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7

7

「是的。」他回答道,「實際上,我是個作家。」他抿了一小口白蘭地。白蘭地跟他先前喝下去的葡萄酒和啤酒混合在一起,同時潤滑了他的想象力和舌頭。「對我們來說,這是出差。」
里瓦拜德夫人把托盤放在桌子上。「自從你們來了,雨就沒停過。傾盆大雨。簡直太瘋狂了,他們就是這樣的人,李先生和泰納先生。這種天氣還出去,肯定會被雨澆透。好像這裏的酒不夠他們喝似的。」
「這麼說穆恩斯太太是個可以幫助我們的人,我們得去見見她。」杜戈爾勇敢地闖入里瓦拜德夫人語言的河流,並把他的話頭瞄準與里瓦拜德夫人和阿曼達等距的那個點。
「非常高興您喜歡這頓晚餐,李先生。你們如果出去的話,是否願意拿上一把鑰匙呢?」
杜戈爾哈哈大笑起來。這時,教堂休眠人站起身,朝樓梯的方向走去。這個動作勾起了杜戈爾的睡意,儘管時間還早。一想到明天,他就興奮不已。他非常希望儘早見到穆恩斯太太。
「對,但是不一樣。您知道嗎,我是一個自由職業者,為電視台撰稿。我想調查一下是不是有可能做一個有關教堂和城市的電視系列片。您知道大概是什麼樣:既古老又新鮮——生動的歷史、建築物,採訪當地的居民和工廠,顯示大教堂是如何影響這座城市的,呃,還有其他這一類的事。」
她的好奇心如此缺乏自我意識,以至於杜戈爾不會因此被冒犯到。不管怎麼說,這個問題給他提供了一個完美的開場白,他可以向阿曼達展示他有能力用自己的方式處理這件事。
有那麼可怕的一秒鐘,杜戈爾感覺自己想問「誰是梅西太太」。結果,他問的是穆恩斯太太住在哪兒。不過他提醒自己,睡覺前要在鏡子前練習說威廉·梅西這個名字。
他們站在大堂中央,靜靜地聊了一會兒天,就在杜戈爾和阿曼達對面。接著,那個中年男子轉向前台後面的里瓦拜德夫人,對她說了幾句話。具體說的是什麼,他們聽不見。然而,她的回答將自身的文雅程度提升到了最高級,坐在壁爐邊的他們聽得很清楚。
他的同伴比較年輕,可能和杜戈爾年齡相仿,個子也高一點。年輕人在領導身邊一步一拖地走路,兩個人的尊卑等級從他們的態度上就可以一目了然。他有一頭已經開始稀疏的金髮,頭髮在耳朵邊打著卷,好像是在拙劣地模仿九-九-藏-書律師的假髮套。
當他發現這本小冊子的作者是大英帝國三等爵士勛位獲得者、文學碩士、羅辛頓教士、奧斯維斯·弗農·瓊斯神父時,杜戈爾並沒有很驚訝。既然他們到了十字鑰匙旅館,一種令人不安的邏輯就已經掌控了全局。先是有人提到普特金,接著,又出現了這兩個人——他們要住在這家旅館嗎?其中一個很可能就是李本人。小冊子的封面是亮光紙做的,印著大教堂的照片,弗農·瓊斯的名字又出現了。杜戈爾感覺自己是一個超越概率的賭徒。
弗農·瓊斯把敘述的重點放在中世紀。顯然,他贊成把這個修道院教堂提升至主教堂的地位,悲嘆脫離羅馬教廷所造成的毀滅性後果:那些清教徒肆意毀壞十五世紀華美的彩色玻璃;唯有聖圖姆武夫禮拜堂的祭壇後面保存了為數不多的碎片;教堂內部的陳設,包括北邊十字耳堂里那座早已聞名天下的中世紀鍾也因改革派的褊狹和無情而湮沒無聞了。幸運的是,最後一任修道院院長和第一任座堂主任神父——查爾斯頓的傑瓦斯保留了珍藏於修道院圖書館中的部分無價手稿……
