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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我再喝點茶就到樓上去。」
「我受不了,它太髒了,這是基本的衛生問題。」
「羅星頓路。」艾迪脫口而出,他沒有其他的答案可選。
「媽咪……我渴。」
「現在?六點鐘都還不到。」
艾迪套上晨袍、穿上拖鞋的時候哭聲一直沒停。他喘著粗氣,匆匆返回安琪兒的卧室。情急之下,他逐個拉出抽屜,並打開了衣櫥門。露茜的哭聲還是沒停,由於隔得遠,聽起來更顯微弱,而這使得情況越發糟糕。距離具有一種邪惡的魔力,它讓想象有了更大的發揮空間。
計程車司機的眉頭皺了起來。「嗯?」
哭聲換了一檔——更響,更尖,更高,哽咽的頻率也增加了,似乎被恐慌緊緊揪住。沒人要我,沒人愛我,他們任由我獨自一人死在這裏。
「只想取點東西。」
露茜的呼吸發出渾濁的氣息。睡眼惺忪的她眼皮還沒能完全睜開。她打了個哈欠。
「安琪兒如果發現你不在床上會不高興的。」安琪兒會非常不高興,艾迪懷疑,要是她發現他在這下面的話,「你躺回到羽絨被裡去好不好?」
對講裝置的接收端插在靠單人床最近的插座里。艾迪把它拔|出|來,他肯定安琪兒會理解的。安琪兒對不盡責照顧小孩的成年人一向疾言厲色。
那個人朝艾迪掃了一眼,艾迪趕忙走開了。到聖喬治來是犯傻,冒著被人發現的風險更是傻上加傻。雨點掠過他的臉,殘酷地提醒他注意乾熱的喉嚨。他非常渴。要不是知道自己發燒了,他準會相信自己是快瘋了。沒人可以因為發瘋而怪他,他承受的已經夠多了。當然,發燒與發瘋並非不能並存,沒理由說瘋子就不該得流感。
白瘮瘮的骨頭在袋子里若隱若現,骨頭末端看起來尖銳且參差不齊。S,艾迪心想,S指的是蘇琪。一陣寒意躥過他的全身。他的手指失去了力量,雙手軟綿綿地垂在身體兩側。另一隻小手掉回到了冷凍櫃里。
「這不奇怪。不管怎樣,你到肯薩谷幹什麼去了?」
一輛公交車從身旁經過,往西邊漸漸遠去。現在既沒有車廂里的溫暖,又失去了步行時產生的熱量,艾迪感到越發冷了。他仰視著教堂,在暗淡的天空下,細部都瞧不真切。他必須快點做出決定,永遠待在這裡是不可能的。他繼續慢慢地向前走,到了牧師住宅的門前,他注意到與雷諾茲先生的車庫一樣,那上頭也被塗抹得面目全非。他盯著噴在門上的幾個閃閃發光的大字,它們雜亂地擠作一團,難以辨識。過了好幾秒鐘,他的大腦還是不知該如何解讀。
「那個可惡的女人要我等她,她要去看望她死去的親人。」司機透過隔板空隙說道,一個個字像手榴彈似的從肩膀上扔過去,「卻不願意為此支付費用。哦不。『瞧,女士,』我跟她講,『我可不是他娘的慈善家,好嗎?』豈有此理!」
艾迪等待著,心裏仍抱著一絲希望。但露茜並沒有睡回去,不久后她哭了起來。此時剛過七點半。
「艾迪、艾迪,寶貝兒,你沒事吧?」
露茜沒有回答。頭髮被剪掉后她顯得更為瘦小了。同時她的雙眼似乎變大了,光投下的陰影讓人恍然覺得她的兩頰深陷。她讓艾迪想起了以前看過的集中營受害者的圖片。
他環視卧室,琢磨著安琪兒會把備用鑰匙放在哪裡。她是那種什麼東西都擺放得井井有條的人,根據這個基本原則應該可以推算出她放鑰匙的地方。
我的記憶。這幾個字不安地在他的記憶中蠕動,他想壓都壓不下去。安琪兒說的都是什麼呢?
「我去看看吧。」艾迪沒有把握地說。
他下意識地朝聖喬治教堂那矮墩墩的八角尖塔走去,在寒冷的驅使下,他的步子邁得很快。教堂、牧師住宅和教堂停車坪只佔了一小塊地方,公路和一條護城河似的濕柏油路將它團團圍住。停車坪原先是牧師住宅的花園,幾乎佔滿了教堂與牧師住宅之間的空地。高高的磚牆和鐵欄杆讓人感覺聖喬治教堂像一個圍城。
「我想喝水。」
地下室里非常暖和。隨著睡意越來越濃,露茜的身體也變得越來越重。艾迪擔心她是不是也得了流感。他發覺她睡著了,這時她動了一下。
世界正變得越來越不真實,越來越不好把握。一輛公交車轟隆隆地駛過來超過了他,通體的紅色像是要溢出來。公交車的形狀不再是固定的,而是猶如桶里緩慢晃動的水一樣左搖右晃。在這個世界,你什麼也靠不上,另一個世界又有些什麼呢?
