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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的家。」喬安娜說,她的聲音變了樣,像在打哈欠,「我的土地。托比管不著。」
「你不需要準備點什麼嗎?」
「不好意思,你的意思是?」
「誰告訴你這些的?」
「這地方真丑,不是嗎?」
「不用了。這不是一次交際拜訪。」
「我想呼吸呼吸空氣。另外,我……我要看看車會停在哪裡,怕萬一有什麼問題。」
「我該不該向托比再確認一下借用車道的事?」
「那你們為什麼買?」
她咯咯地笑了。「你說得好像這件事很平常一樣。」
「他一定會嘲笑我的。尤其是在我前些天的大驚小怪之後。」
「只要你願意,我可以過來做祈禱。」
「托比不在。他不管的。」
「你會嗎?不會傷害到你的。」
我慢慢地移到了房間中央。這裏空蕩蕩的——沒有傢具,沒有地毯,就連光禿禿的地板上都一塵不染。弗朗西斯·尤爾格雷夫留下的這個空殼在等待著被填滿。
我二話沒說,就跑出了這個房間,走下了樓梯。
我注視著她。曾經,幾年前的一個冬夜,我開車從沼澤區回羅星墩,差點兒撞倒一頭正在馬路中間玩耍的小獾。汽車打了個滑,幸好及時停住。小獾很久沒有動,它凝視著前燈的光束。
我都能感覺到自己的毛髮要飛起來了。「只會有好處。」
「什麼?」
說完再見后我放下了電話。我用一種學術客觀性來審視自己的癥狀:相當得體地安排教堂的祭祀活動。然而我覺得愧疚,就好像我在安排一次偷偷摸摸的幽會。
「說過。」
「現在嗎?」
「你聽見了嗎?」她問我。
「我不知道。」但願她的目光可以從我這裏撤走,「也許吧。」
「我必須走了。再見。」
「太奇怪了……」喬安娜喃喃自語著。
「我必須去馬利克多買一點。」她說,「假正經的托比。今天早上把家裡的最後一包煙也帶走了。」
我不能確定她是不是喜歡她的哥哥。「可能那個夜晚只是一次噩夢。有時候這樣的夢會出現在半睡半醒之間。」
「遠遠沒有樓下豪華。」喬安娜說,「我估計是尤爾格雷夫的家財用盡了。」我們並排走在走廊上,腳步在寂靜中奏響鼓聲,「我不明白為何他們要這麼大的房子。真笨。我寧可住在小一些的地方。」
我猜她失望了,她原本期待來點更加激動人心的東西。她低下了頭,我祈禱上帝的平靜可以裝滿這個房間。接著我邀請喬安娜一同進行九_九_藏_書禱告。她的聲音輕輕的,離我很近,卻像遠距離的回聲。
喬安娜開口了。「你要喝點咖啡或者別的嗎?」
「你要怎麼做?」她問。
我猶豫了很久。「其實你不必來的。」
「哦上帝……對不起,我也不想這樣說的。」她站在斑駁的樹影下懺悔著,「再一次道歉。」
她聳了聳肩,打了個哈欠。「抱歉。今天早上我總是不停地打哈欠。」
我們互相凝視了很久很久。然後,她垂下了雙眼。
她俏皮地笑了。「我根本就不打算睡。」
「為什麼?」
喬安娜擰了一下把手,便推開了門。這間房簡直就是她那間的複製品——同樣的大小,同樣的圓框窗子,同樣的鑄鐵壁爐架。其中一扇窗開了一條縫,這扇窗俯視著遮蓬和噴泉。我突然有了個愚蠢的念頭,這裏肯定就是弗朗西斯·尤爾格雷夫跳向天使懷抱的地方。牆紙很現代——又是花,但這次是迷幻的藍綠色和橙色雛菊。
「你們要不要整修一下?」
「大衛。」她打斷了我。
