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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戈爾開始不耐煩了,他生氣地跺著腳。「快點!我可沒有一晚上的時間陪你。快走。」
這種拖延幾乎是致命的。他突然意識到,或者記起來,門上沒有把手,這種門在設計的時候就考慮到讓端著托盤的僕人可以從各個方向用肩膀頂開門。塞德里克向他猛撞過來。酒瓶劈頭蓋臉地砸下,杜戈爾感覺到酒瓶經過時的風聲,可是搖擺的弧度太小,不會給他造成任何傷害。接著杜戈爾聽見鐵器刮擦石頭的聲音,刀碰到了牆。
杜戈爾微微鬆開了手。塞德里克的胳膊不由自主地移開了。塞德里克尖叫著,彷彿他知道肌肉暫時失去運動的方向會讓他付出怎樣的代價。塞德里克向杜戈爾的方向蠕動,瘋狂地想要拾起那把武器。杜戈爾的手腕突然擠在塞德里克和地板中間。一陣刺痛燒灼他的胳膊,他鬆開了那把刀。
杜戈爾跳向餐桌,然後瞬間越過桌子,塞德里克在桌子後面掙扎。杜戈爾的心裏生出一種轉瞬即逝的滿足感,因為他想到,塞德里克的眼睛只冒了幾分鐘的光,其實他比自己還不擅長夜間行動。他瘋狂地摸索著門把手。
可是,杜戈爾還有手電筒。他照了一下塞德里克的臉,後者身上發生的轉變令他震驚。那隻小麻雀突然變成了一隻猛禽。這個小個子男人的腦袋從大衣領子里鑽出來,向前戳著。他的鼻子像喙一樣探向杜戈爾,嘴唇向後咧開,發出一陣無聲的號叫,露出一排食肉的黃板牙。他那兩隻離得很近的小圓眼睛閃閃發光。
「起來,塞德里克。該走兩步了。」
「塞德里克。」他停頓了一下,「米爾斯。住在這附近的人都認識我。我不會害人。您聽我說,先生——」
有那麼噩夢般的幾秒鐘,他們的身體糾纏著亂竄亂跳,扭動著,撕撓著,用胳膊肘互擊。杜戈爾被粗暴地推到牆上,可是他成功地將粗糙的牆面當成發射台,衝著對手參差不齊的呼吸聲胡亂跳去。奇迹發生了,他發現自己在上面——塞德里克的小身子釘在地板上,正用下流的字眼罵他。
金屬撞擊石頭,發出叮噹聲。那個氣味更濃了。寂靜似乎盤繞在杜戈爾的腦海里,如一隻巨蟒抓牢並榨取他的想法。恐懼幹掉了其他念頭,只有一個除外九*九*藏*書
「閉嘴。你沒必要看見我。你叫什麼名字?」上帝,杜戈爾心想,自從當見習舍監以來,他從來沒對任何人這麼說過話。
「我在這兒睡覺。我不害人,真話。老神父在的時候,偶爾會讓我睡在花園的棚子里。他死了。最近天太冷,我一直在這兒睡覺,明白了嗎?房子總空著也不好。」
「酒吧里的一個人,倫敦來的一個華而不實的傢伙。您看,我已經——」
「啪」的一聲,他又關掉手電筒,接著不顧一切地將那張死沉的桌子推向流浪漢。瘀青的肩膀在發出抗議,但是他幾乎感覺不到疼痛。桌子滑過石板地,猛地頂住塞德里克的身體。
最後從他的臉部傳來輕微的吐出水泡般的聲響。
他們的談話陷入了僵局。杜戈爾拒絕啟發塞德里克,而塞德里克呢,不管接下來杜戈爾問他什麼,他都用「我不知道」回答,而且一臉固執的愚蠢相。
手電筒的光暗了一下,隨即又亮了起來。如果現在就沒電了,那塊電池一定是假貨……他飛快地想了一下:最好讓塞德里克動起來,趁電池還有電的時候把他處理掉。
「那他為什麼讓你闖進來?」
現在,手電筒的光對著地板,幸運的是,這一擊並沒有讓手電筒脫手。藉著手電筒光,杜戈爾朦朦朧朧地看見塞德里克又抬起了胳膊。他躲閃到一邊,把那個給他勇氣和信心的結實的大餐桌擺在屋子中央,他自己和塞德里克之間。
「不,他從來沒這麼說過。他偷偷塞給我五英鎊,說如果我留心一下這個地方,就再給我五塊錢。他說,那個老傢伙把傢具留給他的一個夥伴了,他怕有人偷東西……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先生?」
杜戈爾用右手壓住塞德里克的左胳膊,希望這條胳膊的末端就是那把刀。杜戈爾有力的手慢慢移向塞德里克的手腕。他感覺有什麼東西正轉動著,向他厚厚的大衣里鑽。震驚之下,他意識到一定是酒瓶頭,這是在酒館打架時最常用的武器。他用左胳膊肘把它推開,塞德里克的手突然不動了。
「小傢伙,現在你想轉變態度嗎?」
