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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曼達說:「擺脫這種處境的唯一辦法就是殺死李。」
「菲利普,」杜戈爾嚴肅地說,可是,瘋狂的笑聲卻從肚子里湧出來,「你一定要記住,在睡覺之前把臟衣服拿到後門外面去。」
這時,復讎女神動了憐憫之心。菲利普·普利姆羅斯不僅在他父母家裡,而且是一個人。現在,他父母在伯恩茅斯,守著他一個快死的姨媽。菲利普來劍橋有幾個原因:一、星期六建築工人來檢查屋頂的時候需要他在旁邊;二、星期日下午他要參加在凱厄斯舉辦的一場音樂會;還有一個原因是,他要在大學圖書館里查一些資料,預計會在劍橋待到星期三。
他把主要問題一個個列出來。首先,鑽石已經拿到手了。第二,把它們變現需要時間。杜戈爾有一個模糊的想法,阿姆斯特丹是他們該去的地方,他在那兒只有一個朋友,那個人有個熟人和黑社會有聯繫。可惜的是,這個朋友正關在監獄里。第三,李會跟蹤他們:他們不只是他的商業競爭對手,還打擊了他的自尊心。第四,儘管今天發生了一些事,可是李仍有可能把他們視為外行——他相信只靠自己就能對付他們。(也有可能需要泰納的幫助,既然他已經卷進來了。)接下來,當醉醺醺的杜戈爾用手指蘸著一滴灑在酒杯邊畫出一條螺旋線時,他認為,李是唯一不得不令他們懼怕的人。
杜戈爾往三個杯子里倒了格蘭菲迪酒,接著,又在自己的杯子里加了少許的水。普利姆羅斯像一隻胖胖的貓頭鷹,一臉困惑地看著杜戈爾,好像他忘了這裏還有杜戈爾,也不知道如何解釋他出現在這裏的原因。
杜戈爾應對「小便夫人」的方式非常得體。他打電話給普利姆羅斯,希望後者渴望有人陪伴。他只是說他們碰巧路過劍橋,是否可以見個面喝上一杯?他們在亨廷登路的一家酒館見了面,杜戈爾給普利姆羅斯倒了雙份的蘇格蘭威士忌,接下來就看阿曼達的表現了。她,頭髮烏黑、眼睛有著驚人的棕色,再配上絕不可能是天然的睫毛,以及凹凸有致的身材,往往會在異性戀男子,尤其是那些性生活在很大程度上局限九九藏書於想象的男人那裡大獲成功。
橫亘在他們之間的沉默平淡而空洞。杜戈爾想,這話語如同一支商隊穿行在沙漠里。發簾又把阿曼達的臉擋住了,她的聲音因此變得有些模糊不清。
阿曼達打了一個哆嗦。「收起來吧。是不是鑽石無關緊要,我們還是要面對同樣的問題:李。」
「我們還沒看呢。那些鑽石。」
杜戈爾把那些石頭一顆一顆裝回袋子里。這種消遣為他拖延回答時間找到了借口。終於,所有的石頭回歸原位了,他把那個口袋扔在床頭柜上。
回來時,菲利普的房門關著,男主人應該就在門後面。杜戈爾問阿曼達怎麼應付的,阿曼達如此作答:「哦,你知道的。」這個完全沒有重點的回答意在表明她不希望杜戈爾繼續問下去。他們一起去了洗手間,只刷了三十秒鐘的牙就決定放棄這些日常的習慣。他們回到菲利普父母的卧室,脫掉衣服,爬上床。阿曼達甚至沒有卸妝和梳頭髮。
「做不到。」杜戈爾同意她的說法,「不過,我們可以想別的辦法。他很容易上當,特別是涉及你的時候。真正的問題是——」他伸手夠煙,因為再也不能拖延下去了,「我們怎麼才能解決被李跟蹤這個問題。以黑社會的標準,他的手段並不高明。可是我們礙了他的事,他很可能想……嗯,殺了我們。特別是當他發現我們手裡有鑽石的時候。他知道我們不敢報警。」真奇怪,他思考著:英格蘭似乎一直是個遵紀守法的國家,然而他們正在這個國家裡打一場私密的內戰,與此沒有直接關聯的人不會受到絲毫的干擾。他想知道,他們身邊是否還有其他無政府主義的表現。
「如果這不是真的鑽石,我都不知道它會是什麼。」
於是,當杜戈爾說他們沒有地方過夜時,阿曼達支持他的懇求,並凝視著「小便夫人」,還若有所思地呢喃了一句「我的英雄」。果然,菲利普·普利姆羅斯要求他們在他父母的屋檐下過夜。他的態度如此熱切,近乎下流。杜戈爾把男主人迅速塞進了迷你庫珀車的後座,然後開車把他們帶到那裡。