「我見到了那個牧師。我想他沒看見我。無論如何,他認不出我的,對吧?」
「當然沒事。」安琪兒的語氣中已帶有一絲不舒服了,「別傻了。」
他不願動彈,於是就坐在廚房的餐桌旁,小口地喝著茶。不知道撲熱息痛什麼時候會開始發揮藥效。他聽見安琪兒在走廊里走來走去和上樓的聲音。一會兒之後,她回到了廚房,換上了灰白的長雨衣,頭戴黑色貝雷帽,頭髮盤起來放進了帽子里,外套的領子豎了起來。她從門背後的鉤子上取下鑰匙,另一隻手拿著一個淺黃色的軟信封。
艾迪走到平台的另一邊,推開安琪兒卧室的門。儘管他這麼做的動機是好的,但踏入她的閨房的做法近乎褻瀆神靈。他想起了塞爾瑪,她非常喜歡窺探安琪兒的物品。他可不會幹這種勾當。
「我再在這兒待會兒吧,等露茜睡著我就上去。」
艾迪抱起她,將她放到床上躺下。她沒有反抗,她的身體依然發沉,動作不協調。
「多喝水。」安琪兒回走廊的時候碰了碰他的手臂,「試著休息一會兒。」
縮成一團、狀如胎兒的露茜還在使勁兒地吮吸著右手的手指。她狐疑地盯著艾迪,然後伸出了左手。艾迪小心翼翼地將沃姆普夫人放在了她的手掌上。她嗅了嗅。
艾迪經過一扇門前時,三個黑人從裏面湧出來。恐懼揪緊了他的神經,但他們沒有理會他,而是上了一輛車,嘟嘟地開走了。也許我是個隱形人。他又往前走了一會兒,每走一步就離倫敦市中心近了一步。他不想去那兒。他想要安寧清靜。
他靠著欄杆慢慢走下樓,下意識地盡量不弄出聲響。安琪兒睡得不沉,她討厭受到驚擾。到了走廊他止住腳步,靠著樓梯的端柱仔細傾聽。
這時露茜閉上了眼睛。艾迪愣住了,他的手仍放在吉米上面,他不願收回來,以免又把她驚醒。他感受著她的呼吸吹在他的皮膚上,暖呼呼的,手背上的細毛也隨著一呼一吸起伏不定。這種姿勢很不舒服,他的右臂和背後的肌肉很快就開始叫苦了。再堅持一會兒,他告訴自己,等她睡熟為止。
廚房門底部透出一道光。他保持安靜的努力毫無意義,安琪兒肯定早就起了床。艾迪輕手輕腳地沿走廊走去,打開廚房門,將腦袋探到裏面。空無一人。他皺起眉頭,腳下發虛地來到料理台旁,撲熱息痛就放在那裡。他吞下兩粒,從水龍頭接了一杯水,將它們衝下肚子。
那個傍晚,露茜昏昏欲睡。她從漫長的午睡中醒來后非常口渴,並不斷走神。
他悠然地暢想起聖誕節來,藉此分散注意力。離聖誕節三個星期都不到了,他希望露茜能和他們一起過。與她共同分享這激動人心的一天該有多棒啊read.99csw.com。到時他會在心中擬定一份詳細的清單,列出可能買給她的禮物。
「我要利賓納。」
「沃頓小姐在嗎?」
艾迪張開嘴,但想不到該說什麼。他感到一絲恐慌。
水壺裡的水已經沸騰了。艾迪沏了一壺茶。在等茶葉泡開的時候,他撥開廚房的窗帘,凝視著外麵灰蒙蒙的景色。倫敦從來沒被真正籠罩在黑暗之中。他將臉緊貼著玻璃,看見底下花園裡的樹木在北邊遠處鈉汽燈黃色光線的映照下顯露出影影綽綽的輪廓。三幢政府公屋猶如黑色的石柱聳立在卡弗右側。許多公寓、過道、樓梯平台、大門上方和底樓都亮著燈。他懷疑其中是不是也有雷諾茲家的燈。
「噓。你要喝水嗎?」
整個房間蒙上了一層淡粉色的光輝,露茜的床鋪附近顯得更亮一些。安琪兒接通了夜明燈的電源,現在還沒有拔掉。艾迪只能看到床中間隆起一小塊,那是躺在被窩裡的露茜。安琪兒不知所蹤,但是右側有道長方形的光線,勾勒出門的輪廓,那是冷藏室的門。他躊躇著,不知該如何是好。地下室里響起叮的一聲,輕柔而清晰。聲音不大,但非常清脆,似乎有人在用鐵鎚敲擊小鈴鐺。過了一小會兒他明白過來那是怎麼回事了,微波爐設定的時間到了。肯定是安琪兒在解凍什麼食物,做午餐或晚餐。
安琪兒對露茜和艾迪非常好,她邀請艾迪到地下室去。雖然他知道會看到什麼,但露茜的樣子映入眼帘時他還是禁不住愣住了。安琪兒剪掉了她的很多頭髮,有那麼一會兒,他恍然覺得露茜是個男孩。
「那不是生命,艾迪,那是活受罪。她可以說站在地獄的邊緣……我們都站在地獄邊緣。她為什麼要那麼做?我想知道的就是這個,但別人好像都漠不關心。」
在星期一早晨六點?
儘管屋裡很暖和,他的身體還是抖個不停,但並非發燒使他顫抖。他凝視著浴鏡中的自己,嘴巴無聲地念著露茜說過的話:「我怕。」
忽然,露茜在他膝上扭動起來,她將吉米扔到了地毯上。
艾迪取出鑰匙環,上頭掛著他們的全套鑰匙——房屋、汽車、后卧室、地下室,還有一個小鑰匙,他估計是冷凍櫃的。
標籤上是安琪兒寫得工工整整的小字:「S,一九九五年七月」。肉裝在透明的袋子里。艾迪捧在手裡,感到一股寒氣滲入指間。香腸?排骨?
他一動,椅子就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露茜睜開眼睛。
門關上了,現在只有艾迪陪伴在露茜身邊,她烏黑的雙眼警惕地盯著他。羽絨被遮住了她臉的下半部分,艾迪突然害怕她會在夜裡窒息。為了不嚇著她,他慢慢地伸出手,將被邊兒掖到她的下巴下面。他的手臂碰到了吉米,吉米掉落在地。艾迪撿起這個小布娃娃,放回到它原來在枕頭上的位置。
之後,艾迪給露茜讀了一個獅子失了聲,無法吼叫的故事,安琪兒則盤腿坐在床上,將他的一條褲子改短。他們組成了一個家庭。生活本該這樣,無論過去與未來。
哭泣聲充斥著他的腦袋,艾迪跌跌撞撞地衝下樓,差點兒摔跤。他的手抖得厲害,以至於很難把鑰匙插|進鎖孔。
「我跟你講過了。」艾迪不滿地對安琪兒嘟囔道,「洗乾淨后它的味道就變了,而且露茜可能還不習慣我們的皂粉。」
要是感覺更不好了呢?要是永遠不會好轉了呢?
