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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翻開書，似乎被一首詩迷住了。我等了一會兒。凡妮莎警告過我，她的情緒起伏正越來越頻繁、越來越明顯。
「我能應付的。文特納醫生也總進進出出的，幫得上忙。周末還有菲什加德的護士過來，他們倒是不中用。」
「不是。」我看了看手錶，「現在是傍晚五點一刻。周五傍晚。」我注意到尤爾格雷夫太太那張愁眉不展的臉仍然充滿期待地對著我，「星期五，八月十四日。」她依舊緊鎖眉頭，我又補充了一句，「一九七〇年。」
我清了清嗓子。「凡妮莎對我說起過你的喂鳥台，烏鴉在那兒啄食肉之類的東西。我想你一定沒看清楚吧？你戴著觀劇望遠鏡嗎？」
門開了，多蘿西進來了。「親愛的，睡前喝杯東西嗎？一杯美味的可可？」
「見到你她會很高興的。她剛喝過茶，這總能給她一些幫助。也就是說，她想說說話，而我剛好沒時間去聽。」
我提高了警惕，試著聚焦在羅納德身上。我想象他坐在光可鑒人的桌旁，周圍放著一堆積了灰的書。我送給過他一個插滿白玫瑰的花瓶。桌上不亂，只有一張吸墨紙、一本記事簿，還有一個可能裝著待回複信件的文件袋。羅納德穿著無可挑剔的制服、打著牧師領結，整個就是一副垂涎主教職位的高級牧師畫像。
「大衛？是你嗎？」
「《天使之聲》？」
我可不敢想象要是我幹了那麼愚蠢的事，凡妮莎會有什麼反應。「弗朗西斯到底怎麼了？我本以為你希望凡妮莎去研究那些文件。」
「一個惡作劇？一隻貓在你的教堂里被砍頭？」
「鋪床是早上的事情，人人都知道，現在還是早晨嗎？」
「你好，牧師。」
「也該工作了。」她說，「如果坐在家看電視也能拿奧林匹克金牌的話，特德絕對是種子選手。」
我沒有說話。魔鬼崇拜者的確缺乏想象力。總的來講，罪惡是平庸的；罪惡無法孕育想象力，所以才總會重複。我的腦子裡呈現出一副景象：灰色泥灘，銀波般的海水和灰色的天空。我聽見頭頂九九藏書上方揮動翅膀的聲音。握著聽筒的手已經被汗弄濕，我的手臂一陣刺痛。罪惡導致的罪惡效應會變成更大罪惡的元兇。你是指望它告終，還是讓它們貫穿過去和未來？
我跟著她走進了門廳的昏暗處。美女被拴在螺旋樓梯的中柱上，不想起來，在地板上搖了搖尾巴。野獸，它的腫瘤垂著，蹣跚地向我走來，嗅了嗅我的鞋子。
「為什麼？」
「我不知道他算什麼。我不知道。」尤爾格雷夫太太輕輕地用書敲打著膝蓋，「骯髒的腦袋。越來越糟。你知道他為什麼開始殺死動物嗎？」
「她想死在自己家裡，」多蘿西打斷我，「為什麼不成全她呢？」
野獸的口水流滿了我的鞋子，它用哀求的眼神看著我。它想幹嗎？想讓一切都恢復正常？想讓它自己、美女，還有它們的主人能年輕一些？
「它不是在教堂里被殺的。我們在門廊的挂鉤上發現了屍體。」
「尤爾格雷夫太太能見客了嗎？」
「是。今天感覺怎麼樣？」
「我告訴過你，我沒瞎。」她擤了擤鼻涕，視線被淚水模糊了，「我不明白。為什麼我不明白？是太遲了嗎？我的表停了，現在幾點？」
「這可能會引發一次公關危機。」羅納德壓低了聲音，似乎害怕有人偷聽，「不單單是對教堂。還對你個人。」
「你還在嗎，大衛？」
「弗朗西斯？」我笑笑，「不過不是孩子。」
「你這是什麼意思？」
「當然是通過當地的媒體。他們和警方保持著密切的聯繫。幸運的是，我今晚會和情報組的維克托·瑟斯頓談談。」羅納德此刻的興緻很高，為自己能緊抓權力的韁繩而感到高興，「即使要通過共濟會，他去與警方洽談也會相當有效。別著急，我們會儘力平息的。」
「我不認為有必要把瑟斯頓牽涉進來，他什麼也做不了。總之，我想我自己能處理好。」
「和平時一樣。女傭在哪兒呢？我該吃藥了。」
「我覺得你懂。」她嘆了口氣，「這是他的最後一本書。」
