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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坐在大堂那邊的辦公室里,面前擺著一個滿滿的煙灰缸,「時運」煙的煙屁股都快從煙灰缸里溢出來了。
二月份去教堂溜達?杜戈爾雖然心裏這麼想,但沒說出聲來。嶄新的粗花呢大衣隔著他的襯衫都很刺人,並且剮蹭著他的大腿。
「該死的附加稅。」杜戈爾罵道。她大笑起來。他說他們想結一下房費,並對臨時通知她表示抱歉。阿曼達突然記起來,今天是她祖母的生日。他們說好要開車去威爾士,給她一個驚喜。
裏面不是空的。教堂里擠滿了人,很多人神情黯然,穿著紫色或黑色的禮服。一個洪亮的聲音正在說:「……第四百七十號讚美詩。」
他偷偷摸了一下自己的脈搏:又恢復正常了。討論線索是一種能給人帶來安慰的學術活動。
李和泰納也活著。
「上帝——」迷你庫珀再次加速時,杜戈爾激動地喊道。這句話突然被打斷了,因為阿曼達來了一個能讓駕駛教練都少活幾個月的緊急停車。
阿曼達噘了一下嘴,而後放聲大笑起來。她的這種表現讓杜戈爾感覺溫暖。「好了,威廉,我們先去看看教堂吧。」
除了那幾條狗,這裏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或許所有的村民都住在由地方政府出資興建的住宅群里,而那些房子隱藏在視線之外。
「沒有打擾您吧?」杜戈爾指著放在煙灰缸旁邊的計算器。
阿曼達點了點頭。「我想是這樣。可這不是李的做事風格啊。這也不符合漢伯里對他的描述。他的手法應該更……更強硬吧。」
「怎麼叫這個名字,」阿曼達說,「我說的是那個神父。你想想別人會怎麼笑話他,給鉛筆裝鉛芯什麼的。」
他決定去吃早飯,留下阿曼達一邊化妝,一邊消散掉起床的怨氣。下台階時他三步並作兩步,從前台拿了一張《觀察報》,然後溜進了餐廳。
當他們轉入另一條路,朝斯朗福德開去時,杜戈爾回頭看了一眼。路上空蕩蕩的。
阿曼達將時速降至平穩的四十英里。道路在堤岸的庇蔭下筆直地向前伸展。杜戈爾點著一根煙,阿曼達說他抽得太凶了,而且為什麼不給她來一根?
「是那個臀部讓人反感。」杜戈爾複述了一遍廣告詞,「『來自斯朗福德的斯威爾泰克斯……用超柔軟的方式為您的臀部帶來奢華的觸感。』查爾斯頓·帕爾瓦離斯朗福德四英里,吃完早飯後我查過地圖。一看名字就知道地方不大。」
這不是那輛蘭吉雅,而是一輛老掉牙的莫里斯旅行車,開車的是一個頭髮灰白的老女人。她燙了一腦袋鬈髮,好像戴了一頂德國鋼盔。一道金屬網將車的前座和後座隔開,一群狗正在後座上打滾。
像往常一樣,read.99csw.com教堂休眠人也在那兒,這次他躲在一張《星期日電訊報》後面。李和泰納不見蹤影。難道他們吃過早飯了?還是打算過一兩分鐘再下樓,然後用盡全力攪亂他的消化過程?