「我打算今天晚上我們吃莫薩卡。這樣的天氣你需要吃點熱乎乎的食物。」
一個可行的解決辦法閃過他的腦際。雷諾茲先生給地下室的門安裝五芯鎖時給了安琪兒兩把鑰匙,據艾迪所知,她隨身只帶了一把。
「我再去給你添點水。」
讓他驚訝的是,她真的睡著了。不到五分鐘,她再次進入了夢鄉。藥效還在發揮作用。艾迪等了一會兒,確定她熟睡了之後才站起來。
現在只剩窗邊桌子上的低瓦數檯燈還亮著。安琪兒收拾好亂丟的衣服,洗乾淨紅杯子后又盛上了水,以防露茜夜裡口渴。與此同時,艾迪坐到非常靠近床頭的扶手椅中,將沃姆普夫人和吉米交給露茜。她將吉米放在枕頭上,沃姆普夫人則緊貼著臉。
「能過白色聖誕節的可能性越來越大了,」雷諾茲先生評論道,「聽電台說的。」
門終於打開了,床上空無一人。他的心猛地一跳。夜明燈的光線太微弱,他幾乎什麼也看不清。他的手掠過開關,吊燈亮了起來。露茜蜷縮在維多利亞式扶手椅上,一隻手拿著吉米,另一隻手拿著沃姆普夫人。她現在不哭了,艾迪的出現讓她驚呆了。她抬起碩大的眼睛盯著他,在這樣的光線下,從這個角度看,那雙眼睛就像兩個黑洞。
艾迪止住腳步定睛看去,雷諾茲先生正在朝他揮手。這名小個子建築工正要打開車庫門,門上醒目地留著最近被人噴上的淫穢詞語。
「我怕。」
鏡中的臉用露茜的眼睛望著他。艾迪發出一聲嘆息,轉身離去。
雷諾茲太太游目四顧,好奇之心展露無遺。「你的媽媽和爸爸過世后,你對這個地方做了很大的調整啊。」
能把雷諾茲太太打發掉,這點錢似乎算不上什麼。艾迪轉身往走廊裏面走去,琢磨著去哪裡找點錢出來,然後幾乎馬上意識到自己又犯了一個錯誤。雷諾茲太太跨前一步,現在她實際上已經進到屋裡了。
「可以。是的,謝謝。」
「怕什麼?」
他禁不住回頭朝門口瞥了一眼。有兩個男人站在台階上,左邊的那個,艾迪立即認出就是《標準晚報》所刊照片中的牧師德里克·卡特。膚色蒼白得跟患了白化病似的,披上牧師領的他看起來像只雪貂。另一個年紀更大,身材更為矮胖。他兩頰紅潤,五官端正,頭髮稀疏。卡特不知說了什麼,逗得另一位哈哈大笑。艾迪意外而不安,感到與那個素昧平生的人有某種親緣關係,不是在照鏡子,而是似乎在看二十年後的自己。
計程車開動了。艾迪仰靠在座位上。
「你吃了撲熱息痛嗎?」
「我要出去一會兒。」安琪兒說。
說實在的,其他小孩沒有誰待過這麼長時間——一般都是兩星期。可露茜與眾不同。
他到了樓梯的平台處。透過敞開的卧室門,看到他的床似乎在熱情地向他招手。不過到了門檻邊他猶豫了。要是露茜醒了他該怎麼辦?安琪兒說露茜會一直睡到天亮,這固然很好,可萬一她沒有呢?小孩子是出了名地難以預料。安琪兒離開前他就該想到這種可能性的。安琪兒應該也想到了。
「沒事了,」他叫道,卻擔心露茜聽不見,「我來了。」
艾迪搖搖頭,試圖把頭痛和疑惑一股腦兒甩掉。沒關係。安琪兒是個很注重隱私的人,她喜歡把生活的各個部分區分開來。
他退回來時注意力從門轉移到了冷藏室,以致被維多利亞式扶手椅的扶手絆了個趔趄。他停住,仔細諦聽。門后的嗡嗡聲仍在繼續。露茜在床上翻了個身。透過微弱的光線他看見她黑乎乎的腦袋在枕頭上移動。
馬路對面是肯薩園公墓,亡者之城。他看見https://read.99csw.com有輛黑色計程車在其中一個入口處停下來,從裏面鑽出一名身材高挑的女人。她回身面對計程車,艷紅的嘴唇翕動著,雖然聽不清她在說什麼,但艾迪從她的舉動能看出她對司機非常生氣。突然她轉過身去,昂首挺胸地走向公墓入口處。計程車轉到另一條車道,黃色的待運燈亮了。艾迪揚起手,計程車駛至候車處旁。艾迪拉開車門鑽進去,一屁股坐下來。車內瀰漫著濃烈的香水味,跟安琪兒噴的相似,無疑,這也是模式的一部分。司機眼巴巴地望著他,艾迪也盯著他。
前門開了。安琪兒跑到計程車旁打開後車門。他聞到了她的香水味,與計程車後部的香水味一模一樣。她向他伸出雙手。
他把露茜抱到床邊安琪兒那裡,安琪兒伸出雙臂。露茜使勁兒掙扎,手指著椅子。
他知道安琪兒在奇怪地望著自己,但他沒理會。他上樓去了自己的卧室,腳步邁得很慢,因為只要動一動他的頭就痛得厲害。在衣櫥底層的抽屜里,一個鞋盒中,沃姆普夫人安然地躺在她——他?還是它?——的床上。他把她拿出來,嗅了嗅。她散發出硬紙板、乾淨衣服和舊報紙的味道,還能聞到一絲被安琪兒洗過後殘留的洗衣粉味,但不是太強烈。沃姆普夫人從沒進過洗衣機。
艾迪放棄搜尋,回到自己的卧室,將對講機插在一個插座上。他身體不好,他需要睡眠。真不公平,自己都病了還要操那麼多心。他在床上半躺半坐,小口喝著已經不冷不熱的茶。安琪兒今天早上對他很好,經過昨天的事後這也足夠讓他欣慰了。他可以不去回想她手持剪刀向露茜衝過去的情景。他以前從沒見過安琪兒那個樣子,即使是對頑皮的蘇琪。露茜與眾不同。
