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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教堂街 26

第二部分 教堂街

26

「她是和你一起去的嗎?」
這些和天使有什麼關係?也許弗朗西斯認為自己可以破解密碼,理解他們話中的含義。他們最喜歡談論的恰巧是那些和動物及孩子有關的俗不可耐的奇聞逸事。
我對他笑了笑。「她現在是奧巴斯頓教士的管家。奧巴斯頓教士是現任神學院的院長。」
過了一會兒我對他說:「你聽過他最後一次佈道嗎?就是引起軒然大|波的那一次。」
「慢著,」他的前額堆起了皺紋,「你怎麼會和他談起我的事呢?」
「即便如此,我還是要謝謝你。」
「總有人還記得他。」
馬特萊瑟姆搖了搖頭。「當時我在加拿大,和尤爾格雷夫教士失去了聯繫。但我聽過之前他就斯萬巷所做的一次佈道,他說斯萬巷是上帝手中的一個污點。其他教士不喜歡他的佈道。他是個誠實的人。」
「沒關係,我正好要來倫敦一趟。」
「我叫阿普爾亞德,我和西蒙·馬特萊瑟姆約好了在這兒見面,但我來得有點早。你認識西蒙嗎?」
「當時你沒看過這本書嗎?」
「在尤爾格雷夫教士身上還發生過什麼事嗎?你指的是不是那首詩?」
「什麼家人?」
列車駛入利物浦街火車站前,慢慢把速度降了下來。我把書放進手提包,看著窗外的轟炸廢墟、貧民區以及新建的摩天大樓。上次看見這些景物時我正經歷一場宿醉,人生也墜落到最低谷。現在的生活已經和那時完全不一樣了,倫敦到處潛藏著機會。隱蔽的興奮感像蛇一樣,似乎隨時準備從我的皮膚下面破繭而出。
「圖書館里有好幾本他的書。離開羅星墩時他已經生了病,也許這些書他只是忘記帶走了吧。這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大教堂里的圖書館很多年沒人整理過了,我在做分錄時發現了許多奇奇怪怪的東西。」
他打開書,看了一遍弗朗西斯在扉頁上所寫的文字。我點燃一支香煙,不太確定這本書到底是屬於誰的。來之前我沒有問哈德森教士能不能把這本書交給西蒙·馬特萊瑟姆,那意味著哈德森教士會看到書里的批註,我想他一定不會贊成尋找與弗朗西斯相關東西的舉動吧。
「遇見家人你一定感到很高興。」
「不用了,謝謝你。你住在附近嗎?」
「我要了咖啡。你還要點別的什麼東西嗎?」
「你指什麼?」
「那時的年輕人都得參軍。所以我又回到了英格蘭。但至少我還有一門手藝,也許正是這門手藝救了我的命吧。和我一同參軍的大多數年輕人都死在了戰壕里,我服兵役期間大多是在索爾茲伯里平原度過的,負責教導戰場歸來的英雄們為老兵鋸木頭。」
等人的時候,我打開了包里的另一本書,《國王的旗幟》。書中,年輕的哈里·沃德勒父母雙亡,他那個有錢的叔叔準備把他送到開普敦一家和自己有關係的銀行去填補空缺。這段記敘正符合我的心境,因為旁邊桌子上的男人頭髮已經半禿了,禿頂的形狀正好和非洲地圖差不多。哈里對叔叔的安排非常反感,因為他希望自己能像爺爺和爸爸一樣到軍隊服役,成為戰場上的大英雄。現在他卻不得不振作起精神,為了妹妹莫德而好好工作。
咖啡館里稀稀拉拉坐了一半人,男顧客和女顧客看上去都非常可敬,也許是附近的辦公室職員來享用午前茶點的吧。西蒙·馬特萊瑟姆會不會已經在這裏了呢?我決定走進門看一看。
