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9

9

「你眼下在經歷一段非常艱難的日子,」他用低沉、同情的聲音對她說,令她差點兒朝他吼起來,「這些,還有邁克爾的問題。」
「莎莉?」
她轉過身去。奧利弗正沿著英克曼街朝她疾步奔來。她茫然地注視著他,雙腿幾乎無法支撐身體的重量。不一會兒他就到了她的身邊,他黑著臉,顯得非常生氣。
「對不起,」莎莉說,「我不該騙你。不過你能告訴我嗎?他打了誰,出於什麼原因?」
「我知道。」老人站在那兒,環抱雙臂,「我會去的,遲些時候,要是莎莉不介意的話。」
坐在前排副駕駛座上的伊芳回頭望了一眼。「如果你給我一張清單,我可以去把你們需要的東西取出來帶到旅館去。」
「你肯定?記住,耶穌可以看穿你最深處的靈魂。」
他將杯子遞迴給她的時候問道:「他們在那座教堂里到底發現了什麼?」
「我們不能給他找家旅館或提供住宿和早餐的客棧嗎?我敢肯定那樣他會感覺舒服得多。」
「一個他剛剛逮捕的人。」
令她驚異的是他點了點頭。「你清楚你自己的骨肉。」
汽車一拐入赫拉克勒斯路,映入眼帘的情景就讓他們明白,聖米迦勒教堂有新發現的消息顯然跑得比他們快。汽車更多了,記者更多了,帶相機的人也更多了。一名穿著制服的警察站在阿普爾亞德家那棟公寓樓的入口處。
「天知道有沒有用,不過我必須做點事情。」
卡洛點點頭。他們經過那棟樓時,一名記者認出了車裡的某個人,可能是莎莉。她看見他指指點點,嘴巴張開發出無聲的喊叫。人行道上的那群人忽地散開直奔過來。有兩個跟在車后跑了起來,但追了幾碼后就放棄了。
邁克爾望著莎莉。「大衛怎麼辦?我們要給他找個住的地方。」
「邁克爾呢?」莎莉突然很想見到他,「你到這裏來幹什麼?」
「要去哪裡?你們決定好了嗎?」
「他也絕對解決不了什麼問題。」
她溜進大門,步入教堂墓地。她幾乎立即意識到自己搞錯了,在這裏不會找到慰藉的。多數墓碑已被搬走,儘管還有寥寥幾塊倚在教堂的牆壁上。屋頂沒了瓦,靠近東端的兩扇窗戶雖然格柵尚存,但已殘破不堪。縱橫交錯的柏油路混跡于泥濘的草叢中,黑色的垃圾箱猶如站在十字路口的哨兵。在灰暗的天空下,僅有的幾點亮色來自於鮮艷的油炸薯片的小袋子和巧克力包裝紙,它們輕盈地飄蕩于幾堆狗屎之間。
她不想與奧利弗談這個。「我可以打個電話嗎?我要聯繫一下我的上司。」
她茫然地盯著他。為什麼人們老是問她有沒有事?她當然有事。
「你也必須乾淨,否則你絕對不能踏入天國。」
奧利弗神情專註地皺著眉頭,用力按下咖啡壺的塞子。「牛奶還是糖?」
奧利弗挽住了她的胳膊,他半架半拖地帶著她朝幾碼遠外的一條長凳走去。他們坐下來。她渾身發抖,將他緊緊抱住。
他禮貌性地吻了一下她的額頭。「我們該回家了,你很冷。」
奧利弗為她考慮得非常周到,首先確定她想要獨自出去,其次她的外套足夠暖和,第三她不需要街道地圖。
莎莉搖搖頭。「他有錯,我也有錯。」當時,現在。她一下子明白過來,綁架並不能讓她免於擔負其他責任。
「聖喬治牧師住宅,我是德里克·卡特。」
大衛轉過身。「說長什麼樣了嗎?」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給本地的警局打個電話,看他們能做什麼。」
邁克爾匆匆的腳步聲沿著側廊傳來。他臉色蒼白,但鬍鬚已剃乾淨,頭髮也梳得整整齊齊。他的外套敞開,裏面的襯衫和毛衣莎莉沒見過,肯定是從大衛那裡借來的。她抓住前面的椅背強撐著站起來。大衛·拜菲爾德走開了,假裝饒有興緻地觀看教堂歷任教區牧師的名單。
