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12

12

「如果要出去,你就得快點兒穿好衣服。」他打開衣櫃,胡亂地把衣服抽出來。牛仔褲、襪子、短褲、背心、毛線衫,全都是新的,都是他和安琪兒過去幾個月買回來的。「快,快。外面很冷,睡衣不用脫了。」
「我們要去哪兒?」
露茜不肯和吉米、沃姆普夫人還有魔術玩具分開。她用胳膊將它們緊緊夾住,任由艾迪輕輕推著自己朝門口走去。但快到門口的時候,她發出一聲驚叫,迅速後退幾步。艾迪聽見了腳踏枯葉的沙沙聲,一根樹枝被咔嚓踩斷。接著露茜剛才所看見的,他也看見了。
「安琪兒會生氣嗎?」露茜問。
艾迪俯身從地上拿起一罐可口可樂,從重量來看應該還剩一半多。他遞給她。她一隻手還摟住他的脖子,身體稍微鬆開一點兒,沒先前貼得那麼緊了。她咕嚕咕嚕地大口喝起來,眼睛每隔幾秒就瞟他一眼,似乎生怕他把可樂奪走。他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背。
突然間未來似乎已避無可避,它猶如一波巨浪朝他猛撲過來。「我知道露茜在哪兒。」
「樹林真好玩。」露茜一本正經地說。
「我在包里放了些吃的。我們離開后再吃早餐。」
「快點兒。」露茜催促道。
「不,沒必要。你想現在就要嗎?」
「你最後一次見她是在什麼時候?」
「露茜,要我幫忙嗎?」
他握住她的雙手,輕輕地搖了搖。「沒那麼容易。」他現在知道該做什麼了——雖說計劃不完美,卻是傷害最輕的可行辦法。「我必須出去給她打個電話,我會叫她到這兒來。」露茜的雙手也是冷冰冰的,甚至比他的還要冷。「我出去打電話時你待在這裏好嗎?」
艾迪的雙腿屈服了,他無力地坐到床上。露茜將一隻手放在他的腿上。他感覺到她的體溫透過牛仔褲的布料傳過來。其他的小客人都沒有誰對他這麼信任。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聲音,起初艾迪不確定那是什麼聲音,片刻后他懷疑或許是啜泣聲。
絕對不是莎莉的聲音,帶著一點威爾士口音。他趕忙掛掉電話。朋友?警察?他接著撥肯薩谷的號碼。
她仰頭瞪著他,但什麼也沒說。他不知道這種話她父母對她講過多少次。他不是露茜的父親——他是她的朋友。他幫她穿上外套,拉上拉鏈,扣上紐扣。他們倆手牽著手走進花園。艾迪抬頭瞥了一眼雷諾茲家的陽台,那裡空蕩蕩的。他們走到了花園裡種著樹木的地方。遠處有一列火車經過。四周非常靜謐。
她心不甘情不願地將玩具交回給他。盒子兩端被透明膠帶粘住了,艾迪用指甲割斷膠帶,盒口鬆開后遞迴給露茜。她沒有謝他,他並不在意。他知道她的心神都集中在了魔術玩具上。
「我餓了,早餐吃什麼?」
他警覺地踏進外面的小巷,擔心有一隊警察正等著。他隨手關上便門,然後走開了。現在他的雙手都在流血,於是他把手插|進了口袋。兩邊磚牆聳立:右側是主教路聯排房屋尾端商店的後院;左側是羅星頓路和主教路拐角處幼兒園的操場。
過了片刻,艾迪說道:「我剛和你爹地通過電話,他——」
她抬起頭,臉色發白,眼中閃爍著淚光。她默默地將使用說明書推到他面前。他拿起來,隨手翻開。
露茜坐到一個錫罐上,目光越過果醬罐望著艾迪。「該吃早餐了嗎?」
艾迪沒有驚擾已再次入睡的露茜,他跑上樓返回他的卧室,拉開衣櫃。櫃底放著一個加了一層人造革的棕色帆布包,很結實,拉鏈和鎖鍍成黃銅色。這是他父親的包,斯坦利每年前去參加帕拉丁的假期野營活動時都會帶上它。
她突然衝出小平房。牆邊生長著一株細長的錦葵,還有數片葉子尚未凋落,甚至還掛著幾朵枯萎的花,只是原本的粉紅色已經腐敗成陰鬱的黑紫色。她折下一小枝帶了回來,將它插在果醬罐里。
「我沒有。」
她沒再言語。
「艾迪?」露茜將可樂罐遞到他面前,「還有一點給你喝。」
艾迪抱著她,彎腰拾起地上的外套,接著用空著的那隻手笨拙地將它披在她的肩上。他的身體下意識地晃過來、晃過去,晃過去、晃過來。露茜吐出的氣息溫暖著他的臉頰。
走到門廊時艾迪猶豫了,猶豫著不知要不要把前門閂上。前門已經鎖住了,但安琪兒肯定帶了鑰匙。他絞盡腦汁,試圖想弄清楚個中關係。他的頭又開始痛起來。如果前門閂上了,安琪兒就會繞到屋后。她會推測到有什麼事發生了,但不知道具體是什麼事。要是他把後門也閂上,他和露茜就待在屋內,會怎樣呢?安琪兒會破窗而入嗎?還是會向雷諾茲先生尋求幫助?