「問題解決了。」阿曼達對他耳語道,「漢伯里說的是真話,殺他的那個人就在這裏。」
「哦,親愛的,你們來得太晚了。」里瓦拜德夫人好像被死亡的乖張羞辱了一頓,「上個月他去世了。心臟病發作。太可惜了——他可能就是你們要找的那個人。他幫了普特金先生很多忙,大教堂的事沒有他不知道的。他以前住在布里德斯莊園。真是一個好人啊,一點也不清高,和這裏的神父一樣和藹可親。他也喜歡喝這種蘇格蘭威士忌,真的很喜歡。」
「對我們來說,事情變得更簡單了,不是嗎?」阿曼達繼續說。她看著他。「哦,好了,威廉!可不能因為害怕就放棄。這件事越來越有趣了。」
兩個人都穿著嶄新的淺色西裝。高個子男人的外套是雙排扣的,看起來鬆鬆垮垮,兩個肩頭是鼓的,中間按下去卻是空的,黃銅紐扣在燈光下熠熠生輝。年紀長一些的男人的西裝剪裁偏保守,胸前的兩個口袋裡各放著一塊疊得很整齊的手帕,一塊是粉紅色的,另一塊是淺黃褐色的,兩種顏色與他襯衫和領帶的色調很搭,給人一種雅緻的感覺。
里瓦拜德夫人聽入了迷。
這時,前台的電話鈴響了。里瓦拜九_九_藏_書德夫人條件反射一般高效迅速地把他們的臟茶杯和酒杯收拾到托盤上。「那個東西造成的麻煩比它的售價多得多。」她說完就穿過大堂去接電話了。
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里瓦拜德夫人就走過來問他們是不是還想要一杯咖啡。阿曼達同意了,她還要了兩杯白蘭地。
「在哪個頻道播,親愛的?當然,我們這兒能看BB C。除此之外,只有安格利亞電視台了。」
里瓦拜德夫人走後,杜戈爾說:「我有點害怕,你難道不害怕嗎?我們這是在玩火。我可不希望最後是死路一條。」只要聲音一低,說出來的話就不是很有說服力。
「哦,說得太對了。看看我們的婚姻吧。我那個可憐的丈夫總是談論穿褲子的事兒,這一點已經說明問題了,不是嗎?」她朝阿曼達笨拙地眨了一下眼,彷彿一隻大象垂下了眼帘,「我不該泄露商業秘密,是不是?讓梅西太太知道太多不好。」
「表現得自然一點。」杜戈爾對阿曼達說。他們悶著頭吃烤鴨和巧克力慕斯,彷彿那兩個很快跟著他們從酒吧到餐廳里來的人就像牆紙上的圖案一樣沒有意義。進餐的過程中,他們分享了一瓶普利雪干白葡萄酒,而後又去休息區喝了咖啡。那個教堂休眠人正在餐廳里一口一口咬著多佛比目魚,於是,壁爐歸他們了。杜戈爾不得不克制自己想要逃到樓上去的願望。可是,回到房間就永遠無法知道任何事情。無論如何,除非這兩個人中的一個會讀心術,否則沒有任何理由因為恐懼而選擇撤退。杜戈爾在前台里瓦拜德夫人那裡買了一本有關大教堂歷史的書。待在餐廳的最大問題是很難找到一個合適的中性話題,而陷入緊張的沉默之中,用耳朵對準三張桌子開外的那兩個人則容易得多。
「也許他們去看望住在附近的朋友。」阿曼達溫柔地說,「或許他們是那種人,如果不付出努力就不能享受快樂。」
杜戈爾點了點頭。他試圖回想漢伯里在信里說了什麼——好像是告訴他,在李有一絲一毫的理由對他產生懷疑的時候就抽身離去。留在這裡是愚蠢的。為什麼冒險失去他們已經得到的東西,就為了……