他猶豫了一下。「他們在路上告訴了我們。你肯定……肢體不是露茜的?」
有那麼一會兒,她感覺奧利弗在用嘴唇摩挲她的頭髮。她怒道:「他就不該流落街頭。要是我們的社會能讓人活得有點尊嚴,他就該得到適當的照顧。」
他近六英尺高,黑髮,塌鼻子,蒼白的臉上布滿皺紋,身軀瘦長。儘管天氣寒冷,他也只穿了一件T恤和一條單薄的褲子,腳上是一雙沾滿泥巴的運動鞋。T恤曾經是白的,但現在骯髒不堪,領口也被磨破了。他一隻手插在口袋裡。
「為什麼他不要去?」邁克爾扭頭盯著她,「他希望跟我們待在一起。」
奧利弗帶她來到屋子後部的一個房間,房間里的傢具只有一張難看的深色餐桌和一套座椅。桌子上有部電話、一台電腦,還有幾份文件和數本書籍。她按了聖喬治的號碼。如果運氣好的話,德里克和瑪格麗特此刻還在教堂。在心裏,她為自動答錄機構思了一個親切、不帶感情|色彩的腹稿。
「如果你想這麼辦,」他用平和的聲音說道,「那我們就這麼辦吧。」
「可您現在要去哪兒呢?」擱在其他場合,邁克爾的驚訝會顯得很可笑。
男人大口地喘著氣,臉上拙劣地擺出一副失望的表情,同時往後退了一步。莎莉瞅准他的胳膊與塔壁之間的空隙,急沖而出。他緊緊抓住她的手腕,她尖聲驚叫,發出恐懼且憤怒的長嚎,在使勁兒拉扯之下,終於掙脫了。
「我們今天為你禱告了。」
「我開車送你,如果你需要的話。不過你不等邁克爾回來嗎?他也read.99csw.com許已經在路上了,也許還有大衛。」
「難說。」這次他躲開了她的目光,「有關邁克爾的記錄對他有利,而且多數人深表同情。我們都會受到引誘。」
卡洛加快了車速。「你們想去哪裡?旅館嗎?」
「據我們所知,也有人在放假時加班。無論如何,也可能是某個在找地方睡覺的人。一個醉漢,一個癮君子,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天知道那種人有多少。或者就是某個迷失了方向的人。」
剎那間,莎莉一動都不想動。剎那間,她想永遠待在這條凳子上,讓奧利弗溫暖、有力的雙臂裹著她。剎那間,她感覺到微弱但清晰,內心湧起一股慾望。
她回想起星期五,午餐時間時本該早已去上班的邁克爾卻還待在家裡。他不停地喝啤酒,以前在工作時間他從沒這樣過。那些和其他跡象都明擺在眼前,她不該不理不問的。
越過邁克爾的肩膀,她看見大衛朝東邊走去。他在聖壇前的台階旁停下腳步,向主祭壇鞠了一躬。鞠躬,不是跪拜,對他這類牧師來說這意味著這裏沒有保留聖餐。他直起身站在那裡,似乎對著東邊的窗戶陷入了沉思。
「只聞其名。」大衛淡漠地停頓了片刻,「你們一起禱告了嗎?」
「我令他失望了。」說出這幾個字后,她意識到她並不相信自己的話。與露茜失蹤相比,這樣一句半死不活的道歉算得上什麼?但是積習難改。她聽見從自己嘴巴里冒出不再真實的話。「他那樣的人是我的工作對象之一。」
「莎莉。」邁克爾抱住她,「對不起。」
他報以一絲淡淡的微笑。「店主的含糊其辭是個好跡象,這表明他沒有杜撰。而且時間就在昨晚,他不太可能把那天的事搞混淆。可那又能說明什麼呢?一個拐進博克拉克街的男人或女人。」
「你真是太好了。」莎莉聽出了自己的言不由衷,於是努力想把它掩蓋掉,「真的很感謝瑪格麗特。還有……還有替我向她問好。」
她機械地將杯子遞給他。
這種人跟她一樣同屬於人類嗎?如果是,那麼猥褻和殺害兒童的渣滓算人類嗎?將看管的孩子虐待至死的保姆算人類嗎?在自己小孩的手臂上按滅煙頭的父親算人類嗎?還有最最可恨的,那個擄走露茜、不知會對她的心靈和身體做出什麼下流勾當的傢伙算不算?「天知道。」莎莉喃喃自語道,心裏清楚以往的確定無疑已逐漸模糊、變得虛幻。