她點點頭,沉默地走出了房間。我隨她踏上了螺旋樓梯,我們的腳重重地落在光板上。我的雙眼始終停在喬安娜白皙的腳踝上,它們就在我的面前,忽隱忽現。頂上是一個很小的平台,僅僅只能容納一個人和一扇門。這裏對我來說可比樓下冷多了。
「某種程度上是的。」
「托比喜歡。」她猛地瞥了我一眼,似乎在驗收自己說出的話的效果,「他太會說服人了。他說這是個絕佳的投資機會。他說我得遠離倫敦。」突然間她的聲音提高了,臉也轉向了我,「他對你說過嗎?」
我們從車道走向了房子。喬安娜計算了一下能夠容納的汽車數量。「如果我們用上前門外的一小塊地,至少還能停五十輛。」她說話的時候我告訴自己我只是在盡本職,作為一個牧師的職責。我們來到已經乾涸了的、為紀念阿德萊德女皇到訪而建的噴泉處。喬安娜停下了腳步,倚在水槽邊的破石頭上。她盯著房子的正面。
「你沒睡好?」
後來我看見喬安娜出現在了車道上。她打招呼似的揮了揮手,我回了禮。我扔掉煙頭,看著她走過來。她穿著一條長到膝蓋的薄棉裙,頭髮鬆散。她越來越近,我注意到她的雙腳是赤|裸的。更近了,我發現她沒有化妝,因疲倦而有了黑眼圈。她抬頭望著我,那雙碧綠的眼睛帶著一圈深色的黑眼圈,深邃得如同萬花筒。一read.99csw.com時間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知道我不應該來。我和她都陷入了某種危機。
「你知道小圍場旁邊的那棵橡樹嗎?」她問,「我大約十分鐘後到那裡。」
「我已經無法分辨自己的感覺了。」
「沒關係。」
「托比怎麼樣?」
沉默再次出現在我們之間,我不知道會持續多久。什麼太奇怪了?這幢房子?哭泣的小孩?弗朗西斯·尤爾格雷夫?或者是獨處一室的我們倆?
「沒關係。你現在就想開始嗎?」
我給了她一根,還幫忙點了火。她完全無意識地碰到了我的手,只是為了不讓火滅掉。很好,我告訴自己,她一旦知道了我的想法,就一定會避免碰觸我。
她朝我跨了一步,停步,小心翼翼的。「我想我聽到有人在哭。是一個小孩。」她舉起一隻手,我們花了三十秒的時間聆聽這片寂靜。然後她搖搖頭。「沒了。」她往我這邊走了一步,又一步,再一步。她的雙腳在顫抖,彷彿每一步都在進行決定,彷彿有些決定並不受歡迎。她在離我幾步之遙的地方站住了,抬起頭看著我。「你是不是覺得這都是我的臆想?」
「那不是真的。我沒有病。他就喜歡跟別人說我精神崩潰。他喜歡到處暗示我是瘋子。我打賭他一定會跟你說的。」她停了停,但是我也沒有說話。她繼續開口,緩慢且小心。「他讓人們覺得他對我的照顧是源於其內心的仁慈,沒有他我就會支離破碎。我就是個脆弱的東西,他必須小心地照料。」
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走進書房,關上門就往羅斯公園打電話。我想我是不是發燒了,這可不像我——興奮到幾乎是鬼鬼祟祟了。我把電話擱在一旁讓它響著,直到喬安娜說話了我才舉起了聽筒。
「他告訴我你們的母親是自殺的,」我說,「並且是你發現了屍體。」
「好的。」
我們來到了主平台。一條長長的走廊通往房子中央,地板上沒有鋪東西,牆上的灰泥膨脹開裂,如同一張沙漠的浮雕地圖。
「他知道你沒睡嗎?」
結束了。她說:「完了?」
我們沒有動。喬安娜的臉上沾著一根頭髮,我很想幫她撣走。接著我開始聆聽,或者說我感覺我在聆聽,聽著耳邊隱約的敲打聲。我的腦海中浮現出那隻小獾,它突然回過神,跌跌撞撞地爬進黑暗中。
為了嚇唬她嗎?
