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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牆上的門 5

第一部分 牆上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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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講,亨利都算不上是個英俊小伙。那時他三十不到,但看上去卻好像有三十好幾了。他穿著一件灰色的雙排扣西裝。我對男士服裝所知不多,不過我告訴自己這樣的上裝就是媽媽所說的「得體的」服裝。衣領稍微有點臟,但在我們這裏領子很容易臟。
我點點頭,眼睛緊盯著雙手,不想看到他眼裡流露出的恥辱。
時間正好夠我回家一趟回應母親的好奇心(「媽媽,那人是珍妮特的朋友,你不認識的」),再換一套更適合都市酒店的套裝,提前五分鐘趕到酒店。酒店破舊龐大,帶有些上世紀末的印記,之前我從來沒到過這個地方。亨利給了我出入這種地方的勇氣。我坐在盆栽仙人掌和皮製扶手椅之間,略微感到有些尷尬,盡量避免與酒店職員的眼神相遇。時間一分鐘一分鐘流逝著。過了五分鐘,我確信大堂里的每個人都在看著我,確信亨利再也不會來了,這時亨利突然向我俯下身子,雙唇掠過我的臉頰,我一下子紅起臉來。
我以前從來沒有從旁觀者的角度見過亨利做|愛時的樣子。我知道他非常要面子,不願承認自己變老的事實。(他悄悄地把灰白色的頭髮染成了黑色。)屁股上顫動的肌肉到處都是褶子,而且完全鬆弛下來了。看見這一幕,我才發現亨利和我都已經老了。我第一次意識到時間正從我的身邊悄悄溜走。
點好乾馬提尼后,他開門見山地說:「我想你一定從珍妮特那裡知道我的消息了吧。」
我和珍妮特依然保持著通信。這些信和以往沒有什麼不同——還是那樣冗長而隨意。我對亨利的事談得不多,她也不怎麼提起大衛。在信里我們總是在計劃見面。我們要在倫敦見過一兩次面,但是從沒逮到合適的機會久留,似乎總是有事延緩我們的計劃。
起先我們住在布拉德福德,但過得並不如意。媽媽死後,我們賣了房子,到倫敦小住了一陣,然後就去南非追求優越的生活去了。我們一度以為自己找到了幸福。亨利和一個能言善辯的商人格雷迪結成了生意夥伴。九-九-藏-書但沒多久格雷迪就宣布破產,我們一文不名地回到了英國,也許這樣還比較明智吧。我幾乎完全忘了我和亨利還有如此美好的一段日子。我和亨利也曾盡情地享受過我們的人生。
「那你現在在幹些什麼呢?」
「你看在都市酒店可以嗎?」
看起來我是個天真而愚蠢的女人,精於算計的亨利一直在打我家財產的主意。這是真的,但還遠遠不是全部真相,任何人都不能用幾個簡單的形容詞來定義。
但生命中必定還會發生另外一些事情,這是我在一九五七年十月上旬,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在海灘上發現的。當時我和亨利逗留在韋斯特縣的一個旅店裡。我們並不是在度假——附近住著我們的潛在客戶,一個有錢的老寡婦。
部分原因在於我喜歡他做的許多事情。事實上,我現在仍然對他的行事方式頗為熱衷。跟著他,你會馬上對大賓館、開快車和形形色|色的聚會樂此不疲。我喜歡皮毛接觸皮膚和鑽石在燭光下閃耀的感覺。我喜歡跳舞、調情、冒一兩次小小的風險。偶爾我會幫助亨利招引潛在的客戶,招引客戶的過程常會讓我感到樂在其中。「再找些老寡婦來投資吧。」行情好的時候他會這樣說,然後我們突然又能大發一筆橫財,好像這樣的日子會無休止地進行下去似的。
「溫迪……我是亨利。」
一九五七年的復活節過後,我準備與珍妮特和大衛在羅星墩神學院過一段日子。我會一個人去——亨利必須要進行一次商務旅行,而且無論如何他是不會再回羅星墩的,那裡的很多人都知道當初他離開的原因。
我甚至連包都打好了,但臨出發的前一天突然來了封電報,特雷佛夫人突然發作了一次嚴重的心肌梗死,拜訪計劃又一次延遲了。三天之後,特雷佛夫人死於心臟病。接著舉辦了葬禮,然後把特雷佛先生安排在劍橋的一間公寓里。珍妮特在信中告訴我,媽媽死了以後,她覺得爸爸變得越來越難以交流了。
當時我非常忙。媽媽和她的律師決定出售珠寶店。我幫著店裡https://read•99csw•com製作財產清單,有時也幫忙催催債款。讓我驚奇的是,我竟然會喜歡這樣的工作,非常想到店裡去,因為這樣能使我離家遠一點。
「有所得必會有所失。」他無數次對失望的客戶們這麼說,「有漲的一天,必然也會有跌的一天。」
「我就在這兒。」
和亨利相遇的時候,我是個羞澀、笨手笨腳的女孩。他把我從海伍德路的家中解救出來,使我建立起了信心。我想沒和他分開也是因為我害怕他會帶走我業已得到的一切吧。
開始時,資金運轉得異乎尋常地順利。那會兒亨利從事證券經紀人工作,有時自己單幹,有時會找個合伙人。如果沒有格雷迪的出現,他可能還在做他的股票呢!有次亨利告訴我做股票相當於拿別人的錢去進行比賽,事實上亨利很擅長勸說別人拿錢出來給他投資,偶爾他甚至會給客戶分點紅呢!