最終他們去了奧利弗·瑞克福德家。這是莎莉的主意。她認為這無論對邁克爾還是對她都是更好的選擇。而且,奧利弗曾經邀請他們過去。邁克爾熱情不高,但這次她拿定主意要比他更犟。
「親愛的,你還好嗎?上教堂前我試著給公寓打了電話,可——」「我……我們出去了。」
「嗯,其他方面有什麼我們可以幫上忙的嗎?瑪格麗特在吃早餐的時候就說不能讓你獨自應對這一切,過來跟我們一起住怎麼樣?這種時候友情顯得彌足珍貴。另外,單純從實際層面來說——」
「我看得出來。」
越來越窄的道路通往一道陰暗、散發著尿騷味的溝壑,兩旁分別是高塔和墓地西側邊緣單調劃一的店鋪。死亡的陰影。莎莉加快了腳步,就在她即將進入後面墓地的開闊地帶時,一個男人從高塔的拐角處蹦出來,擋住了她的去路。她停下腳步,心咚咚咚地劇烈跳動著。
「看不出來,或者說不容易看出來。在這樣的調查中你會碰到各種各樣的人,非常渴望幫忙以致杜撰案情的人,想受到重視的人,甚至有以浪費警察時間取樂的人。」他憂慮地朝她笑了笑,「你肯定認為我非常麻木,但從長遠來看,現實一些還是明智的,不要把你的希望寄托在那類證據上。」
「你信耶穌嗎?信嗎?」
到了大門口,她回頭張望了一下。那個人沒有追過來。墓地里空無一人。她靠著一根欄杆,努力讓呼吸恢復正常。怪物在不知不覺間溜走了。她全身發軟,好像每一塊肌肉都被耗盡了能量。現在危機消除了,她卻連走都走不動,更不用說跑了。
「先把這個地方賣了再說。無論如何,這裡有足夠大的空間容納你和邁克爾,還有他的叔叔,不知這麼稱呼對不對。」
她搖搖頭,為這件事的諷刺意味大笑起來。而她一笑起來就很難止住了。
「有什麼消息?」
她怒目瞪著前排兩名警察的脖子。「眼下我們要操心的已經夠多了,大衛是又一個累贅。」
「沒錯,或者是受到了男人的影響。但有些不是這樣的,而是受到了意志的驅使。」
「至少我可以試著確保馬克斯漢姆在做他該做的事。」
「信。」
「我不明白你怎麼能這麼肯定。」
「邁克爾來了,」他繼續說道,「我們必須送你回家。」
「德里克……我是莎莉。」
「這不關你的事。」她停下來,但他什麼也沒說,於是一會兒之後她喃喃說道,「恰好沒有。沒有時間,不過我估計今天晚些時候我會見到他。」她知道自己至少該給德里克打個電話。她對自己拒絕他的幫忙感到內疚,對自己不喜歡他感到內疚。
「我擔心……不知道為什麼。」
莎莉猶豫了一下。「沒有。」
「大衛不是累贅。」
「不行。」
「教父。」莎莉又找到了一個與邁克爾存在溝通障礙的例證,「他名叫大衛·拜菲爾德。」
「胡說八道。」她心裏這樣想但沒有勇read•99csw.com氣說出來,「我只是在思考,而且處在我這樣的境地,情緒有點消沉也不令人奇怪。」
汽車駛出赫拉克勒斯路,一頭扎進車流中。一聲喇叭在他們身後響起,一時間大家都沉默了。
「他把我從臭水溝里拉上來,他派天使用生命之水洗去我的罪惡。」那個人張開雙臂,「看啊……我乾淨了,雪一樣乾淨。」
她盯著他。「沒人告訴你嗎?」
奧利弗家在霍恩西,位於亞歷山德拉公園以南半英里左右。路上車不多,卡洛警長開得很快,急於擺脫這對難纏的乘客。他載著他們在希思路南轉,然後在章克申路北轉。
「也許你是對的。也許我們沒有努力去理解,沒能查清原委。但現在我不想查,我只想要露茜。」
小巷盡頭,馬克斯漢姆斜靠在高而尖的門上等著他們,跨過門就是博克拉克街。「這裡有輛車給你們用,你們要回赫拉克勒斯路嗎?」