「他曾經是大教堂圖書館的圖書管理員,」我說,「我在為圖書編目時發現了一些原本歸他所有的書籍。他似乎是個非常有趣的人。」
走出地鐵站以後,我四處問人到費特爾街怎麼走。不只問了一次,而是足足問了三次。費特爾街像是那種大家都聽說過,卻https://read.99csw•com沒人能說得清其確切位置的地方。最後,我終於在霍爾本北部哈頓公園和格雷旅館路之間的幾條小街中找到了這條迴轉路。路的一邊是倉庫和辦公室,另一邊是殘缺不全的維多利亞年代小型住宅,德軍投下的炸彈把一邊的建築都給炸沒了。大多數住家都開出了店面,離爆炸點最近的是藍色大麗花咖啡館,咖啡館的邊牆由幾根突出在雜草間的木架支撐著。我在咖啡館外面轉了一圈,透過玻璃朝裏面張望了兩眼。
我在購物袋裡放了兩本書,《天使的語言》是其中之一。我把《天使的語言》從包里拿出來,重讀了一遍那首詩。因為事先查過了大衛的引語詞典,所以我馬上就知道詩名的出處了。他引用的無疑是《哥林多前書》十三章的起始句。「若我能說萬人方言,和天使話語,但沒有愛,我就只能成為冠冕堂皇的鳴鑼響鈸。」
他動了動,靠在桌子邊的拐杖滑了下來,杯子里的咖啡晃動起來。「阿普爾亞德夫人,你為什麼對尤爾格雷夫教士這麼感興趣呢?」
火車離開劍橋以後,我走進了廁所。坐到馬桶上,我艱難地摘下了手上的結婚戒指,把它塞進手提包里。戒指下面的皮膚比其他部位的皮膚略微白一點。在旁人看來,夫人變成小姐只不過是又一出「狸貓換太子」的把戲罷了,對我來說卻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也許蛇類褪去死皮時也會有這樣的感覺,褪去死皮雖然會使它們感到寒冷,但也能讓它們身輕如燕。
「尤爾格雷夫先生付錢送我去了加拿大。」馬特萊瑟姆說,「他在教堂管理委員會有個朋友。如果委員會的人喜歡你,如果你的品行良好,如果有人肯幫你出一半的錢的話,委員會就可以幫你支付另一半的錢。」他把右手放在書上,香煙在手指間燃燒著,「我很高興能拿到這本書。雖然有點晚,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解開了我的一個心結。」
「你說的醜聞是什麼?你剛才不是說人們只記得醜聞嗎?」
我站在廁所的鏡子前檢查了一下自己的妝容。離開達克旅店以後,我已經照過三次鏡子了。定了定神,我又走回了車廂。車廂里坐著兩個男人,一個和我年齡差不多,另一個比我略大一點。我走進車廂的時候,兩個人一起抬頭看著我。年輕的男人長得非常帥。當我把腿蹺起來的時候,他害羞地看了我一眼,幸好今天我穿上了新買的襪子。
但至少有一點我是非常欣賞的。那就是弗朗西斯的詩中沒有詹姆斯·巴里式的陳辭濫調。反之,《赫拉克勒斯的孩子們》裏面的孩子卻被他們的父親撕成了碎片,因為這位父親被女神施了咒,把孩子們看做自己的敵人。另一首詩描寫的是一個與狐狸做鬥爭的勇敢男孩,男孩拯救了整個國家,最後卻被狐狸咬死了。在詩的末尾,狐狸笑著跑開了。第三首詩和埃及王宮中的一隻貓有關,這隻老貓比獅身人面像還要神秘莫測,它瞪大眼睛,看著法老的孩子們一個接一個地死於瘟疫之手。
「能讓我看看嗎?」
「我知道那個地方。小時候我一直以為只有唱詩班的領唱人才能住在那裡。我記得尤爾格雷夫教士曾經在那兒住過好幾個月。這麼說你丈夫在教堂工作了?」