上午晚些時候和傍晚https://read.99csw.com都是她狀態最佳之時。周五傍晚五點，和羅納德·特拉斯科通完電話后，我離開了牧師住所。我對獨處已經厭倦不安了，不管做點什麼都比不做來得好。
「吃藥。」尤爾格雷夫太太活躍了起來，「我該吃藥了。」
要對付尤爾格雷夫太太就得在她清醒的時候逮住她。她的身子就是個戰場：年老，多病，腐朽，多種藥劑，不願死去的意志。它們互相鬥爭，頻繁地交換場地，形成了一個移動的聯盟。
是牆，我想，是他書桌旁的牆。那裡沒有書架。一個十字架，一個樸素的木製十字架。上面沒有人，但是該有一個聖枝主日留下來的十字，藏於橫木的背後。我很努力地回憶那個十字架，可我只能想象出清漆的顏色和木頭的紋理。
「赫拉克勒斯真的殺死了自己的孩子？他真的把他們切成小塊了嗎？」
「什麼？」
下一個麻煩接踵而至。第二天下午，正當我在書房裡工作時，電話響了。
「性。上了年紀之後最好的事就是：不必擔心性。」那雙小眼睛盯著我，然後又看向別處，「你該阻止凡妮莎繼續浪費時間在弗朗西斯身上了。」
「大衛，我是羅納德·特拉斯科。」他的語氣可是魯莽到了極點，「辛西婭告訴我，在聖抹大拉瑪利亞教堂發生了一件很邪惡的事情。」
我知道爭論無濟於事。「多蘿西在幫你鋪床。」
「我不能那麼做。我不是她的老闆。」
我驚訝得瞬間停止了呼吸。我倒吸一口氣，之前完全沒意識到羅納德知道羅星墩，他可從來沒有提過。在那一瞬間，我意識到了自己的天真。他當然會知道。可能這個主教區里所有活著的基督徒都知道。英國國教的一個不可取之處就是它成了流言蜚語的溫床。
我沒有說話。
「不。我沒事。」
電話兩頭都沉默了片刻。凡妮莎早上去辦公室了，她一定對辛西婭提了昨晚的事情，而辛西婭迫不及待地轉達給了她的弟弟。我的內心湧起一陣怒火。羅納德也許有介入的權力，但九_九_藏_書不該如此挑釁。
「真是怪了。」
「這對你不公平。」
「不是魔鬼，這麼草率地下結論可不明智。可能只是一個失控的青少年的惡作劇。」
嗎啡讓她的心開始蕩漾。她通常搞不清楚日期，偶爾會搞不清楚年份，有一次甚至搞混了現在是哪個世紀。時間是不穩定的概念，她發現它越來越難抓住。
「好的。」
「你看見是誰放在那兒的了？」
「我準備出去一趟，」我對邁克說，「不會超過半個小時。你一個人待著不要緊吧？我想文特納一家不會介意——」
「你怎麼知道的？」她直勾勾地盯著我看，「你有許多不知道的。」
我們的對話又一次停頓。我能說的只剩一句了，最後我讓自己說了出來。「謝謝。」
他把「惡魔崇拜」這個詞當做棍棒使用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嘗試說服自己羅納德只是在盡本職，領班神父總是當主教的眼睛來用的，這些事務都在他的職權範圍內。
「那麼你去看看她吧，」多蘿西說，決定打發我，「我又得去給她鋪床了。你能找到路嗎？否則我又要被她逮住了。」
這個問題沒有答案，或者說沒有一個答案能讓多蘿西接受。我想知道尤爾格雷夫太太給了她多少工錢。
他笑了笑，又回去玩了。我上了路，過了橋，進入老莊園主宅邸的前院。喂鳥台略微傾斜，矗立在小草坪上。我朝那邊走去。喂鳥台很容易製作，就是一個系在樁上的小木托盤，顯然是自製的。木頭的表面裂開了，上面覆蓋了一層因天氣和車流而產生的污漬。我沒有找到凡妮莎看見的血或者骨頭，也就是刺|激了烏鴉的東西。
「露絲瑪麗在樓上嗎？」
「即便如此——」
我衝著樓上喊露絲瑪麗，但沒有人應。我走進了花園，邁克正在一棵老蘋果樹下的草地上專心地玩著，是沒有被羅納德改進過的花園，草坪上有一把帆布躺椅，座位上放著一本《噁心》。下午的陽光很好，但是現在天開始變陰了，空氣中附著的濕氣預示著一場雨。