「我想在。我剛才一直在打盹。」
……我們就是自己所厭惡的東西,食人者,吃同類的動物,不僅吃人,還吃自己……因為我們所看到的這一團血肉,統統進了我們的嘴;……簡而言之,我們吞噬了自己。
做夢的時候艾迪對於周圍的聲響一清二楚——當然不包括下面,那裡安裝了隔音設施。他聽見了安琪兒在走廊里走動和上樓梯的腳步聲;他聽見了她把垃圾拿出去交給星期一定期前來的清潔工人;他聽見了水流入浴缸的聲音;她在卧室里走來走去的腳步聲,以及她打開抽屜、關上壁櫥的聲音。
艾迪閉上雙眼。「我想我也許要休息一下。我非常累。」
安琪兒笑了。「要是你跟我一樣,應付過那麼多淘氣的小孩,你就會知道,有時候你必須強硬一點。沒別的辦法。相信我,如果你向他們屈服,他們就會鬧個天翻地覆。」
沒人跟在他後面。列車開走了。艾迪盯著從眼前經過的窗戶,他原先的座位後面沒有十多歲的小姑娘,只有一個雙眼緊閉的老大爺。當然這證明不了什麼。小姑娘——他現在相信至少有兩個——可能貓下腰躲到窗檯下面去了,為的是迷惑他。不要低估她們的狡猾程度,這是他從曼迪和希安那裡吸取的教訓。
他橫穿過馬路。兩輛汽車朝他鳴喇叭,其中一個司機搖下車窗對他口出惡言。他繼續穩步走著。為什麼有這麼多車?今天是周日,休息的日子。他小的時候根本沒這麼多車,哪怕十年前或十五年前路上也要安靜得多。一切都變了,沒什麼是一成不變的。很快,機器的數量都要超過人了。
「哦,不。不是那樣的……她是租客,僅此而已。」
他聽見走廊里響起她的腳步聲,聽見她出去后隨手關上門的咔嗒聲。他成了孤家寡人。這不行,他告訴自己,必須活動一下。去哪裡呢?審視內心,他似乎被包圍在無邊無際的空間中。由於空間無邊無際,不管什麼樣的活動似乎都漫無目標。可是如果安琪兒回來后發現他還待在這裏肯定會大為光火的。
——《一個醫生的宗教觀》第一部第三十七節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雷諾茲先生臉上露出疑惑的神情。艾迪的四肢也許暫時麻痹了,但他的大腦還在運轉。首先,首先,雷諾茲先生可以為安琪兒做任何事。其次,他為什麼在這個自去年冬天以來最寒冷的周日下午站在車庫外頭?結論是:他在聽從安琪兒的吩咐,密切注意著周圍的情況。他在監視艾迪。
艾迪跑到路的盡頭,右拐。他沒有想清楚要去哪裡,離得越遠越好,這才是最重要的。他不願參与門背後發生的事,甚至想都不願去想。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不停地走下去,直到累得走不動為止。
艾迪打起了瞌睡。他時斷時續地做著一個沒有結果的夢。他與露茜在一個黑暗的教堂中玩躲貓貓,他認出那是聖喬治教堂。在夢裡他總是抓不到她,但是有一次他差點兒就抓到了。她跑到一根柱子後面,出乎意料地發現他擋住了去路。剛才他只能看見她的背影,現在她面對著他,只是她沒有臉。飄蕩的黑髮擋在前面,將她的臉完全遮住了,腦袋前面與腦袋後面一個樣。
「我那時有點趕時間。」艾迪想轉移話題,「詹妮怎麼樣了?」
「該上床睡覺覺了。」安琪兒說,「也許刷牙之前該再吃點葯。」
艾迪步履蹣跚地上樓去了,心裏一邊在琢磨安琪兒幹嗎這麼早出去。有厚襯墊的信封表明她要去郵局,那麼大的封套是需要稱重量的。倫敦市中心靠近萊斯特廣場的某個地方不是有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郵局嗎?可幹嗎要這麼急呢?為什麼不能等本地的郵局開門?也許跟她的一個客戶有關。艾迪知道安琪兒有時會為他們做額外的工作,酬勞現付的小事情,霍利-明頓太太沒興趣專門派人去做。
他把水壺放在爐子上燒,然後回到了走廊。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樣,地下室的門沒鎖。門打開時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在安琪兒的要求下,艾迪給屋裡的所有鉸鏈都上了油。
「不一樣。」她說。
一路上司機抱怨個不停,怒氣沖沖的話跟艾迪心裏翻滾的思緒形成了對比。沒有答案的問題紛紛從他的腦袋裡冒出來。一切都取決於他到家后安琪兒會有多生氣。他不知道去屋裡拿錢包時要不要叫司機等一等。到時他要去哪裡呢?
「媽咪。」她細聲低語道。
「吉米。」她呢喃道,吐出的口氣渾濁卻香甜,在艾迪看來,那就是純真的芬芳。「吉米哪裡去了?」
「嘿!」他聽見雷諾茲先生在他身後喊道,「艾迪,你沒事吧?」
但今天,所有手段都失效了。列車駛入布朗茲伯里車站時艾迪睜開了眼睛,他感覺有乘客正盯著他看。難道他一直在自言自語嗎?
