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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牆上的門 3

第一部分 牆上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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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暗無天日的生活似乎永遠沒有盡頭。珍妮特定期給我寫信,我們每年會見上一兩面。但我們不像以前那樣親密了。她進了大學,有了其他朋友和其他方面的興趣愛好。
我的心裏直打鼓。事實上,我根本用不著擔心。特雷佛先生和特雷佛太太整天待在一間他們稱為「書房」的卧室里工作,時不時出門見見朋友。約翰·特雷佛是個長著大鼻子、前額凸出的精瘦男人。當時我認為凸出的部分一定盛滿了多出的腦細胞。特雷佛先生偶爾會拍拍珍妮特的頭,有次他甚至問我待在那裡開不開心,但沒等我回答他就走開了。
店裡的工作稍微能讓我感覺快活些。至少我能在店裡做些有用的事,還能認識一些人。有時我會和顧客打打交道,但大多數時間爸爸都會把我趕到後房清算賬目、整理庫房。我還在店鋪後面的院子里學會了抽煙。
「可他們都死了。」我向她指出。
「再漂亮也沒你漂亮。」
與此同時,戰爭持續了幾年以後,最後終於告一段落。我沒有產生過恐懼的感覺,只是被曠日持久的戰爭弄得很煩。我想戰爭的結束使大家都鬆了一口氣。但希爾加德學院戰後與戰前相比並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煩悶的局面一如以往,食物還是和戰前一樣實行配給https://read.99csw.com制。比戰前更糟的地方也比比皆是。有年冬天,雪下得很大,學校里一連停了好幾天電。
但僅僅兩個月之後,情況就發生了戲劇性的轉變。爸爸死了。在爸爸死後三周的一九五二年七月十九日,我遇見了亨利·阿普爾亞德。
很長一段時間我和珍妮特的友情只局限在學校里。我們的家庭生活在很大程度上是完全不一樣的。我為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而感到羞愧。在我的想象中,珍妮特必定出生於一個高貴文雅的家庭。聽說珍妮特的父母和她一樣聰穎能幹。她爸爸在部隊里服役,但在戰前他經常參加文學方面的演講會,還為報紙寫過文章。珍妮特的母親在政府部門裡身居高位。我從來不知道珍妮特媽媽從事的是什麼工作,不過我想那一定與翻譯有關——她的法語、德語、俄語都很流利,還能熟練地運用其他好幾種語言。
我聳了聳肩,點起根香煙來。「我不想進大學念書。再者說,我爸爸也不讓我念。他覺得女生接受高等教育是不合適的。」
我對特雷佛夫人的記憶比較清楚,因為她向我們解釋了生命的真諦。我和珍妮特目睹了隔壁農場四隻小貓出生的過程,珍妮特問她媽媽人會不會一次read.99csw.com生四胎,這引來了她媽媽有關性和懷孕生子的講演。特雷佛夫人像數學課上向學生教學似的給我們講了一大通道理。她說話的時候我根本不敢看她的臉,我感覺自己的臉唰地一下紅了。
「我在其他人身上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他們都很英俊,」她說,「也都很漂亮。」
在我們共享的卧室里,珍妮特說:「你能想象他們是怎樣……」
我第一次醉酒是在網球俱樂部的舞會上。那天晚上,有個叫安古斯的男孩試圖在園丁的工具棚里誘|奸我。他的行為幾乎等同於強|奸,我重重地打了他的臉,把他的鼻子打出了血。他把放在後褲袋裡的酒瓶掉在地上,我正是為了這瓶酒才和他一起走進工具棚的。之後我三步並作兩步跑進舞場。過了一會兒,我又看見了他。他的嘴唇全腫了,襯衫的前襟上還粘著血。
「他們總要看看自己幹得好不好,你說對不對?」
