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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教堂街 28

第二部分 教堂街

28

「和亨利談得怎樣?」
「媽媽馬上就上來了,別想太多,祝你睡個好覺。」
我推開達克旅店的大門,太陽照在上層窗戶上,玻璃像黃銅一樣閃著光。花園沉浸在一片陰影中。我注意到那裡和我三個月前第一次來的時候一樣乾淨而整潔。拜菲爾德家請不起園丁,所以這一切都是珍妮特的功勞。珍妮特怎麼能在懷孕的情況下還把花園整理得井井有條呢?身懷六甲的她為什麼還要操心花園的事?她總是那麼整潔,不僅穿著得體,東西也收拾得一絲不亂。在希爾加德學校上學的時候,她在四年級休息室里的儲物櫃總被老師拿來當樣本讓我們看。
「我也是這麼想的。」我看著她,「老實說,我在倫敦喝得太多了,但喝酒並不能使我擺脫困境。」
門和往常一樣沒有鎖,我步入走廊,房子里一點聲音都沒有。我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也許是水管漏水了,也許是地板下面出現了一隻死老鼠。但走廊是石頭鋪成的,並沒有裝地板,看來大衛應該和教堂里的維修工好好溝通一下了。
我撲在桌子上,摟住珍妮特。她的肩膀一直在不停地顫動著。
可能是由於勞累,我總覺得有人在暗中觀察著我。走近通往教堂迴廊的那扇門時,這種感覺又鮮明了許多,好像弗朗西斯一直在身後驅趕著我似的。這簡直太荒唐了。魔鬼不可能比上帝更有存在感,如果魔鬼和上帝真的存在於世的話,我也不認為他們會對活人感興趣。想到口袋裡的薰衣草,我不知道當時為什麼會那麼愚蠢,會不自覺地上了那個吉卜賽女人的道。
我下定決心,將來至少要好好修剪一下草坪。我沿著花園裡的小道朝前走,已經錯過了晚餐,但我對此並不介意。雖然離薩伏依飯店的那頓午餐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但我此時並不覺得太餓。
「他給我買了一副非常漂亮的手套。」
灑在大教堂西側尖塔上的夕陽像蜂蜜一樣濃稠。我從車站走到街上,時不時看上一眼手上的黑色絲邊山羊皮手套。戴著它簡直是種罪過。
特雷佛先生坐了起來。羅茜興奮地抽著鼻子,仍然在笑。特雷佛先生穿著他那件黑色的條紋睡衣,頭髮像鋼絲刷一樣直往上翹。他沒有戴假牙,眼睛在凹陷的臉龐上顯得尤其大。
她點點頭,腦袋枕上枕頭,臉轉向我,臉上的興奮勁兒不見了。
「那可不是隨便就能忘的事情。」
她用更低的聲音喃喃地說了些話,這次我真的沒聽清她到底說了些什麼。雖然不太能確定,但從嘴形判斷,她多半說的是「我恨你」。
「我一定有點歇斯底里了。剛才在街九九藏書上走著的時候我突然產生了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我聽見周圍有翅膀的撲扇聲,似乎有隻鳥在我身後俯衝下來。不是燕子那一類的小鳥,應該比燕子大得多。」
「但我從來就沒輕鬆過。」
我慢慢地走上樓,在走廊上又聞到了那股微弱卻在持續變強的氣味。太陽已經完全被大教堂擋住了,達克旅店被夜幕所籠罩。我聽見羅茜發出異乎尋常的咯咯笑聲——她不是個愛笑的孩子,因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自尊心很強。我走到羅茜的卧室門口,看到房間里的窗帘沒有放下,夜空中出現了八角形塔樓和尖塔的影子。羅茜又一次笑了起來。
我集中精力,點燃了一根香煙,接著對珍妮特說:「他想買下一所預科學校的股份,就是他來這裏以前工作過的維登堂,他問我願不願意回去和他重新開始。」
