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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羊康蒂特大街出現在他們的右邊。他們斜穿過那條街,走進溫暖的酒館。「我給你要點什麼喝的?」
杜戈爾懷疑這次談話已經來到了某個十字路口,漢伯里說起話來就像一個棋手在開局時犧牲了一兩個棋子,結果證明這麼做事關重大。他在回答前猶豫了一下,他需要小心翼翼地措辭。
「這之前你做過什麼?」漢伯里公然顯示了自己的好奇心,這一點令杜戈爾很驚訝:這有什麼關係嗎?無論如何,他不喜歡回答這個問題。
「一千兩百英鎊。」漢伯里回答道,「貨到付款,而且我們會付一筆小額定金。如果速度快,沒準兒還有獎金。你能不能把手頭的事都放下,專心用一兩天的時間做這件事?」
「想和你談談。不會耽擱太久。一起喝一杯怎麼樣?」
不管漢伯里說什麼,一定是存在危險的。但是無論如何,他並不知道危險到底在哪兒。如果做事謹慎,警察就不會把他和漢伯里聯繫在一起,即便他們已經認定後者就是兇手。顯然,漢伯里的僱主是危險人物,但是像甘波那麼干,試圖欺騙他們,肯定會令他們不悅。如果辦事效率高,怎麼會有危險呢?
他們一人來了一根。杜戈爾輕鬆地吸了一口刺鼻的煙。他竟然沒發現自己這麼需要煙。這次談話停止了,第二輪談話將在九十秒鐘后開始,杜戈爾想。漢伯里在想什麼?他很可能是兇手,知道這一點將令他,杜戈爾,成為事後從犯。如果漢伯里試圖把他牽連進去,他將冒很多無法想象的危險。可是,漢伯里要如何僅僅通過談話將杜戈爾培養成一個罪犯?最簡單的答案就是:不可能。杜戈爾能夠想到的唯一結論是,他和甘波之間有共同聯繫——有關加洛林王朝的知識。現在看來,這一點似乎顯而易見了。可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有人會因為掌握了這門知識而被害,而且兇手冒著被人發現的危險立即接近另一個可以提供相關資料的人嗎?
漢伯里露出微笑。杜戈爾意識到,這個人其實很開心,而且他驚訝地發現,有的人竟然可以從玩火中獲得快|感。漢伯里回答時用了一種福爾摩斯對華生講話的方式,他的說法稍稍削弱了杜戈爾的錯覺。「實際上,危險性極小。你知道嗎,我和甘波拌過一次嘴,那段時間他一反常態,提供了很多有用的信息。至少最後那幾天是這樣。他告訴我,他把複印件交給了他的一個學生,而且這個星期就會還給他。他提到了你的名字。我想,他可能拿你的作業做了參考。我猜他不想干那些單調乏味的事。既然你去看甘波,說明你對這個學科有一定的了解——我認為,古read•99csw•com文書學很難成為大眾化的選擇。後來,你第二次從他的房間出來時拎著一個公文包,這是我從研究室的門縫裡看到的,公文包上WD(威廉·杜戈爾)的縮寫清晰可見。所以,我猜到你的名字也是合情合理的,事實的確如此。」
「我叫漢伯里,詹姆斯·漢伯里。」
這些想法使他不再懷疑漢伯里的動機,不再考慮他的僱主為了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會走多遠的路。這些問題都與他無關,如果有關係,也只存在於他的良知里。對他而言,良知一直是一個樂於助人、順從聽話的器官。它不會幫助任何人把道德的幽靈引出來。
「你想幹什麼?」杜戈爾聽見自己在說話。他很納悶,自己居然還能說出話來。
兩個人又沉默了。漢伯里引導談話的節奏不緊不慢,這讓杜戈爾很欣賞。現在漢伯里盯著他的杯子看,好像被杯子里的內容吸引了。他並不急於做什麼,儘管上一個小時里發生的情況註定了這是一件急事。杜戈爾的腦中有很多選擇,它們在互相撕扯:不可能,如果拒絕這個提議,漢伯里會不會把他當成危險分子?萬一接受了這個提議,是不是結局更危險,不只是一個偶然同犯那麼簡單?他脫口而出:「這大概是怎麼一個情況?你看,我得多了解一些,否則沒辦法作決定。」