他轉換心情還有一個原因:說給里瓦拜德夫人聽的那一套謊話易如反掌,儘管沒有計劃過,聽起來卻很有說服力,這給他帶來了滿足感。他對自己的能力要高看一眼了。他read•99csw•com揚揚自得,以至於當阿曼達說「威廉!你有沒有意識到明天羅辛頓的人就都知道你是那個做電視的人了」時,他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胡說!」他發現自己還很善於雄辯,於是繼續說道,「我們在這兒待不了多久,不會那麼出名的。反正,這是一個拿來問問題的好幌子。」
「不用了。」李先生提高了嗓門。他的聲音比較有感染力,只要他想就可以達到這種目的,「十一點鐘左右就差不多回來了。我們只是出去和朋友喝一杯。」
年長的那位看起來就像一隻營養充足、茁壯成長的獾。他的身材是梨形的,頭髮斑白,一個又長又寬的鼻子令臉上的其餘零件相形見絀。他的牙齒從上頜凸出來,跑到嘴邊。那些歪歪扭扭的黃牙給人一種錯覺,好像那不是牙,而是沒有設計好的鼻子的延伸。
教堂休眠人從餐廳里從容地走出來。在拐杖的支撐下,他走路的樣子很莊嚴。他對里瓦拜德夫人咕噥了幾句,遙望了一下杜戈爾和阿曼達,隨後嘆了一口氣,朝著窗邊離他們最遠的那把扶手椅走去。杜戈爾非常內疚,他曾經懷疑過這個老人的意圖。不過,他還是有那麼一點擔心。他放下咖啡杯點了一根煙,勺子碰到碟子發出響聲。
「女人一直是真正的統治者。」看她暫時停下,阿曼達接話道。
阿曼達簡要地解釋了一下,為什麼他們在這裏停留一兩天不會造成任何損失,而且她準備接受其他建議。她給杜戈爾的感覺是,不這麼做就是可鄙的。說服他的並不完全是她的言語,而是她的眼睛。她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目光里充滿了期盼,彷彿在問這個世界是否有膽量讓她失望。世界可能會讓她失望,但杜戈爾不敢。他決定照著阿曼達的意思辦,還建議想一個借口,好等里瓦拜德夫人回來后問她一些問題。
「不會吧?真沒想到。您和普特金先生太不一樣了,他是我們這裏接待的最後一個作家。您也對大教堂感興趣?」
「我們可以稱她為——」里瓦拜德夫人的措辭裡帶著刻意的精緻,彷彿在做這個判斷之前已經經過深思熟慮了,「社會的棟樑。上個星期她還——」她恢復了慣常的語速,「她在為聖魏茨伯格教堂(我們社區的一個教堂,在綠地的另一邊)的中央供暖籌款的義賣會上對我說:『里瓦拜德夫人,如果我們不在這裏煮茶,見證這個變化,就不會有read.99csw.com這些活動。』(當時門已經關了,在徹底打掃之前,我們想靜靜地喝一會兒茶。)我記得自己對她說:『沒有我們這樣的人,這些人能去哪兒呢?我們就像無名英雄,就像我們在學校學過的那首詩里的那個人一樣,無人悲泣、無人悼念、無人歌頌。』這不是很可恥嗎?真可惜,如今的孩子在學校里學不到這些東西了,您不這麼認為嗎?」
「小心不要淋得太濕。雨下得很大。」
「聖器收藏室街,親愛的。在中央大街的另一頭——旅館旁邊向上走的那條路。經過兩個大門口,再向右走,等快走到頭的時候就能看見聖器收藏室街了——那是一排老屋,感覺像童話里的房子。我想她住在八號,掛綠窗帘的那家。」
他和阿曼達坐在同一張沙發上,那本翻開的小冊子擺在兩個人中間,他們面前的矮桌上放著一個咖啡托盤。杜戈爾本想喝杯酒,但最後還是決定保持清醒的頭腦。阿曼達翻看照片,杜戈爾則粗略地讀著文字。
