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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教堂街 27

第二部分 教堂街

27

他瞪著我,似乎受到了深深的傷害。「但溫迪——」
「這支薰衣草是我剛剛從吉卜賽人手裡買的。」
「那家公司是做什麼生意的?聯合利華為什麼要收購它?」
他抿緊了嘴唇。「有了這筆錢,你就不用沒日沒夜地在圖書館里幹活,也不用在羅星墩寄人籬下地生活了。」
我說:「我正在存錢,準備打官司和你離婚。」
「我出去商務旅行了,我手頭有點缺錢。」亨利看著自己的雙手,「我在律師那裡留了封信。你拿到那封信了嗎?」
「我現在必須自己養活自己。」我壓低聲音嘀咕了一句。
「這個主意聽起來似乎不怎麼樣。」
我本以為他應該在飯店的小酒吧等著我,沒想到他就大堂里。他穿著深藍色的外套和淡黃色的斜紋褲,看上去和西蒙·馬特萊瑟姆一樣衣冠楚楚。衣服的紐扣扣眼裡別著一枝康乃馨,胸前的口袋裡塞著塊絲手帕。我不自覺地用羅星墩人的目光打量起他來,弗伯里太太和她的「女性溫柔委員會」一定會把他看成是個沒有教養的男人。
「你不用擔心那個地方過於偏僻,」他伸出手,我假裝沒有看見,「那個地方離貝辛斯托克不遠,用不了一會兒就能進城。」
「別給我凱歌皇后牌香檳,」我說,「我受夠寡婦了。」
我不能阻止他擁抱我,但我馬上把頭轉了過去,只讓他吻到我的耳朵。他聞上去和以前一樣,但這種氣味早就對我沒有吸引力了。對我來說,亨利已經是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了。
「亨利,繼續說下去。」
「沒必要重新來一次吧,還會有別的什麼人出現的。總會有一個腰包鼓鼓的胖寡婦在等著你。」
「你指的是什麼?」
「這是什麼東西?」
阿洛西厄斯·格雷迪的談吐和衣著打扮都像個闊老爺,他希望亨利為他建立一個房地產投資基金,並以亨利的名義進行運營。他為投資基金付出了大量的心血。亨利甚至借給格雷迪很多錢,供他在英國的女兒讀書,並用自己在公司的股票做抵押向銀行借了錢。公司破產以後錢全沒了,剩下的那點股票也縮水了。
「想不幹現在就可以不幹,你可以馬上辭了這份工作。」
我隨他走進酒吧,把薰衣草包在手絹里塞進了手提包。侍者過來以後,亨利問他點了兩杯馬提尼。
「我有個主意,我準備幫你買副手套。」說著他把我的手套放在桌子上,「這副手套太髒了,你需要重新買一副。」
「對不起,無論你再說什麼我都不會改變心意了。」
「我知道,但我想結束了這份工作再走。」
但我很高興他點了馬提尼,我需要來點酒精。
他露出一副自鳴得意的表情來。「我已經考慮過這一點了。老實說,我沒有必要考慮推薦信的事了,有人已經把路給我鋪好了。」
「尤爾格雷夫已經死了九*九*藏*書五十二年了,他是二十世紀早期的羅星墩的教士,也是一位不知名的詩人。他在羅星墩引發了一樁醜聞,然後被人趕走了。」
「我不是在電話里說過了嘛!那次以後我就再沒有見過她——也就是你離開我的那一天。」
「對不起,我不該唐突地跟你說這些。你為什麼不能多考慮幾天呢?如果你願意的話,考慮個幾周也沒關係。跟珍妮特說說,看看她有什麼意見。現在我們該去吃午飯了。」
「喜歡的話,我們可以在這裏共進午餐。」他說,「去別的地方當然也可以,也許我們可以在薩伏伊酒店找個位置。」
「我在電話里已經講得很清楚了,我愛你。」他挺起腰,揮了揮手臂,「我是個不折不扣的白痴。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嗎?」
「她應該——」
「快給我下地獄去吧。」吉卜賽女人在男人背後大嚷著。看見我以後,吉卜賽女人臉上的怒氣消失了,語調里充滿哀求的意味。「小姐,來幾枝薰衣草好嗎?它會給你帶來好運的,好運氣有時比漂亮臉蛋還要重要。」
男人朝邊上走了兩步,試圖從旁邊繞過去,卻被吉卜賽人攔住了。「來一點就行,」她嗚咽著,「祝福你,你一定會好運滿滿的。」