他總能給人樂於幫忙的印象,事實上基本沒幹什麼活。「讓我來。」他總是這麼說。但到頭來要麼全是你親力親為,要麼事情沒有辦成。不過你並不會因此而對他心生不滿,因為在某種程度上,你會覺得亨利為你承擔了一部分重擔,我想他大概理所當然地以為自己幫上忙了吧。
當然,沒和他分開的主要原因是我一直喜歡著他。我想我可能還愛著他,雖然我不太確定愛究竟意味著什麼。當生意進行得一帆風順的時候,我們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一對夫婦。干馬提尼和老寡婦好像是專門為我們準備的似的,一切都完美極了。
我們繼續通過寫信進行交流。雖然媽媽死了,但珍妮特很快就從生活中發現了新的樂趣。她不斷寄給我羅茜的照片,我這裏攢了許多羅茜嬰兒和少女時代的相片。羅茜繼承了母親的膚色和父親的五官。和大衛以及達克旅店一樣,羅茜也是完美的。
「很抱歉我遲到了。」事實上他沒有遲到——是我早到了,「吃飯前我們先喝一杯吧。」
「沒有推薦信的話,教書是教不成了,校長把這點說得非常明白,他就是要把我從教的道路堵死。九*九*藏*書對我來說,這是個實實在在的羞辱——儘管兒童唱詩班稍顯古板,但我仍然非常喜歡教書。以前我在漢普郡的某個地方教過一段時間書——一個叫做維登堂的預科學校,那段時光簡直快活極了。那所學校是古德博森夫婦開辦的,他們倆打心眼裡喜歡孩子。」亨利的笑容突然消失了,臉上流露出幾許嚮往之情。然後他對我笑了笑。「不管怎麼說,應該把這次離校看成是個契機。我想我也許會就此從商。」
為什麼我會跟著他這麼長時間呢?
「什麼樣的生意呢?」
「也許是投資,證券之類的投資。證券上有很多機會,但我不想現在和你談這方面的事情,證券太枯燥了。我想和你談些有關於你的事。」
可以是可以,但那裡是不是太貴了點?我又該穿什麼樣的衣服呢?
「在布拉德福德嗎?」
「我想和你共進午餐。」
寡婦長得非常丑,腿很粗,下巴上還長著鬍子。我之所以能對寡婦的雙腿一覽無餘是因為她把裙子撩到腰際,亨利正趴在她上面上下衝刺。他光著屁股,梨子形的肉不住地顫動著。寡婦沒有脫掉腳上那雙淡藍色的高跟鞋,這倒讓我吃驚不小。這雙鞋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讓我吃驚的是我不知道她是怎麼穿著高跟鞋走過這片沙灘的,她是否意識到海水會毀壞牛皮。
那是個晴朗的下午,暖和得和夏天差不多。吃完午飯以後我出去曬太陽,亨利則去和老寡婦碰面去了。我漫無目的地在海灘邊走著,手裡拿著個相機,試圖用散步的方式來排解醉意。繞過海灘上一塊突出的礁石,我發現亨利和那個寡婦正躺在海灘上的一塊小毯子上。
「什麼?」
「哦,我記起來了。」我不咸不淡地回應道,「最近過得怎麼樣?」
「你在哪裡?」
雖然還帶著濃重的酒意,但我還是拿起相機,及時地按下了快門。
「諷刺的是,那匹馬竟然贏了。」說著他靠在椅子上笑了起來,「我就知道那匹馬會贏,我本來可以還上五倍的金額,但我卻再也沒這樣的機會了。這下你開眼界了吧?」
大衛和珍妮特的https://read.99csw.com蜜月是在湖區的賓館里度過的。大衛一定是在那裡使珍妮特受了孕,要不就是在他們回到羅星墩神學院以後。懷孕過程非常麻煩,珍妮特在前幾個月流了很多血。不過為她治療的是一個非常棒的醫生,一個叫弗拉克斯曼的年輕人。弗拉克斯曼讓她儘可能多休息。珍妮特在信里說,等情況稍稍好轉以後,務必讓我到倫敦去見她。
為什麼還有那麼多的客戶願意相信他呢?我想也許是他能讓那些人開懷大笑吧,或許是他堅信自己能賺大錢的那種自信。