杜戈爾回到床上,關了燈。阿曼達頭一次想讓他用胳膊摟住自己。她哭了一聲——哭聲如此輕柔,彷彿這是必須走的過場。接著,她的呼吸開九九藏書始均勻起來,緩緩進入安詳規律的睡眠節奏里。
杜戈爾躺在那裡,醒著。壓在她身下的左胳膊睡著了,其餘的部位都醒著。他渾身燥熱,不通情理地責備起普利姆羅斯家的暖氣。洗手間的門關上了,他聽見菲利普疲倦地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儘管阿曼達就在身邊,他卻感覺自己如此孤單,如一位身處電影院的盲人。當然,銀幕上放的是一部無聲電影。
「沒有。不容易啊。而且我不喜歡這樣。」
「哦,可憐的羔羊。」阿曼達心不在焉地說,「上帝啊,躺在床上的感覺真好。威廉,我們該怎麼辦?」
這時,他意識到自己喝醉了,脆弱到想哭。醉到了一個危險的程度時,他想起了母親,他十一歲時,她去世了。阿曼達和菲利普正在談論「肯伍德石楠荒地上的霍爾拜因家族」,他努力在其中貢獻了幾句評語。(「人們對自畫像的評價過高。」菲利普說,令杜戈爾驚訝的是,他發現阿曼達由衷地表示同意。)沒有他,他們倆相處得也很愉快。不,他沒有吃醋,誰會吃「小便夫人」的醋?杜戈爾決定冷靜思考下一步的計劃。他希望腦子裡那層如薄霧一般的酒精可以將問題簡化。
「我也不喜歡這樣,威廉。太危險了。」
「家,甜蜜的家。」菲利普的語氣好像很傷心,杜戈爾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後悔發出了這個邀請。為了把這件事確定下來,他急忙感謝菲利普這個大好人安排他們在家裡過夜。阿曼達也說,沒有他,他們真的不知該如何是好了。於是,問題解決了。
當杜戈爾想明白這一點后,他們面前就擺著兩個選項:一、躲起來不讓李找到他們。潛伏在這裏,或者國外的某個地方,盼望有一天可以把鑽石變成現金後繼續生活下去,再等到他們相信李已經對他們不感興趣的那一天。問題在於,他們永遠不會有安全感。永遠。即便是金錢也無法補償這種無限期死緩一樣的生活。
杜戈爾把對睡眠的需求放在一邊。不能再迴避了:他早晚得和阿曼達談一談。突然read.99csw.com,他記起來了。
「好了,現實點兒吧。還有別的選擇嗎?」
這一晚過得比杜戈爾想象得快,睡覺時已接近午夜。如果換作別的場合,他會從男主人啰里啰唆且非常微妙的談話方式中獲得單純的快|感,因為後者在放他們上樓之前提出了兩個很難的問題——菲利普性格中的圓滑老練阻礙他單刀直入。杜戈爾和阿曼達打算睡在一起嗎?如果是這樣,他能相信他們不在他父母的雙人床上留下令人難以啟齒的尷尬證據嗎?杜戈爾以同樣轉彎抹角的方式讓他相信,兩個問題的答案都是肯定的。(顯然,菲利普聽到第一個答案后很憤怒,這是杜戈爾想象出來的嗎?)接著,他們站起身,並決定將收拾餐具的活兒留到第二天早上。
「自從我發現甘波的屍體,是不是發生了一連串的事?這是一種反比——」
另一種選擇是採取攻勢。這意味著,蟲子要轉身,假裝自己是食肉動物;這意味著,為了內心的安寧和過得去的銀行存款,去冒失去一切的風險。
他們坐在餐桌旁喝著威士忌,燉菜也熱透了。聽人勸的普利姆羅斯放棄了雪利酒,轉而選擇更烈的酒,杜戈爾沒想到,菲利普的臉以難以置信的速度變得更紅了,嗓門更大了,整個人也更快活了。他聽任阿曼達和菲利普聊天,渴望聽到前者對後者的看法。(後者對前者的看法顯而易見。)他感覺威士忌在起作用,沒想到自己這麼累。威士忌之後是葡萄酒,還有大碗的燉菜和咖啡。等到他們轉了一圈再喝威士忌時,三個人的身子已經沉沉地靠在桌子上了。
「小便夫人」領著他們走進那所房子。杜戈爾突然明白了男主人為什麼在最後一刻表現出遲疑:在學校的時候,普利姆羅斯告訴大家,他父親是從事通信行業的;可是門廳的衣帽架上掛著公交車司機的帽子和夾克。
杜戈爾關掉床頭燈,黑暗將他們包圍。幾乎就在同一時間,透過薄薄的牆板,他們聽見菲利普的房門開了,傳來腳步聲。接著,洗手間的門「砰」的一聲關上了,然後是遙遠的乾嘔聲。
「為什麼?」