「我要跟你一起去。」
「在這裏等著。」艾迪將包丟在廚房的地板上,急匆匆地回到門廊,走下通往地下室的樓梯。那件綠色的棉外套放在衣櫃底部。外套有個兜帽,可以擋擋風。他拿著它上樓時發現口袋裡還有雙手套。
艾迪盯著安琪兒,渴望知道她心裏有什麼打算。「她要回家。這事沒人需要知道。」
「大概還有三個星期。怎麼了?」
回來似乎比出去用的時間更短。艾迪已看到了小平房若隱若現的輪廓。他向上瞥了一眼,恍惚覺得雷諾茲家的陽台有動靜。是我神經過敏。發高燒的副作用就是這個樣子,心裏的世界和心外的世界不再像往常一樣有明晰的界限。界限依然存在,卻已千瘡百孔。心裏的事件可以變成心外的事件,心外的事件也可以變成心裏的事件。艾迪被樹根絆了一下,摔了個嘴啃泥。必須集中注意力。必須集中注意力。
但身邊跟著露茜卻是另一回事了。警察正在找她。現如今攝像頭無處不在——銀行、房屋建築協會、購物中心。他去哪兒都不能帶上她,否則就有被人發現的風險。
露茜對這種不合常規的穿衣方式僅驚訝了幾秒鐘,然後她就決定把這當成一個有趣的新遊戲。唯一的問題是沒有鞋子。艾迪找不到他把露茜帶回家時她腳上穿的那雙紅色皮靴了。他非常喜歡那雙靴子。這時他想起來,地下室的壁櫥里有一雙蘇琪的綁帶鞋。他拿了出來,看露茜能不能穿得上。新鞋子讓露茜興奮地哇哇亂叫,部分原因在於鞋子是藍色的,並且裝飾有綠色的鱷魚。鞋子大了兩三碼,不過她似乎根本不在乎。艾迪給她多穿了幾雙襪子,既填補了腳小留下的空隙,又能讓她更暖和。
鈴聲響了兩次后電話被接了起來。「你好。」
在卡弗的艾莉森。就是它了,答案就在這裏,至少短期內可行。
露茜沒有吱聲,但她似乎興奮地瞪大了雙眼,身體輕微地上下抖動。也許早晨沒有吃藥令她更活潑了。艾read.99csw•com迪不記得以前見過她這麼起勁兒,甚至在卡拉家後院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個傍晚。
「有什麼好笑的嗎?」露茜問。
沒時間了。沒時間可浪費了。沒時間去糾結後果會怎樣了。
「對。」艾迪抄起魔術玩具,與錢包一起放入棕色帆布包。
「如果你食言,」艾迪儘可能以威脅的語氣說道,「你會後悔的。露茜也會後悔。不許帶警察。如果你想看到活的她,就不要帶警察。」
「我得走了。」艾迪感覺到繞著他脖子的雙臂一緊,「我們得走了。」
「就這樣嗎?」艾迪解說完畢后,露茜問道。
他一邊思考,手一邊不停地摸索包里的東西。他摸到了卡拉的錢包,打開數了數裏面的現金。錢包里還有數張信用卡,但他不能拿去刷。卡拉是個邋遢的女人,他不以為然地認為。錢包里裝滿了根本無須放在裏面的東西,有舊收據,有信用卡消費單,有些甚至是幾個月前的。有幾本郵票冊子,已空空如也。有幾張借書卡和小孩子的照片。有數張字跡潦草地記著電話號碼和地址的紙條。這個女人應該去買一本通訊簿。他將一張紙條展平,望著它,心卻遊離到了別處。接著他的目光突然集中在紙條上的那幾行字上:莎莉·阿普爾亞德。下方是位於赫拉克勒斯路的住址,以及公寓的電話號碼。此外還有三個電話號碼:一個是邁克爾的辦公電話,標明了分機號;第二個號碼從前三位數字來看是肯薩谷的電話;第三個是個手機號碼。
字看起來就像小蟲子,也許是蒼蠅。它們到處亂爬,有些飛出頁面,似乎要來襲擊他的腦袋。有些字組成了連貫的短語。讓你的朋友大吃一驚。你讓朋友吃驚幹嗎?用拇指夾住撲克不讓觀眾看見。艾迪翻到另一頁,發現了更多的蟲子,它們擠在一起,好像在貪婪地吮吸一處裂開的傷口。一個簡單卻有效的招數……他的目光移到斜下方……那將是黑桃皇后。
「媽咪。我要媽咪。爹地。」
艾迪點點頭,彎腰把他們的物品塞入旅行包。
「你可以過來帶走她,」艾迪說道,「但不要報警。不要帶上他們。能保證嗎?」
「你不喜歡?」
「知道什麼?」
「哦。好的。」
「你打算去哪兒?」她問道,聲音很輕柔。
「真漂亮,」艾迪說道,「非常好看。」
艾迪站起來,繼續匆匆趕路。他模糊地意識到自己的衣服被弄濕了,還沾上了泥巴。他需要有人照顧。他的腦海中閃過一個畫面:有一個身材高大、友善但看不清臉的人催促他去浴室洗個熱水澡,還給他倒了杯飲料,將一個熱水袋放入他的被窩,將沃姆普夫人安置於枕頭上。
「聖喬治教堂牧師住所,我是德里克·卡特。」
「我們玩更多的魔術吧。」
「就像節日的時候?」
艾迪不置可否地嘟囔了一聲,不想無謂地嚇著她。他吃不準露茜的意思是安琪兒發現這個洞後會不會生氣,還是安琪兒會不會因為別的原因生氣。他拾起包,扔進卡弗。
「我們必須清理一下。」艾迪對她說道,「讓它更像個家。」他注意到小平房背後有兩個裝過水泥的錫罐,「瞧,這個可以當座椅,我們把它們放到有屋頂的地方去吧。」
「不見。」艾迪希望自己說的是真的。他摸了摸她的頭髮。
「我找得到。」
露茜興奮地瞪大了眼睛。她需要一點時間消化這些信息,這時她問:「吉米呢?沃姆普夫人呢?」
「你得去外頭解決。」
他想回頭對露茜說「沒事,你爹地快來了」。