走上教堂街以後,第一個進入視線的是戈特貝德教士。他坐在門邊的長椅上閱讀著《羅星墩觀察家報》的體育版,雙手不停地撫摸著一隻薑黃色的小貓。他仍然穿著作為教堂司事檢查神職人員操守時穿的那件法衣。聽到我的腳步聲以後他抬起頭,朝我看了一眼。
「我可以去問問她。但我事先要提醒你,現在她不常見外人了。」
「我本以為一切都結束了,本以為最艱難的日子都過去了。」我按滅了煙頭,暗自把煙灰缸視為多毛寡婦的臉,「但在回來的列車上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和亨利鬼混的那個女人。大衛至少沒有——」
我迅速在心裏合計了一下。如果戈特貝德夫人現在是九十三歲的話,弗朗西斯離開羅星墩的時候她正好四十幾歲。「那時你媽媽住在羅星墩嗎?」
「媽媽呢?」
「你管的事太多了。」我嚴厲地說。
「媽媽!」她的聲音非常輕,我完全可以假裝沒聽見,「我要媽媽。」
「你把媽媽從我身邊搶跑了。」她打斷了我的話,「你讓她待在樓下,不讓她來看我。」
「我想殺了那個可憎的女人。」我說,「再狠狠折磨亨利一段時間。」
我狐疑地看了戈特貝德好一會兒。他的臉紅得更厲害了,這時我才意識到戈特貝德正在跟我說笑話呢。「哦,我明白了,因為它老愛『撲哧撲哧』地叫,所以你媽媽叫它『珀西』,真是個好主意。」
「別對我生氣。」
「戈特貝德先生,你相信這世界上有魔鬼嗎?」
「應該不是玩笑。」我把路易斯·戈德曼和亨利去南非的事解釋給她聽,「把這張支票拿去銀行,我馬上就能知道它能不能用。」
「阿普爾亞德夫人,我可不相信有什麼魔鬼read.99csw.com。」他用手拍了拍大腿,身後牆上的一塊灰漆被他碰到了地上,「我只相信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
「我不知道。」我吐出一口煙圈,「我有點動搖。和他重歸於好又有什麼意義呢?過去是不能抹殺的,我無法想象再和他一起生活會是什麼樣。」
「我跟你一起去。」我站起身,急切地想向她展示我並不是個完全意義上的失敗者,「我給她買了幾張明信片,如果她還醒著的話,我現在就想給她看看。再說我也需要把我的東西拿上去。」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和亨利見面是個天大的錯誤,這和把結痂的傷口弄出血來是一回事。在回程的火車上,他在多毛寡婦身上騰挪跳躍的那一幕又反反覆復地在我的腦海中出現。亨利跳動的光屁股像個肥胖的嬰兒一樣,寡婦穿著深藍色的貴重高跟鞋,兩條腿在空中不斷地擺動著。記錄下那一瞬間的黑白照片一直放在達克旅店我的床頭柜上。
「可不是嘛!」小貓貼上我的腿,我彎下腰,輕輕地撫摸著它的身體,「這隻貓真不錯,是你的嗎?」
房間里的光線非常柔和,但枕頭上明顯露出了兩個頭。
「什麼以前?」
「他還給了我這個。」
「今天神學院有個會。」她把香煙和火柴推給我,「別說這些了,快把亨利的事告訴我。」
我慢慢地爬上山坡,朝皮亞門走了過去。我沒有醉酒也沒有頭暈,有時這種狀態要比清醒好得多。我不是很清醒,但這並不是因為酒精的緣故。人的情感能使人忘卻包括悲傷在內的一切煩惱。
「我馬上就會恢復過來的。」
「你在這兒幹什麼?」
我從手提包里取出信封,把信封交到珍妮特手裡。看到信封里的東西,珍妮特不自覺地睜大了眼睛。
我突然覺得一陣恐懼,好像歷史即將重演。似乎樓上馬上會傳來一個孩子的驚叫聲,通向客廳、廚房和書房的門隨即都會打開。我把帽子放在走廊里的桌子上,把新買的皮手套拿到樓下的廚房給珍妮特看。
「在你來以前。」
「五六十年以前,這裏也曾出現過一個殘害動物的人。那件事非常可怕。」
「你感覺還好嗎?」我一邊問一邊幫羅茜整理好被角。
「不用道歉,我對那隻死鴿子非常感興趣。能告訴我你媽媽是怎麼說的嗎?」
「都結束了。」
「怎麼還有上次?」
「羅茜,別傻了,你知道這不是真的。」
「她一定還記得許多以前的事。」