我站的位置正巧能將他的頭頂一覽無餘,他剩下的那點頭髮正好構成了非洲地圖的形狀。
「亨利,少廢話,我沒有那麼多時間。」
「這個混賬東西。」亨利咕噥著。
「你想和我了斷嗎?是不是這個意思?」
「最近我一直在考慮各種各樣的事情。」亨利的語氣里充滿自鳴得意的意味。
「亨利,」我說,「你把發生在兒童唱詩班裡的事全忘了嗎?他們差不多是把你開除出去的。沒有推薦信,不會有人再讓你當老師的。」
他從外套口袋裡拿出個信封,然後把信封放在我們之間的桌子上。「先拿上這個吧。」
「別臭美了,還會有一個路易斯·戈德曼來幫你嗎?」
「我準備先在皮卡迪利廣場逛一圈,然後再到邦德街和牛津街去轉一轉。再搭地鐵或公車回火車站。」
「亨利,別指望我會改變心意。我們已經結束了。我答應和你一起吃頓午飯,但這已經是極限了。」想到那個多毛的寡婦,我的心裏倏地一緊,「我不打算和你去喝一杯。」
「確實是種負擔。我覺得我必須換個法子活下去。我似乎不太適於把賭博當職業,最近我又在考慮重回學校當教師了。」
「這是給我的離婚贍養費嗎?」我問,「到底是不是?」
「你欠的又不止我一個。」
我嘆了口氣。我確實不太確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沒人知道那個看上去像是律師事務所辦事員的人到底是誰,但那人似乎無意隱瞞自己的身份。他可能有正當的理由對尤爾格雷夫感興趣。除了這個人以外,還read.99csw.com有什麼讓我感到憂心的事嗎?是特雷佛先生聲稱的那個跑進達克旅店的劫犯嗎?特雷佛先生拿不出任何過硬的證據,那可能不過是他的臆想罷了。是那隻被剪斷翅膀的鴿子嗎?興許是某人的惡作劇,也可能是某個喜歡生物的孩子的傑作。沒有什麼疑點,這兩件事看上去和尤爾格雷夫沒什麼關係。藍色大麗花咖啡館為什麼會有《天使的語言》上那股土耳其煙味,也許僅僅是個巧合而已。
我沒有搭理他。
「不喜歡幹完全可以不幹。」亨利在喝咖啡時說。
車站上還有人在排隊上車。我看見一個穿著雨衣的小個子黑皮膚男人向底層車廂的座位走了過去。他沒有戴帽子,頭髮半禿。
「怎麼了?」
「我們必須好好慶祝一下。」他說,「我們去喝一杯吧。你拿著薰衣草幹什麼?」
「格雷迪-戈德曼聯合公司經營機械工具,」亨利說,「一開始我就很看好它們。撒哈拉南部的那些國家基本上沒人經銷機械工具。路易斯拿下公司后,又重新運營了起來。但因為格雷迪先生欠了一屁股債,所以公司一直沒有什麼盈利,不過至少他們有熟練的工人,有完備的廠房和忠誠的客戶群。」
「聽起來怪費事的。能不能讓我送你一程?我可以幫你提包裹,說不定還能幫你趕走一兩個攔路搶劫犯呢!」
「在羅星墩住了一段時間,你的品位好像變了很多。」說著他拉著我的胳臂,朝公共汽車站走去,「買完東西以後,我們還可以在你上車之前喝一杯。我們甚至還可以一起吃晚飯。對了,想不想和我一起看場演出?」
「我想給你買件禮物。」
這可能是可憐的菲爾德先生為我做的唯一有用的事情了吧,他那張沒付的賬單仍舊在達克旅店的卧室里放著沒動。他做的這點事根本不值我為他付的錢。
「別那麼感傷,你不是感傷的人。」
我突然停下腳步,導致走在我們身後的男人突然撞在了亨利身上,嘴裏不乾不淨地罵了幾句。
「亨利,你走到哪兒都要乘計程車,你已經在薩伏伊飯店請我吃了頓午飯,接下來還要給我買一副有生以來最貴的手套——照這樣下去,那筆錢沒幾個月就要花完了。為什麼要叫計程車?搭公共汽車去不也一樣方便嗎?」
「亨利,我絕對不會讓你跟著去的。你這個人實在太煩人了。」
接著他給我講了一大段和格雷迪的寡婦有關的事情。亨利說格雷迪的寡婦試圖色|誘聯合利華的業務代表,失敗以後她又用上了自己的女兒。聽到最後,我終於被他逗樂了。之後我把達克旅店以及我在大教堂圖書館里的工作告訴了他,並津津有味地和他對比起教堂街上的住客來。
「乾杯。」亨利說,然後我們拿起酒杯喝了起來。
「別人為什麼不能查read.99csw.com他的事呢?你管得是不是太寬了點?」
「溫迪,你不欠他任何東西。你為他做了些工作,他為此付出了相應的報酬。如果你不想繼續在那裡幹下去的話,你完全可以拍拍屁股走人。」