他那冒火的喉嚨急需喝杯茶,他懷疑安琪兒是不是也想喝點。她不是返回樓上的卧室就是在地下室里,也許是後者。他心裏的某個地方按捺不住地興奮,猶如正被解開的繩索一樣翻騰跳躍。能再次見到露茜是件令人高興的事。她肯定還在睡覺,也許已經醒了。以給安琪兒送杯茶為借口去地下室再好不過了。
「要去哪兒?」司機問道。
「你沒事吧?」艾迪低聲問。
「你在幹什麼?!」安琪兒厲聲責問道,「又把它弄髒了read.99csw.com。」
房間里散發著安琪兒的氣息。正如他所預想的那樣,所有東西都非常齊整。床被收拾得清清爽爽,看不出一絲凌亂。雷諾茲先生安裝的衣櫥大門緊閉。
奔跑過程中,他冒險回頭望了一眼。身後一個人也沒有,安琪兒沒有追他。他不值得追。
「你等會兒就出來嗎,夥計?還是整個下午都要待在那裡?」
艾迪離開了門口。最好不要去打岔,他想。畢竟門關著,安琪兒有時候喜歡獨處。對此她一直講得很清楚。
「什麼位置?」
「別走,別留下我一個人。」
「她睡了。到了吃藥的時間了。你怎麼樣?」她停頓片刻,等他回答,見他沒吱聲她接著說道,「我擔心死了。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些什麼?」
「我睡不踏實,燒還沒退。」
「這兒。」安琪兒拿起放在枕頭上的小布娃娃遞給艾迪,他將它放到露茜的懷中。她將右手的兩個手指塞進嘴裏,左手按著吉米貼到鼻子上。艾迪垂頭笑望她滿頭黑髮的腦袋。
「你到底在幹什麼?」安琪兒質問道。
他給他們倆倒了茶。兩人坐在桌邊喝了起來。
「不要,」露茜抽噎道,「我要回家,我要——」
他扭頭張望,急切地想看到公交車,急切地想看到任何交通工具。只要能把他帶離聖喬治,帶離那個看起來像是中年版艾迪的人就行。模式和相似之處比比皆是,為什麼人們就是極少加以注意呢?
此時此刻他才意識到自己到了什麼地方:肯薩谷。他沒有感到奇怪。心不在焉的時候,他的雙腳輕車熟路地指引他來到了這裏。這個車站及其周圍的環境他非常熟悉,露茜到羅星頓路跟他們一起住之前的幾個月,為了摸情況他經常乘火車到這裏來。
艾迪早晨醒來時天還沒亮,他立即意識到高燒在全力反撲。昨天傍晚燒已經退了,但他整晚都沒睡好,頭疼、發熱、口乾,攪得他不得安寧。
他猛地轉過身去,慌亂之下把抹布碰到了地板上。安琪兒站在廚房門口,神色嚴肅,眉毛揚起。她身穿牛仔褲和毛線衫,頭髮往後梳。
「媽咪……」
一時心血來潮,他推開了窗戶,任由冷風刮到自己的臉上。他覺得風把自己的高燒一縷一縷地吹走,留下一片清明。他感覺自己的腦袋就像星光照耀下的空曠沙漠,快樂意外地從心底冒了出來。遠處,一列貨運列車噠噠地駛過道岔,接著鳴響了汽笛。
「你要幹嗎?」安琪兒問。
雷諾茲先生誇張地雙臂交抱,似乎正在猜謎遊戲中以啞劇形式表演冬天。「天很冷,是吧?」
「怎麼了?她已經睡了。」
這是拖延戰術,艾迪心想。紅色的茶杯還在床邊,他拿起來,發現裏面是空的。
「西北五區,靠近主教路。」
他踮起腳下了樓梯,跨過地毯朝冷藏室走去。與走廊里的門不同,這道門沒有做隔音處理。艾迪走到近處的時候聽見安琪兒在說話,厚實的木板令聲音含混不清,無法分辨出她說的每一個字。但是她的話有很強的節奏感,就像空曠街道里的足音。
很快,計程車駛入了羅星頓路。艾迪指出是二十九號。車子停在房子外頭,艾迪盯著房子的假窗。
她鑽進他的懷裡。「我要回家,我要媽咪,我要——」
可是這裏並沒有什麼可給她吃的。她早餐通常吃穆茲利,有時也吃麵包。無論如何,她要刀叉幹什麼?這個問題令艾迪百思不得其解。衝動之下,他打開了冷凍櫃的鎖,提起蓋子。
他凝視著窗外那一排排後花園,幾乎能斷定有人在竊竊私語地議論他。話語的噝噝聲蓋過了列車的響動。他認為低語來自身後,不回頭瞧一下不能肯定,回頭的話又會讓那些旁觀者知曉他知道他們在看他,清楚有人在議論他。
安琪兒的聲音平靜而堅定。艾迪抱著沉甸甸的露茜,小心翼翼地把屁股挪到座椅邊沿,然後站了起來。
「我不要。我不困。」
「好的,當然。」
艾迪茫然地注視著他,忽然記起來自己的口袋裡只有一點零錢,連喝杯咖啡都不夠。
他回過身去固定窗鉤,聽見她進了廚房。
艾迪強迫自己加快了步速,好像他走得越快,就可以把這些無法回答的問題拋得越遠。
「不用找了。」
啜泣聲停了一會兒。「味道不對。」
沒人能像安琪兒那樣體貼,她會讓你覺得你就是宇宙的中心。她做的事相當普通:她付了車費,把艾迪拉進屋,讓他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用一條毯子包住他。她給他拿來一杯香甜的奶茶,一塊消化餅乾。她撫摸著他的雙手,說他燒得這麼嚴重還出去真是太傻了。這些舉動雖然瑣碎,但她卻讓它們顯得無比重要。艾迪知道這是安琪兒給他面子。他非常幸福,而且他明白,這種幸福必然不會長久,因為幸福感太強烈了。
雷諾茲太太緊抿著嘴唇,瞪著艾迪。然後她離開了,沒再說一個字。
「她真的沒事嗎?」
一個候車處出現在前方,實際上它根本沒有什麼遮擋,這樣設計的主要目的不是為了給人們擋風避雨,而是要讓劫掠和破壞公物的流氓無法得逞。艾迪靠在上面。現在他的頭也開始痛了,凄風苦雨猛烈地擊打著他。如果他倒在這裏,會有人注意嗎?如果他死了,會有人注意嗎?