杜戈爾側著身離他遠了一些。片刻間,塞德里克就能站在他和他唯一的逃生之路——那扇綠色的檯面九*九*藏*書呢門和餐廳的窗戶——中間。如果他能拖延塞德里克的時間……
「抬起頭來。」他的聲音聽起來比往日沙啞。
「那邊的另一扇門,先生——」塞德里克的手指越過杜戈爾的左肩。
「這些門通向哪兒?」杜戈爾用手電筒指著那些門。
他的右手已經夠到了塞德里克的左手。杜戈爾彎起手指,攥住塞德里克那隻握刀的手,並開始擠壓它。塞德里克的小手攥緊刀柄。有那麼一秒鐘,杜戈爾的強壓和塞德里克的反抗獲得了緊張而脆弱的中國摔跤式平衡。
塞德里克用牙齒緊緊咬住那個木塞,把刀從裏面拔|出|來,接著把木塞吐在地上。他把刀刃放在臉上,深情地在鬍子楂上磨來蹭去。杜戈爾聽到刺耳的摩擦聲。
杜戈爾任憑寂靜逗留不去。唯一的聲響是那個流浪漢刺耳的淺淺的呼吸。他很驚訝,應該說是很震驚——他發現自己竟然很享受這種新奇的場景。不言而喻,那個人對他充滿恐懼。通常是反過來的。這是他這個晚上第一次感覺自己在控制局面。
「我想參觀一下房子,包括地下室。」這種房子肯定有地下室。也許能找個地方把塞德里克鎖起來。他不會出事的。從倫敦打一個匿名電話到當地警察局,或者由李出面,二十四小時之內就能把他救出來。
他向前走了一步,用腳踢了一下那個流浪漢。
小提琴盒。
又是一通審問,又踢了他幾腳,杜戈爾才確切知道這個陌生人想叫塞德里克做什麼。
他開始繞著桌子轉圈,手裡穩穩地端著那個兇器。
可能塞德里克的信息儲備已經被耗盡了;可能是李派了泰納去羅辛頓各個骯髒的酒吧對八卦新聞進行撒網式排查。當泰納發現塞德里克了解布里德斯莊園后,就自作主張地用可憐的一點錢雇了一條看門狗來為他服務。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李知道弗農·瓊斯認識塞德里克。可是如果像漢伯里說的那樣,李沒來過羅辛頓,那麼這種可能性就不存在了。
這次,流浪漢謹慎地朝手電筒光偷看了一眼。杜戈爾認出了那張鬍子拉碴的瘦臉。他在想,如果把臉暴露在燈光下,流浪漢是不是也能認出自己?最好別冒這個險。
漸漸地,隨著進一步的提問,加九*九*藏*書上時不時地用靴子踢他一腳,杜戈爾把全部情況都從他嘴裏套出來了。至少他聽到了塞德里克想要告訴他的話。
塞德里克也不會對此守口如瓶;麻煩在於,李對恐嚇和賄賂這兩樣東西的熟悉程度,是杜戈爾無法想象的。也許他可以把塞德里克捆起來,為他和阿曼達逃回倫敦做兩個默默無聞的人爭取時間……
對光亮的需求。
手電筒光在燃氣爐具和右邊的牆中間發現了一團舊衣服。杜戈爾把光柱對準那個角落,然後故意慢慢地把光朝著那個東西移動。在五碼遠的地方,他停住了。
「你在這兒幹什麼?」忽然,杜戈爾走了神,想到塞德里克的母親可能在讀《方特勒羅伊小爵爺》時曾經流下幸福的淚水,於是,她就給兒子起了和主人公一樣的名字。
房子里只剩下杜戈爾一個人了。
「去哪兒?」顯然,對方的哀訴裡帶著粗野。塞德里克的眼睛一閃一閃的,左看看,右瞧瞧。
「啪」的一聲,杜戈爾關掉了手電筒。突然,汗從太陽穴附近的毛髮下面鑽了出來。門是要關,還是要開?恐懼將他攫獲,想動彈是不可能了。
塞德里克猛地一動。杜戈爾滾到一邊,離開致命的刀尖。在他做這個動作時,塞德里克又尖叫起來:一開始這個聲音高八度,而後漸漸降低音高,減小音量,變成了一聲嗚咽。
「窗戶在那兒,先生。」塞德里克猛地用大拇指指了一下餐廳的方向,「他說我睡在這兒沒問題——」
杜戈爾並沒打算開手電筒,這好像是他的本能替他完成的。廚房門那邊傳來模糊的動靜,更遠處的黑暗裡,有一陣瘋狂的窸窣聲,彷彿是一隻藏在洞穴里的夜行動物受到了驚擾。
「哦,你給我閉嘴。」會是李,或者泰納嗎?「跟我說說那個人——你們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見的面,他都跟你說了什麼。把你知道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我。」
「我什麼都沒幹。」
縮在角https://read•99csw.com落裡的那團東西發出沙沙聲和驚慌失措的吸鼻子的聲音,但是沒把臉露出來。