馬特萊瑟姆把拐杖靠在桌子邊,笨拙地坐在椅子上。如果一九〇四年時他十三歲,那現在已經有六十七歲了。他衣著整潔,身材勻稱,年輕時一定非常俊美。如果不是左臉比右臉下垂一點的話,現在也還算英俊。他的外套出門之前顯然熨洗過,頭髮也剛剪,領口一塵不染。他戴著金色的領帶別針,鑲了一口瓷牙,身上充滿剃鬚水的氣味,沒有老年男九九藏書子慣有的那種油脂味。
「我沒有和他提到過你的事,」我說,「我感興趣的是尤爾格雷夫教士,因為在書里提到你的人正是他。」
「他不在教堂工作。」
「馬特萊瑟姆先生,事實上應該叫我夫人。」
「我沒覺得麻煩。」我堂而皇之地看了一眼手錶,「但我真的該走了,接下來我還有個約會。」
「希望沒讓你遲到才好。」他把椅子向後面一推,準備起身送我出去,「阿普爾亞德夫人,咖啡錢還是我來吧,這點我還是能做到的。」
這一切根本沒有意義,但這就是我所認識的弗朗西斯。我覺得自己和弗朗西斯的關係又近了一層。到現在為止,我的人生還是一團糟,沒有半點意思。但至少今天我要去倫敦跑一趟。我再次蹺起腿,抬頭看了一眼年輕人,發現他正在看我。
「你可以說他有點喜歡我。我們第一次遇見時他在教堂街上摔了一跤——他在冰上滑倒了,我扶他走回了家。後來他借給我幾本書,我通過讀這些書意識到世界上還有比擦皮鞋更有意義的事。」他拿出一個銀質的盒子,從裏面摸索出一根香煙,「那時候大多數人都很窮,相當窮。現在看來是不是有點不可思議?現在沒有人還忍飢挨餓,也沒有人會因為付不起醫藥費而凄慘地死去。」
她點了點頭。
最長的那首詩叫《心碎之山》。詩歌寫的是關於狩獵的事。狩獵發生在紳士行脫帽禮,流氓在荒野尋找各種機會的中世紀森林。狩獵的對象是鄉間最尊貴的牧鹿,國王帶著獵人和獵犬長途跋涉地追了牧鹿整整一天。天色漸暗以後,國王命令獵人把牧鹿趕到狩獵人小屋旁邊的陡峭山峰上去,國王沒耐心繼續和牧鹿玩下去了。
馬特萊瑟姆朝窗外望了一眼。「相比于其他的教士,他確實是個相當有趣的人。」說著他轉身面對著我,「阿普爾亞德夫人,你住在教堂街嗎?」
「為什麼選擇倫敦?」
他搖了搖頭。「你知道十三歲生日時我在哪裡嗎?當時我在大西洋上的金蘋果號郵輪上。他買了這本書,卻沒能在開船之前交給我。但這本書怎麼會在圖書館里呢?」
「上帝賦予你力量。我的兒子,通過這次打獵,上帝把牧鹿的力量賦予了你。」
「阿普爾亞德小姐嗎?」他一定是看到我沒戴戒指。
周四我給馬特萊瑟姆打電話的時候,他的聲音非常迷惑。馬特萊瑟姆沒想到有人會問起他小時候的事,沒在電話里跟我多聊。我不知道他會不會接受我的請求——包括我在內的許多人都不想提自己小時候的事。但他說如果我不需要的話可以把書給他。我告訴他我會去利物浦街,問他何時何地見面比較好。他約我在藍色大麗花咖啡館見面。我想藍色大麗花咖啡館可能離他工作和居住的地方非常近,但也許是因為他覺得這裏對我來說更為方便一些。
他踩滅煙頭。「媽媽在我去加拿大之前就已經死了,打仗時南茜留在了多倫多,尤爾格雷夫先生安排她去了那裡。」
「你只要給她一個眼神,她就知道要給你拿什麼東西。你問她要了什麼?」
他點了點頭,注意力卻仍舊在自己腦子裡思索的其他事情上。「教堂街上的大多數人對發生在家門口的事完全不在乎。他們可能對發生在印度或倫敦的事情還有點興趣,對發生在離家一百英尺的地方發生的事情就完全沒有興趣了。」
