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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多年來對布拉姆利一家和他們病人的拜訪,讓我對這兒的布局很熟悉。我踏上一條小徑,穿過房子邊的灌木叢,一直到達東面露台下的門球草坪。這片草坪如今遍布高到膝蓋的雜草。露台上有四條腿,兩個人躺在摺疊帆布躺椅上,他們中間還有一台藍色的小型半導體收音機。一個沙啞的女人的聲音與背景節奏極不協調。我走上草坪,脫下巴拿馬草帽。
亨利想說些什麼但是停住了,因為前門開了,邁克出來了。這個男孩兒十一歲了,一頭金髮,相當消瘦。他站在亨利旁邊,兩人似乎不知該說些什麼。
我猜想組織者應該很願意支付他妻子的旅行費用,但她必須在家照看邁克。
「只是有點頭疼,」她說,「過一兩天就好了。休息是最好的葯,文特納醫生這麼說的。」
「我從來沒聽說有馬藏在那裡,」我說,「我猜這個名字在布拉姆利住進來之前就有了。那地方就在墓地邊上。」
我們握了握手。我意識到他比我最初猜想的要年長一點——可能二十五六歲了吧。
我感到有些內疚,可能她是故意讓我有這種感覺的吧。「有什麼我們能做的嗎?」
「晚上的。」
就在這時,一輛深藍色轎車緩緩從大公道開向羅恩河上的橋,它的引擎罩很長,駕駛室很小,看上去更像是一架宇宙飛船而不是轎車。窗戶上貼著膜,我只能辨認出車裡兩個人的大致輪廓。車子慢慢減速,發出右轉的信號,開進了羅斯公園的車道。
公正地講,這棟房子並不惹眼。多虧了奧黛麗的書,我才知道一八七四年的火燒毀了大多數十七世紀末的宅邸。房產持有人,阿爾弗雷德·尤爾格雷夫,在同一個地方建造了一個又平又丑的紅磚盒子,還在西邊盡頭造了一座極不協調的義大利風格鐵塔。
我的情緒並不高。昨晚我想做|愛的,但是上床后卻發現凡妮莎早就睡著了。或者不如說——允許我很不仁慈地猜想——她在裝睡。
「八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六。」
「有關教堂的祭祀。布拉姆利一家過去總把小圍場借給我們停車用。我想問您是否也會同樣慷慨。」
「當然可以。你幾點的飛機?」
「誰會想到倫敦周邊會這麼安寧?」托比說。就在這時,一架噴氣式飛機滑過了希斯羅機場的天空。他愉快地哼了起來。「至少有時候如此。」
「實際上他來看我了。我可出不了門。」
我伸出手。「這是硬白領,它總https://read.99csw.com能讓人發笑。」
我許諾明天早上會去拜訪他們,然後又和她聊了一會兒,我放下電話,去起居室里陪其他人了。邁克總算不再像他父母走時那樣冷著臉了,他正與凡妮莎聊他的學校。我進房間時他們倆都抬頭看向了我。我和他們一起玩了一個叫做「紅心大戰」的遊戲,我已經很多年沒玩過紙牌了。意外的是,我居然很享受。
檐篷下停著克利福德的那輛E型路虎,這輛車可是引起了邁克極大的興趣。我沿著淺階往上走向前門,用力按了一下門鈴。如果要說的話,這真沒起什麼效果。我開始不耐煩了,手指上的汗水沾到了教區雜誌淺藍色的封面上。
我記起了那輛路虎。「他們哪天搬來的?」
「我很高興你答應了。但你怎麼那麼熱情?」
「你去見過他了?」
另一個感覺是,我想逃跑。這個感覺比剛才那個更明顯。我想掉頭,儘快回到車道上去。嚴格來講這不是一種預兆,也絕不是一次警告。我只是害怕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我所知道的就是我想逃走。
「我不會游泳。」喬說。
今天又是一個晴天,我的手裡拿著一本教區雜誌,沿馬路散步時經過了教堂。交通依然糟糕。這三四十年間,房屋像真菌般沿著高速公路和羅斯的旁道瘋長,又蔓延開來,吞噬了它們之間所有的區域。這些新房屋的主人至少也有一輛車。