「我不要安琪兒。我喜歡你。」
「是的。快點兒。」
他打開後門,冷風涌了進來。「我們要去我的秘密基地。我們要躲開安琪兒。」
露茜費勁地下了床,盯著錢包。「那是卡拉的。」
他把她這一個小人孤零零地留在了小平房裡。問題馬上出現在他面前。若他從籬笆洞循原路折返,萬一安琪兒已經回家,就無異於自投羅網。而且無論如何他都不能使用屋裡的電話,警察也許能追查出電話是從哪裡打過去的。最明智之舉是另找一條路,到卡弗外面用公共電話打。
「好。但是她在哪兒?」
「露茜,小乖乖。」
露茜的小腦袋伸進門裡四處張望。她一言不發。
「再也不見安琪兒了?」
「那邊有個很好的小棚子。」艾迪指著矮樹叢裏面,「你可以看到棚角。跟房子差不多,是吧?我們瞧瞧去。」
兩個男人沖向安琪兒。這隻是夢而已,你發燒時會經常做噩夢。有個人在不停尖叫。艾迪希望那個人不要再叫了,叫聲也許會嚇著露茜。她已經受到了太多的驚嚇。
「你在做什麼?」
他抱起她,坐到另一個錫罐上,把她放在膝蓋上。露茜的雙手緊摟住他的脖子,臉撞得他的臉頰生疼。她一直在抽泣,艾迪的心裏泛起陣陣強烈的柔情。他輕怕她的背部,細聲呢喃著安撫的話。
「這是特殊招待。」
「我當然會回來。」
他朝她笑笑,服從了她的要求。喝光后他把可樂罐偎在自己的臉頰上,金屬的清涼令他平靜下來。露茜滑下他的膝蓋,拿起魔術玩具中的魔杖。
「外套,」露茜說,「我要我的外套。」
「我非得等到那時候嗎?到那時才能得到魔術玩具?」
「我得出去一會兒。」
「也許我們可以借一頂。」
艾迪的心中湧起一股樂觀情緒,他將聽筒放回掛架。我辦到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電話卡像舌頭似的從卡槽里吐出來。他拿在手中時注意到上面沾有他的血跡。莫薩卡包裝袋上的血是誰的?他打算步行至公交站點,坐下一班公交車離開,讓別人去收拾安琪兒留下的爛攤子。他很遺憾再也見不到露茜了,但對大家來說,這是個最好的辦法。
「阿普爾亞德。」
「十分鐘前?十五分鐘前?我給了她魔術玩具玩。」
艾迪不知該如何是好,現如今沒有別的辦法可以進出卡弗。他們已經拆除工廠裏面的外運鐵道,在北邊建起了圍牆。這地方就像一座城堡或一所監獄。他的目光順著西側邊界望去:一堵高高的磚牆,與東側將政府公屋隔開的那堵牆相似,但是更殘破些。也許可以翻越過去,但另一頭是主教路上的一排排商店。商店後面或許有院落,但即便翻過了牆,要到馬路上去他也必須先穿過院落。
他決定重新查看一遍包里的東西。如果他是獨自一個人,如果警察沒在搜捕他,就沒什麼可糾結的。他的銀行賬戶和房屋建築協會的賬戶里有幾千英鎊存款,他有駕照,可以前往這個國家的任何地方,甚至申請一本護照到國外去,安琪兒根本找不到他。他可https://read.99csw.com以雇一個律師,依法將安琪兒逐出房子。他刻意不去想她將會怎麼處置地下室冷凍櫃里的東西——將它們帶在身邊?或許吧。如果有必要,他會離開這棟房子,到別處開始新的生活。未來出乎意料的吸引人:一個新的艾迪,遠離羅星頓路,遠離安琪兒,遠離所有的回憶。一切皆有可能。
「你告訴他們什麼了?」安琪兒問道,斧頭在手中來回晃動。
艾迪深吸一口氣,邁開步子跟在公交車後頭,急匆匆地順著人行道走去。前方的路坡度越來越大,一直通到鐵路橋,橋旁有兩個公共電話亭。走路的時候他一直扭臉看著商店的櫥窗,以防安琪兒駕駛貨車經過時被她發現。他冷得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艾迪,」露茜說道,「聖誕節還沒到嗎?」
他推開電話亭的門,冷氣撲面而來。這時他意識到自己失算了。
「我出去的時候你必須待在小平房裡。」他讓她坐下,用外套把她裹住。
「還有媽咪?」
艾迪小心翼翼地搬起磚塊朝大門走去。磚塊冷冰冰的,堅硬而沉重,參差不齊的邊角硌得他兩手的皮膚生痛。
露茜露出苦惱的表情。「媽咪不讓我喝可樂,對牙齒不好。」
艾迪上次進去還是六年多前的事,現在他已經胖了不少。這個洞對他而言太窄了。露茜饒有興緻地望著他將洞擴大。周圍的柵欄在地表濕氣的腐蝕下早已朽爛得厲害。他又推又踢,把鄰近的板條折斷後,終於有了足夠的空隙讓他鑽過去。
「她很好,我保證。」
「沒什麼。我沒給警察打電話。我保證。我只是想讓露茜回家,所以給她媽媽打了通電話,但她不在。」
「我先進去。」
「別離開我。」她的臉臭臭的,似乎要哭出聲來了,「我要媽咪。帶我去找媽咪和爹地吧。」
艾迪站在門口。安琪兒就在小平房外。她穿著那件白色的帶帽長雨衣,雙唇緊抿,臉上布滿皺紋,顯得蒼老了許多。
安琪兒一斧頭劈向他的鎖骨,他聽見骨頭碎裂的噼啪聲,也聽到了自己的尖叫聲。接著她對準他又是一斧頭,這次劈在他的頭部側面。艾迪倒在門框上,身體慢慢滑落在地。
