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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牆上的門 6

第一部分 牆上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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丟棄的照片中包括亨利在海灘趴在老寡婦身上的那一張。我馬上就意識到這張照片會很有價值,意味著我能輕而易舉地與亨利離婚。在當時那個年代,以最小的代價結束婚姻是不可多得的。當我從照相機里把膠捲拿出來的時候,我起了這樣一個念頭,也許這根本不是什麼婚姻,也許這隻是一段各取所需的情緣而已,如今這段情緣終於走到了結束的那一刻。
「溫迪——求你了。我們難道不能繼續走下去——」
除了在亨利的事上有所隱瞞以外,我在寫給珍妮特的信上幾乎無所不談。我沒有隱瞞有時入不敷出的事實,甚至把酗酒的事都告訴了她。但只要一提到亨利,我的筆觸之間就會充滿夫妻間的濃情蜜意。「我得結束這封信了,亨利回來了,他想喝茶,他也向你向好。」
「阿普爾亞德夫人,這僅僅是中間費用。沒必要讓這個數字再漲上去了。」
「別耿耿於懷了,」我對他說,「我會給你些錢的。」
「好吧。」他沒怎麼表示反對,這讓我感到有些羞辱,「什麼時候都行。」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寫那封信時我一定快崩潰了。已經過去了四十年,但我仍然記得當時心中積聚的恐懼。我不再感到高枕無憂,過去我總是知道下一步該怎樣做。我不是個事先會籌劃好一切的人,但這實際上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未來的一切早已規劃好了。我把有房子住、有衣服穿、有食物吃看成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到頭來卻發現自己陷入了一無所有的窘境。
我甚至無法確定能否付得起和亨利離婚的費用。首先我必須找份工作,但我沒有受過任何形式的培https://read.99csw.com訓。我已經二十六歲了,卻從來沒有工作過。我在利茲還有幾個親戚——兩個很久沒見的姑姑和幾個從來沒見過面的表兄妹。即便找到他們,他們也沒有絲毫理由對我伸出援手。我只好打開文具盒,開始給珍妮特寫信。
珍妮特死後,我在她的遺物中找過那封信,但很高興我並沒有找到。我希望她已經毀了那封信。我不記得在信中寫了些什麼,除了對她的嫉妒以外,其餘的事情我都和盤托出。我只記得寫這封信時我在帕丁頓陰冷的小房間里,心情鬱悶得像是在黑暗的海水中游泳一樣。波濤洶湧,浸滿了海水的衣服把我直往下拽,沒多久我便被海水淹沒了。
我特別清醒,只是稍稍感覺有些頭疼。和往常一樣,我在他的手提箱口袋裡找到了一瓶黑色的染髮劑。不過瓶子快要空了,我把染髮劑倒在了他的外套和襯衫上。
「我想和你離婚。」當亨利回到旅店的房間時我對他說。他剛在樓下的酒吧里喝了一杯,滿身的酒味使我更堅定了離婚的念頭。
我拖著步子向家走去,進屋的時候遇見了海森夫人。她對我所做的一切了如指掌,我可以從她的臉色看出這一點。她又怎麼可能不知道呢?我渾身酒氣,竟然還安安穩穩地走上了樓梯,這真是個不大不小的奇迹。我費儘力氣總算把衣服脫了下來。房間在我眼前搖得厲害,我乾脆一骨碌躺在了鴨絨被上。房間的四面牆圍繞著床一直在慢慢地轉動著,整個世界彷彿在我眼前遊離起來。入睡以前我的最後一個念頭是第二天房東海森夫人可能會找個理由把九九藏書我掃地出門。
這完全是自尊心在作祟。珍妮特嫁給了完美先生,我也不能比她差,哪怕是在想象中臆造出這樣一個完美先生來也不錯。不過我想早在他和老寡婦的那檔子事以前,我就知道我們的婚姻已經陷入了危機,海灘上的所見所聞只是驗證了這一切而已。
在人群熙攘的人行道上走回家的時候,我一直在心裏暗罵著菲爾德。他一點沒有效率,一定被人買通了,但在責罵的同時,我也知道這些詛咒是不恰當的。我只是想譴責那些把我的生活搞亂的人。亨利是擾亂我的生活的罪魁禍首,可他現在卻不在我的眼前。所以我只能把自己的一腔怒火發泄在可憐的菲爾德先生身上。到家之前,我想到了至少三種了結此事的辦法。我甚至想象著自己作為主要證人出庭,看著他在刑事法庭上受審的情形。在想象中我們突然變成了兩個不懂事的嬰兒,嬰兒之所以危險是因為通用的社會準則一般不能適用在他們身上。
我沒有保留很多的照片。我討厭懷舊。人會被回憶淹沒的。
他隔著房間看著我,臉上露出傷感的笑容。「什麼錢?」
我仍然保留了一張我和亨利在德班某位朋友家後花園池塘邊拍下的快照。亨利收緊了肚子,我則儘可能多地展示出自己緊實的肌肉來。照片里只有我們兩個,但從照片里的肢體語言很容易看出我們並不是通常意義上來說的那種夫婦。不管怎麼說,任何有眼力的人都看得出這一點。
時間慢慢地流逝著。我想得很多,卻什麼都沒法干。約定的那天,我匆匆趕到了菲爾德的辦公室。
這條街上有許多靠男人過活的女人read.99csw.com。她們流連在車站和街角,蜷縮在沿街的住家門口,或是彎下腰來和車裡的男人們說著什麼。我可以干這種活嗎?我會介意他們將爪子放在我身上嗎?我會開多少價呢?年紀大了以後,當那些男人不再需要我的時候,我又該怎麼辦呢?