「恐怕得是複印件。我們沒有原件。」
漢伯里若有所思地看著杜戈爾。「非常有趣。抽根煙吧。」他掏出一包帶過濾嘴的法國下士煙。
「站著喝酒多不舒服。」那個人說,「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有人偏偏喜歡站著喝酒。我一會兒就回來。」
這是今天他第二次被嚇著,比第一次來得還可怕。杜戈爾木雕泥塑一般被釘在那裡,身體因恐懼而變得僵硬起來。這個人絕對不可能是警察,猜到他的身份后,杜戈爾想跑。可是,他所了解的情況又不允許他跑。
陌生人巧妙地用胳膊肘輕輕推開人潮。酒館里擠滿了下班后想要在回家前匆匆喝上兩杯的人,煙霧繚繞、語聲喧嘩。杜戈爾盯著那個人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擁擠的人群里。這是他第一次清晰地看到這個人的部分身體。首先給他留下印象的是體型——他的身高不止六英尺,那件海軍藍的插肩大衣把他的肩膀襯托得無比寬厚。杜戈爾還瞥見了大衣下面深藍色細條紋的褲子和閃閃發光的黑鞋。
他們倆誰也不說話,杜戈爾心裏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好像兩個人都在忙著判斷對方是什麼來路。就像兩隻陌生的狗,不確定到底要湊上去聞一下,還是狂吠幾聲。
「威廉·杜戈爾。」他們鄭重其事地握了握手。杜戈爾不知道接read.99csw.com下來事情將向哪個方向發展。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他是不是很蠢?
「哦,什麼都干過,反正都不是什麼值得拿出來說的事。我經常去國外旅行,在圖書館上過班,還開過需要電話預訂的微型計程車。」他說的全是真話,不過這些職業是經過細心挑選的,可能會迷惑聽眾。
那人坐下來,舉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後用純粹好奇的目光打量著杜戈爾,後者也打算如法炮製。如果這個男人的背影像某類成功的專家,那麼他的正臉更充分證明了這一點。他頭髮斑白,梳得乾淨利落,兩鬢已經開始稀疏;他的臉看上去營養充足,雖然沒什麼個性特徵,但也算得上體面。外表是個受人尊敬的人,杜戈爾心想,奇怪的是,他臉上沒什麼皺紋。他穿了一件絲綢的襯衫,戴了一對素金的袖扣,還戴了一條和某個學校或者組織有關的領帶。
認識。這麼說,很可能是漢伯里殺死了甘波。杜戈爾和自己想要畏縮的本能抗爭著。這是他第一次碰到殺手。他很奇怪,自己的畏縮竟然如此微弱。事實上,他意識到他唯一真正擔心的是自己的安全:一個殺手會在何地,為何種原因停止殺戮?
漢伯里慢悠悠地輕聲說:「我向你保證,沒有任何危險,無論是對你,還是對別的什麼人。而且,如果你幹活麻利、值得信賴,我的僱主出手很大方。付現金,十英鎊一張的鈔票。」他一邊說話,一邊看著杜戈爾身上的那件破皮夾克,彷彿是在補充說明:「看你這樣就知道缺錢花。」
「雜而不精。」漢伯里微笑著說道。杜戈爾隱約感覺對方也不喜歡這個問題。「這麼說吧,目前我從事的是尋找失物的行業。甘波本來要幫我找一個東西,可是他在最後一刻食言了……這是我私下裡和你說,他的這種行為給我們造成了很多不便。這隻是一個小活兒,可是我的僱主為此支付了很多錢——一切都是正大光明的,不過也沒必要向國稅局提起。他接受了他們的條件,他們也接受了他的條件。本來是互利互惠的事,可是後來這個人變得很難對付。他很貪婪,你知道嗎?」
這次暫停給了杜戈爾時間,讓他思考漢伯里這麼說到底想暗示什麼。漢伯里一定是聽見他兩次出入甘波的房間。如果他同樣看得很清楚,那麼他一定注意到了杜戈爾的猶疑不決,也有可能看到他擦門把手。可是這樣說不通:如果他是兇手,為什麼要不辭辛勞地來見杜戈爾呢?假設杜戈爾的到來妨礙他離開那幢樓,為什麼他不趁著杜戈爾在休息室的那段時間溜走呢?