「那麼不如我和凡妮莎商量一下,再給你電話?」
「沒什麼,我會好的。不過確實有件事情。似乎新主人搬進羅斯公園了,你可以去問問他們小圍場的事情。如果能安排好我會很開心的,心裏的石頭就落地了。」
「恐怕就我一個。」
「你們一家都來?」
我朝前跨了一步。「首先,歡迎你們來到羅斯,我是這兒的教區牧師。」
「我給您捎來了本教區雜誌。」
我走進了車道。右邊是教堂墓地的南牆,朝左看,只需透過一排稀疏的樹木,便可看見羅恩河渾濁的污水。此時恰逢正午,天氣熱得我根本走不快。
「沒關係,邁克很討人喜歡。我很高興凡妮莎在這兒,我是指為了他好。」
「不能把他托給別人嗎?」
「說說你的後花園吧,」我說,「我有個請求。」
「這個我倒不擔心,他很獨立。」
「這主意真棒。」
「今天的某個時候吧。馬利克先生下午進貨的時候告訴沙琳的,他九*九*藏*書們給他開了個戶頭。姓克利福德。」
托比拍了拍喬安娜的肩膀,她慢慢穿過法式窗戶進了屋子。托比招呼我坐到了一張躺椅上,然後又取來一張。他小心地坐了下來。
兩張如面具般蒼白的臉看向了我,驚訝抹去了大部分的外在特質。如果惡魔王此時從一縷煙中現身在他們面前,那麼效果會是一樣的。
驚訝的表情瞬間就消散了。一個年輕人關掉收音機後站起身來。他瘦得皮包骨,牛仔布衫和包臀喇叭牛仔褲更凸顯出他的身型。他有一隻鷹鉤鼻和一雙淺藍色的亮眼。一頭濃密的淺色頭髮帶著一絲紅色,捲曲著垂落到肩膀上。我想他是個嬉皮士,或者是類似的什麼人。但是不得不承認長發很襯他。
「我認為沒什麼不可以的。這很榮幸。你認為呢,喬?」
我抬頭看向露台。另一把摺疊帆布躺椅上還有一個人。一位年輕女士站了起來。她身上的寬鬆T恤垂到了她的髖下——當她從椅子上爬出來時我幾乎不能控制自己的眼睛。她還穿了一條綠色燈籠褲。短髮托著一張瓜子臉。
童年時期,我曾有過一副一千塊的拼圖,是個非常複雜的形狀,其中有一些碎片的形狀看上去與最終拼成的圖片完全不相干。
那晚我打電話問候奧黛麗的情況。那次的圖書館發飆事件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她接電話時的聲音很虛弱。
她驚喜地張大了眼睛。我猜她比她哥哥小一兩歲。
這時喬安娜回來了,手裡的托盤上有三大杯咖啡、半瓶牛奶和一包糖。她還穿著那件T恤,但是外面加了件牛仔衣。很快,我們三人對著雜草叢生的草坪坐成了一排,一手握著咖啡一手拿著煙。
走了六十碼,車道鑽入一片橡樹帶。這裏涼快多了,我駐足了片刻。一輛卡車駛向右方,接著進入墓地西側;卡車穿過了位於牧師住所花園後方的小圍場,那個小圍場正是我們希望作為祭祀停車場使用的。卡車往西北方向開去,駛向了城門水塘下被淹沒了的農田。
「他可以住到我們這裏,只要他不嫌我們沉悶。」
「天哪,我好熱。」喬安娜說。
「謝謝您。您得給我們訂閱一下了。」
「早上好。希望我沒打攪到你們。我是大衛·拜菲爾德。」
我才在車道上走了幾步,就意識到我的巴拿馬草帽還在剛才我坐著的躺椅邊上。我回頭穿進灌木叢。托比正用溫柔而愉悅的聲音說話,我好不容易才聽出他在說什麼。
九*九*藏*書有這些都是。圖片慢慢地——確切地說是它的部分——呈現出來。其中有一片是我的教子邁克。
托比笑而不語。
「是一家子嗎?」
他妹妹沒有吱聲。
「這是我的妹妹喬安娜。」托比轉身向著她,「喬,過來和牧師打聲招呼。」
拼圖的又一片來了。
「這要求還是過分了些。」
我們閑聊了一下。托比的外表具有欺騙性,我斷定:他的行為舉止大方得體,懂得如何進行對話——確實,對此他可比我在行多了。談話的時候,我一直在想該怎麼插入有關他父母的話題。他們是否還健在?