艾迪強忍疼痛,撿起磚塊再試了一把,這次越發小心。磚塊沒有掉落。又一次,掛鎖仍完好無損。但是銹跡斑斑的鎖環稍微彎了一點。他對準掛鎖砸了一次又一次,砸得有節奏有韻律。空氣費力地進出於他的肺部,疼痛如烈火般灼燒著他的雙手。
「去找爹地?」
「沒有帽子。」她指出,嘴唇不停地抖動。
「你撒謊。」
「對。」
艾迪開始賣力地干起活來——將樹葉和垃圾推到窗戶下面的牆根處;將錫罐放倒,作為座椅;將一個木抽屜底部朝上放好,權作桌子使用;然後將屋頂密布的蜘蛛網清除乾淨。
「不,他不介意。你現在拿去也沒關係。」
艾迪點點頭。她吃的時候,艾迪雙臂抱住自己,想讓身體暖和點兒。他知道應該利用這段時間制定計劃,避開危險的安琪兒和警察。露茜太棘手了。他既不能丟下她不管,也不能帶著她一起離開。他凝視著她,她仰起頭,小小的乳白色牙齒嚼著餅乾。她朝他笑了笑,伸手拿起可樂。
「我可不這麼想。」
「別傻了。如果你沒在屋裡打電話,就意味著你不想電話被追蹤。所以你是給警察打電話了。」
「不行,你必須待在這兒。」他不能以身犯險,被人瞧見他跟她出現在街上。她盯著他,嘴唇抖動,但什麼也沒說。她沒有問為什麼,她聽出了他話中的果斷和決絕,於是接受了。他站起來,脫下他的外套。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我怎麼知道這不是一個騙局?」
艾迪凝視著她。她穿著點綴有紅色星星的深黃色睡衣,樣子看起來很迷人。只是現在那些紅色的星星令他想到了四濺的鮮血。一切都被毀了。
邁克爾·阿普爾亞德,不是他的妻子。艾迪說:「莎莉在嗎?」驚慌讓他的聲調顯得比平常更高一些。「我想和她說話。」
「這是房子嗎?」露茜問,語氣中充滿了懷疑。
「沒有廁所。」
他下意識地拍了拍她的手。「我也喜歡你。」
露茜使勁兒搖頭。「我要喝飲料。」
打從上個夏天以來,艾迪就沒光顧過這裏了。一道隱約可辨的小徑彎彎曲曲地穿過小樹與灌木——可能是狐狸踩出來的。站在籬笆旁,艾迪拉開他靠放在洞口、將其遮住的木貨箱蓋子。另一側是他特意挪過來擋住洞口的一塊木頭,以防進入卡弗的人發現洞的存在。他伸腿過去將木頭踢開。
「好艾迪。」她鼓勁似的低語道。
身後,艾迪聽見露茜在喃喃低語。「變變變,現在你是王子。」
「我相信你。她還好嗎?」
「你知道肯特鎮上的主教路嗎?」
「這完全是一場小誤會。」艾迪聽見自己說道,「露茜不應該受到傷害。」
「我可以回家嗎?」她臉上的喜悅讓他幾乎無法承受,「現在,去媽咪和爹地那兒好嗎?」她一骨碌滑下他的膝蓋,站在地上。撲克牌飄到了裂開的水泥地板上。「我們坐公共汽車去嗎?」
「我想你該這麼做。」艾迪把手上的三張撲克呈扇形攤開,牌面對著露茜,「你瞧……黑桃皇后位於正中間。」
「不要離開我。」露茜似乎還沒有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或者是她先入為主地認為他在敷衍她,「我冷。」
「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
「嗯。」艾迪說,回答的是他自己的問題。「我不知道。」他彎腰拾起錢包,朝放錢的夾層瞥了一眼,裏面至少有三張十英鎊的紙鈔。
廚房裡空無一人。他心裏一陣恐慌,身體開始顫抖起來。露茜逃走了。露茜欺騙了他。她也背叛了他。與此同時,他腦中異常清晰地充斥著她在羅星頓路上奔向一個制服警察的畫面。
「聖誕老人送的嗎?」
艾迪朝他的房子打了個手勢。「所有這一切。」
我相信,許多在人看來遭了天譴的,其實卻得到了救贖……在世界末日,上帝的責罰與眷顧會有不可思議、出人意表之處;所以妄斷上帝的恩罰,在人是愚不可及的,即使魔鬼也顯得不自量力。
「你要帶上它們嗎?放進包里來吧。」
他穿過荒地,小心翼翼地朝小平房走去。他的腦袋一直處於混沌狀態。他不能把露茜丟在卡弗不管不顧地離開,棕色帆布包還留在那裡,露茜離通往羅星頓路二十九號的籬笆只有幾碼遠,而且錢他沒帶在身上。
露茜在垃圾堆里發現了一個果醬罐,她把裏面的褐色污水倒乾淨,炫耀似的把它放在了桌子上。
「還有它們。」九-九-藏-書露茜舉起吉米和沃姆普夫人。艾迪用外套的一條袖子攏住這兩個玩偶。露茜將它們舉起來,偎著自己的臉,又把兩根手指放入口中,閉上了雙眼。艾迪拿起卡拉的錢包,裡頭有電話號碼和零錢,還有一張電話卡。「我不會出去太久的,我保證。」他彎下腰,吻了吻她的額頭。
「我……我打算帶露茜離開。」他顫抖著低聲回答,「她要回家。」
現在距離小平房已經非常近了。艾迪聽見大哭的聲音,有那麼一會兒,他以為是自己心裏發出的失望的哀號。畢竟洗澡、熱水袋和被窩不過只是幻想而已。
長久的沉默——久得以至於他都在懷疑她是不是沒有聽見他說的話。這時她非常清晰地說道:「媽咪。」
他兩眼望著牆頂,腳踩在一塊鬆動的磚塊上,沒留神打了個趔趄,差點兒摔倒。他覺得腦袋發暈,彎下腰用力把磚塊從土裡弄出來。磚塊下面是木虱的聚居地,他感到毛骨悚然,立即扔掉磚塊,依附在上面的木虱紛紛掉下來。他用一根樹枝刮掉還留在上面的蟲子。也許蠻力才能解決問題。