「經過仔細考慮的意外殺人?」杜戈爾低頭盯著自己的大腿:白皮膚上長著黑毛,看起來好像不屬於他,「不,當然不是。謀殺。」
「李不認識他。九_九_藏_書如果李跟著我們來到劍橋,讓菲利普幫我們買東西什麼的可以降低風險。」
「威廉!你又在說蠢話。我們說的是——」
他們走進門右邊的起居室。這是一個舒服的房間,角落裡放著一台很大的彩色電視機。一張菲利普盛裝準備接受文學學士證書的照片擺在壁爐台上。普利姆羅斯在門口徘徊,顯然,他是在琢磨接下來該拿他們怎麼辦。
「『小便』——菲利普——可能會對我們有用。」
杜戈爾光著身子坐在床邊(這體現了普利姆羅斯家的中央供暖系統的情況),從香腸的一端挑開縫線,把裏面的東西倒在手心裏。看后,他和阿曼達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氣。
這意味著蓄意殺死李。這麼做在技術上有難度,非常不切實際。當然,無論如何絕對不能予以考慮。
杜戈爾的胳膊肘擱在菲利普母親留給他的一張紙條上:星期六牛奶賬單(應該是三點五二英鎊)。洗好的衣服放在冰箱旁邊——星期一早晨把臟衣服放到後門外……親愛的,照顧好自己。這就是正常狀態,在這個世界里,星期一跟在星期日後面出現。對杜戈爾而言,過了一個從兩方面來說都不像能迎來星期一的周末后,這一狀態似乎具有無限的吸引力。有個媽媽也挺好的……
「要麼我們殺了他,要麼我們藏起來,等他殺了我們。」
古老的大學對「小便夫人」的吸引,就像一對蠟燭之於蛾子。他已經被燒焦了。剩下的問題是,誰來燒烤他的後世子孫。
阿曼達提出了食物這個話題,這也算是幫他解決了難題。他也沒吃飯呢,於是,在阿曼達的組織下,共同準備晚餐的努力消除了任何可能的窘境。
菲利普領著他們上了樓。一定是海拔的變化加速了酒精反應,菲利普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看著真揪心。突然,他向後一歪,差點倒在阿曼達身上。他給他們指了一下洗手間的位置,然後一屁股坐在盛臟衣服的洗衣籃上,並表示出討論斯賓諾莎的決心。就在這時,杜戈爾卑鄙地逃走了,留下阿曼達收拾殘局。他的借口是,得趕緊下樓把行李從車裡拿出來。https://read•99csw•com
杜戈爾買了一瓶法國羅納河谷區產的葡萄酒和半瓶格蘭菲迪酒。如果麥芽威士忌無法將夜晚變得輕鬆起來,那麼就沒什麼東西可以達到這個效果了。他回來時,阿曼達和菲利普在廚房裡。菲利普已經脫掉了那件芥末黃色的粗花呢外套(杜戈爾懷疑他是不是沒別的衣服可穿),還把袖子挽了起來。他的髮捲逃離了髮蠟的監獄,向四面八方支棱著;他的臉因為激動而變成了粉紅色,眼鏡上蒙了一層霧氣;他手上攥著一瓶雪利酒,正給阿曼達講去年在牛津大學舉辦的紀念舞會。他看上去很開心。阿曼達用勺子攪動著燉菜(聞起來好極了),很普通的圍裙只要穿在她身上就感覺是迪奧設計的。
他再次打開床頭燈,吃力地爬下床,輕手輕腳地走到堆了一團衣服的椅子旁。他把那個皮香腸從褲兜里解放出來。脫衣服的時候他就注意到這個凸起的東西了,但是沒多想,這說明了他有多疲憊。他又想了一下,在阿曼達的化妝包里找到一副指甲剪。
「可是,有必要把這件事告訴菲利普嗎?我們做不到將真相脫口而出。」
「可是,我們真的不知道。」杜戈爾感覺這種懷疑主義連自己都說服不了,「我們不得不把它們認定為鑽石。」
分派給杜戈爾的任務是買葡萄酒,阿曼達和菲利普則負責熱一下普利姆羅斯太太擺在餐桌上留給兒子吃的豐盛的燉菜。
劍橋的電話簿上沒幾個叫普利姆羅斯的,而杜戈爾有很多零錢。找到菲利普父母的電話號碼並不難——他們住在西斯頓路。普利姆羅斯每隔一個星期就會去牛津和劍橋度周末。他是在牛津受的教育,在劍橋長大的。(人們總是喜歡和家鄉保持聯繫。)他來劍橋的概率是二分之一。
「太他媽的了。」
弗農·瓊斯的遺產由未鑲嵌的鑽石組成,此外別無他物。所有的鑽石都經過切割,從裡向外冒著光,畫出一道道令人眼花繚亂的彩虹。最大的石頭有小孩玩的彈子球那麼大。阿曼達伸手把它拿起來。