咖啡館里那種類似土耳其煙葉的味道使我想起了《天使的語言》那本書。咖啡館里一定有某個人吸過這種煙,也許那個人就是馬特萊瑟姆本人。從金色的領帶別針到光亮如新的皮鞋,從銀質的煙盒到一塵不染的領口,都可以看出馬特萊瑟姆是九*九*藏*書個享受生活的花|花|公|子。書上的煙味很可能是弗朗西斯·尤爾格雷夫在世紀之交留下的。
國王命令手下把獵狗趕到一旁,然後把王子帶到牧鹿面前。他拿出匕首,割開牧鹿的胸膛,把刀尖探進爆裂的心臟。國王把手探進牧鹿的胸口,用沾滿了血滴的刀尖把心臟從牧鹿的胸口裡取了出來。王子無言地看著這一切。國王把血抹在王子的臉上,然後親吻他的前額。
「你把他們訓練得很好。」我說。
我在拐杖落地之前抓住了它。一滴咖啡落在馬特萊瑟姆的鞋尖上,看上去像漆黑鏡面上的灰色星座一樣。
他不耐煩地點了點頭。「你是在編目的時候看見這本書的吧。」
「誰是埃爾斯特里小姐?」
「是啊,總的來說這算不上一件非常令人興奮的工作,出乎意料的事情反而讓這項工作變得更有趣些。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哦,是的。她弟弟一定是那個阿爾夫·巴特勒。那是我這麼多年來第一次回羅星墩,正好去附近辦點事,就順便看看小時候住過的房子。那天巴特勒正好從斯萬巷那裡經過,他馬上就把我認出來了。」說著他用手撫摸著拐杖的把手,「虧他能把我認出來,我和小時候完全不一樣了。」
「也許他們認為貧窮和瘟疫一樣會傳染,也許他們意識到別人的貧窮是自己的過錯。」說到這裏,他的口音突然間起了變化——母音突然拉長,童年時代沼澤地帶的口音顯露出來,「但尤爾格雷夫先生和他們完全不一樣。」
我在火車站搭上了前往高等法院的地鐵。噪音和人流一方面令我害怕,一方面又讓我興奮不已。最讓人高興的是周圍沒有人知道我的身份,我覺得自己像隱居了好幾個月的人一樣——如同在修道院、醫院或監獄禁閉了很長一段時間。羅星墩對我來說恰好是修道院、醫院和監獄的混合體。
「為什麼對這麼久以前的事感到好奇呢?」
但詩的內容卻和神之愛沒有多大關係,至少從表面上看沒有多大關係。這首詩分為七個部分,每個部分用相應的天使長來命名,分別為烏列、拉斐爾、拉奎爾、米迦勒、沙利爾、加百列和雷米爾。奇怪的是詩文本身並沒有提到這些天使,反而記敘了一些孩子和動物的事。這首詩我至少讀了三遍,但其中的大部分還是弄不懂。
誠實的人?馬特萊瑟姆對尤爾格雷夫教士的評價為什麼和別人完全不同呢?
「埃爾斯特里夫人說你的媽媽和妹妹都在國內。」
我連忙扯開話題。「現在教堂街和你原先住在那裡的時候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這麼說我還算是比較幸運的了。」馬特萊瑟姆說。
我在櫃檯前等了一會兒。過了很長時間,女人擦乾手,拖著腳走了過來。她頭髮稀少,皮膚有些泛黃。
煙霧慢吞吞地在空氣間飄散開來,咖啡館後面有一道多彩尼龍帶掩映下的拱門。收音機輕聲放著音樂,沒幾個人說話,有個臉色憂鬱的女人正在櫃檯後面的水槽里洗盤子,另一個男人正在做三明治,他們都沒有理會我。
有可能弗朗西斯想從另外一個角度來闡述他的基督教信念。赫拉克勒斯、狐狸、法老的貓和獵鹿的國王都是不拘常規、偏行己路的人。弗朗西斯也許想通過這幾首詩拷問世人,沒有了愛心的話,天使的言語對他們自己和其他人來說又有什麼用呢?