我們總是在搬家。亨利不喜歡在一個地方待很長時間。他覺得有錢的日子我們應該住進公寓或賓館,手頭緊時就只有住平房的分了。
「溫迪,他們沒有給我開推薦信就把我踢出去了。你聽說是為什麼了嗎?」
與之前嫉妒她嫁給大衛一樣,我對她的懷孕也很嫉妒。我非常想要個孩子。我告訴自己這是因為我想彌補父母在我身上所犯的錯誤。事後想想,我當時非常希望有個人來愛我。我需要照顧某個人。更重要的是,我需要找個生活下去的理由。
「亨利·阿普爾亞德。還記得嗎?我們在劍橋見過一面。」
也許是因為酒精的原因,也許是以為這一切都與我無關,我完全沒把他們的偷情當回事。我走向他們,光著腳丫在沙灘上走沒有任何聲音。我在兩具震顫的身體旁蹲了下來。他們突然意識到邊上有人,同時把頭轉過來面對著我。寡婦翹著雙腿,漂亮的高跟鞋在半空倒掛著。
我們在一九五三年五月四日星期三那天在市政登記處登記結婚。珍妮特和大衛送我們了一套白色骨瓷咖啡杯,但沒有來參加我們的婚禮,因為當時珍妮特已經快要生羅茜了。
即便到了現在,一想到他的求婚過程,我還是會感到有些暈眩。我希望對方在向我求婚時能表現得浪漫一些,亨利滿足了我的這個願望。在幫助媽媽整理法律文書的時候,他一定發現,包括家宅和店鋪在內,父親的遺產大約摺合五萬英鎊。這筆財產將由媽媽託管,直到媽媽死後才會傳到我手裡。
「聽說你—https://read.99csw•com—聽說你離開兒童唱詩班了,是嗎?」
人生有時非常難以言說,很難把珍妮特的生活與我的生活進行比較。即便你的生活永遠亂得一團糟,你也得繼續前行。不然還有什麼法子呢?
為什麼要為細節而煩心呢?爸爸的遺囑執行人一點都不相信亨利,但他卻不能阻止我們結婚。他只能保證在媽媽死亡、遺產沒有全部落入我手之前不讓亨利染指這筆錢。
「就這樣定了。十二點四十五分在酒店大堂碰頭怎麼樣?」
接下去的四個月里我們斷斷續續地談了許多有關我的事。當然不僅僅是我,亨利還引誘我媽媽和他談話。我和媽媽都收到了鮮花和盒裝巧克力。我不清楚媽媽是否還愛著爸爸,但爸爸死後,媽媽一直在緬懷他。媽媽經常想象爸爸在房子和花園裡勞作的身影。這就給亨利帶來了機會。
那年十月,亨利被解僱了。珍妮特在信中說,這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解僱。依照官方說法,亨利是因為家庭原因而自動離職。珍妮特對亨利很惱火。我深知珍妮特的稟性,懷疑珍妮特這麼說是因為她對亨利深有好感。亨利負責管理唱詩班的小金庫——金庫里放的是每學期開始時家長給男孩們的零用錢。每周五下午亨利會拿出些錢來分發給這些孩子們。據說他從小金庫的存錢箱里拿出五英鎊用在了賭馬上。不幸的是接下來的那個星期五他正好病了,校長在替他分發零用錢的時候,發現存錢箱里的錢與賬目不符。
「你是誰?」
「可以,但是——」
「布拉德福德住了幾十萬人,我為什麼不能在這裏呢?再說你也在這裏,我就是為你來的。今天晚上你一定安排得開,我沒說錯吧?」
「我想應該是。」午飯我經常用三明治來充饑。
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通電話,起初我還以為是某個欠我們錢的人打來的。
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人們仍然通過寫信進行交流。我和珍妮特基本每個月通一次信,這種習慣在她婚後依然保持著。通過這些來往的信件,我得知了珍妮特懷孕和亨利被解僱的消息。
「謝謝你,我最近過得還好。一起吃頓午飯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