她抽了抽鼻子,桌子上掉下了一滴眼淚,還好沒有落在亨利的支票上。「也許是因為懷孕的原因吧,似乎我的情感突然間都不九九藏書受控制了。」
「你現在最好回到自己的床上去。」我提議道,「我想羅茜該睡覺了。」
「溫迪,這不是在開玩笑吧?」
特雷佛先生費力地從床上爬起來,最後我不得不幫他一把才使他完全站在地上。他踉蹌著走出房間,回到走廊對面自己的卧室,並沒有和羅茜互道晚安。特雷佛先生的房門輕輕關上了,我決定明天早上再把明信片拿給羅茜看。
「我說不清。」她的臉突然像廁紙一樣皺了起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
「這個我就說不太清楚了。她是和我爸爸結婚以後才搬到羅星墩來的,她說的事當年住在羅星墩的人都知道。」
我捏了一下羅茜的手臂,然後走出了她的房間。說得太多也於事無補。去三樓自己的房間時,我想著還是讓珍妮特知道羅茜需要她比較好,不過最好別在她面前提特雷佛先生和撓痒痒的事。珍妮特會擔心羅茜受到了驚嚇,她也許還會為父親感到擔憂,擔心他的情況變得更嚴重了。
「對不起。」她說,「對不起,我不該對你這樣的。直到你回來之前我一直忍著沒發火。我不想讓大衛為我感到擔心,他現在太忙了。」
她在我身上靠了一會兒,終於放鬆下來。大衛怎能把她留在這兒不管呢?!
她站起身。「我這就去燒壺水。」
「只是幻聽罷了,這一陣子你太累了。」
「我很冷,」他噘起下嘴唇說,「羅茜在幫我保暖。」
她把食指豎在嘴唇上,似乎不想讓自己說出更多的話來。在昏暗的燈光下,羅茜一臉肅穆,像大教堂里的大理石像一樣堅硬。我撫摸著她的頭髮,但她從我手裡掙脫了開來,把我的手推到一邊。
這些閑言碎語在我腦中盤旋了不到一秒鐘。我抬起頭,希望看到大鳥衝天而起的那一幕,但天上什麼都沒有。我告訴自己,這隻是大腦皮層跟我開的一個小玩笑而已,畢竟我很累了。
我告訴他我有思想準備,然後和他道了別。
「大衛的魂都被上帝勾去了。」她笑了笑,表示自己只是跟我開個玩笑而已。
「她馬上就會來看你。我只是碰巧路過,聽見你和外公在玩鬧,所以就——」
他試著對我笑了笑。「如果你真願意聽的話,那就告訴你好了……一天早晨,有人在教堂的走廊里發現了沒有腿的老鼠。幾乎與此同時,人們還在教堂的北門廊發現了一隻沒有頭的貓。媽媽記得好像還有人在教堂里發現過一隻沒有翅膀的鳥。」
「別這麼麻煩。」我在她的身旁坐下了,「你感覺還好嗎?」
「我在給外公撓痒痒呢,」羅茜大聲宣佈道,「外公也在給我撓痒痒九九藏書。」
「你當然可以這麼做。」
正像亨利剛剛向我指出的那樣,我的悲傷部分源於我又回到了羅星墩。這也正是我為什麼走得這麼慢的原因所在。我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十三歲,想方設法拖延回到希爾加德學院。
大教堂沉浸在夕陽的餘暉里,教堂東頭的小路隱在了暗處。我加快了腳步。離達克旅店外的花園不到五十碼時,我聽到了一陣鳥類翅膀的撲扇聲。
「我沒對你生氣,我是對自己生氣。」
「為什麼?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嗎?」
「羅茜,你好,我從——」我突然停下話頭。
「這不是你的錯。要怪就怪在孩子身上吧。我媽媽懷我的時候還特別想吃草呢。」
「你覺得她能我談一談嗎?」我飛快地補充了一句,「教堂圖書館和主教先生的展覽讓我對過去發生的事特別感興趣。」
「我有點累,有點頭重腳輕的感覺。」
「她為什麼不現在來?」
「以前都是她來看我的。」
八點半的鐘聲在鐘樓上響起。燕子和紫馬丁鳥繞著鐘樓不停地打著轉。我覺得很累,步履蹣跚地朝前邁步。在倫敦很難把精力集中在購物上,酒精也幫不上太大的忙,和亨利的會面使我變得愈發疲倦。和西蒙·馬特萊瑟姆的交談以及公車上與小個子男人的不期而遇更是消耗了我相當多的精力。