「天哪,」邁克說,來我家后,他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生氣,「E型路虎。」
「你打算怎麼安置你的房子?」我問道,「按現代的標準來看,這兒相當大了。」
亨利同意了。我掛了電話,走到廚房找凡妮莎。她很安靜地聽我說著,等我說完后她笑了。
我機敏地放棄了這個話題。「所以這裏就你們兩個人?」
「教區牧師,」她邊說邊咯咯地傻笑,「對不起,我不該笑的。況且這也不好笑。」
「我後天從希斯羅機場飛,」他說,「請問我能否來吃個午飯?」
我停下腳步去聆聽,聲音輕得差點兒聽不見。我想是某種流行音樂吧。突然間一個念頭閃過,克利福德可能在那兒。天氣很好,這是他們在新家的第一天。他們很可能在花園。
我繼續走著,走過了橡樹帶。公園的門開著,往南是羅恩河,在距離的迷惑下,此刻的它看上去像一條銀色帶子。河那邊,房屋覆蓋了原本是牧場的南岸。右側,即蓄水池南面,是另一片房產,侵佔了北邊的土地。
托比點點頭。「祭祀是什麼時候?」
隔天早上,我步行去了羅斯公園。凡妮莎上班去了,我們安排邁克和醫生的兒子布萊恩玩一天。五月以後我還沒去過羅斯公園,那時布拉姆利家的最後一位病人搬去了另一家私人療養院。私下裡我和布拉姆利這對愛紅臉、扯著嗓門吵架的夫婦很少接觸,我斷定他們會欺負自己的病人。
托比點點頭。
「很抱歉,急急忙忙的。」我們在車道上抽煙的時候,亨利說。
「會不會很麻煩?」我問,「我想布拉姆利一家很多年沒有用過它了。」
「我們整好游泳池後會好些的,」托比說,「明天會有人來弄。」
沒人來開門。我又一次按了鈴。我在等待。仍然沒有動靜。我真不知道該寬慰還是憤怒。我從門口離去,走https://read.99csw•com了幾步上了車道。看起來這像一次撤退。我可不喜歡逃走這個想法。接著,我聽到了音樂。
車道早已改變方向,遠離了河流,大搖大擺地延伸到小山腳下向左,一圈長而迂迴的小道。那裡的樹木可以遮陰,再往南就是羅斯公園了。
「早上好。我們有什麼能為您效勞的嗎?」
他注視著我,轉瞬而過的試探性一瞥與先前的笑容和輕巧的談話完全不同,他四肢攤開,漫不經心地躺了下去。「長遠來說,我還不確定。但是就眼前而言,喬和我需要一個地方住。我們都喜歡空間大一點兒。」他往我這兒傾了傾,壓低了嗓子,「別告訴別人,喬需要平靜安寧。她身體不太好。」
「我可不信任這些椅子,」他說,「我們發現它們已經不穩了,看上去是老式的。」
我記得是一片藍天上躺著一隻雞尾酒瓶,一隻鸛倒立在橡樹的葉子上,一把配備瞭望遠鏡瞄準器的來複槍藏在門上。我一開始並不知道有這麼一扇門,也不知道橡樹上有一隻鸛。這套拼圖最難的點在於,它沒有提供參考圖片。要等到把每一塊都組合在一起,才能發現主題的真諦。碎片的大部分是天空、樹木、草地和道路,一直等到拼裝後期,你才領會到這套拼圖其實是在展示一架匹克威克時代的驛馬車,它停在一家茅草屋頂的鄉村小酒館外。
「來點咖啡嗎?」托比說,「我們正打算去煮呢。」
隨著房子進入眼帘,兩件事情發生了。首先,我有感覺——無論對錯——我正被人盯著,就在眾多的假窗後面。我能感覺到那個人鬼鬼祟祟,甚至略帶怨恨。當然我知道很可能是我搞錯了——似乎在表面上完全沒有聯繫,我是將內心的困惑融進了外部世界。但這個想法並沒有讓我好受些。