這並非全部實情,她還需要找座教堂,試著把在聖米迦勒教堂弄亂的思緒整理清楚。
「罪惡?你指的是什麼呢?」奧利弗尖銳地問,「我不想無禮,但這正是牧師的通病。凡是他們無法理解的劣行,沒關係,他們就把它稱為罪惡,魔鬼的傑作。全都是上帝的安排,嗯?而我們只要聽天由命就好了。」
「沒有……他沒太在意。他認為那人穿著一件長外套,中等身材,就這樣。」
「隨你。」邁克爾撇了撇嘴,「好吧,那去哪兒?」
莎莉朝左側邁出一步,試圖從側翼突圍。
「繼續開。」邁克爾對卡洛說,「開過那棟樓,從路的另一頭出去。」
終於他放她走了。外面的空氣陰濕寒冷,風刮在她暴露的皮膚上,如刀割一般。她頭也不回地轉向左邊,腳步輕快地順著街道朝教堂方向走去,雙手深深地插在外套口袋裡。這條路比她原先想的更破落。車是舊的,排水溝里堆滿了垃圾,衛星鍋從碎磚塊後面伸出來,指向同一個方位,猶如飛碟大遊行。許多窗戶上懸挂著破爛、尺寸不合適的窗帘,屋內情形一望便知。
「你經常跟其他牧師談話嗎?你有沒有告解神父?」
「是。」
「沒詳細說。沒時間。」他撇了撇嘴,「也許大家都認為有人會說。不過這也許會讓你很痛苦吧,對不起……我不該問的。」
「我想聽。」莎莉轉身對著屋內,「有多普遍?」
如果你想找個魔鬼的典範,大衛·拜菲爾德不能說是最佳人選,他沒有猙獰的面目。大衛叔叔是個老於世故的魔鬼,那種能夠隨心所欲、迷人心神或嚇人膽魄的魔鬼。
「我一個人住太大了,」奧利弗說,「我們當初買下它是考慮到將來要養小孩。」他停下來,也許意識到最好不要去碰小孩的話題,「我想過租出去,但又不喜歡讓陌生人住在家裡。」
他逼得更近了。「你沒有多少時間。上帝之國近在咫尺。我們必須跪下。」
「我得走了。我丈夫……」
「德里克·卡特。」
奧利弗搖搖頭。「沼澤殺手案知道嗎?邁拉·希德莉犯下的罪行一點不比伊恩·布雷迪輕。」
裡頭的紫杉和山楂樹形成一道與欄杆平行的屏障,部分遮住了教堂。中殿和唱詩班席位連在一起,呈長方形,由磚砌成,半圓形的後殿在東端突出來。建於十九世紀初,莎莉下意識地想,也許還要更久遠一些。西端的塔基和許多飽經滄桑的石屋肯定是前一座教堂的遺址所在地,上面幾層具有維多利亞時代哥特式風格。
「局促地生活在卧室兼起居室里的媽媽受夠了小孩的煩擾,諸如此類的事?」
「你太傻了。」老牧師的聲音平靜而洪亮。在沒有擴音裝置的歲月,大衛叔叔學會了如何讓自己的嗓音傳遍教堂每個空曠的角落。
「你知道他們發現了什麼嗎?」
「好了,莎莉。冷靜。好了。」
「這不僅是你認為不認為的問題。」
她彎下腰,拔腿就跑。墓地在她眼前綿延,透過樹枝她瞥見了欄杆。驚慌影響了她的視覺,一切都不再四平八穩。道路、樹木、野草,所有東西都在有節奏地跳動,成了陰沉、具有威脅力的生命,似乎可見的現實無非是一隻龐大的、正在打盹的怪物的皮膚。
「你們自己去吧。」大衛說。
「別怪他,」奧利弗說,「他也許是不想讓你擔心。」
「可邁克爾沒抵禦住。」這幾乎不算是個問題,更像是個合理的猜測。
「這種時候,」他繼續說道,「你需要有人陪伴,你不能一個人坐在陰冷的教堂里。」他伸出右掌,輕而穩地按住她左手的手指,速度快得令她一時沒反應過來。「你都要凍僵了。早上你可能一點東西都沒吃,看見魔鬼揮舞烤叉有什麼可奇怪的呢?」
「有個人——」
「你不止是在思考,你還讓自己毫無防範之力。」他坐到她前面的長椅上,緩緩轉過身來望著她,「魔鬼……我早該知道這個詞會讓你不安。」
