瞥了他一眼。「我父親過去常把它們當作慈善抽獎的獎品。」
「真漂亮,」安琪兒看到第一張裸|照時嘆道,「攝影技術相當有水準。」
「我記得。她經常帶著布娃娃來看玩偶之家。」
——《一個醫生的宗教觀》第一部第三十五節
他趕緊遞過去。安琪兒的語氣明顯帶著一絲惱怒,也許是太累的緣故。他注意到她雙眼下面發黑。他知道她昨天傍晚出去了,直到午夜之後才回來。趁她不在,艾迪試著推了推地下室的門,結果發現被鎖上了。
「當然是她的錯。」
雷諾茲先生咕噥幾聲,低下頭在工具袋裡找什麼東西。
「我們要不要向醫生說明?她……心情煩亂的事,我是指……」
他記起了SOHO區的地下餐館。他們倆的交談片段重返心頭。絲綢領帶,藍底綠條紋。自己扶著閃亮的汽車前蓋嘔吐。安琪兒的眸子里躍動的燭火。她掌心裏的三顆白色藥片。
這時安琪兒進入了視線,她仍穿著白色長袍。她的脖子上裹著一條紫色長圍巾,狀如末端飾有流蘇、閃閃發亮的寬緞帶。她雙目緊閉,嘴唇翕動。在艾迪的注視下,她的雙臂伸向天花板。艾迪舔了舔發乾的嘴唇,他透過縫隙所能見到的景象,地下室里的那塊橫截面,似乎超脫于現實之外,像是夢裡的場景。
「艾迪,請坐起來。」
房間里有時黑漆漆,有時霧蒙蒙,有時是艾迪忘了戴眼鏡。是不是從斯坦利的床上又拿了一個枕頭按在其他枕頭上面?接著會怎樣?是因為床上用品的重壓和她本來就虛弱無力才導致幾乎看不出身體在抽搐的嗎?
「夠了,艾迪。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安琪兒拍了拍他的手,說他們對此感到非常、非常遺憾,她和艾迪往醫院送了花。
「我還不知道,但住在騎士橋的不行。警察會找出模式的,你知道。他們會試圖確定事件再次發生的特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