於是他點了瓶路易王妃。「說到寡婦,我倒想起一件事來。」他對我說。
「你願意的話,我們可以在車站草草喝上一杯。」
「你要去哪兒買東西?」
「你還記得來羅星墩之前我在一個叫維登堂的預科學校里教過書嗎?古德博森先生想把那裡賣出去。在那兒當職員的一個朋友突然給我寫了封信,問我知不知道是否有人願意和他合夥辦學校。維登堂是個牌子很響的學校,願意去的人非常多,但古德博森先生對我很好。價格當然也不錯,只要付三萬英鎊就行。」
「不是——他是離開羅星墩以後才死的,在那些人逼迫他辭職以後。據說他之所以辭職,是因為做了一個支持女性牧師的佈道。」
「你這些天都在哪兒?你的律師說你突然間沒了蹤影。」
「溫迪,」他上前幾步,「你看上去很美。」
「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點的就是馬提尼。」他輕聲說。
「真替你感到高興。有這麼多錢供你揮霍對你來說是不是一種負擔啊?」
我笑了。
端來的馬提尼為我們解了圍。
「為什麼不行。」
「她的生日好像就在這幾天吧?」
亨利往嘴裏塞進了兩支香煙,一起點燃,然後把其中一支遞給我。他的動作相當自然,都沒有問我要不要吸煙,就理所當然地為我點了一支。
他點點頭。「戈德曼破產以後,我只保留了百分之三十格雷迪-戈德曼聯合公司的股票。」
我快步走上攝政街。這時已經是十二點五十分了,我抓著薰衣草走進了皇家飯店的旋轉門。
「沒什麼理由,我只是覺得他們的舉動過於神秘了。」
「他是死在羅星墩的嗎?」
我不希望被眼前的這個吉卜賽女人詛咒,我的運氣已經霉到家了,被人詛咒只會使事情變得更糟。和馬特萊瑟姆見面沒幫我解決任何問題,現在我又要獨自面對狡猾的亨利了。
我看了看手中的薰衣草枝條。我把它握得太緊,枝條里的汁液都被擠出來了,我的手套可能全毀了。
亨利跟著我走上上層車廂。他站得離我非常近,這種親近使我感到非常壓抑。我很緊張,同時也產生了一種自己不想要的快|感。我迴轉過身,想惡狠狠地瞪他一眼,卻看到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出現在眼前。
「我什麼都不能確定。」我說,「謝謝你請我吃飯,但我真的該走了。」
「從前你可沒有這麼迷信啊。」亨利的反應還是那麼快,「是羅星墩給你的影響嗎?」
「看來這回你是下定決心了嘍。」
這時我的情緒一下子好了起來。我不知道是酒精還是亨利剛才說的那些話在我身上起九九藏書了作用,但心情比來時好了許多。也許是薰衣草的作用吧。我們坐計程車到了薩伏伊酒店,在小餐室里用了午餐。亨利要了瓶香檳。
我搖搖頭,馬上把話題轉到飲品的問題上。
亨利付了賬,和我一起走上斯特蘭德大街。他打算叫輛計程車,但我抱怨了幾句,沒有讓他叫計程車。
「我的老天,你的運氣可真是太好了!」我想起了手提包里的那支薰衣草。看來這支薰衣草提前顯靈了,只不過神跡顯在了錯誤的人身上。「你準備怎麼處理這些錢?」
「在他身上存在著許多未解之謎。比如說,沒有人知道他是自然死亡還是自殺而亡。」
「搭火車回去之前我還想在倫敦買點東西呢。」
「是有相好了吧?」
「我還欠著你錢呢。」
我說:「實際上還有一個理由。」
「當然記得。」
「這跟你毫無關係。」
談話又一次陷入了僵局。
「我想分給你一些。」
「你的錢是從哪兒來的?」我問,「是從多毛寡婦那裡弄來的嗎?」
「這對哈德森先生不公平。」
「溫迪,別傻了,這些錢本來就是你的。我希望你拿上它。」
我試圖在腦海中回憶起格雷迪-戈德曼聯合公司的樣子。一幢蓋著茅草的鐵皮屋,屋外有個圍著鐵絲網的大院子,一個黑皮膚的看門人總是在燒茶喝。格雷迪的「漫遊者」在一片灰塵中駛入大院,在那間又小又熱的辦公室里,濃烈的煙味總是嗆得我透不過氣來。身材高大、頭上只剩一綹紅髮的格雷迪先生總是想捏我的屁股。
「好吧。」我對他笑了笑。如果錢不是個問題,我的確想買一副手套。「那就請你給我在攝政王手套公司買副手套吧,但那裡的手套可不便宜。」