「甘波是研究這個時代的專家?」
他看著坐在對面的漢伯里。「好吧,我有興趣。拿什麼工作?原件,還是複印件?」
用一個衣著考究的劊子手回應,杜戈爾想,拿不準的時候,就上絞刑。幸https://read.99csw.com虧不到一英里遠的一個二樓的房間里有一個沉默的見證者,否則他越來越難以把這次談話當真。
陌生人在前面帶路,兩個人沿著小巷,看似不慌不忙地向校外走去。他們走在大街上,肩並著肩,相隔有一碼遠,方向是羅素廣場。天上開始下起濛濛細雨,廣場中心的花園陰冷潮濕,一點也不誘人。杜戈爾的同伴撐起傘,為兩個人擋雨。
「可以這麼說:我對這個學科有一個整體上的把握,不過沒有甘波那麼厲害。我對卡洛琳字體有相當程度的了解。我知道去哪兒找資料。」出於一時衝動,他補充道,「我選這個學科,其中一個原因是它晦澀費解。某個專業的研究做得越少,越容易不費太大力氣就獲得足夠的研究成果。你不必為太多次要的資料煩擾。小池塘里的大魚。」
杜戈爾怎麼會不知道呢?他能想象鑽進錢眼兒里的甘波,對一切視而不見。而且甘波不只貪財,還喜歡別人感覺到他的存在,他希望整個世界都銘記他的形象。
「他是我的導師。」他終於說話了,因為沒有理由不這麼做。
杜戈爾點了點頭。他幾乎沒聽到這個問題。干一兩天的活就能拿一千兩百英鎊的念頭在他的腦子裡游泳,猶如一幅誘人的海市蜃樓圖像。他還欠著女房東兩個月的租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姨媽給的錢已經縮減到兩位數了。他的信用卡即將從一個好說話的朋友變成一個不留情面的高利貸者。阿曼達是一件昂貴的奢侈品。
「求你了。」那個陌生人說。
「我的僱主要求甘波抄寫一頁中世紀的手稿,還得翻譯一下,並核實日期和出處等。他說過,這種文字是卡洛琳字體。這個活兒對於你們這些了解專業知識的人來說很容易。如果你不知道『&』這個符號的襯線,而且沒時間把它找出來,就沒那麼容易了。」
「你認識甘波博士嗎?」漢伯里態度溫和地問。
這句話雖然簡單,卻改變了一切。或許他只是想借個火。杜戈爾抬起頭,藉著門洞里透出來的昏暗光線,看了一眼那個人的臉。對方比他高几英寸,其餘的他什麼也沒看出來。
「我是不是可以這樣認為……」漢伯里又喝了一大口威士忌,「你對這個學科也有一定的……了解?」
採取攻勢的時候到了。「你呢?你靠什麼生活?」
「真的很愚蠢。」漢伯里繼續說,「我覺得他沒弄明白我的僱主到底是怎樣的人。面對任何形式的威脅,他們都傾向於做出極為激烈的回應。」
「是的,我想是的。他自己是這麼認為的,我猜也是。當然,他對字體非常https://read.99csw.com了解。」
令人驚訝的是,杜戈爾的同伴看到他的目光的走向時,咯咯笑了起來。「我今天是查特豪斯人。」
「我二十九歲。去年一個姨媽給我留了一點錢,所以我決定再讀一個學位——反正是朝著這個方向努力。」
換作五年前,聽了這話,杜戈爾肯定會臉紅,可是現在,他只是在內心臉紅。「沒有。我離開學校七年了,接受教育可能會給我的生活帶來改變。」
「請給我來一杯特製苦啤吧。」轉念一想,杜戈爾又說,「不,還是來杯普通的苦啤吧。」剛進門的窗檯前有兩張空凳子。杜戈爾把他的公文包放在其中一張凳子上,自己則跨坐在另一張上面。「我在這兒佔座。」
那個人轉過身,迂迴地穿過人群。他把飲料——一品脫的啤酒和雙份的威士忌——放在窗台上。杜戈爾嫉妒他的手怎麼那麼穩。
該死,杜戈爾心想,他怎麼這麼懂禮貌?你肯定想不到,一個有重大嫌疑的殺人犯會擅長老派的謙恭有禮。這種感覺令人不安,同時卻也令人安心。他可以拒絕(他本希望如此),然後坐上擁擠明亮的地鐵,匆忙逃回家去。荒唐的是,他竟然答應了。後來,他琢磨過自己當初為什麼會那麼做,但當時一切都很自然,這是一種受到驚嚇后的必然反應。或許,他更希望有一個陌生人陪著他,而不是自己一個人待著。