「好像是教堂里的某個教士,他的腦子有點問題,真是個可憐的傢伙。」戈特貝德凝神注視著我,眼神清澈而充滿智慧,「但已經沒有太多人還記得那件事了,畢竟過去五六十年了。如果有人又開始這麼干,那他一定是想找找樂子,你不這麼想嗎?就像那些把自己裝扮成魔鬼的人一樣。」
「別擔心,這段日子對你來說的確相當難。」
珍妮特坐在廚房的桌子前,手裡拿著幾本賬簿。賬簿都合上了,珍妮特正自顧自地抽著煙。她的臉色非常不好。
羅茜難道不明白我在試圖幫助珍妮特嗎?她是不是真的覺得我把她的媽媽搶走了?我覺得孩子的麻煩在於她們的想法往往和大人不一樣,她們很容易誤解大人的好意。
「她今年九十三了,我是說我媽媽,」戈特貝德解釋道,「但她還是很幽默,腦子也轉得很快。想到這點,我便跟她提起了鴿子的事。你還記得我撿來的那隻鴿子嗎?」
「是我媽媽的貓,希望它沒打擾到你。」
「沒關係,別為我們的事情擔心。」
「特雷佛先生!」我驚叫道。
過了一會兒她看了看表。「我必須上樓看看羅茜。讓她睡下時我答應十分鐘以後去看看她的,現在已經過去很久了。」
接下來我們都沒有說話。儘管珍妮特也read.99csw•com許早就知道了,但這是我第一次和她提起酗酒的事。珍妮特從來沒有試圖改變我,她包容地接受了真實的我。她極力讓我相信我是世界上最強的女人。
「你需要早點睡覺,我們都需要早點睡。」
「你是不是覺得我應該回到他身邊和他一起生活?」
起初我以為是燕子飛到地面啄食地上的昆蟲,翅膀的撲扇聲一會兒就會消失。但聽著聽著,我發覺這種緩慢而低沉的聲音不像是燕子發出的,身邊的空氣似乎也跟著撲扇聲開始流動起來。有人曾暗示過我教堂街的音響效果從某種方面來講絲毫不遜色于大教堂。街道上的青石房屋錯落有致,能產生一種奇異的共鳴效果。大衛說北門外有個地方非常奇特,如果你在那兒輕聲說一句話,教堂正門的守衛馬上就能知道你說了什麼。
「那時發生了什麼?」
「大衛呢?」
「別傻了。」她抽開身子看著我,「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和亨利見面時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不快?」
「她說和上次一樣,街上可能有個沒人管的瘋子。」
「但我現在就要她。」
「媽媽在樓下。她馬上就會上樓來看你。」
「沒關係,你儘管說吧。」我說,「別擔心會嚇著我,那種事不會再出現了。」
當時是一九五八年。那時大家還什麼都不懂,成年人也常常會對事物的真相產生誤解。
最好把注意力放在現在發生的問題上。西蒙·馬特萊瑟姆在忙些什麼事情?禿頂的小個子男人是不是在公立圖書館借書並剪下了一九〇四年報紙的男人呢?特雷佛先生在達克旅店外面看見的那個皮膚黝黑的小個子男人是否也是他呢?
「珀西。」戈特貝德臉紅了,「我媽媽總說應該在它的名字里放個『S』才好。」
「一點也沒。」貓像遠離的飛機似的發出撲哧撲哧的聲音,「它叫什麼名字?」
「你願意嗎?」
「對不起——也許我不該跟你提鴿子的事。」
「她記得許多小時候發生的事,眼前的事卻差不多都忘光了。老傢伙都這個德行。」戈特貝德為人父母似的露出了微笑,「媽媽有時還有些糊塗,時常會把我當成爸爸。」
「他們知道是誰乾的嗎?」
珍妮特摸了摸手套上的毛皮。「確實非常漂亮,我不會問你價錢的。」
他握緊拳頭,鼻子不住地抽|動著,看起來非常不開心。我也許應該像愛撫珀西一樣愛撫他。
「她馬上就會來。她正在——」
「阿普爾亞德夫人,」他放開貓,飛快地站起身來,「真是一個舒適的夜晚啊!」
「現在我暖和了。」特雷佛先生說。
「你應該去床上睡一會兒。」
珍妮特沒有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