奧利弗攪拌著他的咖啡,湯匙不時刮到或碰到杯壁。談話中的短暫冷場很快就讓人不自在起來。奧利弗講是講得不https://read.99csw.com錯,可他的房子並不好客,而且莎莉不怎麼熟悉他。無疑,阿普爾亞德夫婦不請自來還把他的聖誕安排破壞了。莎莉為他們來這裏的決定感到後悔了。原先那個毫無道理的顧慮——要是他們不在家,露茜可能就找不著他們了——再次冒出頭來。如果她現在改變主意可能會顯得愚不可及,但她再也顧不上這些了。
「小心。」大衛在她身後喊道。
「我的牧區牧師。」她沒有提及自己不想跟德里克交談,「他非常關照我。他妻子也是——整個教區都是。」
「滾開,你這個白痴。」她聽見自己尖叫道。
「你必須真的信。」他看樣子四十多歲,但也許比她小。操中部口音,說話聲近乎耳語,呼吸急促,似乎剛才一直在奔跑。「聽著,只說你信還不夠。」
「這能看得出來嗎?」
「有可能。他手臂上有刀疤。我要回去找他,他不可能走得太遠。我——」
邁克爾別轉目光盯著車窗外。莎莉用力捏攏手指放在膝上,強忍住淚水。出了阿奇韋路后,他們經過霍恩西巷、克勞奇恩德高地和托特納姆巷。
莎莉說:「可我們需要拿衣物之類的東西。」
「是的。」莎莉出乎意料地把兩件事聯繫在了一起。兩周前大衛叔叔來吃午餐的那個災難性的星期六,以及奧利弗打來的電話。她垂下頭,害怕雙眼流露出自己的心事。突然靈光一閃,她喃喃低語道:「可憐的邁克爾。」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他們現在回到了西恩德巷。卡洛警長將車停在路邊。
一排欄杆封住了路口。一扇敞開的大門刺穿欄杆,另一頭就是教堂墓地。現在正值午餐時間,因此晨課已經結束了。裏面的門可能鎖上了,但如果運氣好的話,鑰匙架也許就在附近。
「那會是誰呢?在教堂旁,我想博克拉克街上只有辦公樓,星期六晚上那裡應該沒人。」
英克曼街比較短,盡頭有座教堂,兩側維多利亞風格的聯排屋由灰色的倫敦磚建成,街道兩邊用白線劃分出停車的泊位。多數房屋被分割成了公寓,奧利弗家是例外之一。
「女人對孩子施暴?可能比你想象的要普遍得多。有些你也能理解,那是環境的產物。」
「沒有。奧利弗,我罵了他,我打了他。」她哭了起來。
邁克爾拉開莎莉。「他們在跟一個人談話,街角酒館的老闆。他認為他昨晚鎖店門時看見有人拐進了博克拉克街。」
「是的。你信嗎?」
兩個男人盯著對方,他們之間爆發出敵對的火花。莎莉使勁抓住邁克爾的胳膊,他任由她將自己拉開。
「只要他不介意條件差就行。我可以給他騰出一張床和一個睡袋,但床單和窗帘有點破了。」
一塊待售的牌子豎立在房屋前面的小院子里。奧利弗肯定在等著他們到來,因為他們的車剛在門口停下,他家的正門就幾乎同時打開了。
「莎莉……對不起。我無意——」
「哦,別擔心我,我去教堂。」
「回公寓?那他要睡哪裡?」
「馬克斯漢姆安排了人手二十四小時在公寓值班,對吧?」
奧利弗拿著糖回來了。奧利弗倒咖啡像是在表演,令莎莉不協調地回想起一個老年家庭主婦,聖喬治教堂的常客,曾邀請她去喝茶。他利落、過分講究的動作與她在這個家裡所見到的雜亂無章形成了鮮明對比。
「別過於擔心,也許他們會撤訴的。」
他的胳膊更用力地抱住她。「聽著,目前你的反應不正常,這很正常。」
「要是你需要打電話了怎麼辦?你有手機吧?」
他現在已經離她非常近了。他的嘴巴張得大大的,露出裏面的爛牙齒。他的口臭味鑽入她的鼻孔,令她想到被挖開的墓穴。他向她伸出一隻手臂,忽然之間,她意識到那張嘴正往後拉出一道笑容。
「十一點四十五分至午夜之間。我們就知道這麼多,警長。也許那一點關係都沒有。」