我告訴自己，羅納reａd.９９ｃsw.ｃom德很清醒。羅納德是好心的。但要承認這點很難。他依照自己的想法，最大努力地盡一位基督徒的本分。我偷走了他原本想娶回家的女人，他有種種理由討厭我，甚至恨我。然而他卻想盡辦法要幫助我——或者是幫助凡妮莎。我不欣賞他那一副權威和高人一等的博學樣子，但這相對來說還是小事。
「哦。你妻子在哪兒呢？今天她沒來，她人呢？」
「我聽說你丈夫有了新的工作。」我希望能想起她丈夫的名字。
「你在說什麼？」
「不管它是什麼。可能是一個小腦袋？」
「不，我親愛的。和往常一樣，我把葯全放在了你窗邊的桌上，你上床后就能吃第一顆了。」多蘿西注視著我，「我想你也想回家了，牧師。我剛看見拜菲爾德太太的車開過。」
我想把那本書拿過來看看，但她的手緊緊地抓著書的封面。「希臘神話的一部分罷了。」
她再一次抬起頭，我立即就意識到這一次她不會寬恕我了。「我說過，大衛，你知道得太少了。甚至對你自己的家庭。」
「我看見的是整體。我可沒瞎。」她眼裡的虹膜就是一潭棕灰色的池子，瞳孔幾乎一覽無遺，「在一個紙袋裡。」
「沒來。她在工作。」
多蘿西搖搖頭。「她不喜歡家裡有陌生人。而要是你跟她說療養院的事情，她會哭的。」
「這不是關鍵。」
「在。我在想，為什麼這些會出現在報上呢？」
「多蘿西馬上就來。」
「我們只有一個機會能將它扼殺在萌芽階段，」他接著說，「我想最好打個電話給維克托·瑟斯頓。」
羅納德嘆了一口氣，這是他在發怒，並非表達傷悲。「我最好給你講清楚，這種故事只會引來更多聳人聽聞的傳言。首先，現在是八月，新聞飢荒期，他們太渴求素材了。其次，任何與魔鬼崇拜有關的東西都是報紙的賣點，這點很令人遺憾，但卻是無法更改的事實。第三點，辛西婭告訴我，這裏以那個該死的詩人，就是那個涉足了魔鬼崇拜的教士為地域特色。尤爾格雷夫，就是凡妮莎很著迷的httpｓ://ｒeａｄ•9９csw•ｃoｍ那位。最後一點，一旦殺戮開始，天知道他們還會想出什麼新花招。要是他們把你和羅星墩的事聯繫到一起，你會有什麼感覺？凡妮莎會有什麼感覺呢？」
還不夠理想。翅膀的拍打聲越來越響。我渴極了。
「更像是惡魔。其中有一首詩叫『赫拉克勒斯的孩子們』，真讓人厭惡。他一定是裝了個魔鬼腦袋才會做出那樣的事。」
「在我的記憶里，宙斯的妻子赫拉非常痛恨赫拉克勒斯，有一天晚上，她對他施了咒語。他在沉睡，夢見自己用劍殺死了想象中的敵人。然後他醒來，發現自己殺死了親骨肉，還砍成了塊狀。」尤爾格雷夫太太吸著鼻涕，好像在以此表達內心的亢奮，「他這麼做了。」
「要是有人找我，告訴他我在老莊園主宅邸。」
我不確定她聽沒聽到我的話。她慢慢地合上了書——是一本薄薄的綠皮冊子，書脊上是燙了金的印刷體書名。她說：「她遲到了。她總遲到。要是她再不快點，我就要解僱她了。」
「你需要幫手，」我對多蘿西說，「或者讓尤爾格雷夫太太住進護士之家。」
「凡妮莎阿姨應該會在五點半到六點之間回來。」
我走進房間時，尤爾格雷夫太太正在讀一本書。她嚇了一跳，抬起頭。
我彎下腰看了看桌下的草地。我覺得很可笑，覺得自己像一個在找煙灰盒、頭髮絲等線索的學生。我放棄了搜查，走到門口按了鈴。狗叫了起來，多蘿西應了門鈴。
「我想她出去散步了。五分鐘前她還在這兒。」
「那什麼是呢？」
「聽我說，大衛。」他的聲音緩和下來，幾乎有些祈求了，「你家門口會有一大批新聞記者，很可能會有一車的觀光者來圍觀教堂，你甚至可能遇上模仿犯。」
「大衛，我會幫你的。」
「你必須立場堅定。」
「我從沒想過你會再婚。可憐的老奧利芬特，這可讓她局促不安了。」尤爾格雷夫太太停了一下，嘴巴一動一動的，好似在咀嚼什麼。一絲唾液從她的嘴角流下，就像一隻慢慢蠕動的小蝸牛。「以前我也喜歡過你，挺蠢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