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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牆上的門 2

第一部分 牆上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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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彼得老是嘲笑我,因為我以為希特勒是加油站旁的那個菜販子。當我在後門外的小路上摔倒而開始哭泣時,他們中的一個讓我趕緊閉上嘴。」
照管員一手抓著手提箱,一手把我拽進了候車室。這時我第一次遇見了珍妮特·特雷佛。珍妮特被夾在兩個大女孩中間,正用一塊鑲花邊的手絹捂著嘴哭。我和照看我的女孩走進候車室的時候,珍妮特抬頭看了一眼,我們的眼神相遇了。她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孩。
「可惜我們不能把名字對換一下。」
這時是一月,寒冷和黑暗把事情變得很糟。我們一連換了四次火車,車廂一次比一次小,也一次比一次擁擠。最後,照看我的女孩進了廁所,從廁所出來的時候,她已經把臉上的妝給卸掉了,又變回了一個臉蛋粉紅的小女生。我們在下一站下了車,這個村級小站被黑暗所包圍,耳邊全是我聽不懂的喧鬧聲。離開了煙霧繚繞的火車車廂以後,我似乎又邁入了一個無邊的黑暗世界。
圖書室非常狹小,不過很高。它在房子的北邊,外面是一排細高的灌木叢。四面牆上全是架子。房間里還有個壁爐,格柵被深深的煤灰所掩蓋。架子上的書只放了一半,但你永遠不可能知道會在架子上發現什麼書。從這方面來講,學校的圖書室和羅星墩的大教堂圖書館沒什麼太大的區別。
在那兒的五年時間,珍妮特一定閱讀過——至少翻看過——那裡的每一冊藏書。她讀過《劫后英雄傳》和《物種起源》。她既喜歡宗教方面的書,也對《笨拙》之類的漫畫雜誌樂此不疲。我在珍妮特身上學到了許多知識。
希爾加德學院是一九九藏書幢坐落在赫福德鄉下的十八世紀晚期建築。學院離最近的村落有兩英里遠。教學水平很一般,食物也剛剛能填飽肚子。下大雨的時候,人們會把六、七個提桶放在頂樓原先校工們住的卧室里接水,你會在輕柔的「劈劈啪啪」聲中悄然入睡。
在車站和我告別時媽媽哭了。眼淚像蛇類爬行的軌跡一樣從脂粉上淌落而下,並在皺紋里乾結成塊。媽媽顯然愛著我,我也同樣愛著她,但我們從來沒找到彼此兼容的方法。
於是我去了寄宿學校。記得那是在戰爭時期,此前我從來沒離開過父母身邊,除了戰爭開始的前三個月,那時我們還以為德國人要把布拉德福德炸成碎片呢!
「他們平時會打打板球。想到他們總能讓我聞到亞麻子味。」
校長是伊斯克小姐,她和她弟弟伊斯克上尉住在校園南側的套間里。套間里有地毯、火爐,開窗的時候會傳出音樂聲。伊斯克家有個女管家,所以伊斯克小姐可以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學校的內務上。我們很少見到上尉本人,據說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受過一種奇怪的傷,到現在都沒能完全康復。高年級女生總是會猜測上尉先生究竟受的是什麼傷。年齡大一些以後,我才意識到上尉很可能是被人閹割了。
媽媽的女兒應該和她一起欣賞針織圖案,還要喜歡漂亮衣服。沒想到卻養了個粗話連篇、希望在花園裡挖條小溪的女兒。