莎莉沿著一條小路繞到教堂東端。墓地這一側安放了幾張長凳,樹更多,欄杆也更多,外面是主幹道,即使在星期天也有車來車往。莎莉緩步朝教堂的另一頭走去,決定繞一圈后再返回奧利弗家。
「是挺為難的,不過別擔心露茜回到赫拉克勒斯路后在那裡找不到人,馬克斯漢姆會確保不會發生這種事的。在你做出決定前再喝點咖啡好嗎?」
「他可以……」邁克爾止住了。
「沒關係。」她向他講述了在聖米迦勒教堂門廊里發現的包裹,語氣輕快平淡,「目前他們還沒有透露細節。還有一個情況,街角有家酒館,店主認為午夜時分曾看見有人拐進了博克拉克街,那人穿一件長外套,可能是男的,也可能是女的。」
「不行,你的狀態不適合去找任何人。無論如何,我們不要離家太遠。」
「為什麼要逮捕?窩藏贓物,非法擁有槍支。但那還不是邁克爾打他的原因。這個傢伙喜歡在幼童的手臂上摁滅煙頭。他自己的女兒。這樣做使他感覺自己是個了不起的英雄人物。殘忍的人做的事情也非常殘忍。於是邁克爾一拳打在了他的嘴巴上,為的是讓他閉嘴,邁克爾說。」
「那名店主信得過嗎?」
「對不起,我不該講那些的。」
莎莉碰了碰邁克爾的衣袖。「可露茜要是試圖——」
他點點頭,拿糖去了。莎莉蜷縮在扶手椅中,雙臂抱住胸前。受到驚嚇、負了傷或者生了病後吃糖對身體有好處。煤氣取暖器已開到最高,但她還是覺九*九*藏*書得冷冰冰的。他們所在的房間位於屋子前部,面積狹小,天花板很高,臨街有扇飄窗。三件套的傢具裝上了合成綠天鵝絨面料,顏色已經變得黯淡,還沾有斑斑污漬。浮雕壁紙也是髒兮兮的,窗戶旁有幾塊開始剝落。你可以看出先前的居住者在牆上的哪些地方貼過畫,靠牆的哪些地方擺放過傢具——包括一個龐大的長方形物體,可能是架鋼琴。只有電視、錄音機和影碟機看起來是新的,但即便如此它們也蒙上了一層灰塵。一處牆腳堆了許多紙板箱,用封箱膠帶捆住,整齊地貼上了標籤。她好奇它們是多久之前收拾好的。
過去和現在的痛苦沉甸甸地壓迫著她。莎莉起身走到窗邊,她知道坐在扶手椅中的奧利弗在望著自己。她凝視著兩排停泊的汽車和對面房屋空蕩蕩的窗戶。這裏沒有記者,現在還沒有。
「那是因為你不是露茜的母親。」
南門廊的大門被木板封住了,還栓了兩把掛鎖。從門廊和中殿之間,莎莉看到一堆人類排泄物似的東西。青少年用氣溶噴霧劑到處噴寫常見的污言穢語和部落口號,顯示出他們的文化水平不高。
「不行。」莎莉說,「我們不能讓他睡露茜的房間,對吧?」「也許不行。」
他沒理會她的問題。「而且,即使那裡有人,也可能與本案毫無瓜葛。」
「為什麼呢?」
這個房間乾淨整潔,是整棟房子真正的心臟,最近被重新裝修過。奧利弗正在清洗咖啡杯。
馬克斯漢姆猶豫了很長一段時間,足以看出他是在考慮拒絕回答。「從北邊。」
「好的。不過我可以記下你的電話號碼嗎?以防這邊發生什麼狀況。」
「我不知道。」
「我不想回家,我想做點有用的事。」
「你必須跟我禱告。馬上。」
「我也不喜歡。」莎莉費了很大的勁才把注意力轉到他說的話上來,「那麼你打算找一套公寓之類的嗎?」
莎莉對奧利弗的問題失去了興趣。她用熱氣騰騰的咖啡杯溫暖著冰冷的手指,目光凝視著微光閃爍、黑乎乎的表層咖啡。她希望可以在那裡看到露茜的影子,就像水晶球一樣。痛失愛女的現實吞沒了她,只有這樣她才不至於失聲哀號。
終於,他們靠近阿奇韋路的時候,莎莉把手放回到自己膝上,說道:「其實大衛沒必要也到奧利弗家去。」
奧利弗把她當成小孩子了,她生氣地想,跟保姆一樣啰唆。難道他不明白她不會出去很長時間以防露茜有消息嗎?