「一個小圍場?」喬安娜傻笑起來,「我們有一個小圍場?」
但是我沒有。我花了畢生的精力來學習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緒,另外,我還記得要思考,思考著就算後面站著一個觀察者,他或者她會有多奇怪:看到一位穿著亞麻外套的中年教士,在房子前躊躇,接著飛速離開。對我們所有人來說,尊嚴彌足珍貴;對丟臉的懼怕變成了一種強大的推動力,這超乎了許多人的想象。
我沒有發現有人在窗前,但這不能說明什麼。這棟房子不如遠眺時莊嚴宏偉。東邊盡頭屋頂上的幾塊石板已經不見了,一段斷裂的天溝呈某種角度懸挂著。前門有一個巨大的遮蔭篷,九九藏書生鏽的鐵柱支撐著鐵制的停車門廊,這一切都使得這棟房子的外形看上去像某個行政區的火車站。
「這有什麼?他是我的教子,還是說他會覺得孤單?」
「太匆忙了。他的同學們還都在放假呢。」
「露絲瑪麗幾天後就會回家,至少他能有個和他同齡的伴兒。我們的醫生也有個十一歲的男孩。」
八月下午的那個電話來自亨利·阿普爾亞德,他代替一位最終放棄了機會的演講者,得到了一個去美國演講四天的肥差。
她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回答。
我走向房子。房子右邊是蔓生的灌木叢。房子外邊,一塊爬滿黃色苔蘚的大石瓮孤立在茫茫一大片雜草之外。它的底座上——又是奧黛麗說的——是一塊牌匾,為紀念一八三九年阿德萊德皇后前來拜訪尤爾格雷夫一家的祖先。我在大石瓮前停住了腳步,假裝在考察那些磨損了的字跡。我的確是想找一個機會接近那棟房子。
這位男子將手中的煙扔進了露台邊緣蔓延的薰衣草叢中。「門口的教堂嗎?」他走下台階來到草坪上,伸出了手,「我是托比·克利福德。你好。」
「這太難為你們了。」
「我想露絲瑪麗回來后,一切都會輕鬆些。對她對我都是如此。」她摸了摸我的手臂,我知道我們的爭論停止了,「另外你也希望如此,不是嗎?」
托比煩躁地揮了揮手中的煙。「你很快就能學會。後花園里有個游泳池會完全不一樣。」
這種類比看似牽強,但一九七〇年的羅斯,真的發生了相似的事情。一個接著一個,每一塊碎片相繼出現。我與凡妮莎的婚姻,《羅斯的歷史》,祭祀的籌備工作,布拉姆利一家從羅斯公園突然離開,彼得·哈德森的晉陞,彼得大帝無法遠離牧師住所,尤爾格雷夫太太對她亡夫親戚遲來的興趣,凡妮莎對弗朗西斯·尤爾格雷夫筆下的詩歌的偏愛。
「謝謝。如果這不是太麻煩的話。」
兩天後,阿普爾亞德一家來我家吃午飯。
沒過多久,我就從躺椅上站起來和他們告別了。托比送我過了灌木叢,然後再走回車道。到了灌木叢外沿的時候,我轉過身,想和喬安娜招個手。但她仍然躺在躺椅里。她全神貫注地凝望著我,倒還沒那麼悶悶不樂。她沒有揮手,我也沒有。
「你會照我說的做的,」他又說,「你現在可不是在切爾西。」
「馬利克先生只看到了一個年輕人,可能是兒子吧。」
「你得振作起來,喬。我們得讓當地人喜歡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