「露茜,你想要什麼?」
他慢慢按下那個手機號碼。響鈴期間,他第一次考慮如果他聯繫不到莎莉·阿普爾亞德該怎麼辦。這時電話接通了。
「對。」他站直身子,腦袋暈乎乎的,一隻手拎起旅行包,「快點兒。」
——《一個醫生的宗教觀》第一部第五十七節
他將裝著魔術玩具的長方形硬紙盒遞給她。盒外印著一張金髮小男孩的彩照,他身披黑色長披肩,笑嘻嘻地用魔術棒去點一頂倒扣的高帽子,一隻狀如粉紅色兔子的動物怯生生地偷窺著帽子外頭。露茜動手撕扯包裝,奈何力氣太小。
「我保證。」
「我不會,我保證。」他想都沒想地應道——當然他必須拋下她離開,「你爹地正趕來接你。他會帶你回家找媽咪。」
安琪兒再次舉起斧頭。溫熱的液體順著艾迪的左臉流下來,鑽心的疼痛完全蓋過了頭疼。他的腦海中浮現出叫嚷的人群。他們是在歡呼還是在聲討他?他聽見噼噼啪啪、窸窸窣窣的聲音,那是熊熊烈焰正在吞噬森林。他燃燒了。安琪兒不再美麗,而是個蒼老的惡婦,一個巫婆,一個復讎女神。斧頭在下落,閃著銀光的斧刃沾染了鮮血。
「聖誕老人。」
安琪兒隨時都有可能回來,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了。露茜,這個小迷人精,眼睛一眨一眨地凝視著他,那神態令他想起了小時候在卡弗的艾莉森。
「喝吧。」露茜命令道,「給你的。」
感覺像過去了幾個鐘頭,他才磕磕絆絆地來到了位於西南角落的大門旁。大門出奇地狹窄——兩扇薄薄的金屬板安裝在鑄鐵門框上,上頭覆蓋著一排排帶刺鐵絲網,兩側是頂端有鐵尖的磚柱。左邊那扇門上開了道便門,門閂加一把大掛鎖將它關得嚴嚴實實。
「安琪兒不在。」艾迪說,接著他意識到這可能是個錯誤,「她過一會兒就回來了。她只是突然有事出去了。」
艾迪再一次掛斷電話,並覺得自己很傻。露茜媽媽肯定不會在這種時候還去忙公事。他都要哭了。他只是想幫幫露茜,他們幹嗎要製造這麼多麻煩?做件好事就這麼難嗎?如果真有上帝,他應該讓行善變得非常容易。
「我來吧。」
露茜完事後,他匆匆帶她回到小平房,接著幫她重新穿好衣服。不是到外面小便而是這樣匆匆忙忙的架勢讓她感到憋屈,她哭了起來。艾迪把吉米和沃姆普夫人拿給她,讓她坐在自己的膝蓋上,雙臂抱住她。他感到她一顫一顫的身體漸漸平靜下來,聽見她吮吸自己手指時發出輕微的吧嗒聲。他將下巴輕輕地頂在她的頭頂上。
「你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兒。」露茜又慟哭起來,「我以為你再也不回來了。」
艾迪走進門廊,穿上外套,舉棋不定地站在地下室洞開的門口。他不想下去,只是凝視著裏面。露茜還在熟睡。魔術玩具和錢包都放在安琪兒書架的最頂層,遠遠超出了露茜可以夠著的範圍。艾迪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梯。安全抵達樓底,然後他提著棕色帆布包穿過房間,來到書架旁。他必須踮起腳才能夠著最上面那一層。
艾迪到了卡弗的大門前,把便門關上的那一刻他頓感全身輕鬆。在卡弗就安全了。他朝小平房的方向走了幾步,之後停下腳步。他靠在圍牆上,彎下身子乾嘔了幾下,兩脅痛得厲害。他大口喘氣,甚至感覺心臟會停止跳動,就像他媽媽那樣。噁心陣陣襲來。他頭疼難忍。身體上的痛楚與內心的惶恐交織在一起。他摸了摸額頭,燙得能在上面煎雞蛋。
清新的空氣讓他感覺好了一點。艾迪一隻手提著包,一隻手拉著露茜,穿行在荊棘與光禿禿的樹枝間。地面潮濕,泥巴粘在軟底運動鞋的鞋底上。有棵樹倒在地上,擋住了去路,他只好用雙手將露茜提了過去。她猶如一根羽毛,輕盈地擺動,臉上洋溢著甜美的微笑,望著他。這一刻艾迪無比快樂,像回到了往昔的美好時光。他們到了小平房旁邊。
艾迪取出包,放在包上面的幾雙鞋幾乎把它壓成了扁平狀。他拉開拉鏈,目光狂亂地環顧著房間。接著他從衣櫃里拿出一件襯衫塞進包中,然後是襪子和短褲。他打開放文件的抽屜,快速翻看裏面的東西。他沒能找到支票簿,於是把整個抽屜都拉出來,將東西一股腦兒倒在床上。支票簿和皮夾子也放進了包里。他轉念一想,又把自己的出生證明和房屋建築協會的存摺扔了進去。最後他回到衣櫃旁細細搜尋,終於把那件最厚的毛線衫找了出來。在此期間他一直豎起耳朵,傾聽屋外有沒有車停下來。
露茜將裏面的東西一股腦兒倒在桌子上。跟盒子上的照片比起來,內容物看起來要遜色很多。粉紅色的長毛玩具兔像一隻胖乎乎的耗子。魔術棒是硬紙板做的,正中間有個紐結。有一個塑料袋,裏面裝滿了小物件,主要也是由硬紙板和塑料製成的。艾迪注意到其中有三張小型撲克牌和一個紫色頂針。最後是說明書:一本小冊子,紙質低劣,印刷模糊。露茜瞥了他一眼,然後又望著魔術玩具。他估計面對失望她在極力保持住那份興奮。你怎麼向一個四歲大的孩子解釋,充滿希望的跋涉比到達目的地更能給人快樂?