「實際上,我們已經決定住在邁克爾的一個朋友家裡了。」拒絕德里克卻接受了別人的邀請,她的愧疚心理又加重了一層。
「要是你認為這有用的話。」
「最好不用了。我的時間很緊,而且我還在等電話。」
「是的。」
「沒關係。」
莎莉坐在那裡,腦袋低垂,試圖禱告。
他沒理會她。「那只是個比喻。你們這代人為什麼理解起來這麼難?所有語言都是比喻。你上次跟牧師談話是什麼時候?」
「對不起。」她脫口而出,「我想我最好還是回赫拉克勒斯路去。」
——《一個醫生的宗教觀》第一部第三十七節
「顯然他是一時衝動,受到了嚴重挑釁。」奧利弗的語氣聽起來就像是被告的辯護律師,「這並非因為他有打人的習慣。而且在那種環境下……」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終於聽不到了,然後他說,「我估計他告訴你了。」
「一個精神病人?被推回給了社會?」
她別過臉不再看他,他的話勾起的幻象令她毛骨悚然。傳來門咯吱咯吱的響聲。大衛抬起頭。
莎莉睜大眼睛抬頭盯著他。聖米迦勒教堂一片死寂。她的頭腦如同從高燒中清醒過來,身體雖然虛弱但支撐得住。她全神貫注地盯著他,為他的平凡感到高興。他是真實的、安全的、神志正常的。他身穿一件黑色舊大衣,脖子上寬鬆地裹著一條深藍色圍巾,在羊毛圍巾疊合的空隙間,莎莉瞥見白色的牧師領和蒼老、鬆弛的皮膚。他的鬍鬚颳得很乾凈。幾年不見他已經有些駝背了。他瘦骨嶙峋的臉居高臨下地對著她,猶如教堂屋頂的怪獸形滴水嘴。
邁克爾托住她的胳膊肘。「你沒事吧?」
「罪惡。」她平靜地說。
「因為他問我希不希望他留下來,我說是的。我以為我們會回公寓——」
莎莉抱住雙臂。「我不想去旅館。」
那麼效果並不怎麼好。「謝謝,這是個極大的安慰。」
「跟誰?」
她試圖擠出笑容。「我的守護天使?」
「我告訴過你了,他來是因為他願意來,我也叫他來。好嗎?」
「是的,不過落在家裡了,沒事,我只出去幾分鐘。」
「你受傷了嗎?」
他按住她的肩膀,試圖迫使她跪到地上。她心中的厭惡感湧上來,本能地掄起巴掌,拼盡全力扇了他一耳光。他的臉上長滿粗糙的胡楂,就像鬆軟的砂紙一樣。
她重新坐下來,小口抿著咖啡。在這棟無人關愛的房子中,在這個無人關愛的房間里,她感覺非常冷。有那麼一會兒,她以為自己聽到了翅膀扇動的聲音。她仰頭瞥了一眼天花板,似乎覺得會看到一隻大鳥在她的頭頂盤旋。我不能瘋。露茜需要我。奧利弗仍注視著她。他的關切令她非常不快。
「不用,謝謝。」接著莎莉改變了主意,「我想加點糖。」
幸好號碼寫在電話的基座上。莎莉念給德里克聽。
「莎倫走了之後九九藏書。」他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我們要分割財產。」
受到意志的驅使。某個人決定擄走露茜,決定斬斷另一個小孩的手,決定砍掉第三個小孩的腿,決定把它們丟到會被發現的地方。你怎麼解釋這些?你找不出一個正當的理由,莎莉心想,你也不會饒恕它。
她說了再見放下電話。只要不跟德里克直接打交道,念及他的好要容易得多。起碼她並沒有撒謊。她的良心鞭笞著她,沒說出口的謊言與說出口的謊言一樣可惡。
「是的。」邁克爾走到馬克斯漢姆身旁,停下腳步,「店主看見的那個人,他是從這條街的哪個方向過來的?」
「我也會那麼做的。」奧利弗坐在椅子中,往前探了探身子,「可能那個人就是試圖激怒邁克爾來打他。雙方律師希望達成一項協議。星期五上午的會議就是在商討這個事。」
「如果沒有呢?」
莎莉後退一步,朝塔與牆之間那個危險的密閉空間進了一步。此人冷不防迅速抄到她的右側,然後步步逼近,迫使她將後背貼到了塔壁上。她把手伸進外套的口袋裡,摸索奧利弗給她的打電話的錢:兩三英鎊零錢。
「對不起,不過我真的認為這不關你的事。」
「男的女的?」
「發生了什麼事?」
