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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教堂街 33

第二部分 教堂街

33

「親愛的,你最近還好嗎?」他開始嘮叨個沒完,「收到包裹了沒有?」
接著羅茜下樓來,我們便聊起了別的事。其間我們聊到了特雷佛先生。我沒有把特雷佛先生的出格舉動告訴珍妮特,因為這隻會徒增她的煩惱。不過珍妮特已經知道特雷佛先生那天早晨又獨自出去過了。我提議即便有人在家的時候也要把門鎖好,這樣特雷佛先生就不會在我們不知道的情況下溜出去了。
「這些事都和你的朋友弗朗西斯有關嗎?」
「看來他生在了一個錯誤的時代。」
「好像沒提過。你確定是個男孩嗎?弗伯里夫人似乎提到過一個小女孩的事。」
「你確定嗎?」
「有人說我是弗朗西斯·尤爾格雷夫。如果你確定我不是尤爾格雷夫,那我一定是約翰。」
大衛又朝我笑了笑。他剛張口準備說話,珍妮特就走進了客廳。喝完咖啡,我告訴他們我還要上樓幹活。我不知道把他們單獨留下會使他們之間的爭吵越來越厲害還是使他們達成和解,但我知道這種事只有試一試才能知道。
「地方也很重要,他不該來這兒的。」
「我必須和西蒙·馬特萊瑟姆談談,所以我們要去藍色大麗花咖啡店一趟。但在此之前,我想——」
「完全是胡說八道,你說是嗎?」說著他抬頭對我笑了笑,示意他不是在對我抱怨,「我知道尤爾格雷夫有點不正常,但沒想到他還是個蹩腳的詩人。」
「沒關係,別介意,你只要記住你是約翰·特雷佛就行了。」
「原來你在這兒啊,」珍妮特說,「親愛的,我不知道你下來了。最好別坐在地上,你會把校服弄髒的。」
「你為什麼把這麼多時間花費在尤爾格雷夫身上?」
「你說什麼?」
「因為弗伯里夫人是在羅星墩長大的,她爸爸是聖瑪麗教堂的神父。」
「接著說。」
「真是太奇怪了,」走進廚房的時珍妮特冷不丁地冒出句話來,「你想象不到委員會的人今天在談論誰。」
「我對他很感興趣。」我像一條狂怒的巨龍,把煙呼出鼻孔,「他是個非常有趣的人。」
「那是羅星墩的規矩。」我說,「他們可以縱容吸毒和巫術,但不能允許任何異端邪說。」
「我的老天,」珍妮特說,「這一天這麼快就到了。」
我走到樓梯口,靠在樓梯的扶手上。大衛在書房裡接起電話,鈴聲突然間停下來。過了一小會兒,大衛從書房裡走出來,衝著樓上輕輕呼喚我的名字。我走到走廊,聽到客廳門靜悄悄地關上了,大衛把自己和九*九*藏*書珍妮特關在了門的那一邊。
「我想這大概是他一直鬱鬱寡歡造成的。」我說。
「紅色主教——尤爾格雷夫,難道是共產黨嗎?」
我突然沮喪起來。不管弗朗西斯犯了什麼罪,他的罪行似乎並不是孤立的。我想象著「女性溫柔」委員會的人在主教院的茶桌旁舔著嘴唇的樣子。她們是如何衡量罪行的?她們又是如何把這樁罪行和其他罪行相比較的呢?
「誰說你是弗朗西斯·尤爾格雷夫?」
「是今天早晨出門時遇見的某個人說的。」
我把照片翻過來,匆忙中不小心敲到了玻璃,琴酒順著瓶口灑在了相框上。這麼看來,站在弗朗西斯陰影里的小姑娘就是南茜了。真正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不是西蒙,不是弗朗西斯,而是眼前的這個南茜·馬特萊瑟姆。在神學院的遊園會上,這個來自斯萬巷的小女孩的胳膊上怎麼會伸展出兩片翅膀呢?