我怒視了他一眼。他的臉上出現了一個小酒窩,讓他看上去像個長得過大的嬰兒。我以前很喜歡他的兩個小酒窩。如果我告訴他「沒錯,那個人是大衛」,真不知道他會做何反應。
「上周三。」
「這不關你的事,現在我的所作所為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我看著他那張氣得發白的臉蛋,笑了起來,「好吧,是有這麼個人,他的名字叫弗朗西斯·尤爾格雷夫。」
「我讓我的律師把它扔進廢紙簍了。」
「謝謝你,我才不要你的什麼禮物呢。說不定我根本不會買任何東西。你也許無法理解——我只是想逛逛街罷了。在羅星墩根本買不到什麼東西,那裡的商品比上個世紀的還要古老。」
「我發誓這不是我編出來的,這也正是我為什麼會出國的原因。路易斯給我買了張機票。我把這些事都寫在信里告訴你了。」
「這個主意可沒有那麼可笑,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是個教師,我很喜歡這份職業。」
「現在和我說這個已經太晚了。」
「讓我吃驚的還不僅僅是這些。最近我一直在查他的事,最讓我https://read•99csw•com感到奇怪的是,和尤爾格雷夫有關的事還在一直繼續著,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個樣子。」
「圖書管理員的工作馬上就要結束了。」
「看起來你又要跟我說故事了。」
一個吉卜賽女人正在皮卡迪利廣場附近叫賣薰衣草。
「我原本也沒打算買便宜貨。」
「羅茜還好嗎?」
「你也許會在羅星墩遇見他。」
大約一分鐘以後我改變了心意。公共汽車幾乎馬上就進站了,那是輛雙層大巴,我三步並作兩步邁向上層車廂。我想望向窗外,看看街上的風景,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旅行者,不必費心去和丈夫交談。
「她很好。」
他把手插|進頭髮里撓了撓,搞得一撮翹了起來,每次冥思苦想的時候他都會做這個動作。「這個尤爾格雷夫到底是誰?」
我搖了搖頭。
「別走,應該沒那麼急吧。」
男人從吉卜賽女人的手臂中掙脫開來,匆忙向地鐵入站的台階奔了過去。
「先生,來一枝吧,」她對站在我前面的男人說,「它會給您帶來幸運的。」
「對尤爾格雷夫感興趣的遠不止我一個,還有人在查和尤爾格雷夫有關的事。」
「也許我該給她送件禮物。」
「就在你——就在你離開以後,」亨利說,「路易斯·戈德曼給我發來一封電報。他說聯合利華的一家分支機構想買我們的股票,我們的股份可能會直線上漲。他是公司的另一個大股東,認為和我聯手會把我們手裡的股票價格炒得更高些。」
「我早就料到了,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是張一萬英鎊的支票。」
接下來的幾分鐘我們都沒有太多話可說。抽完煙喝完酒以後,我們又各自叫了杯馬提尼。他問我拜菲爾德夫婦過得怎麼樣,我說他們過得很好,並給他送去了拜菲爾德夫婦的祝願。
「有生意頭腦的是路易斯而不是我,但這是我的幸運。」他猶豫了一下,「確切地講,我從這筆生意里賺了四萬七千英鎊。」
「不會再有什麼胖寡婦了。因為——」
亨利吃驚地挑起了眉毛。「即便在今天,做這樣的佈道他也會受到嚴厲的處罰。」
我摸出皮夾,遞給吉卜賽女人一張六便士的紙幣。一張猴爪似的手抓住我遞過去的錢,把薰衣草塞進我的手裡。她的手又潮又膩,在我白色的皮手套上留下了幾點污漬。
「我們應該談談離婚的事。」最後我終於把話題扯到了離婚上。
「如果你想說是生意頭腦讓你發家致富的,那我同樣不會相信你。」
亨利的臉一下子亮了起來。「看來我和弗朗西斯在很多方面有相同之處,當然我指的不是你。」
「你還記得格雷迪-戈德曼聯合公司嗎?」
「我不想一個人干,我想讓你幫我。」
「你似乎還不太確定啊!」
「她剛過了五歲的生日。」
我把胳膊從他手裡掙脫出來,然後和他一起默默地向公共汽車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