「我是認真的。」
「隨你吧。你可以把它扔進廢紙簍。」我的聲音有點刺耳,似乎又成了布拉德福德的那個鄉下姑娘,「菲爾德先生,我不想在你面前表現得過分粗魯,只是我認為他不會在信里寫什麼我想聽的事。」
我回到家時房東海森夫人打開門縫瞟了我一眼,不過什麼都沒說。為了省錢,我在房間里以乾麵包和陳乳酪匆匆將就了一頓午餐。為了不花燃氣費,進入房間我也沒有脫下外套。離開亨利以後,我一直在靠銀行和郵局賬戶上的存款過日子,這些錢總計約有二百多鎊。另外我還賣了毛皮外套和一兩件珠寶。
「我不是來等人的。」琴酒慢慢倒入酒杯,然後潤濕了我的嘴唇,「今天晚上你似乎不太忙。」
「恐怕他那裡有些麻煩。」菲爾德先生用骯髒的手帕擦了擦臉,他身上的淡黃色雙排扣條紋套裝像盔甲一樣緊緊包裹著他,好像這裏的冬天比北極還冷似的。他的前額上掛著幾滴液體,脖子從堅硬腫脹的領口上鼓了出來。「有些小小的問題。」
「親愛的。聽我說。我只是——」
「來這兒等人嗎?」女招待問我。
「那就好辦了。我們可以在阿普爾亞德先生缺席的情況下審理這樁離婚案。案子會審判得非常順利。」他看了看表,「順便提一下,你丈夫在律師那兒留了封信給你,他的九-九-藏-書律師把那封信轉給了我。」
「阿普爾亞德夫人,我查到了一些情況。」他從桌子上朝我推過來一個信封,「既然走到了這一步,你不妨重新開始,你說是嗎?」
「我丈夫的律師怎麼說?」
「別擔心。」我打開手提包,把賬單放了進去。
我懷疑這個地方大概從沒忙碌過。酒吧里瀰漫著一股失敗的氣息,這正適合我。我坐在酒吧的角落裡喝下一杯琴酒,然後又喝了第二杯和第三杯。有個男人試圖把我帶走,只是為了刺|激,我差點兒就跟他走了。
「是的,我們走不下去了。」
亨利在老母牛身上做活塞運動后的四個月間,我不像以往那樣經常給珍妮特寫信了。我寄給她許多張明信片。我和亨利在各地遊走,不過並沒有和他同行。這四個月里,我在自己和所有人面前假裝我們的婚姻還和以往一樣穩定。即便亨利不和我在一起,我也希望像以往那樣繼續活下去。
「我才不想看他的信呢。」
我去菲爾德的辦公室找他,向他解釋了目前的形勢,並把亨利律師的地址給了他。我把照片的事告訴他,但是並沒把照片拿給他看,另外我還告訴他媽媽遺留了一筆錢給我。他說他會看看有什麼可以做的,並約定下個星期再見我一面。
「是不是我丈夫那裡沒錢了?」
「但我先生一定還留下了什麼東西。不能把他帶上法庭嗎?」
最後我的錢終於快要用完了,我打定主意做些事情來彌補。我回到倫敦。這時的倫敦陰冷而潮濕,我在電話本上找到個律師。他的名字叫菲爾德,現在我只記得他所戴的假髮的顏色和他本身的頭髮顏色不怎麼相配。他的律師事務所在帕雷德路https://read•99csw.com一家五金行的樓上,緊鄰帕雷德路和埃奇韋爾路的交叉口。
「那你準備讓我怎麼處理這封信呢?」
「我從阿普爾亞德先生的律師那裡得到了比較明確的回復,」菲爾德在桌子上的文件堆里翻找了一陣子,最後終於放棄了搜索,「概括起來他是想對你說,阿普爾亞德先生告訴他,你們的共同財產已經蕩然無存了。」
「你知道嗎?」我發怒了,「當我看見你趴在那頭老母牛的身上時,我發現你的屁股上全是褶子,皮膚像是需要熨一下了。別忘了,你已經是個老頭了。」
為了躲避這些尚不能回答的問題,我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後我也弄不清自己喝了多少杯酒了。我知道自己把明天的午飯和晚飯錢都花完了,最後把後天的飯錢也花了,這反而給我帶來了一種絕望的快|感。當我花光了身上的錢,開始失聲痛哭時,女招待和她媽媽把我勸出了酒吧。
「沒問題,阿普爾亞德夫人,完全沒問題。不過我們必須先找到他。不幸的是阿普爾亞德先生似乎已經離開了這個國家。私下裡我可以告訴你,他甚至連他的律師費都沒付。」說著他感傷地搖了搖頭,「這種案子我可不想經手,一點都不想經手。你能不能儘快把……」
我打開信封,裏面放著張賬單。
傍晚時我出門去寄信,回來的時候走過一個酒吧。過了酒吧沒多遠,我停下腳步,轉過身走進酒吧。酒吧的房頂很高,四面牆上都裝了鏡子,椅子上粉紅色的椅墊都褪色了。除了兩個老婦人在喝波爾圖紅葡萄酒以外,酒吧里沒有別人,這給我帶來了巨大的勇氣。我走近櫃檯,要了杯琴酒和一杯檸檬水,絲毫沒考慮別人會怎樣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