我們在希爾加德學院總是會感到餓。伊斯克小姐經常會提醒我們當時正處於戰爭期間,這意味著我們不能享受和平時期的奢侈生活,但我們經常會注意到伊斯克小姐本人生活得很奢侈。現在我想伊斯克家族必定在戰爭中大賺了一筆。學校處於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既不會有部隊的入侵,也不會遭到轟炸。大多數女孩的父親都在軍隊服役,很少有家長會關心學校的食九_九_藏_書宿和教學情況。他們只希望女兒們能生活得平安一點。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我們也的確非常安全。
「珍妮特。珍妮特·特雷佛。」
「這也是個小麻煩嗎?」拽我進來的女孩問。
爸爸在約克街上擁有一家珠寶鋪。這份產業是我爺爺創下的,爸爸半推半就地繼承下來。爸爸僅有的兩種興趣都是不出家門的——他的蔬菜園和我那兩個哥哥。
我倒真沒這樣想過。我十歲的時候,他們就都死了。彼得的船在大西洋里沉沒,霍華德在北非戰死。兩條噩耗在同一周傳到我父母那裡。在我的記憶中,從那以後,家裡就像拉上了窗帘一樣暗無天日。房子後面的大客廳成了祭奠亡者的聖殿。所到之處到處是彼得和霍華德的照片,我那僅有的兩張照片放在屋子一隅的書架上,架子上放滿了沒人看的書和沒人用的瓷器,那是家裡最不為人注意的一塊地方。
「他們跟你說過話嗎?他們和你一起玩過嗎?」
其中一個女孩點了點頭。「離開倫敦以後就一個勁兒地哭,」她說,「除了哭兩聲以外,她倒沒什麼別的妨礙。」
媽媽以為希爾加德學院會把我培養成一位優雅的女士,爸爸覺得只要我不在身邊就好。爸爸的目的達到了,媽媽的願望卻沒有達成。我們在希爾加德學院非但沒有成為優雅的女士——拜伊斯克家族所賜,我們反而變成了一個個無所畏懼的小野蠻人。
珍妮特嚮往地說:「聽起來你根本不願意和他們待在一起。」
入校的前幾個學期,同伴們經常對我們倆大加嘲笑。珍妮特像伊斯克小姐家玻璃櫥櫃里的瓷器一樣嬌小柔弱,而我總是笨手笨腳的。那時我總是戴著副眼鏡,雙手雙腳與身體相比稍嫌過大了一些。珍妮特總是穿一件寬大的短外套,如果珍妮特從抽屜里取出一件外套、直到她把外套放進洗衣籃,這件外套一直九-九-藏-書都挺括如新。我就完全不一樣了,拿起茶杯的時候似乎都要灑上半杯。
儘管當時還是個孩子,他們死後,我還是在父母身上感受到了明顯的變化。爸爸的身型明顯縮小,背也駝了不少,用在菜園辛勤耕作的時間越來越多。後來我才意識到他對生意已經完全失去了興趣。在這之前,他必須為彼得和霍華德守護好這份產業。他們死了以後,珠寶店也不再像以往那樣重要了。每天爸爸還會去店裡上班,還會掙來足夠的錢付賬單,但那家店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了。他不再為珠寶店自豪,我想他也許再不會為布拉德福德而自豪了吧。
在爸爸眼裡女孩並不重要。女孩需要支持兄弟們,並照看好房子。女孩需要成為男人的目標,這樣戀愛中的男人才會去約克街的珠寶店為我們買珠寶。女孩甚至可以到珠寶店當營業助理或清潔員,因為付給女孩的工資要比同等條件下的男孩少得多。總之,女孩對他來說基本沒多大用處。
霍華德和彼得是雙胞胎,比我大十歲。他們像兩尊巨大的神明一樣,幾乎從來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事實上,他們在我眼中就和龐然大物一樣不可逾越。現在我很難回憶起他們到底長什麼樣子了。
「溫迪。」前往學校時,和我一起擠在計程車後座上的珍妮特輕喚了我一聲,我們被一個全身薄荷味的大塊頭女生擠在了一邊,「這個名字真好。」
媽媽就完全不一樣了。我想我的出生應該是一次意外,也許是聖誕聚會後非同尋常的激|情產物。我出生的時候媽媽已經四十歲了,也許她以為自己已經過了生育年齡。她想要個女兒。問題是,她想要的不是我這種女兒,她想要的是珍妮特那樣的女兒。
