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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怎麼想都沒用,他們就是不知道該如何著手。杜戈爾意識到,李的存在為這個過程注入了一絲恐懼,這一點削弱了他的熱情。他暗自承認自己想離開羅辛頓,但是不知該怎麼對阿曼達說。「你看,我很害怕。今天下午就走吧。」那兩條漂亮的黑眉毛肯定會彎成弓形,然後說……哦,上帝,為什麼他是個懦夫?他既憤怒又絕望。這一切導致他自然而然地將胳膊肘戳在桌子上,平靜地說:「今天晚上,我要闖進布里德斯莊園。」
杜戈爾為這次探險做好了準備。他穿上連帽粗呢風雪衣、牛仔褲和靴子。這雙鞋不僅鞋底有氣墊,而且走在堅硬的路面上不會發出任何雜訊。下午,他買了一個小手電筒、幾張牛皮紙、一管膠水和一副質量不錯的膠皮手套。對此,他有些難為情。生活就是一種模仿藝術,但是如果沒有其他模式存在,生活又能怎樣呢?他把買來的東西分放在不同的口袋裡。
李對每個人都很和善。柔和的愛爾蘭魅力從他的身體里慢慢滲出來,這種感覺如此強烈,以至於杜戈爾發現自己很難記住這個男人細長的眼睛和冰冷的目光。他的聲音少有起伏,像是一個機器人在說話。如果沒讀過漢伯里寫的那封信,你很難把這個人往壞處想。
他邁著沉重的步子,走進那片草地。隨著地面升高,街燈變暗,他的腳步自動變緩。突然,周遭暗了下來。他知道大教堂就在前方,儘管他也很難搞清楚到底是哪種感官向他提供了這個信息。漸漸地,他分辨出教堂正廳和唱詩班窗口發出來的光,也許即便在最佳情況下,燈光穿透顏料和玻璃上的那層灰以後也會變得暗淡。教堂區的住宅窗口亮著幾盞燈,其中包括醫院街的那兩盞。它們中間的那片黑漆漆的地帶大概就是布里德斯莊園。
在他可以理直氣壯地從餐廳的窗前出發之前,還有兩扇門沒打開。第一扇門通向另一間底座搭在一個華麗的高台上的盥洗室。第二扇門是綠色的檯面呢門,通向一條很短的過道,過道兩邊是食品儲藏室,盡頭一定是廚房的門。杜戈爾用手電筒在食品架上掃了一下,發現了一堆空果醬瓶和一把不能用的叉子。他把燈光轉向兩碼開外的廚房。花了一會兒時間,他才接受了眼前所見。
杜戈爾無聲地抬起窗戶,跨過低矮的窗檯,整個人滑了進去。
他回到廳里。這裏很冷,聞起來有一股墳墓的味道。他的牙齒打顫,腦子裡列出一堆要離開的理由:他知道自己什麼也找不到;來這裡是一次無意義的冒險;他需要旅館的溫暖和光亮,更別提阿曼達實實在在的陪伴了……
過了約莫半個小時,那個聲音又出現了。杜戈爾努力說服自己,那是從管道里發出的聲響;老管道系統因不可預測而臭名昭著。麻煩的是,他現在跑不了了。後來,他幾乎能聽見自己向別人解釋闖入的原因:「怎麼說呢,我聽見噗的一聲,九_九_藏_書你知道嗎……」不,儘管存在管道問題,他還是會繼續有條不紊地檢查這座房子。
這片草地被一堵毛坯牆保護著,牆頭插了許多碎玻璃碴兒。杜戈爾沿著這堵牆一直走到門邊——這是一幢富麗堂皇的仿哥特式建築,彷彿是從一個啞劇版的《羅賓漢》里走失后,偶然進入這片沼澤的。
購物之前,他和阿曼達偵查了地形,了解如何從後面進入布里德斯莊園。這所房子帶一個小花園,一面邊界牆屬於房子本身,第二道牆和第三道牆把它和鄰居的花園分開,第四道牆則把它和教士草坪隔開。這一大片草地坑窪不平,向下一直延伸到河邊。修道院的魚塘就在這裏,雜草叢生的淺窪地是鯉魚和梭魚等待致命星期五的地方。草地東邊是橋街,這是一條與河平行的大街。公眾想要從教堂區進入這片草地,可以走兩個入口:其一是一條窄窄的小徑,你可以從走廊西南角的那扇門繞過醫院街西南角的教士住所,再通過幾個梯級進入草地;另一個入口位於教堂區的南部,離大教堂比較遠。
旁邊是一段寬寬的樓梯,踏板很淺,向上通往黑暗。杜戈爾鼓起勇氣。
門沒鎖,可是吱呀的開門聲把他嚇了一跳。他堅定地告訴自己,沒有人聽見這個聲音,但是他又後悔打破了這種似是而非的寧靜。