「要是方便的話。」
「我從來沒上過樓。」我很想收回這句話,因https://read•99csw.com為聽上去實在像話裡有話。
我搖搖頭。但你聽見了幽靈。「那他為何要這麼做?」
我感覺很窘迫。英國人不喜歡談錢。喬安娜在一扇靠近走廊盡頭的門前停住了。「我們到鐵塔了。」她打開門,我們進入了一間三面牆上都有窗戶的房間。「我一直想住在塔里。」她帶我走進角落裡的一扇門,進去就是螺旋狀的樓梯,木製踏板上沒鋪地毯。僅能從狹小的窗子里透進一點兒光,就像小矮子腦中的箭頭狀裂口。「我要上去了。上面一層是閣樓。也就是弗朗西斯·尤爾格雷夫的房間。」
「蠟燭、書和鈴鐺?」我笑笑,看著她,「這些東西是為了特殊的時機而準備的。老實說,我對驅魔了解得不多。我想主教區那裡可能有一位正式的伏魔師,他會去任何一個大主教命令他去的地方。可是全副武裝的驅魔如今已經不多見了,有時候,不太正式的反而恰到好處。」
「他有沒有說過之後我就病了?」
「我要查清楚那些幽靈還會不會回來。你還記得嗎?腳步聲?我吃了點東西以保持清醒,我可以等著,但是什麼都沒發生。除了我那越來越深的恐懼。」她站到一邊,藉著一棵樹的樹皮掐滅了半根煙,「我什麼都沒看見也沒聽見。但是我能感覺到一些東西。」她突然轉過身體,朝向我,「有東西在等我。很愚蠢,不是嗎?」
「我告訴你吧,他就是喜歡這樣。這讓他感覺很爽。」她發抖了,「我們進去吧,讓這一切都結束。」
「完了。我們能上樓嗎?」
我們走向了前門,腳步重重地踏在礫石道上。門帶著壓抑的轟鳴關上了,就像遠處的雷。房子里陰森而寂靜。
我想問的是,是不是托比有意把你關在這兒的?為什麼你要為他買下這裏?但是當然,我沒有問出來。
「我看上去脆弱嗎?」她反問道。
「當心,有個洞。」喬安娜說,指引我過去,「有天早上托比就陷進去了。木蟲。」
我們走進了一扇開著的門。我的第一印象是充斥其中的空虛與明亮。房間呈正方形,每面牆上都有一扇圓框窗子。牆紙——已退色的藍色底色上印著死板的金色鬱金香,也許和這座房子一樣老舊了——正逐漸離開牆壁的陪伴。對面角落裡有一個樸素的鑄鐵壁爐,隔柵里塞滿了亂七八糟的煙頭和灰燼。一間略顯土氣的起居室,一條地毯覆蓋了三分之一的地板,其餘都是光板。站在地毯上,感覺就像九_九_藏_書站在一條漂流的木筏上。這裏全是喬安娜的東西:一張床墊,一台我曾在平台上見她聽過的收音機,一隻綠色的行李箱,一組衣箱,一堆丟棄的衣服,一張華麗的胡桃木梳妝台,上面還鑲嵌著一面鏡子。梳妝台上雜亂無章地堆著化妝品、廉價書,以及一隻滿了的煙灰缸。房間里有一股濃重又天然的氣味,足以蓋過任何味道。又甜又酸,讓我想到了印度的食物。
我走到窗前,俯瞰車道,俯瞰前門上的遮蓬頂。頂蓋上鋪了一層石板瓦,冒出來的苔蘚就像綠色的小圓丘。我陷入輕率莽撞的想法中,一位中年牧師與一位迷人的年輕小姐獨處於她的卧室中。我轉過身子,渴望終結那些已經萌芽的東西。喬安娜仍然只是站在門口看著我。
凡妮莎去上班了。半個小時后,露絲瑪麗出門去趕車——她要去倫敦和她的一個同學玩一天。邁克早去文特納家了,他和布萊恩有個大計劃,就是在後花園裡造一座樹屋。還有兩個小時我才要去赴今天的首個預約,與主教區檢察員的例行會議。
「可你不是?」
「能給我根煙嗎?」