女人轉過身來。艾迪看見的是雷諾茲太太那張尖酸、皺縮的臉。她左手臂彎處抱著一堆雜誌。
他躺下來,閉上眼睛。對講機里發出嘶嘶聲和噼啪聲,是令人安心的背景噪音,類似於煤氣取暖器的嗡嗡聲和嘎吱聲。艾迪睡意漸濃,就在他迷迷糊糊快要入睡時,對講機里傳來一聲慟哭。
「我不是有意去那裡的,純屬意外。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現在已是午後時分,禮拜儀式都結束了,晚禱時間還差得遠。艾迪望著教堂西門外的布告欄,莎莉·阿普爾亞德的名字躍入他的眼帘。雨水從一個破檐槽里流下來。教堂在哭泣。
他恍惚聽到了開門的聲音,於是頭也不回地奔跑起來。外套拍打著屁股,冷風刮擦著臉頰、脖子和雙手,鋒利得令他喘息不止。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一把柔韌的彎刀,刀刃發出寒光。
稍微動一下,頭部就疼痛難忍。他掙扎著穿上晨袍,打開門,輕輕地踩到樓梯平台上。安琪兒的門關著。他躡手躡腳地走進浴室,倒了一大杯水喝。浴室櫃櫥里的撲熱息痛似乎失蹤了。他試圖回想起昨晚離開露茜后發生的事。他沒吃晚飯就上了床,一點食慾都沒有。他相當有把握地記得安琪兒在廚房給了他幾粒撲熱息痛,如果是這樣,它們很可能還在下面。
又到了一個站,竊竊私語隨著列車停下而中斷了。幾個乘客下車了,又有幾個上來了。列車一開始挪動,私語聲就又響了起來。是個女性的聲音,他確定,也許是一個十多歲的小姑娘。現在他知道該搜尋什麼了,很快他便找到了證據支持這一看法:香水味掩蓋著——但沒有完全遮住——汗臭味。一個聲音聽起來像是咯咯的尖笑。曼迪或者希安?當然不是。她們已不再是戴爾·read.99csw•com格魯夫綜合中學的小女孩了。
離得越遠越好,這才是最重要的。過了一些時候他才注意到自己走在什麼地方,他穿過了哈弗斯托克希爾路,順著蜿蜒曲折的小路到了伊頓大街,街道對面是富麗堂皇的大別墅,裡頭住著事業有成的大人物。行至瑞士村,他猶豫了,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搭地鐵到市區去。要做出決定真的很艱難,他索性繼續走下去,一是由於擔心安琪兒也許最後還是會來追他,二是為了讓身體保持暖和。不知不覺間,他走到了通往北線地面車站的芬奇利路。他的雙腿開始發酸,而且天上下起了雨——稀疏、冰冷的雨滴,跟凍雨差不多。於是他進車站裡面去了。一輛西行列車咔嗒咔嗒地進了站,艾迪拾級而下跑到月台上。車內幾乎空無一人,他上了車,慶幸這裏既暖和又有座位可坐。
「當然聞起來不一樣。她的氣味與吉米不同,她是沃姆普夫人。」
「你再喝杯茶就回床上去吧。露茜沒什麼事,她至少會睡到九點鐘。我回家后再來看你。」
艾迪輕輕拍打著她瘦削的肩膀。「怎麼了?」
艾迪轉身欲離開,在那一瞬間,他突然想到對講機根本沒用。確實,要是露茜醒來的話,他會聽到她的叫喊,卻無法進地下室安撫她。安琪兒帶走了鑰匙。此外還有麵包車的鑰匙和正門的鑰匙,都掛在同一個鑰匙環上。
他驚奇地發現自己竟然走了這麼遠,還走得這麼穩。實際上他一點都沒有虛弱之感。他的雙腿像平時一樣強勁有力,不過跟身體的其他部位似乎連接得不像往常那樣緊密了。
「如果我是你的話,就會把窗戶關上。照你這樣,煤氣費不知道會有多高。」
「她現在在幹嗎?」
艾迪斜靠在牆上。牆壁涼冰冰的,發熱的臉頰偎在上面很舒服。真愁人。要是露茜醒了,他可以到樓下去隔著門跟她講講話。可門是隔音的,因此交流起來並不容易。另外,對一個受了驚的小孩而言,隔著門講話有什麼用?
他的目光離開窗戶,發現她正打開冰箱。將一包裹著鋁箔和硬紙板的東西放到頂層架子上時她抬頭瞥了他一眼。
這時他聽見有輛車停在屋子外頭,聽引擎的聲音,像是輛麵包車。艾迪急忙奔到窗邊,朝下面的街道望去。他鬆了口氣,車是隔壁那對愛吵架的小夫妻的紅色福特雅仕。但這個意外令他的身體和心理都受到了驚嚇。安琪兒隨時都有可能回來,她的行為不可預測。如果被她抓到自己在她的房間里亂翻亂找的話,後果將不堪設想。他兩腿發虛,一半是因為發燒,一半是因為想到了她的反應。
雷諾茲太太抬頭盯著他。「那是你們的事。」她猛然轉身,大步朝外面走去。到了台階上,她轉過來,朝他點點頭。「有時候我希望她死了。我是說我女兒。你知道嗎,艾迪,她還是個小孩的時候我就希望她死掉。她三四歲的時候,甚至還在襁褓中的時候。」
「我丈夫今天看見了你,他懷疑你是不是有事。」
以前他從沒聽過她的自言自語。不過,他非常清楚,在你自以為獨自一人時,什麼荒唐事都做得出來。艾迪縮回手,猶猶豫豫地拿不定主意。他會不會驚擾到她,從而可能讓她感到很尷尬,還是該安靜地回到廚房去?