杜戈爾支持漢伯里的看法——主要是金錢和謀殺讓他的解釋看起來有理。而且,如果漢伯里關於弗農·瓊斯的過去的說法是正確的,那麼,鑽石確實有可能存在。
阿曼達大笑起來。「如果玩密碼是弗農·瓊斯的愛好,他肯定設計得比這個聰明多了。絕不可能這麼容易。」
門在杜戈爾右邊,離窗戶最遠的那邊。他朝著那個方向走,然後敬業地打開所有抽屜和櫥櫃的門,唯一的回報是二十年前出版的《羅辛頓觀察者報》,一碰就碎。細想一下,餐廳里怎麼可能藏什麼東西?一股緊迫感悄然來臨。
街頭漫步並沒有給他們帶來靈感。在座堂會議廳博物館,他們看見了奧古斯丁手稿的原件。他們在醫院大道找到了那個布里德斯莊園。那棟房子已經廢棄了,門窗緊閉。導遊書上說,那條教會的水蛭——高利貸者——曾在這裏做生意。杜戈爾認為,這句話恰如其分地描述了最後一個住在這裏的人。
他正站在餐廳里,這個房間很長,一直延伸到房子後面。他快速檢查了一下房間里的東西。有必要仔細看的地方,他就用一下帶遮光罩的手電筒。事實表明,遺囑執行人還沒有把傢具搬走。裝飾物和照片已經不見了,地毯、窗帘、餐櫃、桌椅還在。還留下了三個結實的桃心木桌,桌腿是雕花的,呈動物爪子形狀。桌子上落了一層灰,杜戈爾小心翼翼地躲過去了。灰塵讓他想起了手套。他把手套戴上,用手絹擦了擦可能碰過的地方。顯然,想要達到專業入戶竊賊的水平,還有很長一段九_九_藏_書路要走。
七點半,杜戈爾準時離開了旅館。這個時候,住在這條街上的人應該坐下來吃晚飯、看電視,或者去大教堂聽音樂會了。
毫無疑問,門把手正在緩慢地旋轉著。
「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阿曼達笑著說,「就像威廉一樣。」
轉到布里奇大街時,迎面吹來一陣風。他把頭縮進風雪衣里,感覺自己像是從某些法國電影里走出來的人。這種魅力在於,你永遠不清楚會發生什麼,但是你知道,將要發生的那件事意義重大。
他路過那個市場,拉小提琴的流浪漢已經走了。下午出門購物的時候,杜戈爾曾往他的帽子里扔了一些零錢。杜戈爾想,那個人此刻一定舒舒服服地蜷縮在一個廉價酒吧里,敞開大衣迎接溫暖,一品脫的玻璃杯擺在他面前。然而,由這個形象召喚出來的博愛之光很短命。當他沿著河山街向布里奇大街走去時,這種情景就離他遠去了。這是到達教士草地最不引人注目的一條路。他路過一家酒館,真想進去喝兩杯,然後回到阿曼達身邊,撒一個謊,就說布里德斯莊園太堅固了,怎麼也闖不進去。
一條通向那所房子的小徑在花園裡分了岔。杜戈爾沿著小徑向前走,一開始踮著腳尖,可是接下來就正常走路了,因為他記起來,他的靴子正是為這種路面準備的。
杜戈爾發現,在穆恩斯太太家發生的間奏曲令他精神振奮,儘管這並沒有給事情帶來任何進展。在那個舒服的房間里,看著窗外的中心塔,聽著莉娜坐在台階上沒完沒了的自言自語,你不太會擔心發生什麼邪惡的事情。莉娜五歲了,穆恩斯太太告訴他們,但是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她非常有想象力。「自己的孩子嘛。」很難知道那些玩具是做什麼用的,因為莉娜不停地給它們變換身份,讓它們一次次經歷殘酷的過程。目前她在大教堂模型里經營著一個公共汽車總站。對她最大的那隻泰迪熊要格外地恭敬,因為星期三它已經被冊封為皇太后了。
花園的后牆逐漸從陰影里恢復了原樣。杜戈爾伸出右手,去摸牆上那道粗糙的門。隨著他的觸摸,老油漆成片剝落。他帶著不合時宜的熱情向自己道喜。有一點似乎很重要:儘管他還是很害怕,卻能在黑暗中找到路。
杜戈爾從中央大街出發,立刻感覺自己既孤獨又扎眼,就像一個走在人群中,脖子上掛著廣告牌的麻風病人。這不是一個令人愉快的下午。宣布計劃后,阿曼達表現出來的熱情已經讓他不能改變主意了。她也想一起去,可是杜戈爾不同意。他的態度很強硬,並獲得了成功。她太寶貴了,不能讓她冒這個險。無論如何,他喜歡獨來獨往,萬一膽怯了,最好沒有目擊證人。她要留在旅館里吃飯,留心李的動靜。如果有必要的話,她會解釋說杜戈爾向升F小調《噁心》屈服了。