「我什麼也看不見了。」小提琴手咕噥著,聽他的聲音,好像是因為受到虐待而抱怨,「眼睛疼。」
門在合葉上嗚咽著。一陣風從廚房裡翻滾而出,攜帶著長時間不洗澡的體味。如果這個味道的擁有者再向前邁兩步,就能直接走進杜戈爾的身體里。
他右手攥著那個差幾英寸就打到杜戈爾腦袋的雪利酒瓶,左手放在外套口袋裡,杜戈爾眼看著他從裏面掏出一把木柄的餐刀,六英寸長的刀刃磨得鋥光瓦亮,刀尖上還頂著一個木塞子。
他朝攻擊者的方向半轉過身,抬起右膝蓋,向黑暗中猛地磕了過去。碰到了,塞德里克發出尖叫。從聲音上判斷,他的嘴離杜戈爾的耳朵只有幾英寸遠。
幾天前的一個晚上,塞德里克在河邊新教禮拜堂旁邊的黑豬酒吧遇到了一個人,那個人可能就是泰納,不過很難確定,因為塞德里克的描述能力有限。那個人給他買了兩杯酒,還對他進行了一番盤問。起初,他問的是一些大致情況,有關羅辛頓的,還有在那裡發生的微不足道的犯罪事件。接著,陌生人將談話的內容轉向弗農·瓊斯。在塞德里克的認知中,這個教士是當地的一個大善人,沒人討厭他。弗農·瓊斯去警察局看過他一兩次,偶爾也讓他睡在花園的棚子里。他的小提琴和大衣都是瓊斯給的。於是,塞德里克對他的恩主產生了近乎奴僕的感情。有時他會去花園裡幹些雜活。
杜戈爾的腿落下時被塞德里克緊緊抓住,彷彿這是一條救生索。兩個人重重地摔在地上。酒瓶碎了,過道有限的空間里充滿了濃濃的雪利酒味。
「哪兒?」杜戈爾半轉過身。這時,他看見一個模糊的動作,於是本能地向後閃了一下。那個東西一下子重重地落在他的右肩上,一聲痛苦的呻|吟撕裂了他的喉嚨。
燈光將杜戈爾的恐懼變成了逞能。他不假思索,一腳踹開門,然後用手電筒光掃射了一遍廚房。與此同時,他的腦子也開始工作了。不管是誰在那裡,肯定不是杜戈爾更怕他,而是他更怕杜戈爾。光背後的杜戈爾一定是隱身的。第二個闖入者又在布里德斯莊園做什麼呢?
「我問你read.99csw.com叫什麼名字。」
一開始,他只看到了細節:布滿泥點還裂了縫的軍靴、像是用繩子捆起來的褲子、破舊的黑大衣、一團油乎乎亂蓬蓬的灰白頭髮,以及一個什麼盒子的蓋。
「那扇門,」塞德里克的大拇指猛地指向最遠端的那扇門,門在他身後,那面牆上還有雅家爐和窗戶,「通向後門。是一個小房間,有一個水槽,還有一個馬桶。」他停頓了一下,用手背抹了抹鼻子。令人吃驚的是,這個動作竟帶有輕蔑的意味。「那邊的那個,」他指的是杜戈爾右邊,挨著梳妝台的那扇門,「通向地下室。」
塞德里克站在那裡,一動不動,雙臂交叉在胸前,猶如一個試圖為自己取暖的漫畫人物。
把這些細節匯總在一起,他得出了一個結論:一定是那個在市場賣藝的流浪漢。那個人的臉被光遮住了,整個人縮在大衣里,古怪且拙劣地模仿一隻熟睡的鳥。
李一定是個面面俱到的人。想到這兒,杜戈爾打了一個哆嗦,手電筒的光柱也跟著搖晃了一下。也許李已經派人來監視這個監視者了。不,他是在疑神疑鬼。但是他必須記住,李,不容低估。
塞德里克用手支著燃氣爐,慢慢站起來。在這個過程中,他的外套叮噹作響,杜戈爾意識到,他寬大的口袋裡裝著一個瓶子。
「我不明白。你是怎麼進來的?」
「誰說的?」
「好,」杜戈爾嚴肅地說,「我們先去地下室。」
被屋頂漏水驚嚇的記憶似乎仁慈地遠離了。
「撒謊。不可能是他,除非他在墳墓里和你說話。到底是誰?」
「抬起頭來。」杜戈爾又把這幾個字重複了一遍,他語速緩慢,且不摻雜任何情感。
他低頭看著塞德里克。鋪了石板的廚房冰冷刺骨。他想離開這裏,可是該怎麼處理塞德里克呢?這個流浪漢肯定大概知道他長什麼模樣——如果他回去把這個情況彙報給李,那麼查出是誰夜訪布里德斯莊園並不是難事。
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愚蠢。他把塞德里克歸類為上了年紀的酒鬼;他沒明白,這個男人是靠機智糊口的,很有可能是嚴酷生活中的倖存者,經歷過幾十次類似的戰鬥。
談話中間出現了短暫的停頓。「老神父。」說著說著,塞德里克抬起頭來眯著眼睛看手電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