珍妮特的臉上突然流露出一絲警覺,目光越過我的肩膀。我轉過身,羅茜坐在碗櫥旁邊的角落裡,膝蓋上放著她那隻天使玩偶。羅茜緊盯著我,她顯然知道我們在談生孩子的事,並且很清楚這件事意味著什麼。無論從哪方面來說,羅茜都不是個蠢孩子。珍妮特和大衛直到懷孕十二周以後才決定把這件事告訴羅茜。
「當然可以。但你想——」
我用手指撫摸著玻璃,想把尤爾格雷夫看得更仔細一些。我希望自己能穿過這層玻璃回到當時那個年代,看看他們在幹什麼,這些人又都是什麼身份。這時我又咽下一口琴酒,酒彷彿帶來了靈感,突然間我又想出一個辦法來。
「是男孩還是女孩?」
照片里沒有什麼天使。
「因為他告訴我他的十三歲生日是在大西洋上的金蘋果號上度過的。」
我知道住在養老院的滋味不好受,不過如果繼續把特雷佛先生留在家裡的話,他也不會非常愉快,同時還會把至少兩個旁人拖入悲慘的境地。從老年痴獃發展的趨勢看,他很可能還會做出更糟的事來。我隱約覺得特雷佛先生也許已經幹了比殺害鴿子、剪斷翅膀更糟糕的事情了。
「臨產前事情會變得更加麻煩,」珍妮特說,「我必須去醫院待一陣子,不可能把家裡的事照顧得面面俱到。」
「有這個可能,但他能一直把這個當成借口嗎?」
「我不想。聽著,我有好幾件事需要進城處理。」
「尤爾格雷夫還是個異教徒。關於女神父的佈道使許多人如願以償,他們終於可以治他的罪了。弗伯里夫人說沒https://read•99csw.com有比這更蠢的事了,這件事把尤爾格雷夫推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她沒好意思說。不過她跟我們提到過尤爾格雷夫教士用動物做實驗的事。有人說他曾經把一隻貓大卸八塊,當時城裡到處都是巫術的傳聞。很多人向主教抱怨,因為和尤爾格雷夫隔著層親戚關係,所以主教的位置相當尷尬。後來警察也介入進來,主教不得不有所動作。有人興許旁側敲擊地跟警長說了些什麼吧。」
「好吧,」特雷佛先生說,「我知道了。」
「百分之百確定。」
「好吧,我這就爬起來。」
這個玩笑要追溯到我們訂婚的時候,現在自然已經不那麼可笑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已經變成了我們倆之間的精神調味品。當我們中的一方情緒不高的時候,另一方常常會用這個笑話讓對方打起精神來。我不知道這時自己為什麼要說這個笑話,可以的話,我真想把這句話收回去。這個笑話給亨利傳遞了一種錯誤的信息。
「她們沒有提過任何一個孩子的姓名吧?你記得她們提過一個名叫西蒙·馬特萊瑟姆的男孩子嗎?」
「我準備回自己房間。」
切完菜,收拾完碗碟以後,我拿起《天使之聲》,把《死亡工作室》又看了一遍。詩里一些言辭犀利的段落使我想起了《赫拉克勒斯的孩子們》以及《心碎之山》中的內容。刀鋒穿透血肉之軀,骨頭化成碎片。詩中流血的心那一段尤其讓人厭惡。正當我琢磨著天使為什麼要讓詩人心靈破碎的時候,特雷佛先生拖著步子走進了廚房。
「今天早晨收到的。」我說,「聽著,我需要見你一面。明天我去城裡可以嗎?」
「我們家真要添一個寶寶了嗎?」羅茜拖著稚氣的嗓音問。
「弗朗西斯·尤爾格雷夫。」她把水壺放在水槽里灌水,聲音剛好蓋過奔騰的流水聲,「據弗伯里夫人說,過去人們常把他稱為紅色主教。」