道路劇烈起伏,他們在沒有任何預兆的前提下就來到了查爾斯頓·帕爾瓦。這個村子很小,他們一下子就開過了中心區,於是不得不折回十字路口。這裡是這個村莊存在的唯一理由。路口的西北角有一家酒館,阿曼達把車開進院子。
另一則告示寫在一張紙上,告訴他們這座教堂供奉的是聖圖姆伍夫。「你看見了嗎?」杜戈爾說,這個教區的神父是神學士H.B.布萊克神父,同時他也是向東五英里遠的查爾斯頓·莫納克羅魯姆的神父,以及馬德格雷伯恩漢姆的教區長。四旬齋期間,聖圖姆伍夫的禮拜儀式將在……由於遇到了倒霉事,這張紙的下半部分已經被撕掉了,只留下參差不齊的缺口。
杜戈爾打了一個哆嗦,接著不由自主地向身後看了一眼。與此同時,阿曼達邪惡地猛踩了一腳油門,迷你庫珀突然向前一躥。他們看見了同樣的東西。
幾秒鐘后,那輛黑色的車突然拐過來。杜戈爾不再害怕了,反而覺得自己很蠢。
這個小客棧呈L型,名叫「伯恩漢姆武器」。呈不規則波浪形的房頂因為時間太久變成了綠色。小停車場里已經停了六輛車,也包括在路上超過迷你庫珀的那輛旅行車。奇怪的是這個時候竟有這麼多車,更奇怪的是,杜戈爾心想,竟然還有一輛長途汽車。
一個身材矮胖、臉長得像濕海綿一樣的女服務員過來等他點餐。慷慨的阿曼達自動放棄了吃早飯的權利,於是他可以將飯量加倍。等著上菜的時候,他決定告訴里瓦拜德夫人他們要走了。
我生來就不適合過這種日子,杜戈爾心想。接著,他大聲說:「如果弗農·瓊斯也給了李兩條線索——假設《箴言》里的那句話也是一條線索(先撇開它是怎麼到我們房間的這件事不談),那麼,我們就得到了四條線索中的三條。」
杜戈爾凝視著窗外。他們正穿過一個沒有任何特色可言的村莊,以及爛泥海中一座由了無生趣的建築物組成的島嶼。一塊路標牌上寫著:查爾斯頓·帕爾瓦。杜戈爾說:「如果漢伯里對李的性格的解讀是正確的,那麼金罐子確實應該存在。同時,他又暗示我們,李會用一種更加……清晰的方式警告我們離開。而且,我很懷疑——」杜戈爾感覺一絲譏諷悄悄溜進他的聲音里,「李用完那些卡片后,是不是還有一大摞弗農·read.99csw.com瓊斯的名片供他使用。」
離他們一英里遠的地方有一輛黑色的車。
昨天晚上的事還在腦子裡鮮活地存在著,但他不再有那種氣喘吁吁的恐懼感。它已經隨著黑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同樣急迫的感覺。
外面陽光燦爛。儘管天氣很冷,天空卻呈現一種似真非真的地中海藍。杜戈爾心中一陣輕微的狂喜,他厲聲告訴自己,這什麼也不是,只是對昨夜的一種反應。杜戈爾的心情很輕鬆,因為李和泰納都沒有露面。邪惡勢力無影無蹤……
一架不知放在什麼地方的管風琴透過欄杆的縫隙發出呼哧呼哧的喘息聲,這個聲音如一股浪濤在教堂正廳諾曼風格的矮壯石柱間遊動,碰到沾滿污垢的椽子又反彈回來,將站在門口的杜戈爾和阿曼達吞沒。
杜戈爾嘆了一口氣,所有本能都在力勸他逃走。「按原路出城。然後在B什麼的地方向左轉——應該有去斯朗福德的路標。」
「查爾斯頓·帕爾瓦。」阿曼達說。
里瓦拜德夫人很有風度,否認了他們的突然離開會給旅館造成任何不便。為了不輸掉這一局,杜戈爾表示,如果那個電視節目進展順利,他們的製作團隊一定找不到比十字鑰匙旅館更好的總部了。
「嗯,泰納看起來就很蠢。」杜戈爾反駁道,「也許他想給李看一些真憑實據。把第二張卡片留在原地又是什麼意思呢?難道是想警告我們嗎?」
是這條路救了他們,更確切地說,是那些排干沼澤里的水、卻把這事兒忘得一乾二淨的工程師救了他們。堤岸突然向左轉,彷彿一條狗聞到了更有趣的氣味。這條路順從地跟隨著那道堤岸。備感驚訝的阿曼達高速轉過九十度的彎。汽車滑向馬路另一側時,剎車裝置發出尖叫。杜戈爾緊緊抓住安全帶,彷彿他手裡攥的是救命索。
杜戈爾感覺嘴裏有一絲苦味。他知道,迷你庫珀將一輛狀態良好的拖拉機遠遠拋在後面都成問題,如果換成一輛嶄新的蘭吉雅就更沒戲了。
迷你庫珀在院子里等他們,旁邊還停著一輛灰色的福特安格利亞,車身上落了鳥糞,旁邊還有一輛車,閃閃發光的黑色蘭吉雅,後車窗上擺著一個粉色毛絨玩具。