「是個花瓶。」她告訴他,「插花用的。」
露茜出現在通往後花園的門口。「我看見了一隻鳥。是知更鳥嗎?」
「你這個傻瓜。雷諾茲先生在主教路看見了你,他說你從一個電話亭里出來。你給誰打電話去了?」
他沒看見我。哦,上帝,他沒看見我。read.99csw.com
「該起床了嗎?」
巷口緊挨著主教路。艾迪在街角躊躇不前,感覺自己格外引人注目。人行道上人頭攢動,小汽車、貨車和卡車在馬路上轟隆隆地來回穿梭。他擔心大家都在盯著他瞧。
終於鎖環被砸開了。掛鎖掉落在地,除了幾道擦痕,沒有什麼跡象表明它受到了猛烈的敲擊。艾迪撥開搭扣,前後搖動插銷,直到它們也挪了位。他提起門閂,門便開了。
艾迪試圖想清楚下一步該怎麼辦,但他無法集中精力,於是乾脆盯著露茜正在撥弄魔術玩具的手。她的頭垂得很低,這種怪異的僵硬姿勢使她的心情不言自明。
他在小平房的門口停住腳步。露茜仍舊坐在他離開時的位置,雙手緊緊抱住自己,弓著背,伏在簡易餐桌上。她的淚水滴在魔術玩具上。花瓶倒落在地。她蒼白的小臉稍微發青。臉蛋似乎比平時圓一些,容貌有點走樣,雙眼似乎縮小了。這是悲傷對於小孩的另一個影響:他們的可愛似乎因此而減弱了一些。
「你好,請問是哪位?」
安琪兒稍微側轉身體。她的右手一直被雨衣寬大的下擺遮住。現在艾迪不僅看見了這隻手,還看見了她手裡握著的東西:一把小斧頭,他媽媽用來摧毀斯坦利最後一座玩偶之家時用的那把小斧頭。他有幾年沒見過它了。斧子的大部分銹跡斑斑,跟以前沒什麼兩樣。但刃口卻非如此,如今它閃爍著一抹陰冷的銀光。他想起冰櫃里大塊大塊的肉,還有那三條生命,被剁成碎塊,支離破碎得像玩偶之家那樣無法修復。
巨雷劈中了他。強大的力量使他的整個身體撲倒在地,栽進了地面上熊熊燃燒的火海中。他的耳邊響起泡泡破裂的噗噗聲。他透不過氣來。有人在他眼前掛起了一條紅色的薄紗。
艾迪一路跑回卡弗。他衝進巷口時,雷諾茲先生的貨車正好經過身旁,從學校前面左轉進了羅星頓路。
艾迪猶豫地站在門口。過去與現在在激烈地交鋒。在回憶中,這裏永遠是夏天,小平房的狀況也要好得多。停留在腦海中的並非是他上次見到的樣子,而是他與艾莉森在一起時的光景。時值冬天,小平房經過五十年的風吹雨打,破敗處顯露無遺。屋頂僅剩下三分之一了,兩株小白蠟樹高出牆壁一大截,猶如兩個瘦長的小夥子。地板上鋪滿了枯葉,窗戶洞開,不僅玻璃沒了,窗框也已蕩然無存。還有垃圾,比以前更多了,這表明經常有人光顧卡弗。艾迪兩眼冒火,瞪著那些空罐頭、酒瓶子、薯片袋子和煙頭。這些東西是對他的隱私的褻瀆。
他所遭受的不公正壓迫得他一時間喘不過氣來,他只是想幫個忙而已。「她穿著在卡拉家穿的綠色絎縫外套,我在卡拉的錢包里發現了這個電話號碼。」他的聲音急促而憤怒,「現在你相信我了嗎?」
「我可以幫你捎個口信。你是哪位?」
艾迪感到渾身冒汗。「沒給誰。」
他在便門旁停了下來。如果另一側沒人的話,也許就沒事。日間梆梆梆的敲擊聲應該不會惹人懷疑。他雙手舉起磚塊往掛鎖上砸去,沉悶的哐啷聲響起。劇痛之下磚塊脫手而出,艾迪往後一躍,恰好避開了掉在他落腳處的磚塊。血滴從左手大拇指上的擦傷部位滲出來。掛鎖幾乎紋絲未動。
他想起卡拉的綠色錢包,放在地下室,與沃爾沃斯手提袋擺在一塊。袋裡裝著他星期六買給露茜卻還沒送出的魔術玩具。
露茜盯著他,一臉震驚,但沒有出言反對。艾迪把她帶到外面錦葵叢和小平房形成的角落裡,在他的幫助下,她解了小便。他的心一直忐忑不安,擔心她會弄濕自己,擔心她會感冒,擔心有人看見他們。因為現在是冬天,遮蔽物比他料想的要少。
閂門沒什麼用,安琪兒會想辦法進來,大發雷霆。或者在外面大喊大叫,招來鄰居,甚至警察,強行打開門,然後發現艾迪與露茜在一起。
「它可以成為我們的房子。」
露茜指著腳下。「下面。」
「我要玩撲克魔術。為什麼這麼難?」
艾迪露出笑容望著她。「我希望可以。」
艾迪牽住她的手,拉著她朝廚房走去。「沒什麼。」
一時衝動,他從牆上取下了那幅黑髮女孩的畫——父親送給母親的那幅畫。他很想帶上它,但也明白這不現實。他把畫拋向枕頭,勁兒使小了,畫從床尾滑落,掉到了地板上。畫框上的玻璃發出刺耳的碎裂聲。