「怎麼說呢,」里瓦拜德夫人心不在焉地把煙灰缸里的東西倒進壁爐里,「你最好去找一下住在聖器收藏室街的穆恩斯太太。她是個寡婦,可憐的人——她的丈夫曾經是這個教堂歌詠班的領唱人。他死後,他們就讓她住到那所房子里去了。斯蒂文斯教士去世之後那房子就空了下來。不是他們不知道孰輕孰重,她是鮮花協會的負責人,沒有她,婦女協會和這個鎮子都會散架,這是事實。她對弗農·瓊斯很友好,幫他了解歷史和一切。瓊斯先生也很寵愛莉娜,也就是穆恩斯太太的小女兒。一個害羞的小傢伙,不過總是那麼溫柔。你知道老男人怎麼對待小孩子,他喜歡給她送禮物,給她帶去驚喜,看她笑。但是,他死後什麼也沒給她留下,除了他的那條狗……」
「哦,真遺憾。」杜戈爾心情沉痛地遞了一圈煙。(「我當班的時候不行,謝謝你,親愛的,有些客人很老派,你是不會相信的。」)「那就沒有人可以幫我們了嗎?」
「現在還不知道,一切言之過早。我得先寫一個策劃案,然後讓一些公司感興趣。當然,打入這個市場並不容易,特別是現在。」里瓦拜德夫人嚴肅地點了點頭,杜戈爾九*九*藏*書差點笑出聲來——完全不了解的東西聽起來卻這麼容易讓人相信。「我們到這兒來就是想沉浸在這種氣氛里,以便獲得新的靈感。這讓我想起了我們剛才讀到的那本有關大教堂的小冊子,作者是……」杜戈爾低頭掃了一眼那本書的封面,「這個弗農·瓊斯教士。這個周末我想和他聊聊歷史方面的問題,也許會對我很有幫助。您能告訴我他住在哪裡嗎?」
里瓦拜德夫人大笑起來,笑聲似乎讓她年輕了二十歲。「也許你說得對,親愛的。男人們都很滑稽,當然,在場的這位除外。難道我還不知道嗎?」她的語氣是在暗示,對這個話題她有充足的知識儲備,「我們這兒什麼樣的人都有。這麼說,你們是從倫敦來的?」
阿曼達用胳膊肘推了他一下,以示警告。那兩個人正站在餐廳門口,布告欄和接待台的左邊,和一個女招待互換矯揉造作的讚美之詞。女招待的懷裡抱著一個摞滿臟盤子的托盤,禮貌地接受他們的揶揄。種種跡象表明,她沒少收小費。她最後說了一句「哦,您不該這樣」就消失在廚房那邊了,那兩個男人則走出餐廳,步入大堂。
李大笑起來。他的同伴從牆上的挂鉤上摘下雨衣,幫著頭兒穿上,然後扭著身子穿上了自己那件。他骨瘦如柴的長手腕在袖口晃蕩著。說完再見,他們聳起肩膀,走進雨中。
杜戈爾看著阿曼達,咧開嘴笑了。和里瓦拜德夫人聊天讓他的心情很愉快。或許是白蘭地幫了忙。某種意義上說,穆恩斯太太讓他的腦子在擔心李的出現所帶來的危險之外,還有別的事情可做。他越是思考這件事,就越是想去拜訪她。穆恩斯太太,弗農·瓊斯的密友,很符合漢伯里的《聖經》參考中提出的那個建議——當然,「尋找,就尋見」這句話已經給出了明示。難道還有比一上來就去見一個了解死人的人更明顯的去處嗎?想來真是奇怪,里瓦拜德夫人認識的那個人,和給漢伯里下命令的那個人竟然如此不同。
兩個人臉紅紅的,喘著粗氣,好像剛吃掉的牛排和喝掉的那升餐廳自釀紅酒從內部向他們發起了攻擊。杜戈爾想,他們看上去像是旅行推銷員,由他們負責銷售的產品已經佔據了大半個市場,連報銷單都配得上他們超凡的商業才能。
「我承認你做得很好。」阿曼達終於說話了,這是非同尋常的高度讚揚,「得給你弄一個帶紙夾的筆記板和一副墨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