雖然我曾經對自己發誓永遠不看亨利和多毛寡婦的照片,但我還是拿出這張照片又看了一遍。照片上多毛寡婦的腿在空中舞動,屁股不斷地顫動——我覺得可能還是再來杯琴酒為好。為了避免犯酒癮,我把照片放在一邊,四下張望了幾眼,希望把心思從亨利身上轉移開。
「太好了,今天晚上就過來吧。我可以雇輛車接你。」
「牆倒眾人推。」我說,「一旦受到了排斥,毒癮、赤色分子和巫師的傳言就會一哄而上,這沒什麼好奇怪的。」
「是我!溫迪親愛的!」話筒read.99csw.com里傳來亨利空洞的聲音。
我在給羅茜和特雷佛先生做的吐司上加了點豆子,把盤子摔在桌子上,但羅茜和特雷佛先生沒有注意到我在發脾氣。找不到切菜刀時我又煩躁地罵了兩句粗話,幸好他們也沒注意到我的失態。我知道自己很蠢,不過我真的很想和亨利說話。對《天使之聲》,以及羅茜和戈特貝德夫人所言的含義,他或許會比我理解得更深一些。
「等等,你為什麼要再見馬特萊瑟姆一面?」
還有些話我憋著沒說,其中包括在櫥櫃後面發現羽毛的事。我這次難得地和大衛達成了共識,但我是不會說的。為特雷佛先生和其他所有人著想,我們都應該儘快把他送進養老院。
「她在跟你開玩笑。」
「不介意的話,我會幫你照顧好家裡的事。」
夜深了,我對亨利越發憤恨起來。雖然我們沒有約定通電話的時間,但我自然而然地以為他會像上星期那樣,在珍妮特外出參加「女性溫柔」委員會的時候給我打電話。但這次他卻沒打給我。
走出廚房以後,羅茜突然扯開步子往前跑。不一會兒,樓梯上便傳來她沉重的腳步聲。
「什麼叫『非正統的思想』?」
「是的。就在禮堂里那個睾丸形物體旁邊,遇到了一個皮膚黑黑的小個子男人。」
「我剛找到一張南茜在神學院草坪上拍攝的照片,上面的日期是八月六號。西蒙為什麼要對我說謊?南茜到底遇上了什麼事?」
他轉身回樓上去了。禮堂里的塔樓模型在我的記憶中和睾丸毫無共通之處。除了特雷佛先生以外,當時在禮堂的還有戈特貝德先生、哈德森教士和兩個大教堂的工匠。戈特貝德先生和兩個教堂的工匠長得又高又大,哈德森教士雖然比較矮,但皮膚並不黑。我決定不再去想這件事,此時花園門開了,珍妮特嚷嚷著她到家了。
「是亨利寄給我的。他在一箱二手書中找到了這本。」
我的目光落在另一張合影照片上,是教士與孩子們在神學院大樓前拍的。我把照片從洗臉架上拿下來,把它放在床頭柜上的檯燈下瞧了又瞧。長鼻子、黑眼袋的小個子弗朗西斯正盯著我看。
「你打算去哪兒?」珍妮特問。
「是在禮堂里遇見的嗎?」
羅茜站起身,嘴裏含著大拇指,轉過了桌子。
部分是出於琴酒的緣故,晚飯時形勢稍微有了點改善。想到要吃飯,特雷佛先生無奈地下了床。鬧得筋疲力盡以後,羅茜躺在床上睡著了。大衛在吃飯以前喝了兩杯雪利酒,精神也稍稍振奮了一些。九-九-藏-書珍妮特像平時一樣在廚房裡忙這忙那,她是家裡唯一不能沮喪、發脾氣、舉動怪異或是靠琴酒來為自己打氣的人。達克旅店必須有個靠得住的人,珍妮特是我們不二的選擇。
二樓羅茜的房間很安靜且一片漆黑,特雷佛先生的門關著。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一進門便打開了床頭邊的紙板箱,把琴酒瓶從箱子里拿了出來。紙板箱散發出一股薰衣草的味道。照在綠色玻璃瓶上的光看上去像久違老友的笑容般親切。我給自己倒了一小杯酒,慢慢吸吮著,感覺到酒像著了火似的從喉嚨流進肚子。喝了倫敦產的高度琴酒以後,誰還會在乎孩子呢?