終於,火焰熄滅,太陽下山了,大人們關上了燈。
嗚咽聲越來越低,哭泣聲漸不可聞,取而代之的是像小貓發出的嗚嗚聲。接著嗚嗚聲變成了話語。
他慢慢向西挪動,盡量順著左側的羅星頓路邊的各家花園的圍牆行進。就是在路況最好的時候要這樣做也非常難,因為越往裡走,草木長得越茂密。大自然部分遮住了磚牆、水泥路和銹鐵形成的危險。荊棘扯破了他的衣服,在手背上留下道道傷痕。他後悔沒把外套穿出來。開始下起雨了,綿綿細雨如粉末般從灰濛濛的空中飄落。他邊走邊徒勞地搜尋著左側圍牆的缺口。
她肯定在想象自己是一個魔術師,跟包裝盒上的小男孩一樣,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讓朋友和親人大吃一驚。現實怎麼可能與期望相符呢?讓她耐住性子等等也許更為明智。
「對。」
「在哪裡?」
「是的。」艾迪又往包里放了幾件露茜的衣服,這時包已經鼓鼓囊囊的了,「我們必須走了。」
他被嚇了一跳,錢包和魔術玩具都掉在了地上。「什麼?」
「誰?」
艾迪提著包進了浴室,拿好牙膏、牙刷和刮臉用具。他的雙腿抖得厲害,不得不在浴缸的邊沿上坐了一會兒。老天真是不長眼,讓壞事扎堆降臨到他頭上——病中的他還得應對這些麻煩。他還需要一條毛巾。他自己的沒幹,於是拿了安琪兒的,上面散發出她淡淡的香水味。但如今這個氣味令他感到噁心,最終他從烘乾機里取了一條幹凈毛巾。
時間慢慢流逝。艾迪頭疼得厲害。他的部分思緒超越了疼痛和恐懼,居高臨下地審視自己的處境。時間每逝去一刻,他的風險就增加一分。可是露茜還沒準備好,他怎麼能拋下她呢?她需要他。如果發生最壞的情況,警察逮捕了他,最終將他送進監獄,會落得怎樣一個下場?他知道監獄里骯髒不堪,人滿為患,性犯罪者一般會被其他囚徒找麻煩,對兒童犯下罪行的人尤其被大家深惡痛絕,他們將受到難以想象的虐待和凌|辱。
他不喜歡喝可樂,但衝動之下他點點頭,接過了那罐可樂。她獎給他一個笑臉。剎那間,角色倒了個個九_九_藏_書兒:她在照顧他,而不是他在照顧她。他喝了一口,嘶嘶冒泡的液體滑下他的喉嚨,意外地令他的精神為之一振。他把唇邊的可樂罐放了下來。
「要走了嗎?」他幫露茜套上第二件毛線衫時她問道,「再也不回來了?」
如果運氣好的話,在邁克爾·阿普爾亞德趕到之前,他有充裕的時間完成要做的事。艾迪計劃帶著露茜和旅行包離開小平房,繞遠道將她領到大門邊。他要把她、吉米和她的其他東西留在那兒,就留在門內。她將毫髮無傷,她的爸爸很快就會來接她。當然也有風險,露茜可能認得路,會帶警察回到羅星頓路的後花園。但這樣的風險不冒不行。他讓她越摸不準卡弗的地形,他就越安全。不管怎樣,即使發生最壞的情況,警察突擊搜查羅星頓路二十九號,他們在那兒發現的也將會是安琪兒——安琪兒以及冷藏櫃里的東西。他早已遠走高飛。等身體好轉,體溫回落到正常水平,體力得到了恢復,再考慮怎麼做最好。
最好馬上就走,讓房子空無一人,前門不必去鎖。讓他錯愕的是,想到安琪兒踏入屋內后發現,她才出去一會兒,羅星頓路二十九號就成了倫敦西北部的瑪麗·西萊斯特號,他不禁笑出聲來。
「不。」露茜一邊低語,一邊退回到小平房距離門口最遠的角落,「不,不,不。」
他發覺自己盯著的那道門正是通往放置冰櫃和微波爐的房間。如果他把露茜丟在這裏,她的體溫將保持不了多長時間。不用多久,她就會變得像冰一樣冷。他不能將露茜丟給安琪兒,可是他又沒辦法帶她返回她父母那套位於赫拉克勒斯路的公寓,或者把她交到距離最近的警察局——「你好,我叫艾迪·格雷斯,這個叫露茜的小姑娘是我四天前綁架的。」肯定能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可是他頭疼得厲害,一下子想不出來。他和露茜需要時間。他們需要找個地方躲開安琪兒,躲開警察,躲開露茜的父母,躲開整個世界。
「在哪兒?」
「不喜歡安琪兒,」露茜信任地說道,「我喜歡你。」