卧室第一眼看上去竟像是從畫布中出來的。露絲瑪麗和凡妮莎都很愛乾淨。從她們的卧室可以看出她們不喜歡雜亂,同時知道該如何打理好它。喬安娜帶來的這份驚喜足以讓來訪者見識她的個性,我也可以感受到。忽然之間,我感覺自己年輕了,充滿勇氣;我開心得開始想象要是奧黛麗·奧利芬特或者辛西婭·特拉斯科處在我的位置上會如何。
「為什麼呢?」
「害怕不是愚蠢。只是害怕而已。」
她聳聳肩。
星期二上午,我一直在等待獨處的機會。
「托比。」她已經爬上了樓梯,聲音卻還遊盪在我耳邊,「他昨晚又提了一次。」
她點點頭。
「當然不是。」我退後了一步,「現在——」
「他去哪兒了?」
她再一次看著我——為什麼她總是盯著我?我希望她不要再多看了。沒有一個傻瓜可以與中年傻瓜相比:老得足夠懂事,而又年輕得不顧一切。
「這裡有點傾斜。」喬安娜的笑有點邪惡。她一邊的嘴角上揚,另一邊卻下沉。「要是知道你會來,我一定會整理一下。」
突然間我很想走,逃離這幢房子和喬安娜。我用一種輕快的調調重複了渴望上帝賜予平靜的祈禱。我再一次念了主的禱告,熟悉的字句伴隨著喬安娜的聲音跟在我的後頭。我猶疑著要不要說另一個禱告語,專為弗朗西斯·九九藏書尤爾格雷夫的禱告。我瞥了喬安娜一眼。她依舊在撓手臂。她的目光迎合著我。那種凝視似乎把我當成了一個陌生人——或者說,一個幽靈。
我為自己的打擾而道了聲歉,然後我問我們能否借用一下他們的車道,以防祭祀當天車流量太大。
上午的陽光很好,這在陰鬱的八月里實在罕見。我慢慢地逛過教堂墓地,進入了羅斯公園。過了一會兒我就到了橡樹林。我倚在一棵樹榦上,抽起了煙。在我站著的地方可以看見帶車轍的車道,我的目光沿著它的曲線走,繞過遮掩住房子的小丘。此刻非常寧靜。如此這般的悠閑時光在我的生活里著實難得。唯一在動的就是我的煙和一些煙圈,在藍天白雲下幾乎呈透明狀。在真正的鄉村裡會有許多鳥兒,同時絕不可能存在轟鳴的汽車。但是此刻,一切相得益彰。
她用力地搖了搖頭。「大衛,你能不能做點什麼?來一次特殊的禱告?你怎麼稱呼它的,驅魔?」
「我明白了。我不知道……方不方便讓我去車道看看那裡大概能停多少輛車?奧黛麗·奧利芬特認為有個大致概念很重要。」
「要走一段,」喬安娜的聲音從前方傳來,「我很高興我不必在那個時代當女僕。那絕對是地獄。」
「只是祈禱而已。」
「錢不夠了。托比希望能有個投資人。」她看了看我,「爸爸死了之後,把財產分給了托比和我。媽媽還活著的時候就想用這些錢,托比的借款阻止了她。他的公司做的是印度的進口生意,但是最終沒有成功。媽媽去世后,他不得不用自己的股份來還債。」
我跟在她身後上了樓,看著裙子在她的膝蓋上沙沙作響。中層有一扇窗子,喬安娜穿過的時候正好一道光照向她,她的身體被勾勒出一個輪廓,就像許多個月前在特拉斯科派對上的凡妮莎。歷史總是重演,就像手工地毯上的花紋。
「嗯?」喬安娜站在壁爐架旁,右手的手指揉捏著左前臂上的肉,「你覺得如何?能感覺到什麼嗎?」
「他?據我所知他睡了一整夜。我聽見他的車九點多一點的時候開走了。他離開了。沒有便條,也沒有煙。」
「不能。」這不過是一個房間。出於某種原因才空著,就如同所有閑置著的房間一樣,但也僅僅如此了。「難道你能?」
「你是不是覺得我瘋了?」
「當然可以。只要你喜歡,哪兒你都可以用。」都快十點了,但她的聲音聽起來好像還沒醒,「這樣並不會破壞草坪或者損傷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