幸好里瓦拜德夫人的話被打斷了,她還沒來得及問太多問題,比如執行團隊的人員構成、工作習慣和製作團隊的要求等等。
「我擔心的是……」阿曼達說。
阿曼達邁步跨過停柩門。杜戈爾跟在她身後,看著她的頭髮在肩膀上跳動,覺得這個村莊猶如一個演員尚未出場的舞台。
把你的讚美獻在他腳前……read.99csw•com
女服務員那張結實的臉從門後邊探出來。「您的早餐。」她的語氣中顯然帶著責備,說完,她就消失了。
恐懼同時俘獲了杜戈爾和阿曼達。他們轉過身,跑進門廊,把那一點殘留的猶如無辜旁觀者的可信度拋到了一邊。杜戈爾抓撓著沉重的門閂,用盡渾身力氣推它。接著,他和緊隨其後的阿曼達一起摔進了教堂。
「大門。」她言簡意賅地說。
一個小時后,他們走出了旅館。杜戈爾吃飽了,阿曼達收拾乾淨了,他們用不同的方式準備迎接新的一天。
在明白她在說什麼之前,杜戈爾已經下了車。道路輕柔地轉向,離開了堤岸,留下一片窪地橫在二者之間。一扇拉著鐵絲網、豎著五根鐵杆的大門將道路和乾涸的深溝隔開。
他推開大門,阿曼達將迷你庫珀車歪歪扭扭地從那個缺口開進去。大門的左邊貼了一則告示,上面寫著:大烏斯河管理處——凡闖入者必遭起訴。當他貓下腰從迷你庫珀車旁邊鑽進去時,他不安地意識到,在這條路上開車的司機如果觀察力敏銳的話,還是能看到這輛車的,他多麼希望在法院里獲得相對的人身安全。
他們四肢僵硬地從迷你庫珀車裡爬出來。歡迎他們的是一陣犬吠。帶頭叫的是一條獵狐梗,叫聲是從旅行車的後座上傳出來的。車的後窗上貼著一張紙,就在那條流著口水的獵狐梗的下巴前面:「用動物做實驗是兇殺。」杜戈爾念道,他想,如果那條獵狐梗有這個本事,它也能成為兇手。
這輛長途汽車很舊,起初大概是做遊覽車用的。最近它被漆成了很土的紫色。車的一側刷著幾個亮黃色的大字:羅辛頓理查茲——旅行的唯一方式。車內空無一人。
聽她這麼說,杜戈爾把手裡的那根煙遞給阿曼達,接著又給自己點了一根。他說:「『你豈要定睛在虛無的錢財上嗎?因錢財必長翅膀,如鷹向天飛去。』我不喜歡這樣,親愛的。太不正大光明了——好像整件事是一系列齷齪的錯覺。」
大門右邊有一個布告欄。他們盯著那幅風化了的海報,去年七月,為了修復教堂的尖頂曾經舉辦過一場義賣會。杜戈爾抬頭看著它。那場義賣會並沒有達到預期的目的,低矮塔樓上的那個尖頂彷彿一頂印第安人的圓錐形帳篷,破破爛爛的。幾塊石板已經不見了,風向標彎成四十五度角。
我的靈啊,歌頌天上的王,
杜戈爾推開門時,大門的合頁發出痛苦的尖叫聲。他們走上小徑,穿過庭院。有缺口和裂縫的墓碑荒涼地堆棄在教堂周圍的土丘上。這條小路通向教堂正廳北牆上開出的一個門廊,並從那裡岔出兩條九_九_藏_書小路,一條路環繞教堂,另一條路繼續向東,通往庭院盡頭一道生了銹的鐵門,鐵門兩邊是由杜鵑花和松樹組成的屏障。
兩個人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離門廊還有二十碼遠時,汽車發動機的聲音讓他們停下了腳步,回頭朝十字路口望去。一輛黑色的蘭吉雅車穩穩噹噹地開進伯恩漢姆武器的前院,並在迷你庫珀車旁停了下來。杜戈爾的心情幾乎可以用愉悅來形容。等待結束了,星期日上午的寧靜不過是一種偽裝。
馬路對面是一個商店,百葉窗緊閉著,在一排高矮不齊的農舍中,這是最後也是最大的一間。伯恩漢姆武器的斜對角是一間年久失修的小教堂。它大概是從一個土丘里,經歷了一段漫長的、純屬偶然的有機生長過程后長出來的;大自然似乎已經放棄了做這個實驗,只把它當成幾個世紀前的一次敗筆。
車開出一英里后,羅辛頓郊區變成了一片黑暗單調的沼澤。這裏的風景可謂一馬平川,地平線周圍的天空猶如一個扣過來的韋奇伍德陶瓷碗,將迷你庫珀變成了一隻鮮艷的昆蟲。
「不要緊。」她的嘴角憂傷地下垂著,「就是附加稅的問題。應該管它叫麻煩加倍稅,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公正的話。」