「鐵路南面有一所學校,學校旁邊有條小巷通往一座廢舊的機器製造廠,叫做卡弗。她就在那兒。」
「我們等會兒再走,」艾迪對她說道,「你看能不能找到魔杖再學一種魔術。」
這個魔術備有三張撲克,大小約為普通撲克的三分之一,其中一張是雙面牌。艾迪盡量根據說明書的指示和附圖去擺弄它們。小冊子的作者在寫說明的時候似乎以為有五張撲克,而非三張。英語也不是這個作者的母語。艾迪一邊研究撲克魔術的玩法,一邊在思忖接下來該怎麼辦。他的雙手越來越冷了。他們不可能永遠待在這兒,何況現在是冬天。
終於到達了電話亭。一個有人在用,但另一個空著。他趕緊進去,有了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也不用再暴露在街上好奇的目光中,艾迪的心情輕鬆了許多。這個電話亭要用電話卡,於是他把卡拉的電話卡插入卡槽,先撥了赫拉克勒斯路的號碼。
他在另一個錫罐上坐下來,伸手拎起包放在大腿上,然後拉開拉鏈。這麼一使勁,令他的虛弱再次盡顯無遺。他感到頭暈目眩,眼球大得眼窩都幾乎容納不下了。他把一袋餅乾和一聽可口可樂放在桌上。
艾迪沒吭聲。他雖然不是很確定,但他認為這不是莎莉·阿普爾亞德的聲音。聽起來更尖一些。
他朝她撲過去,緊緊抓住她的雙肩。「別那樣。我不知道你去了哪裡。」
他慢慢下了樓,走進廚房,信手打開壁櫥。也許需要食物和飲料,於是他又往包里放了餅乾、兩罐可樂和一罐烤豆子。他查看了一下錢包,驚慌地發現裡頭只剩下幾便士了。他把那罐家用零錢倒在掌心,總共不到五英鎊,且都是硬幣。他將這些硬幣放進牛仔褲的口袋裡。這點肯定遠遠不夠,但他也不能去銀行或房屋建築協會取錢。
她的手指在錫罐上亂動。「還好。廁所在哪兒?」
「艾迪。」
他爬進洞口,任由牛仔褲的膝蓋處沾上污泥。到了另一頭,他轉過身來,蹲下去將一隻手伸到洞外。露茜毫不遲疑地握住他的手鑽了過來。艾迪試圖用對面的貨箱蓋子重新把洞口蓋住。要是運氣好一點的話,安琪兒會以為他和露茜是從正門離開的。
起初露茜站在那裡觀望,手指放在嘴巴里吮吸。一會兒之後,玩過家家的魔力感染了她,於是也加入到收拾的行列。她擺弄著錫罐和抽屜的位置,東調西調,接著站開來,從遠處審視擺放的效果,然後又重新加以調整。她做這些事的時候,一直旁若無人地哼著自編的曲調。調子由三個音符組成,翻來覆去,不厭其煩。艾迪偷偷地瞥了她一眼,驚異於她的專註和陶醉。
「我不知道。」艾迪說,心裏認為覺得難是因為事情總比你想象的要難得多,「我來看看能不能搞懂怎麼玩。」
艾迪撕開餅乾袋,扯掉可樂罐的拉環,派頭十足地揮了揮手。「隨便吃吧。」
「可以嗎?他不介意嗎?」
露茜盯著它們。「這就是早餐?」
手指蠕動得更厲害了。「可我要上廁所。」
是露茜在哭。艾迪加快了腳步,連連被樹根絆倒,一再滑倒在爛泥里。他跌跌撞撞地沖向小平房。哭聲還在繼續。小孩子的悲傷是沒來由的,內心裡懷揣著悲傷,永無終結的想法讓他們更覺悲苦。對小孩子來說,一傷心就會感覺天都要塌下來了。
她蹲下身子拉開帆布包,看到魔術玩具后倒吸了一口氣。「瞧……給我的,艾迪?給我的?」
「陪陪我。」她用甜甜的聲音說道。
她茫然地望著他,過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她不知道黑桃皇后是什麼。他把撲克放在桌上,解釋給她聽每張紙牌的叫法。她雙眉緊鎖,點了點頭。接著他演示了一遍魔術。你給觀眾看過這三張撲克后把它們藏在盒子下面,然後揮動魔術棒,口中念念有詞。接下來你叫觀眾告訴你藏起來的撲克中哪張是黑桃皇后——是右邊那張,是左邊那張,還是中間那張?觀眾覺得自己肯定知道,但是你耍了他們,因為黑桃皇后是一張雙面牌,當你把它放到盒子下面時已經不露痕迹地把它翻轉過來了。黑桃皇后的背面是紅心二,你把它翻轉過來給大家看,讓他們以為黑桃皇后消失了。
艾迪突然站起來。天旋地轉的感覺又來了。他靠在牆上,撐住身子。「沒有時間了,我們必須馬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