「什麼佈道?」
那種令咖啡館聞起來像我包里的《天使的語言》的煙。
「發生過什麼事?」
就像那本無趣的未刪節版《查特萊夫人的情人》。我開始越來越焦慮,環顧了一下整個房間。藍色大麗花咖啡館為什麼會給我帶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呢?咖啡館里沒有多少人,也許這隻是午飯前的短暫冷清而read.99csw•com已。女侍者看了我一眼,然後馬上移開了視線。頂著「非洲大陸」的男人把《每日郵報》翻到另一面。我看了一下手錶,我和亨利的約會就要遲到了,是走是留隨他的便吧。
「謝謝你。你真是太好了。別站起來,用不著送我。」
「他希望我抓住機會,做番事業出來。」馬特萊瑟姆說,「在殖民地大家都是平等的,沒有人在乎你的父母是誰。教堂委員會要求出去的人必須掌握一門手藝。」說著他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我是個木匠,手藝還相當不錯,在多倫多開了家小店。但沒多久一戰就開始了,我不得不放棄了自己的生意。」
「總之,我把沃特福德的房子租出去,回到城裡住。在咖啡館樓上弄了間公寓。不管你信不信,這就是我的整個人生了。」他笑了,流露出一絲年輕男人才會具有的優雅神態,「我不知道為什麼要讓你這樣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費神聽我嘮叨這些,但我還是很感謝你,我很高興能拿到這本書。」
「哦,是嗎?」
「他在佈道中說女人沒有理由不能像男人那樣走上聖壇。」
「現在比你小時候應該好多了,」我想到了被困在廚房裡的珍妮特,「現在教堂街上的氣氛沒那麼壓抑了。」
「事實上,我對這件事感到很好奇。」
最後他終於把煙塞進嘴裏。我湊上前去,為他點燃了香煙。
「可以這麼說。」他理了理頭上的白髮,朝我手裡的書努了努嘴,「你指的是這本書嗎?」
尼龍帶振了振,我終於不再是獨自一人了。有個老頭拖著左腳一瘸一拐地走到我的桌前。他耷拉著左邊那條胳臂,胳肢窩裡夾著當天的《每日郵報》。他穿著一件難看的外套,手裡拿著根拐杖。進門以後他便一直盯著我手中的書,而沒有看我一眼。
「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找到我的。」他說,「我忘了問了。我是說,你是如何打電話找到藍色大麗花咖啡館的?」
「醜聞?那只是其他人的看法而已。哪來的什麼醜聞?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只不過不太適合那裡罷了。周圍的人使他深受其苦。」
「是因為你在主教院里工作嗎?」
「委員會有個孤兒院,媽媽死後,南茜就住進了孤兒院。到了加拿大以後,南茜很快就被人收養了。這對她來說也許是個再好不過的結局了吧。」
「當然可以。」說著我把書推到了桌子的另一邊,「畢竟書里提到過你的名字。」
「坐下等一會兒吧。你想喝點什麼嗎?」
「但對你來說一定是種折磨,畢竟南茜是你唯一的親戚了。」
「真是太遺憾了。」
「我不知道她的閨名叫什麼,不過她在主教院工作的時候認識了小時候的你。她說一兩年前你回羅星墩的時候她弟弟見過你。」
「我在溫徹斯特的舞會上遇到了一個女孩。」他怔怔地望向前方,「那是當年的休戰紀念日,維拉後來跟我結了婚。」他的聲音哽咽了,然後把目光轉向我,「她是去年走的。」
「我住在達克旅店。」
「是啊,不過我沒有研究過那首詩。我想說的是他私底下不為人知地做過許多有益的事情。我知道很多人把他看成個怪人,沒錯,他的性格的確有點怪。但總而言之,沒有他就沒有我的今天。」
「如同我在電話里告訴你的一樣,我正在給教堂圖書館編書目。」
這時女侍者送來了我的咖啡。鄰桌的男人不安地在椅子里動了動身體,從膝蓋上把煙灰彈落下來。
「你小時候就認識他了吧?」
「你參軍了嗎?」
「阿爾夫的父母過去在布里奇街上開了家小商鋪,你那位我說不上名字的朋友一定是他的姐姐埃妮德了。」馬特萊瑟姆先生的臉上綻開了笑容,「我記得埃妮德,她總是不怎麼開心。」