那時候每個人的心頭都籠罩著死亡的陰影。在學校,不斷有女生接到父親和兄弟的死亡報告。死者的姐妹和女兒會被送到舍監那裡,得到幾杯可可和吐司炒雞蛋作為安慰。雖然在進入希爾加德學院以前彼得和霍華德就已經死了,但學院方面還是授予我一枚紀念章。因為彼得和霍華德是九_九_藏_書雙胞胎,而且他們的死相隔不到一個星期。
「他讓你幹什麼?」
珍妮特第一次來的時候,媽媽用從戰前一九三九年開始收集的布料給她做了套裙子。我記得我們三個當時待在一樓狹小的縫紉室里。我坐在地上看著書。每隔一小會兒,我會抬頭看上她們兩眼。媽媽嘴裏咬著縫衣針,珍妮特跪在她身旁。珍妮特時而像芭蕾舞演員一樣把手臂高舉過頭,慢慢地打著轉。她們的表情專註而嚴肅,好像身處教堂一般。
珍妮特去了倫敦的一個補習學校,因為特雷佛夫婦終於意識到希爾加德學院不足以讓珍妮特升入理想的大學。我回到海伍德路上的家中,幫媽媽在家裡幹些雜活,一周在爸爸的店裡上幾小時班。生活中難過和恐懼的時光比比皆是,但那時無疑是我生命中最黯淡無光的一段日子。
俱樂部秘書笑了笑,朝我這邊看了一眼。我不知道我是否應該介意。我不知道如果這都是事先計劃好的話,秘書是不是早就知情了。
一九四四年夏天,特雷佛家在斯特拉特福德借了幢小別墅,要在那兒度兩周假。珍妮特問我要不要和他們一起去。媽媽得知以後非常興奮,因為這樣我就能和「上等人」混在一起了。
「我也是。你說今天晚上的月亮漂亮嗎?」
「是啊!但https://read.99csw.com只要想想他們的樣子我就受不了。」
「不,我想象不出來。」
那年聖誕節過後,珍妮特來我們在海伍德路的大房子里住了整整一周。珍妮特和我媽媽一見如故,她覺得我爸爸非常善良,身上還帶著絲悲劇氣質。她甚至還很喜歡我那兩個死去的哥哥。她輪流看著霍華德和彼得的照片,目光長時間流連在穿著制服、英武帥氣的他們身上。
說實話,我很嫉妒珍妮特對我死去的那兩個哥哥的崇敬之情,對她和媽媽之間的友情卻一點都不妒忌。雖然她們的友誼完全把我拋在一旁,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珍妮特和媽媽之間的友情幫我脫離了苦海。珍妮特和我們待在一起的時候,我不再覺得對不住媽媽了。
「想想都覺得可怕。」
「我們換個說法好了,你想做些什麼?」
「有人告訴過你,你的眼睛有多漂亮嗎?」
我從珍妮特頭頂的鏡子里看見自己的鼻孔里噴出一道煙,希望在珍妮特眼裡自己能顯得老成一些。「我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你指什麼?」
「你真是太好了——不過你真不應該這樣說。」
「他們會開著燈干那事嗎?」
我和珍妮特經常把夢裡的內容講給對方聽。冬天我們會抱在一起睡覺,希望能保持住僅有的零星熱量。我們會聊起月經或男性生殖器等道聽途九_九_藏_書說的內容。我們會練習著談談戀愛,兩人輪流充當熱戀中的男人。我們哼著《藍色多瑙河》的曲調,邁著華爾茲的舞步在圖書室里遊走。我們會學著電影里的樣子,閉緊雙唇把嘴緊緊貼在一起。我們還會彼此訴說浪漫的心曲。
「你為什麼不進大學讀書呢?」去牛津大學作客時,有次我們倆在高地街的咖啡館里喝茶,她對我提出了這樣的問題。
「天色太黑,」我聽見他對俱樂部秘書說,「在廁所里絆了一跤。」
這正是我的困擾所在。平淡無奇的生活磨滅了我的夢想,讓人覺得不再有選擇的權力了。我只知道這樣的日子還將無休止地延續下去。
這樣的對話往往會持續很長時間。今天人們會說我們的關係中夾雜有同性戀的成分,但我們確實不是同性戀。我們只是在分享成長中的快樂而已。
片刻之後,特雷佛夫人用力敲了敲隔斷,我們才不至於笑得那麼大聲。
最後一個學期結束於一九四八年的夏天。我和珍妮特互換了禮物——我把在媽媽衣櫥上臟盒子里發現的戒指送給珍妮特,珍妮特把受洗時奶奶給她的胸針轉送給我。我和珍妮特發誓我們永遠都是好朋友。幾天以後,學期結束了,一切都和以往有了明顯的不同。
我從來沒見過珍妮特那樣的家庭。也許布拉德福德無法孕育特雷佛這樣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