我父母在布拉德福德出生長大。在他們看來,布拉德福德幾乎在所有方面都要優越于英國的其他城鎮。這裏的市政廳和這裏的超九九藏書級市場比別的地方棒,這裏的慈善家比別的地方好心,這裏的雨水也要比別的地方更加豐沛。同樣道理,在他們看來,布拉德福德所在的約克郡也要比其他的郡縣更為優越。我們家住在布拉德福德郊區綠樹成蔭的海伍德路九十三號,是一幢四居室的半獨立住宅,房子配有獨立車庫,過道里還掛著一座老爺鍾。
遺憾的是我和媽媽幾乎沒有任何相同之處。媽媽需要我,我也需要她,但這種需要並不是對等的。我年紀越大,我們之間的不同就越明顯。之後我就遇到了珍妮特。
我和珍妮特從來沒喜歡過這個學校,但我們漸漸習慣了這裏。對我而言,學校至少有三點好處。沒有比珍妮特更為忠實的朋友了。由於戰爭和伊斯克小姐的無能,我們擁有大把的時間。最後,學校里有間圖書室。
「我喜歡珍妮特這個名字。」我發自內心地說。
我們在那兒的最後一年,珍妮特在圖書室里找到本薩德侯爵的法文版《賈斯廷》——書外面包著牛皮紙,書頁上都是汗漬。這本書用棕黃色的大信封包著,藏在伯克利主教的傳道書後面。珍妮特精通法語——這似乎源自於家庭的潛移默化,那年夏天我們用了整整一周通讀了那本書,過程非常煩躁,有時卻會讓我發笑。
我和珍妮特就是這樣走到一起的。那是一月,春季學期剛開始,我和珍妮特是那個學期唯一的插班生。其他九月份入學的孩子都已經交上了朋友,我和珍妮特自然而然被丟在了一旁。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會成為朋友。珍妮特和我媽媽一樣與我沒有任何共同之處。但是在我們倆的友情中,這種性格差異反倒讓我們走到了一起。
「你肯定能回憶起一些和他們有關的事情來。」在學校里私下聊天的時候,珍妮特曾經對我這樣說。
一個男人說:「候車室里現在有三個人,加上你們正好可以叫輛計程車了。」九-九-藏-書
我懷疑爸爸覺得我是個累贅,想把我趕出家門。
但這次和戰爭開始時明顯不同。火車吐著氣在無盡的黑夜中哐當哐當地前行。有個比我大些的女孩負責照看我,那女孩是希爾加德學院的高年級生,她奶奶住在布拉德福德北部幾英里處的一個小村莊里。女孩一路上都在和周圍的士兵打情罵俏,當她第一次接過煙的時候,她彎下腰對我說:「如果你敢把這事告訴別人的話,我準會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那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媽媽希望我成長為一個成熟的女士,可以和我談談做衣服和燒菜的事,這樣我就能吸引並下嫁給一位優雅的男士,還能給她帶來可愛的孫輩。
照管員把我推向木凳。「溫迪,過去坐著吧,」她說,「坐在那個女孩身邊就好。」說完她看著我拖著手提箱穿過了候車室,「我這個至少不怎麼哭。」
我不是很喜歡自己的名字。「溫迪」包含了媽媽的全部期望,可我卻一樣都達成不了。媽媽喜歡《彼得·潘》。八歲那年,聖誕節時表演的啞劇正是這部《彼得·潘》。媽媽坐在我的旁邊一直在抹眼淚,鹹鹹的淚水掉進打開在她膝蓋上的巧克力盒子里。在眾多的觀眾面前,我覺得尷尬極了。劇中,詹姆斯·巴瑞為朋友的女兒起了名。他先是為女孩起名為「弗倫迪」,這個名字有意無意地演變為「弗倫迪-溫迪」,最後又無可救藥地變成了「溫迪」。巴瑞這個可怕的老頭不僅將這段往事留給了子孫萬代,還把這個名字傳給了我。這個可怕的故事中唯一讓我感興趣的人物是胡克船長。
「我討厭它,這個名字太平庸了。」
小時候,周圍的人總是對自己的過去以及自己以前住過的地方感到頗為自豪。
她的鼻息噴在我的臉上,身體在不斷顫抖。女孩們的吵鬧聲和計程車引擎的轟鳴聲使我什麼聲音都聽不到,但我知道珍妮特正在開懷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