「他看不出。」邁克爾沒再理他的教父,輕撫著莎莉的臉頰,「我們走吧。」
願上帝把你和你的家人打入地獄。
「你要跟她講幾句嗎?她在旁邊。」
「哦,好吧,我家的大門依然隨時向你敞開。」
「費茨羅伊廣場?尤斯頓路?」
邁克爾瞥了一眼莎莉。「天知道。」
「肯定是男人。女人不會做那種事,不會對孩子做那種事。」
「我出去走一下可以嗎?」她聽見自己說道,「這件事發生以後我就一直被限制了自由,我覺得我需要去透透氣。」
「我說不準。」莎莉改過的決心一下子化為烏有,「我們也許要出去。恐怕我現在就得出去了。」
「現在放鬆。沒事了。」他伸手攙住她的胳膊,「一個劫匪?」
「今晚我給你打好嗎?」他提議道,「除非你寧願打給我。只是聊一聊。」
邁克爾握住莎莉的手。「你進去,我要趕回城裡。」
她吃驚地抬起頭。「你認識他?」
莎莉放低聲音。「可大衛在這裏好像一點用也沒有,我搞不太明白他為什麼要來。」
邁克爾搖搖頭。「奧利弗說他有兩間空房,大衛和我們一起去沒有任何問題。」
他們要乘坐帶莎莉過來的那輛車回公寓。卡洛警長靠在擋泥板上抽著煙,伊芳·桑德斯將手舉起幾英寸,象徵性地揮了揮,然後打開後門。
她答應了,換取心安。過了一陣子,她抬頭望著奧利弗。他的臉非常靠近她的臉。
她緊貼著他。「沒關係,沒關係。」她發現自己拍打著他的後背,「不要緊,你來了就好。」
「也許。」
由於德里克,莎莉意識到,或更確切地說,由於她對德里克的厭惡,她至少暫時把露茜放到了一旁。但現在她又在心裏彌補那段空當。莎莉跌跌撞撞地進入走廊,追隨流水的聲音到了廚房。
但是幽魂鬼影經常現身於墓地、藏骸所和教堂,因為那些地方是亡者的寢所……
「你剛才在做什麼?你在跟蹤我嗎?」
「他選中了我。瞧,他在我身上留下了印記。」
莎莉任由他帶著自己走進小禮拜室,那裡的地板上放著捕鼠器,桌子上鋪滿灰塵,從側門出去后就到了外面的小巷。邁克爾嘴裏說著什麼,但至於說的到底是什麼她不知道也不在乎。她腦中只尋思著那個身穿長外套、樣貌不明的人。性別難辨,中等身材,可能與小禮拜室的包裹完全無關。但是即使有一個可能性也好過什麼也沒有,可以把注意力集中在這上面,也可以把憎恨傾注在這上面。願上帝把你和你的家人打入地獄。這句話在她的記憶中回蕩。奧黛麗·歐里芬特在聖喬治教堂用這句話詛咒她,莎莉,時隔僅三個月,可感覺已如此淡漠,似乎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
邁克爾回頭望了一眼。「不用客氣,我們希望您一起去。」
「目前來看,一切好像都不重要了。」他繼續說道。
令她奇怪和困窘的是,她發現自己笑了。「你幫了大忙。」
「他在跟外面的警察談話。他們在國王十字車站接到我們后直接帶我們來了這裏。」
那個人指著他左前臂的內側。在眾多疤痕和小疙瘩之間,有個用毯頭筆寫的紅十字,字跡黯淡,周圍一圈是「耶穌拯救」幾個歪歪扭扭的字。
「那個人……試圖轉化我。」
莎莉盯著自己的腿。「昨天早上。」
邁克爾的習慣在冰消瓦解。莎莉知道他討厭求助於人,他希望把自己的家人與朋友分隔開來,他不願意暴露自己軟弱的一面。自從露茜不知所蹤之後,他行為上的缺陷顯露無遺。
「發生了什麼事?」
「沒問題,你真是太好了。」
「什麼時候?」
起初大家都不吭聲。卡洛和伊芳一直盯著擋風玻璃,簡直是行事謹慎的典範。莎莉把手放在她和邁克爾之間的後座椅上,但他似乎沒看到。
「什麼希望?」
「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我沒有不安。」
「怎麼了?」莎莉知道前排的人豎起了耳朵,「你什麼事也做不了。」
「別忘了拿你的手機。」邁克爾說,「去哪家旅館?」
「這棟房子你放到市面上出售多久了?」她語氣輕鬆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