「當然。」漢伯里若有所思地揪了一下自己的右耳垂,「我的僱主也覺得很尷尬。甘波為他們做的那件事雖小,但是很重要。而且,就像你說的那樣,加洛林時代的文學晦澀難懂。這就是為什麼我要請你喝一杯——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有興趣接手。」
「沒有助學金?你真有自我犧牲精神!」
果不其然,杜戈爾想。他大聲說:「如果是正當的複製品,應該沒什麼大關係。」來到酒館后,有一個問題一直在困擾他,一種潛意識層面的憂慮,他一直想把這種感覺說出來,突然,他找到了合適的詞語:「你為什麼要冒這個險呢?我知道,我……看到那個場景的時候沒急著跑去打電話,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你可能會信任我。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麼你斷定我和甘波有同樣的技能呢?難道這樣不是很危險嗎?」
這個場景太不現實了,令杜戈爾感到很壓抑,好像他正在接受一個未來僱主的面試,或者和一個很難打交道的上了年紀的親戚聊天。「中世紀早期加洛林王朝對異九九藏書教徒拉丁文學傳播的影響。」這些話機械地從他的舌尖上滾出來,因為很多人問過這個問題,大多數人一聽到答案就轉換了話題。
那個人建議去「羔羊」。「我知道得走一段路,可是離開這個地方會讓我們兩個人心裏都好受些。」他朝著歷史系的方向揮了一下手。杜戈爾點了點頭。
「真的嗎?什麼專業?」
杜戈爾注意到漢伯里在按摩自己的手指,好像這個過程能給他帶來快|感。他的手保養得很好——修長優美,沒有任何皺紋,也沒有老年斑;他的指甲又大又方,顯然是經過精心修剪的。他輕輕撫摸著自己的手指,彷彿它們是他抱在懷裡的一隻貓。看到這個情景,杜戈爾稍微有點心煩。
是十英鎊一張的鈔票讓杜戈爾打定了主意。有了錢,一切都變得可能,不必再搞什麼學術投機了。他問漢伯里,他的僱主打算出多少錢。如果只是問一句「給多少錢」,好像是在這樣一個環境里製造不和諧音。
漢伯里又說話了,話音里似乎帶著歉意。「你比一般的學生看起來大很多?」
漢伯里的手指沿著杯子邊來回摩挲。「剛才我在那間……研究室,是不是叫這個名字?甘波隔壁的那個房間,半個小時以前。門是開著的,所以我聽得很清楚。」他喝了一大口威士忌。
杜戈爾放聲大笑起來。「簡直是最典型的甘波作風。」說完,他意識到這樣很輕浮,可是無關緊要,因為表現出普通的面對死亡的禮儀,在此時此刻也是不合時宜的。
「我想,發生的這一切和我沒什麼關係吧?」杜戈爾既是自言自語,又是在向漢伯里提問,可是漢伯里點了點頭。其實要想出一個理由也很容易。也許漢伯里為黑市工作,有人把一份偷來的珍貴的手稿交到他手上,他想要一份像樣的專家意見。其實,杜戈爾並不覺得自己已經到了那個級別。無論如何,這件事莫名其妙,因為竊來的中世紀手稿並沒有多大的市場——當然,除非那個假定的銷贓人早就找好了買家,而且這個買主並不嚴格按良心和道德原則辦事。
他本人對這件事的反應也令人困惑。他本該去報警,或者離開這裏,而不是和一個有充分理由被懷疑是兇手的人把酒言歡。他很害怕,是的,但這是一種間接體驗式的恐懼,就像看了一部好看的恐怖片——不,比那種恐懼更真實。在某種程度上講,他認為最恐怖的是,他對這種行為和實施這種行為的人並無任何厭惡的情緒。如果他對自己說實話,他現在主要是好奇,而且還有一種無聲的,但是一眼便知的興奮感。毫無疑問,這種興奮感和在剛剛被清空的腹部灌入一品脫啤酒無法完全脫離關係。
過了一兩秒鐘,杜戈爾才將注意力放在懸擺在句尾的那個不顯眼的問號上。漢伯里想了解一些背景情況,但又不想表達得過於生硬。
杜戈爾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