左邊那扇門通向一個很大的正方形房間,站在那兩扇百葉窗前可以俯瞰醫院街。沙發和扶手椅的位置標明了這一點。左手窗邊的角落裡擺著一架大鋼琴,鋼琴上放著一盆孤零零的蜘蛛抱蛋。突然,杜戈爾想演奏一曲《不算行為不端》,這個他從一降生就喜歡的曲子很適合這個環境。他在房間里迅速轉了一圈。這裏和餐廳一樣,冰冷且沒有特色。另一扇窗前放著一張書桌,看起來有希望,可是走近了一瞧,空的。如果他早一步,在弗農·瓊斯把那些東西搬走之前就來該有多好。https://read.99csw.com
夜晚靜謐。遠遠地傳來一點聲音,與其說打破寂靜,倒不如說是更強化了那種寂靜感。河的遠端,一列火車沿著鐵軌向前開,發出咔咔的響聲。在羅辛頓市中心,汽車的發動機隆隆響著,好像這個城市消化不良。風聲提供了一個柔和的背景,就像唱片的噝噝聲那樣無法定義地存在著。杜戈爾什麼也聽不見,無論是人聲還是別的什麼,對他而言都意味著危險。他堅定地告訴自己,即便遇到最壞的情形,至少教士草坪那三個出口中的一個也能為他提供一條逃生之路。
從牆頭躍下時,一堆潮濕的枯葉像墊子一樣起到了緩震作用。在他的衝擊下,那堆葉子一滑,他四仰八叉摔倒在草地上。他小心翼翼地站起來。兩邊亮燈的窗戶都掛了窗帘。他沒什麼可害怕的,沒人能聽到他落地的聲音。
右邊是一扇綠色的毛面呢門。左邊還有一扇門,和餐廳的入口在同一面牆上。杜戈爾隱約看見對面還有很多門,毛面呢門後面有一段向上的台階,門上的扇形窗里透出一縷暗淡的光。那道門是通向外部世界的出口。絕不能用手電筒。杜戈爾決定有系統地按順時針方向繞著大廳轉,碰到一個房間就檢查一個房間。這時他注意到,原來鋪在地上的地毯變成了石板。
這一刻,他們對巧合的信任變得不堪一擊。李在旅館出現是一回事,李在大教堂出現是另一回事;可是,李竟然出現在穆恩斯太太的家裡——儘管也許他和他們一樣很容易就發現了弗農·瓊斯和這個寡婦之間的聯繫,但是這也同步得太離譜了。
一段更窄,且沒有鋪地毯的樓梯通向閣樓。杜戈爾剛想上樓,又聽見了那個動靜——噗,噗,暫停,噗——聽起來像是莫爾斯電碼。他強迫自己上樓,上去以後發現了兩間天花板傾斜的卧室。從灰塵的厚度來看,這兩間屋子已經棄用多年了。每個房間都有一個粗劣的鑄鐵壁爐,爐子上生了厚厚的一層銹。其中一個房間里有https://read.99csw.com一個床架,彈簧斷了,沒有床墊。角落裡有一汪水。杜戈爾站在門口時,有一滴水從一小塊天花板上滴下來,在水面激起漣漪。「噗」的聲源找到了,他帶著更愉快的心境回到廳里,甚至不去想要不要靜悄悄地走路。
他站起身,把手伸進口袋裡摸手電筒。忽然,他莫名地興奮起來,彷彿回到了童年,在空房子里探險,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在這裏等著他。他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可是他已經來了,這個事實突然給他帶來一種強烈的喜悅感。
後來,杜戈爾和阿曼達一邊在街上溜達,一邊討論弗農·瓊斯。阿曼達發現,越來越難把這個受人歡迎的教士和那個犯罪世界里的顯赫人物畫上等號。
一根掉在地上的樹枝絆了他一下,他隨口罵了一句,把步速調得更慢了。空地里的氣氛陰森怪誕,這是他始料未及的,儘管他的眼睛逐漸適應無光的環境后,這種感覺慢慢減少了。
十字鑰匙旅館的餐廳里還有一個人,就是那個教堂休眠人,他在一個角落裡吸溜吸溜地喝著每日例湯。他們覺得可以討論一些事情,比如上午的進展情況。穆恩斯太太很友好,但是沒有提供任何秘聞。沒有任何有關那份複印件的原件的信息。杜戈爾爭辯道:「可能它與此事無關——也許他把那份複印件給了漢伯里,又把某個密碼給了李。這可能是一種卡爾達諾格子。」