安琪兒是個有潔癖的人,這一點與塞爾瑪完全相同。艾迪合上牛奶盒的注口,打開冰箱放好。為了把牛奶擺到裡頭去,他不得不挪動了一下安琪兒從地下室帶上來的莫薩卡。那是一盒兩人份的超市熟食,放在一個平板鋁箔容器里,外面包著紙板套筒。艾迪注意到套筒的一側有個紅點,大小跟一隻被壓扁的螞蟻差不多。他用指尖碰了碰,淡藍色的紙板映襯出紅色的污漬。莫薩卡上的血斑?真可憐,命喪屠刀的羔羊。也有可能是安琪兒像童話故事中的公主那樣刺破了手指。
艾迪坐在維多利亞式扶手椅中,安琪兒把小姑娘放到他的膝上。她用微波爐熱了一杯牛奶,讓艾迪拿著紅色的杯子餵給露茜喝。
難以預料會發生什麼。昨天夜裡,記憶的碎片和他的夢境混合在一起,兩者的界限不再清晰。他又聽到了露茜的尖叫聲,看見閃著寒光的剪刀狂亂地將黑髮剪落,刀尖在露茜的眼皮底下舞動。被安琪兒牢牢控制的露茜奮力掙扎,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把自己刺得半瞎。啜泣的露茜被鎖進地下室時,他又聽到了安琪兒對他說的話——下次就不是頭髮了。
「我要去準備晚餐了。」安琪兒上了樓,「你要來嗎?」
他打開冷藏室的門,聞到淡淡的烹調餘味。他在水槽上方的食櫥里找到了利賓納,將杯子續滿后,他端著它回到露茜身邊,結果發現她又睡著了。
像往常一樣,她的關切溫暖了他。「我還是相當疲倦,」他承認道,「晚上的大部分時間我都在輾轉反側,休息得不是很充分。」
艾迪記得自己發燒了。他也許病得非常重,也許就要死掉了。他沉浸在巨大的悲愴之中。他有這麼多要付出給這個世界,如果這個世界讓他付出的話。如果安琪兒讓他付出的話——他避開了想她的念頭。
他只在剛買回家的時候見過這個冷凍櫃,當時裡頭什麼也沒有。冷凍櫃分為三個部分,其中兩個裝滿了從商店裡買來的冷凍料理,外包裝五彩繽紛。第三個滿滿當當的全是生肉,艾迪很驚訝,因為安琪兒一向不喜歡在烹飪上浪費時間,而是情願吃方便食品。肉裝在聚乙烯保鮮袋裡,有些是透明的,有些則是白色不透明的。切割下來的肉在大小和形狀上都相差非常大,有些大得足以用來準備星期日的燒烤大餐。袋子上都結了一層冰,難以看清裏面裝的究竟是什麼,有些看上去有相當多的骨頭。安琪兒在袋子上貼了標籤。艾迪拿出一個比較小的袋子。
「我也是。」她收好錢。
他摸了摸額頭,皮膚熱得燙手,他越發肯定自己得的是流感了。安琪兒沒有好好照顧他,他感到很委屈。流感是會死人的。他將雙腳盪出床外,摸索著去夠拖鞋。整棟房子非常暖和。自打露茜來了之後,安琪兒就開始讓中央暖氣系統整夜都開著。
「她沒事吧?」
艾迪立馬蹬開羽絨被站起來。他等待著,屏住呼吸,似乎怕露茜聽見。也許她會重新睡著。
他塞給她五十便士。「很遺憾。」
氣喘吁吁的他逐漸放慢速度,最後變成了步行,還用僵硬的手指扣上了外套的紐扣。即使她真的追過來也沒關係,他會一直往前走下去。這是個自由的國度,她攔不住他。他穿過那條通往政府公屋的小路。
露茜沒有回答。艾迪數到一百,然後他踮著腳尖上了樓,悄無聲息地進入走廊,輕輕關好地下室的門。
起初一切都還好。他合上眼睛想休息一會兒,但遺留在羅星頓路的回憶強行擠入他的大腦。艾迪試圖藉助常用的手段分散注意力——讓心裏放空,懷念盪鞦韆的艾莉森和在她卡弗小屋的情景;想象自己在大型商店裡扮演聖誕老人,為了有幸在他膝上一坐,小姑娘源源不斷地前來排隊等候。一長串漂亮的臉龐,溫柔、乖巧、完美。
他心醉神迷地注視著露茜從羽絨被裡拿出一隻手,像只羞怯的小動物從掩護中鑽出來。她的手指猶如一條微型的腿,慢慢地爬到枕頭上,碰九-九-藏-書到了艾迪的手。她的雙眼仍閉著。她緊緊地握住他的食指。
「你好,艾迪,不知道你想不想要份教區雜誌。」她慢慢靠近他,他下意識地後退一步,進了走廊。現在她站到了門檻上,銳利的目光朝他的背後亂瞟。「只要二十五便士。」她說。
「沒有意外這回事。」安琪兒說。
找到鑰匙並沒有花費多大的力氣,安琪兒根本沒有刻意去藏它。為什麼要藏呢?這是她的家。艾迪在衣櫥的左手頂層抽屜里找到了它,當中還有其他鑰匙。黑色漆盒也在那兒,裏面裝著安琪拉·沃頓護照的那個盒子。鑰匙塞在盒子與一捆信件之間。
「沒關係。」他告訴自己,「真的沒關係。」
「刀刃」這個詞使他想起了那把剪刀。尖叫聲停止了嗎?他不能肯定。他感覺自己聽得到尖叫聲,但現在已經沒有了現實感,可能僅是腦際盤旋的迴音。但有一點他很確定,他無法再回到那棟房子里去了。
「我有一兩件事要處理。」她沒給他機會再提問題,「我看你應該再去睡一會兒,這場高燒真把你害慘了吧?你不太正常。」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的那根手指已被汗濕。他紋絲未動,伸長脖子望著床,目光定格在露茜那蒼白的小臉蛋上,直到她的呼吸變得和緩均勻,直到她的手鬆開。
「她的小性子?很快就過去了。五分鐘后就完全雨過天晴了。小孩子就那樣,艾迪。」
露茜哭起來。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安琪兒嘆了口氣。「多說反壞事。我看我們最好對不幸的事全都避而不談。」