我們握了握手。九_九_藏_書我不知道為什麼一定讓他叫我「夫人」,當初我可是輕而易舉地就把結婚戒指摘掉了呀。
星期一早晨我感覺自己像個傻瓜一樣。我隱約覺得有點興奮,好像要去參加一次聚餐似的。
「你是指斯萬巷嗎?」
他搖了搖頭。「沒有比那兒更糟的地方了,主教家的廚師完全可以給斯大林好好上一課。我之所以說自己比較幸運是因為我沒在那兒待很長時間,不超過一年。這都要歸功於尤爾格雷夫教士,我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人記得尤爾格雷夫教士這個人。」馬特萊瑟姆先生的聲調突然粗了起來,「沒有人會記得尤爾格雷夫教士到底是個怎樣的人,畢竟那時到現在已經過去快五十年了。」
第一次出門打獵的王子央求父親饒過那頭和他們瘋玩了一整天的牧鹿,但國王說什麼也不肯。獵人們把牧鹿趕上了山。在獵狗咬斷它的喉嚨之前,牧鹿心臟爆裂,在山頂氣竭而亡。王子為此流下了熱淚。
他聳了聳肩。「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已經不太記得了。我沒有回羅星墩,也沒有必要回去,最後我乾脆留在了倫敦。」
「這確實是個很大的進步。」我說。
「沒錯。」
「我想告訴你,你的電話讓我大大地吃了一驚。」他的口音像削尖了的水杉樹一樣奇怪,看來中風不僅弄殘了他的右臂和右腿,還徹底地改變了他的口音,「但我還是要謝謝你,你真是太好了。」
女侍者帶來了馬特萊瑟姆先生的咖啡,還端來了兩杯茶水和兩塊生薑餅乾。女侍者把托盤放在我們中間便走開了,兩人似乎對這一套都早已習慣了。
我叫了咖啡。她招呼我到一張空桌子旁邊坐了下來,用聽起來像是義大利語的語言對做三明治的男人說了些什麼。接著她撥開尼龍帶,走進後面的房間。她的拖鞋踏在油毯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有個穿雨衣的矮個子男人坐在一旁的桌子邊看報紙。他抬起頭,透過繚繞的煙霧看了看我。但當我朝他看時他卻馬上挪開了目光。
坐定以後,馬特萊瑟姆看了女侍者一眼,女侍馬上從尼龍帶後面鑽了出來。
「牧鹿的血能使年輕人的心更為強硬。」國王說。
他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我吃驚地發現他的眼睛里飽含淚水。他應該沒有任何暗自神傷的理由才對,也許是中風損傷了他的淚腺吧。
「他已經到了嗎?」
尤爾格雷夫教士為什麼會不適應大教堂的氛圍?他爸爸不是准男爵,媽媽不是主教的表妹嗎?五十年後的我也不太適合這裏,但我至少知道其中的緣由。我的唇膏太亮,又拋棄了自己的丈夫。我的心似乎被什麼事情煩擾著,被與藍色大麗花咖啡館有關的某件事煩擾著。
「應該不至於吧。不過我已經幾十年沒回去過了,真想看看那裡現在到底是怎樣的情形。」他看了我一眼,語速比先前更快了,「老實說,我一點都不喜歡街上的氛圍。小時候教堂街和城裡的其他地方完全不一樣,教堂街上總是死氣沉沉的,那裡總讓我這樣的人產生奴僕的感覺。」
我們握了握手。我三步並作兩步跑出了咖啡館。已經十二點半多了,我肯定要遲到了。不過遲會兒到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心裏想的完全不是這個。這時我突然意識到藍色大麗花咖啡館為什麼會讓我感到不安了。
「埃爾斯特里小姐說你住在沃特福德,我打了個電話到沃特福德的查號台,你原來的房東把你在倫敦的電話號碼告訴了我。」
「但不會是那些教士。如果他們還記得尤爾格雷夫教士的話,就應該還記得當時發生了什麼事。但在尤爾格雷夫教士身上發生的事還不僅僅是這些。那些傢伙自稱為基督徒,卻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更熱衷於醜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