還有一幢建築值得注意一下。它佔據了十字路口的第四個拐角,是一幢整齊的安妮女王風格的房子,四周被沒有裝飾的、排列整齊嚴密的花壇和黑色鐵欄杆守護著。這不禁讓杜戈爾想起了大號的玩偶之家。
「不知道查爾斯頓·帕爾瓦是不是像剛才經過的那個叫馬德格雷什麼什麼的村莊一樣空空如也,」杜戈爾說,「反正,到了就知道了。」
「你好,梅西先生。我能為您做些什麼?」
杜戈爾和阿曼達不知不覺地向門廊的方向退,可是太遲了。當他們到達門廊的陰影處時,李看見了他們。他抬起右臂和他們打招呼。他是在威脅他們嗎?他笨重的身體穿過馬路,目的明確地向他們這個方向移動。
杜戈爾點了點頭。「我們應該查一下旅客登記簿。」他氣自己漏掉了這麼明顯的事,「我敢打賭,李這麼做過。」不然的話李會把車停在其他地方的。
「馬德格雷伯恩漢姆。胡說,我們倆穿得多體面啊。幸好你穿了這件粗花呢的外套。我們看起來就像常去教堂溜達的遊客。」
「我知道。誰把卡片和第二本參考書放在包里的?為什麼會這樣?實在是太荒謬了。在我們找到那張卡片之前都還說得通——李肯定知道泰納在我們的房間里尋找可疑的東西,於是,他先是把你,然後read.99csw.com又把我們兩個人一起拖住。即便是這樣,泰納也應該拿走那本參考書——」
當杜戈爾在清晨灰濛濛的光線中漸漸醒來時,他驚訝地發現,已經快八點半了。他本以為即使能睡著,也會睡得時斷時續。前一天晚上他們就把大部分行李收拾好了,準備第二天一大早出發。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還得顧及疲倦的身體。
「哦,當然了。」阿曼達說,「那麼《箴言》里的第一句引言又說明什麼呢?『你豈要定睛在虛無的錢財上嗎?』也許弗農·瓊斯是在告訴我們,彩虹的盡頭沒有金罐子。也許是李在告誡我們快點走開。」
「李現在很可能已經得到了全部四條線索。」阿曼達的語氣簡直令人受不了,「如果我們能把那兩條線索藏好,就不會發生這種情況了。」
開出幾百碼后,杜戈爾意識到,她的妥協和笑聲同樣毫無意義。熱情不復存在了。昨晚,阿曼達說出了要點——他們一致決定,在回家的路上要去一趟查爾斯頓·帕爾瓦。(別那麼膽小,威廉。即便你不想……我也想有錢,那個老流浪漢死了,可是我們還活著,看在上帝的分上……)
「這麼做太愚蠢了。這樣我們肯定知道房間被他們搜查過了。」
阿曼達發動車子時,迷你庫珀發出一聲消沉的呻|吟。從星期五開始,他們就沒用過這輛車,顯然它感覺自己被忽視了,因此有些憤憤不平。阿曼達拍了拍方向盤,用對待一隻不太討厭的小狗、小貓,或小孩的語氣低聲安慰了它幾句。杜戈爾暗暗譏笑這種無用的多情。發動機像得了氣喘病一樣咳嗽了幾聲,然後發出吼叫。
「是啊,哎呀。」杜戈爾討厭自己還要應付這種拐彎抹角的責備,「不過,我們還是考慮一下手頭的線索吧。如果那個複印件給出了村莊的名字,『尋找,就尋見』這句話表明確實有鑽石,而那句《箴言》暗示,它們沒藏在地下——錢財會自己長翅膀。關於飛向天堂這一點也許意味著,鑽石被放在教堂里了——也許是在鐘樓上。歸根結底,可以確定的是,這個村莊里弗農·瓊斯唯一了解的建築物就是教堂。」
車門開了,李從裏面笨拙地走出來。他是一個人來的,這一定意味著什麼。他低估了對手的潛在能力——他肯定認為泰納沒有必要來。但他是怎麼知道他們在這裏的呢?
幾分鐘后,杜戈爾和阿曼達繼續向前開。他們倆都被剛才的事嚇了一跳。他知道開車的這個女人無關緊要;無論如何,她不可能看到他們,因為她正趴在方向盤上,眼睛盯著路面。晴空萬里,不必要的驚恐卻突然從天而降。
餓得慌。
「哦,天哪,」里瓦拜德夫人嘟囔道,「這些來自東部沼澤地帶的女孩子啊。我已經夠努力了,梅西先生,我真的努力過。」
阿曼達朝著蘭吉雅的方向晃了一下車鑰匙。「李的車?」
「是不是那個生產衛生紙的地方?他們做的那個廣告真是煩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