艾迪走出了車站,雨還在下。通常肯薩谷都會讓他心神不寧,這裏名聲在外的暴力犯罪足以令任何人小心謹慎。然而今天,艾迪的心情卻非常輕鬆。因為天氣,因為是周日,街上的行人比平時要少。建築物是純潔的,住在裏面的人才是邪惡的。
艾迪盯著這個問題,不確定該笑還是該發抖。那麼,他問自己,有沒有活過呢?這時門開了,艾迪迅速離去。
「你一個人沒事吧?」
麻痹感消除了。艾迪又瘋狂地跑了起來。
我在發燒。我在做夢。
手仍握著沃姆普夫人,露茜將頭倦怠地靠在椅背上。
「頭髮太長了,礙手礙腳,」安琪兒解釋道,「而且她不喜歡梳頭。是吧,小寶貝?」
他握緊雙拳,指甲掐進掌心裏。他在等待安琪兒否決他的提議,但她上樓的腳步聲並沒有中斷。他聽見她打開了通往走廊的門。
「你起得真早。」她說。
「這是怎麼了,露茜?」他咔噠咔噠地下了樓,跪在椅子邊,雙臂抱住那嬌小的身軀,「現在沒事了。我來了。」
「可她那麼不開心。」
「哦好……你泡茶了。」
「好吧。」這時她才朝下面喊道,「不過別太久,我想我們都可以睡早點兒。」
「啊……露茜呢?」他坐在沙發上問道,身體已被裹得嚴嚴實實。
「她……她……」
艾迪關上前門,沿著羅星頓路快步離去,手在各個口袋裡亂摸,看鑰匙在哪裡。走過幾戶人家后,他在停在路邊的麵包車旁停下腳步,揚起握緊的拳頭錘了一下擋風玻璃。鑰匙在卧室里昨天穿過的牛仔褲口袋中。所有鑰匙——房子的鑰匙和麵包車鑰匙。錢包也沒帶,身上只有一兩英鎊零錢。
「也許你想要經常訂閱,雜誌每月一期。我知道你不上教堂,但是雜誌裏面總會登些有趣的東西。」
「她為什麼會有事?」
「沒好轉,也沒惡化。」
艾迪彎下腰。「安靜。起床還早,繼續睡吧。」
她絲毫沒有要找零的意思。「你們想要孩子嗎?你和沃頓小姐?」
「對。現在睡覺吧。」她朝他笑了一下,然後輕手輕腳地出了客廳,隨手關上門時響起輕微的咔嗒聲。
「不用多久了。」艾迪聽見自己說道,「不用多久你就會回家,回到媽媽身邊去了。但是你必須做個乖孩子。」
他進了走廊,以手扶牆走到前門,眯起眼睛對著窺視孔。外面有個身材矮小的女人,背對他,凝視著馬路。她身穿黑色外套,戴的帽子猶如被壓扁的蛋糕。回憶在心中涌動。他曾透過這片透鏡第一次見到安琪兒,當時她也凝視著馬路。艾迪打開了門。
他又睡了過去。醒來后室內全黑了,只有几絲路燈的光線透過窗帘的縫隙照進來。屋裡一片寂靜。他躺在沙發上,肌肉酸痛,很想強打精神去趟洗手間。這時門鈴響了。
「我的記憶。」安琪兒說道,她的聲音再次拔高,接著又回落至含糊不清的呢喃。
艾迪下意識地起來去應門。這個突然的舉動令他頭暈目眩,穿過房間時像喝醉了酒似的搖搖晃晃。到了門口,他打開燈,但馬上就後悔了。他不想見任何人。如果有急事他們可以打電話或稍後再來。不過現在為時已晚,開了燈就表明他在裏面,不應門就顯得很奇怪了。安琪兒定下的一個規矩是,屋裡有小客人的時候,他們要特別小心,不能做出反常的行為。
「二十五便士。」
死之前你活過嗎?
落地燈亮著。地下室的門已關上。也許安琪兒還在浴室。
艾迪在他的牛仔褲口袋裡找到了一些零錢。「有生命就有希望。」
「只是流感而已。」他大聲說道,這幾個字——藍色、小寫、無襯線字體——似乎懸挂在他身邊的半空中。他望著風把它們攪亂、颳走。「早上就會感覺好多了。」
「你要待在那裡?」艾迪心中竊喜,把露茜的選擇看作是偏愛他的表示。他走回去,將她放到維多利亞式扶手椅里。「我很快就回來。」
艾迪別過臉,衝著沙發背,一絲父親髮油的餘味飄入他的鼻中。「我需要出去一下,」他嘟噥道,「我需要呼吸新鮮空氣。」
他帶著她下了樓,跪在椅子旁對露茜說:「你想見沃姆普夫人嗎?」
「我不走。」艾迪坐在維多利亞式扶手椅中,把沃姆普夫人和吉米遞給露茜,「好了,你睡吧。」
艾迪雙手撐住桌子掙扎著站起來。安琪兒吩咐他喝點茶,茶壺和牛奶放在水壺旁的料理台上。他極其小心地行至廚房的另一頭,猶如行走于薄冰之上,因擔心可能承受不住他的體重而提心弔膽。他沒再去費心把壺裡的水燒開,就泡了杯溫吞吞的茶水了事。
「吃了。」
「你說多少錢?」外套掛在走廊里,艾迪絕望地翻了一個口袋又一個口袋。沒找到錢包。
艾迪把飲料放在床邊,回到冷藏室,把那瓶利賓納擺回食櫥中。安琪兒永遠不用知道他下來過。他注意到瀝水板上有一個碗,架子上插著一副刀叉和一把湯匙。他們有小孩專用餐具,但這些是標準的成人尺寸。不知出於何種原因,安琪兒在這兒吃了早餐。
艾迪實在受不了了。到了下一站,他繃緊了神經。一個男人上了車,但無人下車。在最後一刻,艾迪一躍而起,打開車門跳到了月台上。
「那個,你沒事吧?」
露茜太疲倦了,艾迪不得不抱著她去了淋浴間。他幫她刷那口小白牙時她的頭無力地靠在他的身上。之後,安琪兒將她的四肢塞進睡衣里,把她放到床上,關掉了吊燈。
他走到門邊,伸出一隻手去抓把手。碰到圓形把手的時候,安琪兒的音量提高了一點。他相當分明地聽見她說:「我的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