他打開下一扇門,發現一間沒有窗子的密室,除了一卷地毯搖搖晃晃地戳在牆角,裏面是空的。
「就是一張紙,和信紙一般大,上面有編了號的字母那麼大的格子。你把兩張紙疊在一起,把沒有遮住的字母按給出的順序讀出來,這樣就能獲得想要的信息……這是我十歲那年從一張聖誕年報上讀到的。」
「什麼?」阿曼達一臉困惑的表情。
住在布里德斯莊園的人通過開在花園牆上的一道門進入草地。杜戈爾試著從那裡走過,發現門是鎖著的。但是,這道門本身似乎並不是一道麻木不仁的屏障。它高約七英尺,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它已經稍稍向內傾斜了,支撐石頭磚塊的灰泥也變得易碎,為手和腳留下了便於伸進去的洞。杜戈爾從鎖眼向內偷看,看見了右邊的後門和左邊的三扇大窗戶。百葉窗沒關,站在地上就能碰到。
他強迫自己繼續向前走,內心有一個無理性的聲音正在嘲笑他:你可真成熟啊。不,不是這樣的,如果我是一個成熟的人,一開始就不該來這個地方。成熟是一個你過一兩年總會達到的階段。杜戈爾非常懷疑他能否達到那個境界。也許,與其說成熟是九-九-藏-書一種狀態,不如說是一種幻想。成熟是獲得社會福祉所需的條件,是存在於其他人頭腦中的唯一現實。
即使什麼也沒得到,至少這次散步激起了他們的食慾,該去吃午飯了。
二樓有四間卧室、一間浴室和一間盥洗室。杜戈爾粗略地掃了一眼,就心滿意足了。這裏的搬遷過程似乎比樓下進行得更深入——他甚至猜不出哪一間是弗農·瓊斯的卧室。窗帘拆了,地毯卷著,床墊歪歪斜斜地放在赤|裸的彈簧上。
他比他們離開得早。過了一會兒,杜戈爾和阿曼達也走了。穆恩斯太太把《大教堂的權威歷史》這本書借給他們,這是弗農·瓊斯的信息來源。他們商量好,第二天喝下午茶的時間還書,並就那個計劃中的節目進行更深入的討論。
噗!聲音是從樓上傳來的,彷彿有人把一根手指放進嘴裏,然後用它抵住臉頰,緊閉雙唇,讓嘴巴不透氣,再猛地把那根手指抽出來。
後來他們一致認為,李走進穆恩斯太太家客廳的那一刻,他們就應該離開羅辛頓,然後把參与卡洛琳字體這件事丟進那些想要拋棄的記憶專用的精神雜物間。
事後他們明白過來,也許那個時候李就懷疑他們了。他在那個場合的表現並沒有令人不安之處,他介紹自己是弗農·瓊斯教士的老朋友,很好奇他是怎麼死的。(穆恩斯太太在瓊斯最後一次心臟病發作后陪他去過醫院。她語氣堅定地說,那個垂死之人再也沒有恢復知覺。)李認出了阿曼達,連帶著也就認出了杜戈爾。出於禮貌,他對這個正在策劃的電視系列劇表現出了興趣。他接受了一杯咖啡,在咖啡里加了奶和糖。
更左邊還有兩扇窗。他試著推了推旁邊那扇窗戶的下半部分,令他驚訝的是,窗戶竟然動了。這麼說,牛皮紙和膠水派不上用場了。幸好如此,否則會很麻煩,特別是在漆黑的夜裡,還有可能留下痕迹。他想了一下,窗戶這麼開著有什麼意義嗎?但是還沒等這個疑問在他的腦子裡紮下根來就被他打發走了。羅辛頓人沒有倫敦人那麼有安全意識,可能那個負責照看布里德斯莊園的人根本沒有料到會有人夜盜空房。
小徑通向後門,那裡上了鎖。杜戈爾移到左邊,來到和門拉開一定距離的第一扇窗前。窗戶不肯屈服。據他判斷,這是廚房的窗戶。
他慢慢爬上牆頭,剛一觸碰,灰泥表面就開始掉碎末。他在牆頭坐了一會兒,一邊豎起耳朵聽著,一邊向下偷看另一邊的暗處。他數到三,就像準備泡冷水澡的人那樣,跳了下去。
他離開客廳,穿過大廳,走進對面的那扇門。那一定是教士的書房。這是一個狹窄的房間,與其說是房間,更像是一條走廊,兩側是空空如也、直抵天花板的書架。一張皮面書桌立在門邊,門後有一把椅子,椅子前的那張長桌向窗戶的方向延伸。杜戈爾很失望——他隱約抱著一個希望,那就是教士的書可以提供線索,至少是一些令他感興趣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