「弗伯里夫人沒有開玩笑。她和『女性溫柔』的其他成員都確信尤爾格雷夫確實吸食過鴉片。」
照片中還有些什麼東西,這種東西所帶來的不安逐漸席捲了我。我伸手去拿酒杯。這時樓下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珍妮特聳了聳肩。「至少有些赤色分子的苗頭,這些想法現在來看也許算不上激進。當時在河邊有些貧民窟,尤爾格雷夫在教士會議上不合時宜地提出要改善那裡的生活條件。更糟的是,他和那些下等人交往得過於頻繁了。弗伯里夫人說尤爾格雷夫經常把工人的孩子帶回家,給他們灌輸一些非正統的思想。」
「就是漲大時像雞|巴的那個東西。」他瞪著我,臉上突然出現驚慌失措的表情,「哦,親愛的,這話我說錯了嗎?」
「我是弗朗西斯·尤爾格雷夫嗎?」他問。
「這又怎麼了?」
「羅茜才不想要什麼弟弟妹妹呢。」她繼續用傻乎乎的兒化腔說,「天使也不要弟弟妹妹,不要,不要,永遠不要。」
「不是,你是約翰·特雷佛。」
大衛對弗朗西斯的批評使我有點惱火,但因為他一直衝我笑著,我的怒火又漸漸平息下去了。我坐在椅子上點起一根煙。大衛合上書,把書放在椅子旁邊的茶几上。他總是把書看成一種非常脆弱的東西。
這行字下面,同樣是褪色的棕黃色墨跡,寫著照片中人物的名字。「尊敬的穆塔夫-史密斯院長,尊敬的J.R.海克斯托爾主教,副主教,尤爾格雷夫教士……」但真正讓我為之動容的是尤爾格雷夫旁邊的一個名字——N.馬特萊瑟姆。
晚飯以後,她把特雷佛先生送上樓,並順道檢查了一下羅茜的情況。洗完碗碟我燒了壺咖啡,然後把咖啡帶進了一樓的客廳。大衛正在看《天使之聲》,我給他倒了杯咖啡。當我把杯子遞給他的時候,他抬頭看了我一眼。
「亨利嗎?」
「是九九藏書的,你寄給我的那本書非常有趣,和我從圖書館里借來的完全是兩本書,連標題都不一樣。你寄過來的書里有一首其他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的詩。我會乘上次那趟車過去,你能去利物浦街車站接我嗎?」
「他說他的妹妹南茜和他一起去了加拿大。從弗朗西斯準備送給他的那本兒童讀物上我們知道他的生日是一九〇四年七月。」
「現在還不知道,等生下來答案才會揭曉。我們甚至不能確定他是否能來到這個世上——所以之前爸爸、媽媽一直隱瞞著沒告訴你。你想要弟弟還是妹妹呢?」
「謝謝你,這本書是你的嗎?」
「親愛的,沒錯,我們家又要增加新成員了。」珍妮特說,「你不覺得這很棒嗎?」
「弗伯里夫人根本不可能認識尤爾格雷夫,不是嗎?她看上去還不到五十歲。」
我把照片翻過來。相框是木製的,幾顆圖釘釘著夾板把照片固定在裏面。我用指甲銼把其中幾顆圖釘撬起來,抽出夾板,然後從相框底部取下玻璃,把蓋在上面的硬紙板拿了下來。照片和相框支架連著硬紙板在一瞬間完全脫落下來。我把照片和相框支架從硬紙板上剝離下來。照片後面寫著幾行字,透過玻璃,我認真地審視著這幾行字。
「跳樑小丑又出現了。」
「她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呢?」
珍妮特搖了搖頭。「小時候她經常聽人提起尤爾格雷夫的事。你聽說過尤爾格雷夫吸食鴉片的事嗎?」
天色漸暗,大衛回家了。他在鑽進書房之前一直在小聲咕噥著什麼。羅茜莫名其妙地發起了脾氣,最後乾脆躺在地上打著滾,聲嘶力竭地大喊大叫起來。特雷佛先生躺在床上,用被單蒙住頭。大衛走出書房,朝樓上厲聲喊道:「珍妮特,你不能管管她嗎?我還在工作呢。」趁著他們雞犬不寧的當口,我用少量雞蛋和鹹肉做了個雞蛋鹹肉餡餅。
我上樓,想喝點琴酒。星期一從倫敦回來以後我就沒沾過酒了,但今天比較特殊,我想喝點酒來提提氣。走到二樓樓梯口的時候,我聽見羅茜房間里有聲音,便停下腳步偷聽起來。
這張照片是盛夏時拍的。「教士遊園會上的熱鬧場面:《奧伯龍》首演式。蒂坦尼亞和小仙女們。一九〇四年八月六日。」
可恨的亨利,我現在的境遇都是這個可恨的傢伙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